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青莲居士”名号再考

2020-02-15 17:21任敬文
关键词:维摩青莲中华书局

汤 洪 任敬文

李白,号“青莲居士”,此名号因何而生,一般认为李白居住于蜀地绵州彰明县青莲乡,因此“青莲居士”来自其故乡“青莲乡”,似已为学界和大众通识,如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李白“五岁时随父迁居四川彰明县的青莲乡,因自号青莲居士”;(1)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70页。周勋初《李白评传》中认为:“神龙之初,李客行程万里,携五岁的儿子李白入蜀,定居绵州昌隆县清廉乡”;(2)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6页。《辞海》解释“青莲乡”:“古地名。唐时属绵州昌明县,即今四川江油市南青莲镇。诗人李白幼时随父自碎叶迁居于此,故自号青莲居士,人称李青莲或青莲学士。”(3)《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1824页。这些都为“青莲居士”提供了地理上的认识。然而遍考新、旧《唐书》以及唐宋典籍,皆无蜀中绵州“青莲乡”一说,足证“青莲乡”之得名应在李白成名之后。那么,“青莲居士”因何而得名,本文试图钩稽文献,寻觅答案。

李白出生于唐代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年),《新唐书·文艺中》有李白简略记载:

李白字太白,兴圣皇帝九世孙。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4)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62页。

可惜《新唐书》并没有确切记载李白的出生地以及客居地,后世对此众说纷纭,争论不休。考《新唐书·地理志》:“绵州巴西郡,上。本金山郡,天宝元年更名……县八:巴西,昌明,魏城,罗江,神泉,盐泉,龙安,西昌。”(5)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89页。巴西郡有八县,巴西为其一。诸如魏城、罗江、盐亭等地名,今日犹存。因此,此“巴西”应在今四川绵阳附近,综合各家各说,李白自小即生活成长于蜀中绵阳一带,当无异议。

李白自号“青莲居士”的问题,刘友竹和王新霞都曾著文进行过考辨。(6)刘友竹:《李白为什么自号“青莲居士”》,《天府新论》1986年第1期,第51-53页;王新霞:《“青莲居士”由来考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88-93页。然而,刘文过于简略,且概言李白自号“青莲居士”,是出于对佛教的信仰,并没有详细考辨《维摩诘经》的直接影响以及“青莲”意象的历史传承。王文虽考辨“清廉乡”甚详,然而忽略了《维摩诘经》对李白的佛教身份情感认同以及六朝隋唐诗文“青莲”意象积淀对李白自号的直接影响。李白“青莲居士”自号所体现的佛教情怀对理解李白诗歌中浓郁的佛教文化底蕴十分重要。因此,本文在刘文和王文的基础上,拟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一、《维摩诘经》是李白“青莲居士”名号的直接由来

李白自号“青莲居士”,完全是他崇尚佛教以及熟读《维摩诘经》的自我认同。这一认识清人王琦在《李太白集注·年谱》中已有洞察:

青莲花出西竺,梵语谓之优钵罗花,清净香洁,不染纤尘。太白自号,疑取此义。《眉公秘笈》谓其生于彰明之青莲乡,故号青莲。按:青莲乡在绵州旧彰明县内,《彰明逸事》原作清廉乡,疑后人因太白生于此,故易其字作青莲耳。谓太白因此而取号,恐未是。(7)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574页。

王琦被公认为李白研究大家,清人杭世骏序王琦所注《李太白全集》中说“阒处如退院老僧、空山道人,日研寻于二氏之精英”,赵信序称“穷半生之精力,以成此书”。(8)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684-1685页。王琦既精通内典,又勤于心力,力求还原李白自号“青莲居士”的本意。李白因佛教“青莲”而自号“青莲居士”,后人倒果为因,增附其出生地为“青莲乡”,其先后逻辑也昭昭明晰。今人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也赞同王琦的观点。(9)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评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631-2632页。

“维摩诘”是古印度居住在毗舍离的一个富翁,家财万贯,奴婢成群。他勤于攻读,虔诚修行,能处相而不住相,得圣果成就。“维摩诘”是佛教早期著名居士,也就是在家修行的菩萨,梵文为Vimalakīrti,音译为“维摩罗诘、毗摩罗诘”,汉语略称为“维摩或维摩诘”,意译为“净名、无垢尘”,意为“洁净、没有污染的人”。后秦鸠摩罗什所译《维摩诘经》卷上云:

目净修广如青莲,心净已度诸禅定。(10)僧肇等注:《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页。

鸠摩罗什弟子东晋人僧肇注曰:“天竺有青莲华,其叶修而广,青白分明,有大人目相,故以为喻也。”(11)僧肇等注:《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页。青莲花产自天竺(古印度),是睡莲的一种,叶长而宽,青白分明。印度人将其视为伟人的眼睛,因而佛教用青莲来形容佛的眼睛,也象征清净纯洁。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妙音菩萨品》卷第七“是菩萨,目如广大青莲华叶”(12)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9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55页。的记载与《维摩诘经》所记一致。李白“青莲居士”正是源出于此。后秦《别译杂阿含经》卷四“一切水生华中,青莲华第一”,(13)《别译杂阿含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396页。以及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二十七“一切莲华中,青莲华第一”(14)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5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260页。皆有青莲的记载,足见“青莲”在佛经大量翻译入中土的时代已经是一个重要象征意象。

二、《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是李白为“青莲居士”给出的最佳答案

李白的《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云: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15)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76页。

此诗是解读李白“青莲居士”名号由来最可靠、最为有力的自证。

李白途经浙江湖州,诗歌为答人之问。据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考《元和郡县制》《方舆胜览》认为湖州“治所为今江苏吴兴县”。(16)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评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631页。所答之人姓“迦叶”,官职为司马。“迦叶”本是天竺古姓,郑樵《通志·氏族略·诸方复姓》中云“迦叶氏,西域天竺胡人”,(17)郑樵:《通志》,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83页。其姓多与佛教有关,那么,此人或为来自域外的印度人在唐朝湖州为官或因笃敬佛教而以“迦叶”自号。《佛学大辞典》解释“迦叶”为:“佛十大弟子中,有头陀第一之罗汉,谓之摩诃迦叶,略称迦叶。”(18)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1637页。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迦叶”为中国禅宗初祖,唐代诗人往往借“迦叶”指佛教禅宗,如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19)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714页。即是其例。那么,此处“迦叶司马”或是一位信奉禅宗的湖州司马。但不管哪种说法,“迦叶”皆与佛教密切相关,当无异议。

李白怀才不遇,自觉鹤立鸡群、曲高和寡,因此以“谪仙人”标榜自己。佛经往往称天堂居民男性为“天子”,女性为“天女”,天堂居民可以被贬降到人间,此处“谪仙人”即李白依佛经所云自认为是天堂来到人间的“天子”,足见李白内心的自负。“金粟如来”即是与释迦牟尼同时的维摩诘大士,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有详考:“传说维摩诘居士之前身为金粟如来。《文选》卷五九王屮《头陀寺碑》‘金粟来仪,文殊戾止。’李善注:‘《发迹经》曰:净名大士,是往古如来。’《五色线》卷下《金粟如来》:‘《净名经义钞》:梵语维摩诘,此云净名,般提之子,母名离垢,妻名金机,男名善男,女名月上。过去成佛,号金粟如来。’按,此处白以净名大士自比。”(20)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评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632页。因此,维摩诘居士又称净名大士,成佛后又号金粟如来。李白《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所说“金粟如来”正是李白自比维摩诘居士并以“金粟”自许的真实写照。李白此诗与前引《维摩诘经》“青莲”对照,答案不言自明。《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所自称“青莲居士”正是源于《维摩诘经》“目净修广如青莲”,“净”也暗含维摩诘“净名大士”的称号。李白以“青莲”自号,正是他喜读《维摩诘经》与尊崇维摩诘本人行迹的体现。

三、“青莲”是李白诗歌重要的佛教意象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所言“青莲居士”并不是李白诗文的孤例,《答族侄僧中孚赠仙人掌茶》诗序也提及“青莲居士李白”。(21)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97页。此外,尚有5处“青莲”意象与佛教密切相关。《僧伽歌》中“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22)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6页与《陪族叔当涂宰游化城寺升公清风亭》中“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23)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65页。之句,皆是用明月与“青莲”对举,明月也是李白佛境的升华。此“青莲”超尘出俗,禅静而不染一丝杂质,正是李白内心情怀的映照。《庐山东林寺夜怀》中的“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24)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75页。《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中的“怡然青莲宫,永愿恣游眺”(25)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9页。,《金银泥画西方净土变相赞》中的“八法功德,波动青莲之池;七宝香花,光映黄金之地”,(26)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27页。其“青莲宇”“青莲宫”“青莲池”又喻指佛教寺庙,特别是《金银泥画西方净土变相赞》中对佛教八功德水、七宝池与布金林等典故的熟知运用,无不表明李白精熟佛典与深谙佛理。元人萨天锡《过池阳有怀唐李翰林》有“长啸拂紫髯,手捻青芙蓉”(27)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2页。的描写,萨天锡已经觉察到李白对青莲花的一往情深。

李白喜爱莲花、好咏莲花并以莲花喻其高洁的情操已是其诗文一大特色。《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安知慕群客,弹剑拂青莲”,(28)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613页。甚至用青莲来形容自己的宝剑,足见李白喜爱青莲花之深意。《拟古二十首》第十一“涉江弄秋水,爱此荷花鲜”,(29)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00页。纤尘不染的秋水衬托荷花的鲜洁。《古风》第二十“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感兴》第四“芙蓉娇绿波,桃李夸白日”,(30)以上并见: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4、574、1104页。与其说李白在写芙蓉,不如说他在写自身情趣以及张扬诗文风格。《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石作莲花云作台”,(31)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81页。正所谓佛眼看世界,处处皆是莲花。

四、“青莲”佛教意象自六朝至隋唐传承有自

李白诗歌中大量“青莲”及莲花意象的存在,无疑表明李白钟爱佛教圣物莲花。此外,李白“青莲”意象也不是向壁虚造、空穴来风。“青莲”一语由来有自,常见于六朝隋唐诗文,其意象无不与佛教相关。如江淹《吴中礼石佛》诗“誓寻青莲果,永入梵庭期”,(32)江淹著,胡之骥注:《江文通集汇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4页。明人胡之骥为之作注即引《法华经》,此“青莲”无疑是佛教圣物。梁简文帝《梁安寺释迦文佛像铭》“满月为面,青莲在眸”,(33)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317页。此“青莲”与《维摩诘经》所记完全一致。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唐初释道宣《广弘明集》、释智昇《开元释教录》等佛学典籍皆有“青莲”的佛法意象记载。《高僧传》载佛图澄“即取应器盛水,烧香咒之。须臾生青莲花”,(34)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46页。此“青莲”隐喻佛法之奇妙。《广弘明集》卷十三赞美佛祖曰“眼类井星,精若青莲”,(35)释道宣:《广弘明集》,《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177页。此“青莲”与《维摩诘经》所言“青莲”皆指佛眼。《开元释教录》卷五“沙门求那跋摩”曰:“跋摩尝于别室入禅累日不出,寺僧遣沙弥往候之,见一白师子缘柱而立,亘空弥漫生青莲华。”(36)释智昇:《开元释教录》,《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527页。此“青莲花”又为纯洁之物,不染尘垢,断绝世俗杂念,俨然是禅静心境。《佛说普曜经》记释迦牟尼出生时有32种瑞应,其二是陆地生青莲花,大如车轮。(37)竺法护:《佛说普曜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492页。此外,佛教中所谓四方佛土中的北方佛土即为莲花世界,《华严经》中毗卢舍那即为莲花世界的教主。《佛说阿弥陀经》记载:“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38)释元照:《佛说阿弥陀经义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7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367页。此“青莲花”又妙喻佛国之壮大美好,佛教认为一个莲花瓣即代表一个三千大千世界,整个莲花宝座代表全部华藏世界。唐代佛教建筑、佛像以及佛座雕刻青莲花极为普遍,为佛教徒所通识。《全唐诗》《全唐文》中“青莲”意象更为丰富,据王新霞《“青莲居士”由来考辨》统计,《全唐诗》也出现49处“青莲”,《全唐文》也出现49处“青莲”,绝大多数都与佛教内容有关。《全唐诗》中常用“青莲宇”“青莲舍”“青莲界”指佛寺,用“青莲客”喻僧人,用“青莲心”喻禅心。(39)王新霞:《“青莲居士”由来考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88-93页。唐太宗《为战阵处立寺诏》中的“望法鼓所震,变炎火于青莲;清梵所闻,易苦海于甘露”,(40)董诰等编:《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0页。王勃《释迦佛赋》中的“目容修广于青莲”,(41)王勃著,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2页。无不是援“青莲”入佛境的例证。

五、“青莲居士”本与绵州“青莲乡”毫无关涉

魏颢《李翰林集序》中曰:“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即生蜀,则江山英秀。”(42)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48页。魏颢与李白同时,其说当可信。但魏颢所记,只言绵州,一如《新唐书》所记“客巴西”,并未记载“青莲乡”。遍检新、旧《唐书》,绵州及蜀中皆无“青莲”一名。但唐代典籍记绵州“昌明县”者颇多,唐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六“州郡六”(43)杜佑:《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622-4623页。以及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三“剑南道下·绵州”(44)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48-849页。皆是其例。北宋初年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八三“史部十一·地理类二·剑南东道二·绵州”记载:“绵州,巴西郡。元领县九,今八:巴西,彰明……彰明县,本汉涪县地,西魏昌隆县地,初在清廉乡,大同四年移于让水乡,魏移于孟津里。唐先天元年避庙讳,改为昌明县。天宝中,江水决。建中元年移于旧县,即今理也。今改为彰明县。”(45)乐史:《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661-1664页。《太平寰宇记》载“昌明县”已改为“彰明县”。此后,北宋末年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二九《成都府·绵州·彰明县》也记有“彰明县”。(46)欧阳忞:《舆地广记》,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41页。据此,巴西郡绵州本汉代广汉郡之涪县,涪县又有昌明县,东晋孝武帝司马曜时移汉昌县于此,后魏(北朝西魏)废帝元钦时(553年)改汉昌县为昌隆县,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年)改昌隆县为昌明县,此县原在“清廉乡”。

自《太平寰宇记》“初在清廉乡”的记载后,文献即有李白故宅在“清廉乡”的记载。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年),杨遂谪任彰明县令,曾作《李太白故宅记》,此文载于王琦《李太白全集》卷三十六“附录六·外记”:“先生旧宅在清廉乡,后往戴天山读书,今旧宅已为浮屠者居之……”(47)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626页。这也许是首次明确将李白故里指定为“清廉乡”,但是,杨遂的记载是“清廉乡”,并非“青莲乡”。北宋临邛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引东蜀杨天惠于宋元符二年(1099年)出任彰明县令时所作《彰明逸事》,(48)计有功著,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第478页。与杨遂《李太白故宅记》相同。此外,南宋初年杜田的《杜诗补遗》、(49)洪迈:《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18页。南宋绍兴年间吴曾的《能改斋漫录》(50)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0页。以及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51)洪迈:《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18页。也认可李白故宅在“清廉乡”。明代曹学佺在《蜀中广记》中记川西道成都府绵州彰明县名胜,也载有“清廉乡”一说。(52)曹学佺:《蜀中广记》(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5页。清代嘉庆年间重修《大清一统志》卷三百九十九沿袭《太平寰宇记》,其中有“李白宅:在彰明县南二十里”,又“彰明故县:今彰明县治……初在清廉乡”。(53)穆彰阿、潘锡恩等纂修:《嘉庆重修一统志》(二十三册),《四部丛刊续编·史部》,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第12页。由此可知,自《太平寰宇记》“清廉乡”的说法后,历代地志及游记皆记为“清廉乡”,而没有“青莲乡”一说,即使晚至嘉庆年间重修的《大清一统志》,仍记李白故宅为“清廉乡”,而不是“青莲乡”。

然而“青莲乡”之说,或已肇端于明代中叶。明代四川新都才子杨慎《丹铅续录》卷三关于“李白”的记载,或为“清廉乡”讹变为“青莲乡”的首见文献:“李白生于彰明县之青莲乡,其诗云‘青莲居士谪仙人’是也”。(54)杨慎:《丹铅续录》,《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55册第167页。杨慎据李白《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青莲居士谪仙人”的自述,认为李白诗句之“青莲”为其出生地名,便由此臆断李白生于“青莲乡”。杨慎《丹铅摘录》《丹铅总录》也重申此说。前论提及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名胜记”第九记李白故宅在彰明县“清廉乡”,曹学佺于明代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中进士,时年在杨慎去世后36年。曹学佺后曾任四川右参政按察使,他多方搜求,居家20余年写成《蜀中广记》。《蜀中广记》并没有采取同时代杨慎“青莲乡”之说,而是沿用自《太平寰宇记》以来的地志成说,可见,曹学佺的采择应有所据。

杨慎“青莲乡”之讹说后被《四川通志》所采用,影响也就更为广泛,该书《古迹·龙安府·彰明县》记载:“青莲乡,在县南,接江油县北界。一名漫坡渡,相传李白母浣纱于此,有鲤跃入篮中,烹食之,遂孕而生白”。(55)常明、杨芳灿等纂修:《四川通志》,扬州:扬州古籍书店,1986年,第2028页。《四川通志》沿用杨慎“青莲乡”之说,又附加诸如李母食鱼孕白等更多民间传说,由此推测,杨慎“青莲乡”的说法或来自绵州彰明县当地的民间附会,而杨慎又未加判别,于是导致讹误。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介绍李白时也承此说:“诞生于中亚的碎叶,五岁时随父迁居四川彰明县的青莲乡,因自号青莲居士。”(56)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70页。此说法,更加导致学人认可。附会和讹误的根源,或出于乡人对李白的崇敬而改“清廉乡”为同音之“青莲乡”,由此导致望文生义,倒果为因。李白“青莲居士”的名号与古代的“清廉乡”实际毫不相干,而与现在的“青莲乡”正为因果关系。杨慎也难免犯此疏漏,细细寻思,此中因缘,更有不明白“青莲”为佛教语汇所致。

六、结语

综上所述,由《维摩诘经》所塑造的“青莲”意象,为六朝隋唐文士所尊奉,特别是唐代王维、李白和白居易,皆对《维摩诘经》推崇备至。王维以“维”为名,以“摩诘”为字,自号“摩诘居士”,直是《维摩诘经》“维摩诘”之翻版。李白较为隐含,以《维摩诘经》的“青莲”名号,一是因为推尊王维,二是因为尊崇佛典,三是因为向往“维摩诘”之生活模式。“青莲”的洁净禅静意象又正与李白内心鄙弃尘俗、傲视权贵的个性相一致。“天下名山僧占却”,佛寺“青莲宇”“青莲宫”又多在远离红尘之幽远名山,这也正好与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杳然仙踪相符。以“青莲”为名号最契合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文个性。此外,“居士”为梵语“迦罗越”的汉语意译,佛教专称在家修行者,“居士”一语更是李白崇奉佛教的内心情怀之外在身份确认,自此,“青莲居士”以浓重的佛教色彩向我们展示了李白的佛教情结。莲花本不是我国特产,古代莲花自天竺传入,这也是共识,特别是盛产于西天竺印度河流域的青莲花,本为佛教所珍爱从而成为佛教圣物。这一物种跨越千山万水,竟在四川与李白结下不解之缘,不得不令人惊叹文化穿越时空的魔力。巴山蜀水毓养的天才诗人,在蜀地佛风炽盛的山水间,蕴涵着佛教纯净清洁的佛理,积淀成李白高蹈尘外的个性精神。在文学领域,巴蜀诗仙再一次与古印度发生了时空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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