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修理师的致命梦幻

2019-05-09 03:54苍耳
西部 2019年6期
关键词:林家钟表

苍耳

时间像血循环在钟表内。第一次见到林,他这样对我说。小时候我也有摆弄闹钟的癖好,旋开后盖窥视那隐藏的钟的心脏,上紧发条看它慢慢绽开如菊花,颤泛光晕。我为此没少挨大人骂,仍乐此不疲。后来读卡内蒂的《钟的秘密心脏》,读不到与“钟”相关的字眼,细思之却和钟相关的一切有关。“想着过去的事物仿佛他们刚刚开始存在。”至今仍记得卡内蒂的句子。

林的修理铺位于龙山路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内。去“林裕昌”老字号前,顾老不止一次告诉我有关林家的事。林的曾祖父生于制钟世家,于清光绪十年(1884)从福建莆田迁徙到皖省首府安庆的西辕门街,主要制作计时钟:各式的本钟(插屏钟)、座钟、双重锤拉链落地钟、发稞鸟钟、跑马灯钟等。材质以铜合金为主,钢条、发条来自广州,钟壳为紫檀木或红木镶贝,其余配件由林家用红炉铸板锻造出初坯,再根据图纸用手工车制、锉制。平均一季度可造一对时价二百两白银的钟,由旗人销往北上广等大城市。那时修理钟表是附带做,偶尔也修修风琴、留声机之类。晚清那会儿哪家有留声机啊,仅抚署有吧,还有教会医院。无法想象,皖抚恩铭在被徐锡麟刺杀前,还在抚署听过一段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呢。至于同仁医院那个中文名叫戴世璜的美国传教士,他对留声机的依恋大概仅次于对上帝的热爱吧。

据记载,在安庆振风塔和孔庙内,可以见到沙漏和日晷仪。到了清代,安庆官衙仍以击鼓报时为主,司下坡那边谯楼上的巨鼓被鼓手猛烈敲击,声震楼瓦,回荡于九头十三坡的灰蒙城垣。有个宋元唱本这样唱: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晚清时谯楼该敲五鼓了吧?凄凉转成悲凉,那滋味唯李鸿章体味最深,以至于听不下去,于是引进放炮报时,人称放子午炮。子午炮一直延至北伐军占领安庆,全城改拉警报报时。警报尖厉而刺耳,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亦可报火警和防空袭,颇受官方青睐。老人说,当年吕八街警署内的瞭望亭上,安装着蜂窝般的警报器,叫起来跟野兽吼差不多。说到底,在私人钟表尚未普及的年代,报时乃是无形强权的一部分。

林的曾祖父成了本地钟表的领头羊。然而林的父亲出生百日那天,曾祖父英年早逝。祖父接手这份遗产,此时西洋钟开始大量涌入,制钟业遭受重创,以致副业成了主业——制钟坊成了修理铺。林家修遍官府、教会、名门的钟表,仍不足以维持生计。林的父亲不得不辍学回家学艺,那年他父亲十二岁。恩师孙季吾多次上门劝学,祖父仍狠心回绝。三年后祖父撒手人寰,林父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六口之家。民国黄金十年,林家生意开始红火,皖江上至九江下至芜湖无不知林家铺子。林父有句口头禅:江边轮船一叫,生意要上门了。林家铺子位于三步两桥街六号,为两层双合门面,前进做生意,后进居住。其时,修钟表这门技术活儿令人羡慕,亲戚、街坊将伢子送来做学徒,盛时达十几人,坐店也有五六人之多。然1938年夏鬼子侵占安庆,林家逃难至枞阳,在该镇仍以修钟表艰难谋生,不久年仅十八岁的小叔被日机炸死。鬼子投降前夕,林父返回安庆,双合门面仅剩下几根柱子,大量制钟材料、半成品、母模、工具和几十斤重的制钟图纸不翼而飞。林父不得不重整家业,至解放初期已在永安街置房产四五百平米,郊外置田数十亩,并当上钟表眼镜业公会之主委。

白昼聆听钟表的嘀嗒声,夜里听到的尽是湮灭的声音。林继续说。林的脸色蜡黄,习惯地眯着眼睛,背有点驼,身上套着皱巴巴的工作服。门脸内,仅一张小工作台,一盏老式斑驳的台灯下,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修配工具和零件。看来顾老此言不虚:林修钟表大半辈子,仍相当寒伧、窘迫。九十年代经营钟表的商家,绝大多数都发起来了。林好像有点闭锁、迟钝,脑子不大活络。

小时候我沉溺于小人书和闹钟的精妙结构,是因为它比窗外高喊的口号有趣得多。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半导体收音机渐生兴趣,小人书、闹钟被弃置一旁。林与我不同,他生长于钟表世家,钟表成了他的生活乃至精神的全部,因此,守这个摊子并非承继祖业所能囊括之。

林说小时候家中有好多表,被当作玩具把玩,有一回掷玻璃弹子,竟把一架德国造双箭瓷壳明摆钟的外壳砸破,父亲并未责怪,不声不响将它补好。后来此钟被弟弟弄丢了。弟弟还把传家宝——浮雕龙头扳指也弄丢了。按理说弟弟最幸运,七十年代末父亲退休,弟弟顶职成了钟表店正式工,可没多久就出了问题。他回家老说发条里有只蛐蛐卡着。父亲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倒霉时也从未睁得这么大:你在说梦话,胡话!父亲去店里看他修钟表,怎么看也找不到那只蛐蛐儿,除了嘀嗒声,什么杂音也听不到。可是弟弟仍说蛐蛐卡在齿轮间。父亲塌陷的腮帮鼓了起来:告诉老子蛐蛐儿哪来的?于是弟弟梦游般地带老父亲在店内找,找了半天才在朝南的角落停下来。弟弟愣愣地说,在……这儿……父亲把瞳孔瞪成闹钟上的猫眼:哪有蛐蛐叫?忽然他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家里又要出事了。

弟弟果然病了,脑子里充斥蛐蛐叫,无法修理钟表了。送到精神病院,大夫扒开他的眼皮,拿细长的小电筒反复探照,似在看瞳孔里藏没藏蟋蟀。结果不出所料:弟弟得了精神分裂症。有一天父亲一拍脑袋猛悟:儿子带他找蛐蛐的角落,正是当年儿子小时候住的房间。合作化高潮时,父亲将三步两桥街六号门面及资金、设备、原材料都献出来,成了市钟表眼镜修配合作社第一分店。儿子长大后怨父亲把这么多家产献出去。父亲后来成了右派,在五里墩公安窑厂劳教四年,停发工资,开除公职,母亲靠变卖家什甚至卖血维持生活。儿子到店里上班触景伤情,莫不是想起儿时在房间捉蛐蛐儿脑筋猛地炸了?想到这儿,父亲禁不住老泪纵横。

外面下起了毛毛雨,街边因香樟的遮蔽而未见潮湿,蓬乱的枝叶被阴晴无常的天搞得灰不溜秋的。这条街从前是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两边皖派老店残存着民国风景,然而三十年后已荡然无存。

林说,解放初期,父亲发动同行捐款购买“安庆市工商号”战斗机,支援朝鲜前线。那会儿他和弟弟喜欢“斗蛐蛐”,常在一起捉蛐蛐儿,直到父亲的徒弟潘家义带领一帮人来抄家,家谱、房契、古玩字画被一扫而空,其中有一副郑板桥100cm×30cm湘繡对联;一幅清朝翁同和120cm×60cm书法条幅、一副米芾120cm×30cm对联吊屏(上书:“净心抱冰雪,逸兴上烟霞”)至今下落不明。

雨下得有点大了,接近沙漏的声音。七十年代末,林作为下放知青返城,父亲要他去原退休单位钟表眼镜修配店,被他严辞拒绝。他大声质问父亲:你究竟干过什么坏事,让人家那样对你!父亲面对儿子锥心的质问,脸色皱暗如门上锈锁。

父亲说他在夜里把一生的钟拆成碎片却再也组装不起来。父亲这辈子修过无数高档钟表,诸如多功能打簧表、八音钟、皮筒钟、天文钟、明摆瓷壳钟、金山钟、南京钟、四百天芝麻链钟、劳力士金怀表、欧米茄、西马,还有德国的双箭、美国的铁壳、五针航空表,唯独修不好拜命运所赐的那只“表”。伤痛像肺一样贯穿父子的呼吸。林到郊区供销社钟表修理部上班后,父亲不断告诫他:不管修什么表,一律要拆到主夾板,包括防震器全部拆洗,否则不为修表。

此后三十年,林经历了下海、下岗和自谋生路,无不以修钟表为业,打的还是“林裕昌”老字号,经济上仍不见起色,儿子上大学尚须救助。林承认,上至老父下至姐妹都怪他无能,他无言以对。儿子决绝地表示,不会也不可能承继这份家业。那一瞬间他猛然有末代之悲。他并非不知道钟表业在衰落,修钟表更不消说,而他这辈子只爱修钟表,这有错吗?沉迷于恍若时间的神妙结构,难道也有错吗?

这时进来一位老年顾客,林从屉中拿出一块“劳力士”表,双眼放光地交给他:好表耶!修过“劳力士”砣轮三针表、普通型19钻表,此表未见过,好好爱惜!顾客说,此表系家父早年在美国获博士学位所购。顾客离开时,林目送他消失在街流滚滚的烟雨中,似乎对那表有点依依不舍,喃喃道:此表18K铂金超薄、短三针金属罗马字面,商标掌心镶金刚钻,柄头镶透明蓝宝石,机芯15钻,摆轮托钻为金刚钻石,六棱形状,骑马轮托钻,能见到此表真的很幸运!

街面上响起出租车紧急刹车的滋啦声和溅起的水声。风姿秀逸的时尚女郎撑起了花伞,学生娃在雨中嘻嘻哈哈地跑,将书包顶在头上。林告诉我,弟弟为治病已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后来只能病退在家,与那只“蛐蛐儿”为伴。谁也叫不醒他,此时真要叫醒他,也改变不了什么,那才叫残忍。当年父亲在窑厂劳改时,有一回母舅去探望,发现他仍在窑厂的棚子里修钟表,竟感觉不到寒风彻骨!林氏几代人在一百三十年各种潮汐的冲刷中,顺风也好,逆境也好,皆与修钟表相系,像钟表内部的齿轮咬着齿轮。

街对面的乐器行传来架子鼓骤雨般的节奏,极富荷尔蒙和青春煽动性。谈话不得不中断。但树叶和细雨的谈话未见停歇,语气湿重,似乎积压了几个雨季。

我忍不住问,换个挣钱的行当,也许会爱上那一行呢。林说不可能。他透露从前做梦,梦见过家中仅存的那款18K欧米茄怀表。那块表在他下放白泽湖公社那年跟父亲一道送进当铺,只当了四十元呀。他伸出四指,一脸颓唐。更奇异的是,有一回在工作台上打盹,曾梦见一块铂金表,打开表盖,发现里面的结构精美得无以复加,刻骨铭心。这梦紧紧抓住他并支配了他的后半生。他一直希望遇见梦中那块表,尽管见过不少做工精美的名表,但仍无法与梦中的那只相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专注于钟表结构,细研它,叹赏上帝之手才能创造的极致之美。这种沉浸让他渐渐淡忘父辈的不幸、弟弟的病和周围无边的喧嚣。他承认,那个梦也“害”了自己。

林拿起细小的指钳,不无得意地说,这是鄙人改进发明的,摆轮组件上的双圆盘钻石钉脱落后,用这把指钳可以快捷、稳妥地安装到位。他又拿出另一把指钳,声称它可以迅速取下多功能表上的短桩小指针,又能随意紧缩双圆盘中心轴套管,一举两得,使用极简便。卡内蒂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和词语相比,它们被损坏的表面折磨着我,仿佛它们是可以感觉到疼痛的生灵。对我来说,一个不了解到这一点的诗人是一种不可接受的存在。(《钟的秘密心脏》)这是写作的伦理,类似钟表修理师的伦理。

历史有各种脸谱,就像表盘陈列。我感觉林守望这条街的目光,幽暗得像早年的蛐蛐儿。每个人都难免有缺失,每个行当皆有江河日下之时,就像上帝咬过的苹果。那些旧的,落伍的,包浆的,私密的,阴翳的,将带着上帝的齿吻没入暗夜。至于“净心抱冰雪,逸兴上烟霞”的灵景,何处寻又如何寻?时间像血循环在钟表内。那秘密的心跳必来自无数被湮灭、被遮断的声音。然而,林梦见的那一只,与弟弟梦见的是同一只吗?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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