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下乡、知识再制与乡村想象力

2020-05-19 15:15刘文祥
江汉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新型冠状病毒乡村宣传

摘要:在2020年初这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中,本不是焦点的乡村却因为防疫知识宣传获得了“硬核话语”的赞扬。在官方机构看来,农村的卫生和防疫问题从来都是政治制度的题中之义,它们更习惯于以知识下乡的方式进行防疫。但是此次疫情中,正是这种被送上门的知识却因为与乡村心理情绪不契合而遭遇了拒绝。在拒绝中,乡村实现了防疫知识的再制作,并悄然地把卫生和防疫问题从私人领域拉回到了公共领域。从防疫知识的宣传中,我们能够看到乡村想象力获得了极大的增长,农民已经成为充满时代想象力的群体,并试图去重新理解、表述乡土。农村新型冠状病毒防疫宣传的背后,也折射了乡村亟需补偿的现实以及维护共同体面临的困境。

关键词:乡村;防疫;知识;新型冠状病毒;宣传

中图分类号:D630.8;G2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3-0010-06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骤然爆发,给国人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不便。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突发性疫情中,乡村本身并不是焦点,但媒体舆论却对农村坚决且有效的防疫举措称赞不已,其中尤以防疫知识宣传惹人注目,各种“硬核”标语、村干部喊话、高科技宣传神器等防疫手段让人应接不暇。在我们的印象中,农村防疫知识宣传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所谓“卫生下乡”、“防疫下乡”本身就证明了乡村防疫的弱势地位,缺乏公共卫生应急准备和能力的乡村何以能够获得比城市更多的肯定?尤其是在城市化快速发展的今天,乡村日益被抽离、掏空并沉入一种“经验无能”的处境,乡村日益空心化、倾颓化,已经不再具备解释社会变迁的能力,那么它何以能够成就这样的社会奇观呢?究竟是什么内生力量的搅动使得乡村发生了这样的量变乃至质变?

一、上门与拒绝:官方机构防疫知识的输送尴尬

新中国成立之初,便面临着城乡医疗资源分配严重不均的状况,因为现代医疗体系的建构基本是在城市开展的,与城市空间的重构基本同步完成,而乡村卫生医疗的话语权基本上为中医所垄断。原生状态之下的中医因为缺乏政府亟需的公共卫生理念、现代卫生行政管理基础、现代动员能力而为官方所抵制,但中医在农村又有着相当顽强的生命力。国家对乡村的现代医疗制度整合进度一直非常慢,随着城乡二元体制的建立和巩固,逐渐形成了在城市以“治疗”为主,在农村以“预防”为主的医疗分治策略,而这意味着医疗资源只能有限度地下沉到农村。在数十年的历史发展中,在“预防为主”的施政理念下,有关管理部门在乡村发起了多次清除传染源、改善环境面貌、完善卫生设施、普及卫生知识等卫生防疫运动。在一次次“爱国卫生运动”、“卫生下乡运动”中,乡村尽管都是以被动的姿态参与的,但也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人们已经摸清楚了它的一整套运作机制,它本身不耽误生产生活,也不涉及多么复杂的知识。对于官方机构而言,卫生防疫行动大部分都是以象征性、临时性、间歇性的方式展开的,很多时候“卫生下乡”、“防疫下乡”基本上沦为“知识下乡”,大部分防控实践操作还是要依靠村民自己来完成。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国家将防控治理的焦点集中于武汉等大城市上。就农村而言,传统的防疫模式再次被拉出来,形成了村村封路、户户闭门的场景,阻断交通、杜绝集聚的方式着实能够避免外来病毒的传播。在很多村落进出要道上都会有专人进行登记、检查、测体温等,甚至还有一些村民携带旧式冷兵器进行秩序维护。对于官方机构而言,由于乡村疫情防控的特殊性,它们给出的更多是老办法:知识下乡。它们把宣传车、宣传员、宣传单等各种可能的手段都动用了起来,当然使用最多的还是各种标语、横幅、口号,我们可以摘录部分如下:

“戴口罩,测体温,少聚集,勤洗手,勤

消毒,勤通风。”

“少扎堆,戴口罩,多运动,保营养,常

洗手,勤通风,心态好,不信谣。”

“拒食野味:不猎奇,不贪嘴,病从口入,

教训牢记!”

“戴口罩,可防病毒人传人;勤洗手,减

少病毒进家门。”

“勤快洗手,消毒杀菌,病毒赶走。”

……

这些标语大部分都位于村庄的主干道或入口处,部分村莊标语数量之多甚至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远非“非典”时期可比。防疫知识宣传并不仅仅是科普与命令,它需要流传于不同的群体之间,需要考虑对象的接受问题,尤其要考虑他们的思维方式,从而使人们获得更多的警示和知识。从官方机构的宣传来看,这些宣传知识既立足科学性,又尽可能运用熟悉、简短、有利于农民理解的表述方式。面对这些送上门的防疫知识,村民的表现与以往狂犬病防疫、禽流感防疫等一样冷漠,甚至一些村干部已经在乡村公共场所喷洒消毒剂、利用大喇叭进行警示的情况下,大部分村民仍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于病毒是怎么传染的,会造成多大的危害等问题,人们并不关心,讲卫生、防病毒的习惯并没有树立起来,唯一遵守比较多的是宅在家中。这次疫情影响之下的城市则是另一番慌乱景象:在疫情集中暴发的前几天,很多城市的板蓝根、白醋等被一扫而空;2月1日中国科学院发布消息称双黄连能够抑制病毒,很多药店的双黄连口服液被排队抢购;在城市里,人们对口罩、洗手液、消毒水等物资更是趋之若鹜。与此相伴的是各种防疫知识的“刚需”,新型冠状病毒是怎么产生的,哪些科学防护和医学手段又是短时间内必须采取的,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居民。中国青年报记者对中山大学一位医生的采访报道称:“这些天面对的线上咨询最高时达上万人,是平日里的几十倍,‘疫情突然,太多民众对这个疫情和病毒认识不足,不知道怎么办……”① 在城市生活中,我们看到的是各种小心:无接触式外卖,保持两米以上的接触距离,做足最为严密的防护。甚至还有很多城市居民出现了病毒焦虑:每天严格按照七步洗手法洗手,不断用消毒液冲洗马桶,不惧寒冷地开窗通风,等等。

乡村和城市对于新型冠状病毒防疫知识的态度形成了强烈反差,但说乡村因为天然封闭,所以没有防疫知识的“刚需”似乎也不合理。因为在“非典”时期,乡村对于各种预防知识的探求可谓费尽脑筋,从对各种中药的摸索到对食材、佐料的钻研,从请巫婆神汉祷告到对疫情新闻的追逐,无一不折射出农村对科学防疫知识的渴求。“非典”的暴发是在2003年春节之后,全国范围内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人员流动,而很多村庄在并未接纳返乡和外来人员的情况下都产生了恐慌。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传染性更强,潜伏期也更长,所以农村应该有理由产生更多的知识诉求。那么乡村何以会对这些送上门的知识予以漠视?大部分人可能会认为是因为生活习惯问题,这确实可以作为一种解释。戴口罩、勤洗手、勤消毒、保持接触距离等防疫手段并不符合农村的日常情境,这些非常时期的防疫知识其实被村民看作是外部知识,如果没有相应的问题化、社会化过程很难被接受和重视。由于疫情突然来袭,这些防疫知识被传送到乡村的时候,无法与村民的日常知识匹配,有关这种疾病的“认知”很难被生产出来,出现漠视也就不难理解了。但是真正引起人们关注的是乡村自己的宣传方式,在此次疫情中很多人惊讶地发现,以往默不做声的乡村竟然设计出了如此多的“雷人”标语,出现了如此多的强势喊话,这与官方机构的宣传形成了强烈反差。

二、防疫知识的再制与乡村式表达

与官方机构的宣传相伴而生的是一些乡村自己的宣传,它们在微信、抖音、快手、微博及部分主流媒介平台上大行其道,与官方机构的宣传形成了冰火两重天。这些宣传都非常“接地气”、“硬核”,如一些村长、村支书利用戏剧形式进行防疫宣传,在大喇叭中进行喊话、教育,一些村民也自发制作了抗击病毒的歌谣等。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带有“雷人”元素的标语,如:

“串门就是互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

“今天一口野味,明天地府相会。”

“带病回村,不肖子孙;传染爹娘,丧尽

天良。”

“一人传染全家倒,财产全跟亲戚跑。”

“今天到处乱跑,明天坟上长草。”

“停下你归乡的脚步,放父老乡亲一条活

路。”

“身无口罩满街走,胜似粪池自由泳。”

“平时出门戴口罩,否则麻将都点炮。”

……

这些宣传标语在网上引起了很大争议,很多人批评这些话语低俗、粗陋,更多人则赞赏这些话语内含的“硬核”元素,甚至一些标语被城市社区的宣传机构仿效。从内容来看,这些标语和官方机构的宣传相差并不多,但是在话语风格、对象意识等方面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些乡村宣传话语的设计者或表达者对病毒的理解其实并不深入,在专业水平上甚至要低于官方机构的宣传者,但他们却用自己的理解形成了对官方知识的再制作。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称其为知识“制作”并不恰当,这里我们主要取其表面含义,以凸显乡村是如何切割重组既定知识,运用知识碎片服务自我的,因为这里的知识并不复杂,是相对固化的东西。以往也有一些乡村干部张贴出类似的宣传标语,但这样的例子并不多。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何以会有如此多、如此夸张的标语?这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因为这似乎也是对官方知识正统性的一种“调侃”和“冒犯”。多年来,中国的卫生知识、防疫知识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关于增进健康、抵制疾病的一般知识,治疗疾病、预防传染病等也不是一般的医疗行为,它往往与群体、国家的行动密切相关,与意识形态合法性密切相关,由此也具有了非常浓厚的政治化色彩。在官方机构看来,农村的卫生和疾病问题从来都是政治制度的题中之义,何况是这种大范围的疫情传播,还要面临如此广大的缺乏健康知识的群体。所以,在官方机构的表述中隐含着一个充满威严色彩的命令主体:国家亦或是相关管理部门,它们对新型冠状病毒进行了命名、区分、描述和解释,同时又要求村民在这个特殊时期与国家、他人构建一种特殊的身份关系。

对比官方机构和乡村的不同表述,我们能够发现一种微妙的变化。官方机构的表述都非常喜欢从公众空间的角度谈论,进而不断引申到私人领域,有一种强烈干涉个人生活习惯的企图,如:“戴口罩,测体温,少聚集,勤洗手,勤消毒,勤通风。”长期以来,官方机构形成了这样的思维定势,所谓的乡村卫生问题既可以是个人卫生习惯问题,也可以是公共医疗问题;既可以是乡村环境问题,也可以是村民健康问题。它既是此,又是彼,既是公共的,又是个人的,有着不同层次的交叉指涉,但是无论怎么样,其实对官方机构而言,都是一个问题。它们也自认为这样的理解并没有什么错,因为从来没有遭遇什么抵制。并且,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的防疫关键是阻断病毒传播途径,勤洗手、勤消毒等是有效的手段,作为一种公共知识予以宣传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而在乡村防疫知识的再制中出现了逆向的表述,乡村自我话语发生了扭转——它悄然地把这个问题从私人领域拉回到了公共领域。如,“串门就是互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平时出门戴口罩,否则麻将都点炮。”我们可以看到,乡村宣传并没有立足于村民的公共生活,而是假設了一种个人空间走向公共空间的情景,它并没有干涉个人空间和生活的企图。从村民的表述中,我们能够明显感觉到这样的一种潜在意愿:卫生已经被视为个人行为,无需集体的再关照。而官方机构的卫生话语表述中有着极强的权力规训意味,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权力—知识体系的产物。权力鼓励了知识,知识感觉自身似乎拥有了某种真理的意味,它开始从公共角度出发进入私人领域,它所讨论的很多内容都是村民私人空间里的事情。这似乎验证了福科的论断:“只有在权力关系暂不发生作用的地方知识才能存在,只有在命令、要求和利益之外知识才能发展。”②

这种知识再制的背后,显然潜藏着乡村对于官方机构宣传方式与内容的不满,说明了官方机构的宣传与农民心理的某些不契合。官方机构宣传的知识被拒绝是因为:官方机构还是以以往的方式来想象农民,却不知道农民已经不再以同样的方式来想象对方。而且当宣传口号被大张旗鼓地张贴在乡村醒目之处的时候,官方机构的表述也极易引发农民的私人感受,引发他们对“不卫生”、“肮脏”等过往情状的联想,侵犯乡村人内隐的自尊。正如罗芙芸所指出的:“20世纪中国精英分子有关卫生的著述中,都显而易见地表达出,在他们的理解中,不如想象中的西方那样清洁,有组织,有纪律和健康。”③ 卫生制度在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也制造了无数的结构,划定了多重边界,卫生问题也被放到城乡关系中进行理解。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农村一直是不怎么讲卫生的地方,这倒也是事实。但在中国,不讲卫生也是一种道德问题,因为肮脏与贫穷、懒惰等德性话语密切相关。所以在各种媒体上不断宣讲如何保持卫生,如何洗手,也容易被乡村看作是一种外界强加于自身的不道德标签,一种反知识的心理定势就这样确立起来了。新冠肺炎疫情之下的农村对官方知识的漠视、对所谓“硬核”话语的张扬潜藏着这样的逻辑:农民对于自我身份、私人权利等话题变得越来越敏感,开始拒绝被外界盲目定义和表述。

在官方机构的宣传中,除了试图阻断疫情的传播外,还提到了另一个重要话题——谣言,它们也在极力地避免乡村被谣言蛊惑。在过去,乡村每一次病症、疫情的暴发,都会伴随大规模的谣言流行。比如,关于“非典”,一般村民虽然大概知道这是一种肺炎症状,但它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会产生什么样的危害,其实大部分人并不十分了解。在农村,人们在潜意识中将其当作一场可怕的瘟疫来对待,因为在村民的观念中,找不到能够与之相类比、相对应的东西,而“非典”的传染性和致死性恰好符合瘟疫的情况。在历史上,瘟疫给乡村留下了可怕的创痛性记忆,鼠疫、疟疾、天花等疫症与乡村一直保持着某种莫名的紧张关系,以致于人们谈“瘟”色变。但在此次疫情中,乡村几乎与谣言绝缘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吊诡的事情。如果说这是因为防控得力的话也没错,但我们更应该认为这缘于乡村自身发生了认知变更和主体性的增强。村民过去把“非典”理解为“瘟疫”,一种足以在乡村引起恐慌的东西,这说明他们没有能力去把握所面对的对象,他们的认识是模糊的,更不用提怎么去指导自身的行为。这造成了村民内在世界的混乱,他们感觉“非典”像是瘟疫,但是又不同于一般的瘟疫,更不知道如何预防。而对这次疫情,人们张口、闭口都以“病毒”来指称。对于病毒,农村人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经常与各种流感病毒、作物病毒打交道。病毒虽然涉及比较微观的生物学知识,但是在农村人的经验中是能够被理解的,也很难唤起人们对于死亡的想象。老百姓不一定能够明白病毒到底是如何发生作用的,但是他们最起码了解病毒的危害。这意味着村民能够将疫情对象化,无论这种指称是被动借用的还是主动使用的,人们对于新冠病毒的思考已经无需借助地方知识,病毒再难以引起人们的联想——尽管它们与“非典”病毒在结构上是如此相似。

也即是说,从官方机构的角度来看,它们对农民的理解还停留在过去,还是用以往的方式来想象农民,而农民自身的变化早已超出了它们的预料。从这里,我们能够窥见农民理性精神的生长,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盲目应付,而是调动了自身的分解、分析和重组能力。“病毒”概念被清晰地提炼出来,并被归入农村人自身的经验图式之中,它的面貌从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是能够掌控的东西。不仅如此,农民还成功地实现了对官方知识的再制作和自身尊严的维护。

乡村制作的很多标语看似粗暴、低俗,但是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非常具有聯想力,同时又非常具有戏谑性。它们把村民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行为、习惯与严重的后果进行了联系,如:“今年走亲或访友,明年家中剩条狗”,唤起的是村民对于死亡的恐惧;“省小钱不戴口罩,花大钱卧床治病”,试图唤起老百姓对医疗负担的可怕认知;“一人传染全家倒,财产跟着亲戚跑”则利用财产纠纷命题进行劝说;“以前蒙面像坏人,现戴口罩好邻居”,试图以富有幽默感的方式营造一种戴口罩的氛围。在抗击“非典”中,农村的标语不多,大部分和官方话语相差无几,仅有的一些标语也都是“群防群控,科学防治,战胜非典”、“万众一心,抗击非典”等。所以,当下农村在防疫知识宣传方面有了非常大的进步,体现出了一种与以往农民的知识水平不相称的表述和想象能力。这些宣传从一般防疫知识的表达开始不断扩散,向伦理观念、风俗习惯、城乡关系、医疗养老等方面无限蔓延。人们直呼它瞬间就能够达到警示目的,也难怪人们会对官方机构的宣传熟视无睹。很多时候,官方机构宣传的科学防疫知识告诉我们的是已知的东西,人们本身并不会对这些表达充满反感。无论在过程还是结果上,官方机构宣传的防疫知识还没有到丝毫不起作用的地步,毕竟它有益于乡村自身。人们更在意的是它的过时,它的毫无生气和毫无想象力。它失却了以往所携带的真理性意义,日益变得枯燥和死板,因而日益被村民遗弃、漠视。

这样,乡村知识的再制就形成了一种转折,来自官方机构的要求是让人们去谈论专业的、科学的防疫知识,乡村却将其变成了一种发声、想象装置,用以思考自我和外界的关系,用以自我辩护、维护自我尊严,并顺带形成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灾疫本是危险的,却在谈论中被赋予了愉悦性色彩。或许人们更看中的是它的愉悦性,那么这种想象能力的灵感来源是什么?这些极具张力的东西何以能够共生于一体?

三、媒介、现实与共同体:防疫知识背后的乡村裂变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乡村缺乏想象力,因为生存环境的缘故,农民忙于基本的生存问题,对生存资源的获取是第一要务,这也导致了他们一直缺乏想象力。现在这种情况似乎正在发生巨大的改变,从防疫宣传中我们能够看到乡村正在变得幽默和富有想象力。乡村式的幽默表述固然可以看作一种技巧和手段,如果它仅是个别现象,则并无新意,但是如果它成为一种群体趋势,那就值得推敲了。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观点,戏谑、幽默等都是一种心理能量的释放,一种违禁的快乐,是对于某种被压抑情绪的抒发。群体在生活中都会不断地以不同方式压抑自身情绪,但是情绪总会凝结、移位,通过潜意识、以间接方式得以表达。所以,作为一种乡村群体行为的乡村防疫知识再制,应该与更大范围的乡村心理结构和文化处境密切相关。在探究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搞明白的是乡村想象力、文化人格的转变是如何实现的?是谁赋予的?

这显然与城市化对乡村的冲击,尤其是大众媒介在乡村的普及密切相关。在当下,很多农民的主业已经不是农业,他们便捷地穿梭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在城市漂泊的过程中逐渐接收各种新的信息,他们的传统价值观正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在传播学理论中,一个社会如果以大众传媒为主要传播系统,那么就可以被认定为现代社会。从目前农民对于微信、抖音、快手等大众(娱乐)媒介的青睐来看,乡村已经在某些方面变得非常“现代”,传统的面对面直接交往、间接通讯,或者以看电视、报纸为主的单向传媒沟通已经不再流行。在当下媒介作用的催化下,乡村正在形成表述外界、想象外界的能力。勒纳在《传统社会的消逝》一书中指出,信息社会最大的力量是移情,在参与性极强的现代社会,移情让人们对异域的生活和价值观念产生认同和渴望。移情能力其实意味着一个人能够走出封闭,在自我和外界之间来回穿梭,其自我系统是能够随时重整的,能够对新事物产生很高的识别力。随着当下农村智能手机的普及,农民和城市居民一样也面临着各种信息的“轰炸”,也有各种便捷的渠道去了解自己需要的内容。在长时间的媒介催化下,移情使得村民对外界的生活、知识充满了渴望,他们获得了更多便捷接触外在世界的机会,他们已经是一个充满时代想象力的群体,他们也会更加努力地去拓展自身的生存边界,去超越自身的有限性。

这些使得农民作为一个地方性知识拥有者的身份在快速蜕变。从“瘟疫”想象到“病毒”想象,意味着村民的精神、意义世界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由乡村来派生,引发村民想象的是城市,也意味着乡村原生知识与结构的衰落。村民正在变得越来越愿意吸收新知识,越来越愿意接受新事物,而这被广泛看作一个现代人的基本特征。以往,我们认为农民是一个低度文化、浅层思维的群体。而现在,正是这些让我们忽略的人却能够每天复述出最准确的感染人数、新增病例,能够对恶意传染行为评头论足,甚至能够对疫情的拐点进行自己的预测。在乡村中,还有很多人和城市居民一样每天刷疫情,不然就会产生信息焦虑,这意味着农民已经离不开外在世界而封闭地存在。媒介移情能力的催化,视野范围的拓宽,知识结构的更新,这些都会内化到乡村心理结构中,形成一种不断积蓄的心理能量,不断助长村民的想象力以及表述欲望,而这些也是乡村能够在此次防疫知识宣传中表现抢眼的重要原因。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越是追求想象和趣味,实质上越意味着转型期的乡村积攒了太多亟需释放的压力,也证明了乡村亟需补偿。

在城市化加速的背景下,乡土边缘化、共同体解体、边界秩序丧失、价值弥散等状况纷纷出现,乡村积攒着太多的愤懑。于秩序维护者而言,他们视后乡土时代的乡村维护为负担,疫情使得一些村干部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那句“建设家乡你不在,千里投毒你第一”的广播也充分说明,想象与幽默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乡村积攒了太多的不满而亟需发泄出来。这种背景下的乡村确实亟需补偿,确实需要宣泄。疫情之下的乡村是封闭的,各方有意无意地完成了一次行动合谋,也对缺位、中空、分裂的乡村构成了一次意外补偿。在乡村“硬核”喊话中,在轮班式的巡查中,一种旧式集体生活被重温,那不断回响的广播,催人奋进的口号,都让人们沉溺其中,忘却了乡愁的滋味。对于乡村当权者而言,在恫吓、喊话的行为中,他们似乎找回了昔日的德望与权威,或许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获得关注,他们从日渐空巢化的乡村中获得了一次权力补偿机会。对于更多的空巢家庭而言,疫情的蔓延导致很多人返程的迟滞,也成就了久违的团圆。对乡村而言,这些在不同层次上都构成了一次替代和补偿,哪怕时间是那么短暂。

人们用“硬核话语”来赞赏乡村防疫知识中所蕴含的内在力量。与以往的宣传相比,它所产生的恫吓力量是前所未有的。当然,从现实角度来看,这次疫情防控时间紧、任务重,各级政府都面临着非常大的管控壓力,非常时期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此次疫情中,我们看到了乡村治理中某些情感性元素的消失。以往,在乡村卫生宣传、社会动员中,村干部总是善于运用情感的力量、通过劝服的方式帮助村民形成某种认识。如今,乡村似乎放弃了这种细致的说服工作,而是采用了恫吓的方式。在不同利益主体纠缠的背景下,农民的主体性日渐增强,传统的劝服手段正在失效。“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送死”、“今天一口野味,明天地府相会”等标语也折射出乡村治理的难度正在上升,道德劝解的力量正在弱化。各种“雷人”表述的逻辑似乎在于:必然让每个人看清楚个人付出在共同利益中所占的份额,只有这样才能够维护共同体的利益。

乡村防疫宣传的背后,也折射了维护共同体面临的困境。疫情时期的乡村被封闭,在各种知识宣传和秩序维护中一再强调不要走动、拒绝陌生人进入,这看似是在维护这个共同体的利益,但事实上总有一些人能够避开主干道离开或者潜入乡村,绝大部分乡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封闭,大部分村民对进入乡村的外来者也并不在意。在“非典”时期,村民对于进入乡村的陌生人都是充满警惕的,生怕有可能的外来感染者威胁自己的生存领地。但是在乡村大流动的时代,村民适应了各种迁徙和流动,他们在自我和外来人的概念上已经产生了混淆,也即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把自己想象为外来者的心理,换句话说,乡村对于外来者已经变得十分适应。村民对于疫情造成的损失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已经不是纯粹的农民,他们是城市返乡者、务工人员、求学者以及诸如此类的身份,回乡过年、滞留乡村更像是一次性博弈,只需要考虑当下渡过难关,无需关注乡村后续发展。这样,他们对于乡村的损失已经变得可以忍受,因为这只是他们流动生活的一处驿站——哪怕是生育自己、养育自己的地方。于是,很多人一方面认为乡村是安全的,但是另一方面又不相信乡村,因而将自身封闭于家庭、居室之内,甚至连家庭之外的乡村都不涉足,因为别人的世界与自己无关。疫情期间,乡村已经竖起了一道道封锁线,正在维护着自己的共同体安全,但它又如有似无,因为它只是一个由不同观念、地位、遭遇的人组成的集合体而非传统的共同体。我们也不可将农村在疫情中的配合表现简单视为村干部尽力、村民理性精神和主体意识增长的结果,因为很多人其实只倾注了最少的兴趣和最低限度的参与——而这也无意中形成了对疫情防控的有效参与。

结语

保罗·威利斯指出:“文化的特性在于社会能动者‘意义创造的积极过程,尤其是在理解自身生存处境,包括经济地位、社会关系以及为维护尊严、寻求发展和成为真正的人而构建的认同和策略的过程中。”④ 一种社会知识的变化必然与新的群体意识和诉求密切相关。从新冠肺炎疫情时期乡村防疫知识宣传中,我们能够看到乡村在理解自身和外部上的种种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并不是村民如何表述了防疫知识,也不是知识中所携带的变化感、结构感,而是他们制作知识的热情、能力与冲动。他们的思维日益活跃,内在尊严意识日益增强;他们积极运用自身的经验、认识,解释目前所发生的疫情,表达自身的处境,彰显了一种不同于过往的想象力和人格特质。对于乡村防疫知识的制作,我们必须保持谨慎的喝彩姿态,因为于乡村而言,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幸运意味着乡村走出了自我,拥有了对话、想象外界的能力;不幸则意味着乡村原生知识、组织的衰落和失效,意味着它必须以愉悦的方式才能将自身的愤懑表达出来,这着实令人感到惋惜和无奈。

注释:

① 邱晨辉:《九问新型冠状病毒》,《中国青年报》2020年2月11日。

②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9页。

③ [英]罗芙芸:《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向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④ [英]保罗·威利斯:《学做工:英国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秘舒、凌旻华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

作者简介:刘文祥,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河南开封,475000。

(责任编辑  刘龙伏)

猜你喜欢
新型冠状病毒乡村宣传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药物使用法规依据
疫情防控下的高校网上财务管理思考
“新型冠状病毒”该如何防治
传染病信息披露制度的法律建构与反思
浅析当前乡村财务管理模式的
浅谈行贿犯罪案件特点、原因及预防对策
小学生好奇心与创新意识的潜在联系
意识形态、文艺、宣传与百姓生活
打造医院里的“主流媒体”
话剧《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