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打同一场仗”

2020-05-11 13:45袁海涛李雪
大众健康 2020年4期
关键词:医学科隔离病房插管

袁海涛 李雪

在武汉,没有哪一年的春节,比2020年更冷了吧。

我叫袁海濤,是武汉协和东西湖医院重症医学科的主任。在新冠病毒肆虐的日子里,我的科室充满了穿梭的紫色工作服、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嘟嘟嘟响个不停的各种监护仪、医生的催促声、病人的呻吟声、家属的哭声、昼夜不熄的灯光……他们说,我这里是死神的餐馆。只不过我没有想到,正值壮年的我,在这天也成为死神的一道菜。

致命的600米转运

那是2020年1月14日,不仅有雨,还有三到四级的风。我所在的院内救治专家组碰到了一个难题:一名患者病情危急,进展为重度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使用无创呼吸机仍无法支持他的呼吸。专家组讨论后一致认为,应当为患者进行气管插管并转运到ICU。但插管就意味着“门户大开”,不仅患者容易感染其他病菌,还易喷溅痰液传染他人。在麻醉科医生对患者实施插管后,我和其他同事立即将患者转运至ICU病房。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段转运的距离其实只有600多米,但患者十分躁动,试图拔管。我和同事们需要一边给他镇静,一边按着他防止其乱动,同时还要推着床和呼吸机同步前进。这一切都使得这600多米的转运路显得无比漫长。我防护服里的汗水、雾水,夹着防护服外的雨水,混在一起,流到了眼里、嘴里,全身也逐渐湿透。这几乎是我从业20多年来经历的最艰难的一次转运。回想起来,这可能就是我被感染的源头。

之后第二天晚上,我开始感觉肌肉酸痛、乏力。由于1月份以来,我和同事们已经接触了不少此类病人,对于他们的症状和临床表现比较清楚,于是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发烧。为防万一,回家后我主动与家人隔离,独自一人到书房睡下。这天夜里,我的体温升至39℃。1月16日一大早,还在发烧的我赶到医院做了CT,结果显示肺部有阴影,加上血象检查,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能感染新冠病毒了。

预感要上有创呼吸机

1月17日开始,我在医院康复隔离病房接受治疗。因为症状较轻,头几天我只口服了些抗病毒类药物。可持续十多天后,病情仍未好转。这时,我才开始焦虑,情绪也很低落。我总是浮现出一个画面:隔离病房里的我们,就像是一排排站在一起的小蔬菜,今天死神要吃谁,谁就得枯萎。

随后,我的病情开始持续恶化。到1月27日,我开始出现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指标也不好。作为一名重症医学科医生,多年的经验使我在大方向上预测到病情将如何演变、有哪些现有的治疗方案可供选择。同时我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什么是医学的局限性。我很清楚,如果病情继续恶化,接下来我可能需要气管插管,有创机械通气,甚至上ECMO(体外肺膜)。而当时,我所在的医院ICU已收满,没有其他的ECMO。

28日,我的妻子到病房探望我时,我的身体几乎已经不能动弹,同时还出现了严重的呼吸困难。当天,医院下达了重症知情书,妻子颤抖着手在上面艰难地签下了名字。当天晚上,在医院的协调下,我被紧急转往武汉市肺科医院。

活下去不易,但活着真好

转院后,我的意识还算清醒,根据自身最直观的感受,我和肺科医院的ICU团队一起,对治疗方案进行了微调。自始至终,我一直坚持参与自己的治疗与救治,因为我对自身的状况最了解,也最有发言权。一致讨论后,我们都决定赌一把,不上有创呼吸机,继续用经鼻高流量治疗。这一关我要是能熬过去,就不用插管。当然,也许真到了要插管的那一刻,我的想法可能会改变,因为面对自己的生死抉择,心情是复杂的。

经鼻高流量治疗,是无创呼吸机的一种,也让人极度不适,需要患者在使用过程中高度配合,大多数人都不容易耐受。使用经鼻高流量治疗的几天,我的病情并没有明显好转。但我告诉自己,再难也要坚持,如果最终到了上有创呼吸机的地步,我的意识将不再自主,将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病情的参与权。

那些天,我每天输液都有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瓶子,一天里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挂水”。剩下的几个小时,我还会强迫自己,持续练习俯卧位通气。一次大约40分钟左右,做完这一练习后,我的贴身衣物几乎全部湿透。

后来有几天,我的意识比较模糊,不知道身处何地,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而我在的地方像一个布满仪器的实验室,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我真的很害怕,就像是在水里,很多人都把我往水底拽,而我自己则拼命想往上游。人不是真正走到生死那一刻,就无法体会本能的求生欲有多强烈!

可喜的是,3天后,我的体温逐步降了下来。作为医生,我心里很清楚:不发烧是个好现象,表明病情可能有所好转。2月6日,最后一次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显示阴性。这是连续三次检测呈阴性了。我心里高兴极了,立刻通过微信告诉妻子:“结果出来了,阴性。”还在后面附上一个笑脸。在医院忙碌的妻子也抽空给我回了一句:“那你还是要注意,等你回来。”后面同样也附了一个笑脸。

回到战场

治疗期间,我一直牵挂着科室里的患者和同事。除了病情最重的那几天,因为呼吸困难,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我几乎每天都通过微信或者电话与科室同事连线,坚持进行远程诊疗。科室医生会把患者的状况和检查结果等信息报给我,如果觉得有需要进行治疗调整的,我会通过微信和电话给出自己的建议。

2月7日,我终于治愈出院。但因免疫力低下,我又继续转回本院康复隔离病房继续休养,并进行愈后隔离观察。2月21日解除隔离后,我直接从隔离病房回到了重症医学科办公室,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战。

久病初愈后,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有限的生命和每天的光阴。因为肺功能尚未完全恢复,穿防护装置会造成胸闷不适,因此我查房时间不能太久,但我仍然坚守在办公室。病毒狡猾多变,患者的情况都不太稳定,我只有每天盯着才放心。我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科室的战友们看到我,心里才会更有底。

真正走出死亡

让我感到最欣慰的是,此前我转运的那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正在日渐好转,已经顺利拔管脱离了呼吸机。重回岗位的第一天,我就进病房看了他。同事告诉他,我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在打同一场仗,我都好了,你也很快会好起来。”我和他都是幸运的,核酸检测三次阴性后,他也终于安然转到普通隔离病房。

这38天,从“经过生命”到“活出生命”,切身体验过濒临死亡的滋味后,我重新体味到死亡之于人生的意义。就像一场盛大的马拉松,倘若不设终点,任何伟大的出发都谈不上意义。同时作为时刻面对生死的重症医学科医生,我们又像一个在刀锋上翩翩起舞的舞者,即便能救活的是少数,但只要我们还在努力,就有人能够活。

所有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天堂门口排队。其中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被插到前面。但我们作为医生的任务,就是竭尽所能,把那些插队的人送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当我把这些不朽植入人生,我也就真正走出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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