海边书

自画像2016

——中秋怀古有寄·给天界

兄弟，天有明月，江山有不死神鸟——

明月从不照古人。

今晚的天空高大威猛。狂风呼啸暴雨如注。

今晚的九峰山黑咕隆咚。

今晚，我从我的旧身体里走了出来。

兄弟，一生只有这么一次;

时间越来越不好用，错过也没罪。

天有大雨，天把雨水给我。

今晚的月光消失;今晚，我们握手言和。

把酒饮欢。但不醉生梦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

兄弟，我在想你十年后的事;

而你却紧盯着现在。揪出另一个猥琐、

卑微的我——

我喜欢的雨

一说到雨，就想起白居易

老白当然厉害

但似乎没有周瘦鹃干脆

杜牧也是。南唐后主李煜不用说了

太煽情缠绵的东西害人

不知该如何描述李清照

她看上去很凄怆

其实下江南时

她的狂劲，比男人霸道

还是蒋捷说得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简简单单，朴实

为什么前人总把雨和芭蕉写在一起？

李商隐脱俗吧，同样共剪西窗烛

我喜欢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

也喜欢斜风细雨不须归

但我更喜欢暴雨

暴雨的脾气就是台州人的脾气

来得快，去也快

彻底，豪爽——那是很少地方有的

宝峰湖

峰从湖心一跃而起

爬满青苔

湖水被山峰顶着

看不到多深，隐蔽着多少古怪

阳光穿进水雾

一片茫然

而四周寂静

风清凉。一条巨大的黑鲤

“啵”一声，闪过

痕迹

黄浊的海水，吐着泡沫

一次又一次扑向

千年的礁石。疯狂地

吞噬着，吞噬着一切

我屹立海边，如同千百年来

岩壁上风霜的记忆

沉思中，壳魂在呻吟

你在咆哮，难道

想毁灭我的痕迹？

夕阳下，波光粼粼

如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这死亡的气息。沉默中

我迸出一颗苍白的泪

天空，一只鸟飞过

掉下一粒黑色石头

午夜的大海

大海——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黑绸缎

此时静得出奇

半个月亮盘踞在云层

满天星星撒下来

像一粒粒珍珠。黑绸缎

隐隐动了起来

一切都是黑的

那些光亮隐约。只有几点渔火

像情人矇眬湿润的眼睛

在远处一闪一闪

它们暗示着什么

海水用柔软身子抚摩沙滩

比白天斯文

比黄昏温情。这么黑，这么静谧神秘的大海

我确实听到塞壬的歌声

而黑绸缎，裹住了所有冲动

在玉环大鹿岛观海

海里出生的孩子，比别人肯定多一点盐——

鱼游向陆地，必须经过岛屿

浪花来到人间前

已在礁石和沙滩上反复死过——

如今海里出生的孩子

正在等待回到海里。那片海

永远藏着危机和自由

高耸而起的船桅，指向光明和真理

回到海里的孩子，谁能活着躲过海的追捕

海鸟亡灵一样盘旋。出海的神灯

始终在头顶亮着

而海那么安静。海从来生活在海的体内

为什么有人总说海凶险，灾难无边？

明月如鸟

一轮明月从空中升起

永寧江宽阔;静谧的夜阑中

江水托着

一点一点浮出

那么慢，那么闲散

星子落下，分不清天上和人间

江水是幸福的

满载诗人。风吹衣袖

一缕一缕月色，青衫里流动

我是幸福的——

这一晚，有鸟如月

低低飞在体内

——是说这一刻，有一束目光

悄悄停留

长潭湖看雨

雨下着下着就吐出巨大烟雾

在湖面

弥漫。远山灰白

灰白天边。雨一丝一丝

落下来。鱼爬上眼睛

爬上湖水的眉梢

一座小岛，神秘坐着

鸟翅一样伸展的身体

一沉一浮

我一沉一浮。心悬挂在天空

如一只即将起飞的鸟

我们出海捕鱼

要出海多久才能看到蔚蓝大海

成群的鱼虾？烈日下

一网一网地收捕

而让人震撼的，几乎全是空网

它们都去哪儿了？

小小的休渔期，能改变什么？

潮汐慢慢退去，沙滩平静

如大海正在证明自己的贫瘠

久远的渔歌

沙哑声里成为传说

“吾山平兮钜野溢，鱼弗郁兮柏冬日。”*

一次决堤，竟遍地皆鱼

或许，这是古今，最好的对比

*选自刘彻《瓠子歌》

慈云禅寺品茶

禅茶一味，说的心境

风过岱山，禅寺小留片刻

寺里有茶。叫仙芝

精致翠绿。一边海阔天空

一边低沉佛音

这么多香火

分不清是茶影还是人意

几朵白云浮在廊檐

说啥就是啥

黄河口刀鱼

腌起来不如红烧——

激昂的骄子

一次洄游，沿途必定神奇莫测

青花瓷中的小美女

比不得香艳

三五个老头拍手叫好

红烧不如清蒸。一把三十公分长的匕首

透明晶亮。薄薄身体

闪着幽冷青光。犹如莫邪或鱼藏剑？

他的命中再无大海

天空盘旋了很久的大鸟，终于击破镜子。

它从镜子里，

拖出一条鲨鱼。一条前世的自己——

应该无比悲壮或茫然。

是的。他终于把自己供上祭台。

此时的生是风暴，

死是一张黑网卷走群星。

他在悬崖杀鹿。*

杀奔腾而至的十万里巨浪。

而他居闹市。居西部深山。

有时居在自己体内的旧庙宇里。

他从东海之滨，

拨弹海岸线波澜壮阔的琴弦。

时而《大浪淘沙》。时而《十面埋伏》。

一把钝刀，刻出桃木舟。

他手掌里的命，

和咯咯发响的骨头，

搏击了半个世纪。平静的酒壶，

不会再在深夜抛出绳索。

他爱大鸟的翅膀。爱镜子的有理。

爱一条凶猛鲨鱼无视一切。

所有能够容忍之物，

都已经闭上眼睛听命于他。

只有台风来临，

生活的铁树从屋檐下倒塌，

废弃马厩重新听到烈马嘶鸣，

他会抽出暗藏的长剑。而江湖在哪儿？

*张晏解注：鹿喻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