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湘西草堂到世界名人堂

2020-10-26 09:24聂茂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船山黑格尔卡夫卡

聂茂

汗牛充栋的著述

湘西草堂并不在现在地理位置上的湘西,而是坐落在南岳之南、湘江之西的一座峻峭的山脚下,那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像一只搁浅的船,底部朝天,倒立着,孤零零地望着苍天,仿佛在倾诉什么。因为这块石头,当地人把这山叫做石船山。

清朝初年,离石船山不远处有一栋低矮的茅房里,里面住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他将自己的住处叫做“湘西草堂”。

这个人不是别人,他就是满腹经纶的王夫之,是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大家王船山先生。

我是湖南衡阳人,和王夫之、船山先生是同乡。我的家离湘西草堂并不远。打从读书识字后,我每每接触到先生的大名,听人谈及先生的轶事、诗文,慢慢地,先生的形象就一天天活跃在我的脑海里。成长、生活与工作在湖湘大地,在读书、写作、教书之中,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先生对湖湘文化的影响。生活在这位文化巨人的光与影里,我敬畏他,推崇他,感恩他。我想深入了解他,了解他的孤独,他的堅持,他的信仰,以及他书生报国的大志等一切的一切。

先生距今四百年了,他的湘西草堂早已不见踪影。要真正了解他,不仅要读他的著述,还要储备一系列相关知识。

首先,是先生自己的著作。这些著作结集出版始于康熙,其子王启刊刻《王船山先生书集》,收录其著作十余种。道光年间湘潭王氏守遗经书屋刊印《船山遗书》,收录经部著作十八种、一百五十卷。同治四年(1865年)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刊印之《船山遗书》,收录经、史、子、集四部著作五十六种,二百八十八卷。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上海太平洋书局刊印的《船山遗书》,收录著作七十种,三百五十八卷。岳麓书社的《船山全书》则从一九八二年开始编辑,一九八八年开始出书,至一九九六年十六卷全部出齐,二〇一一年再版,又有补缺和拾遗。而这些似乎还只是管中窥豹,海峡两岸各出版社出版先生的著作不知其数。

说实在,阅读、梳理和消化这汗牛充栋般的著作是头等大事,一时半刻是做不到的,甚至可以说,穷我一生,也很难读完先生大著的十分之一。

其次,先生著作所涉猎的古代典籍众多,某种意义上来说,读先生,就是读先生之前的所有经史子集的论著,就是读先生所读过的书,就是读老庄孔孟、屈子楚辞、太史公《史记》、魏晋文章、唐诗宋词、宋代理学、司马氏《通鉴》、明代理学等,这个体量实际上更庞大。以《周易》为例,上参远古伏羲、周文王,中参诸子百家,下参历代《易经》解读版本;以《春秋》为例,先生三本《春秋》之书,实际上是对孔孟学说以及不同时代不同人近百种《春秋》的解读,先生用了近七十年的时间读尽了天下之书,我该用多少时间呢?

最后,是关于先生著作的解读与先生思想的论著。一九六二年,中国大陆召开纪念王夫之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这是关于先生学术研讨的第一次盛会,与会者有李达、潘梓年、吕振羽、嵇文甫、冯友兰等国学大师。

中国台北则于一九七二年王夫之逝世二百八十周年时,成立了船山学会。萧天石在《“中国船山学会”缘起》中,对先生的思想和学术地位做了很高的评价:“明末清初大儒王船山先生,为近代世界学术史上少数之伟大学人。”自此之后,先生学说成了国际学术热点,各种研究性论著不断出现。

据不完全统计,自一九八二年以来,仅湖南或湖南籍学者出版的研究专著就有几十种,大陆其他省市学者的研究专著也有几十种,港台学者的研究专著有十几种,国外学者的研究专著也有多种,相关的论文更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了。尤其最近十余年,“船山学”仿佛成了显学,有关先生的各类研究成果更是呈井喷状涌现。寂寞一生、九泉之下的先生一定没有想到,他的身后竟是如此的热闹。这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可他又怎么管得着呢。

寂静开放的花朵

要读的书委实太多,但越是深入了解他,越是更加敬佩他,感激他,崇拜他:先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执着的信念,支撑他完成了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情。这种坚定的信仰,这种信仰的力量,对于今天、特别是当下的知识分子来说十分重要。

阅读先生,常常会想到屈子。和屈子一样,先生是孤独的圣贤,他生活的时代,是中国最坏的时代,特殊的历史造就了先生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如果大明王朝还在,历史很有可能不会出现这样一位大儒,而只是多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官吏。大明王朝灭亡,一介书生的他成了亡国孤民,他也心甘情愿做明朝最后一位遗民。

先生出生于公元一六一九年,即万历四十七年;卒于一六九二年,即康熙三十一年。纵观其一生,他的生活轨迹并不复杂。东方最远抵达江西吉安,南方最远抵达广东肇庆,西方最远抵达湖南武冈,北方最远抵达武昌、南昌。他的核心生活区域就在老家衡阳一带,包括南岳衡山,以及山上的续梦庵、湘西草堂等。

七十四年之中,他的前半生在求学,为了报效大明,这是他追梦的时期;中间他仅到广西南明永历朝廷做了一个名义上的准八品小官。大明虽灭,南明却还苟延残喘,他在续梦。他的后半生则是隐居,梦断南国,但是,作为亡国孤民,他一生忠于大明,躲进深山,孤独地生活,留着满头长发,誓不入清为官,也不承认是清朝子民。七十四年间,他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写作上,除了各类论著,还有上千首诗词歌赋。

有限的地点,无限的时间,平凡的生活,不平凡的思想,这是一个极具韧性和有着强烈野性生命力的人。我常想,他漂泊一生,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却享寿七十四岁,在那个年代算是长寿了。而他的晚辈曾国藩,尽享荣华富贵,且极为严律,擅养生之道,却活了不到六十一岁。上苍执意留下先生,难道是想让他给人间多贡献一些智慧么?

更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先生只是一个平凡人,死后多年,才被世人慢慢发现他的价值。活着之时,他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甚至远离学社思潮中心,他的生命也不像众多名人那样千回百转、波澜壮阔。他的生活圈子和交际圈子都有限,他接触的人鲜有历史上的大名人,其个人经历之中也少有改变历史乾坤的壮举。他像一朵花,为了活着的生命,为了他的春天,他寂静地开放。

艰难的朝圣之旅

先生一生可以分为求学起兵、避乱奔波(反清复明)、灰暗仕途、党派之争、傲对吴三桂、孤清著述等主要阶段,是地地道道的坎坷曲折,九死一生。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这里说的是湖湘文化与中华优秀文化的关系,同时表达了湖湘文化的博大精深。很大程度上,是先生的智慧、学问和哲学上的高度,为湖湘文化的博大精深奠定了自信。

在湘西草堂,先生对老师吴道行讲得不可一世的宋明理学产生了怀疑,这是不是中国道德的一块玫瑰色的遮羞布呢?在对切身感受到的亡国史和明代兴衰史进行深刻反思后,他写出了《读通鉴论》《宋论》《张子正蒙注》《读四书大全说》《老子衍》《庄子通》和《姜斋诗话》等一百多种著述,四百多卷,包含文学、史学、哲学、美学、逻辑、经济、教育等领域,其一字一笔,既是智慧的流淌,更是心血的见证。

翻开一页页书稿,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不只是对异族的仇视,更多的是对本民族文化的反省;表现的也不只是对朱家王朝的眷恋,更多的是对汉文化的悼挽。王船山探究传统文化尤其是离自己最近、与自身关系最密切的传统文化的得失,并进行了重新诠释和改造。

值得一说的是,先生的诗文歌赋崇尚古风,行文与用词晦涩深奥,臧否历史与人物多用春秋笔法,言此意彼,处处设障,且讽喻多多,十分不利于阅读理解。即便是先生诗文中那些咏物抒情之作,抒写的大多是生活和情感的小片段,也往往隐含着个人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遣兴与寄寓。

因此,要深入了解先生,我得详细查阅各种资料,反复比对,深入辨析,比如人物、事件、环境等,再对应时代背景,以及先生情感和思想的发展变化,可以说,整理、消化、考证和萃取资料就成了我面对的头等大事,也是十分头痛的难事。这项工作,几乎就像是在一条河里捞出一些细小的沙粒,再从这些细小的沙粒中,找出一颗颗闪光的贝壳,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从东到西,從春到秋,从湘西草堂到船山书院,我沿着先生的足迹、气息、血络和大量的文字暗号,一次次山穷水尽,又一次次柳暗花明。挫折与成功交织,沮丧与欣喜博弈,悲伤与欣喜相撞。

某种意义上说,这更像一次精密、精细的考古发掘,考验的不仅是阅读能力,还有耐心、细心和意志力。与其说,这是一次探险之旅、朝圣之旅,毋宁说,这是一次致敬之旅、发现之旅;抑或说,这是一场当代与历史的对话,也是一场后学与圣贤的对话。

孤独的圣贤

我无法找到当年先生居住的湘西草堂,但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了幽灯深处的先生。他还是那般不喜不悲、一脸漠然的表情,仿佛这大千世界与他并无关连。

此刻,已是午后,静谧无声。我从梦里的湘西草堂来到现实中的船山书院,并在堂前徘徊了很久。阳光和阴影互不相让,紧紧跟随,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空,一股发烫的力量从胸口涌出。船山书院早已变样,不再是当年的泥土草房,而是白墙黛瓦,肃穆威严。

看着王夫之画像,清瘦的,黝黑的,坚毅的,愁绪的。一介书生,满腹经纶,千秋文字,令人景仰。

毛泽东曾说:“西方有一个黑格尔,东方有一个王船山。”

谭嗣同评价:“万物招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章太炎称:“当清之季,卓然能兴起顽懦,以成光复之绩者,独赖而农一家而已。”

船山,“南岳雷”,而农,皆王夫之、船山先生之谓也。

学界认为:他的学说是中世纪哲学发展的最高阶段;他是中华文明史中真正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面对这样一位思想巨擘,我的同乡前辈,我以虔诚之心前来寻访。一次又一次,在衡阳的船山书院,在船山发黑的故土王衙坪,在他终生流连的南岳圣地,以及他写出旷世巨著的隐居之地金兰乡。

然而,除了蝉鸣,寂静之中再无其他声音响起。虽然远处很喧嚷,但属于先生的却是寂静。也许这遂了先生的本意,他生前的绝大部分日子不都是这么寂静的吗?但是,在后辈的我看来,这种令人发慌的寂静难免悲凉。

我陷入了船山书院的寂静之中,不远处,渺远的人声和寥落的人影仿佛只是幻境,与我无关,与先生无关,与那段血雨腥风的历史无关,与泱泱大国经历的五千年文明无关。奈何这个院落仿佛炙热天地下的一个摆设?一只蝉似乎比人更有人情味,听到我的脚步,立即作出礼节性的嘶鸣。当一对男女终于姗姗而来,嬉笑着进入堂内,勾肩搭背,对着先生画像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浅薄的评价,我更觉得失望。他们不来还好,这里不是哗众取宠与谈情说爱的地方,先生更不应该是后人用手指指点点和用眼睛调侃的对象。

人们怎样对待这位清瘦的先贤,就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内心。或许是我对世人太自信,于是,落得一个笑话。其实,这个世界,谁还会与你谈及如何审视自己的内心呢?且不论人们知不知道先生是否为圣贤,只怕世人进了这草堂,都不知道先生是何人。

转念又想,寂静也好,不要来打扰先生的沉思罢。他不再挣扎,不再纠结,不再书写,只是一味地沉睡。他沉睡,只是因为太疲惫。

先生生在大明衰亡之际,死在大清繁盛之时,一生国仇家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时间过去了,无人问津是先生的不幸,无人问津亦是先生的大幸。孤独才会安稳,即便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至少可以平安地活着。孤独才会思考,即便伤痕累累,苦不堪言,但内心反而会更丰富,思维也会变得比任何时候更敏锐、更清晰、更深刻。

回顾历史,我们不幸于先生没有安身立命、飞黄腾达;我们更庆幸于没有错失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位正直的知识分子如何在逆境中百炼成钢。虽然先生并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拾旧山河,但先生的人生遭际与寂寞中取得的巨大成就可以比肩历史上众多的英雄好汉。若历史给他机缘,他一定可以成为岳飞,成为文天祥。

可惜,他生不逢时,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在寂寞中打拼。寂寞让他的思想沉淀,思想让他的寂寞开花,最后,他成了孤独的圣贤。

“卑贱”的逃难者

王夫之,船山先生,作为“孤独的圣贤”,他穷其一生,并没有走出多远!

今天,从衡阳到南昌,坐高铁只需两个半小时,而这两个半小时距离,却是先生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用时几个月。从衡阳到肇庆,没有高铁,坐普通列车,最多只需八个小时,而先生却经历了百转千回、九死一生,那是他最辉煌和最失落的地方,在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他度日如年。

先生的一生以衡阳为中心,踟蹰徘徊,来来回回,始终没有离开南岳群山和双髻峰。今天,我们甚至不能确切地指认双髻峰到底是哪座山,因为,它未名列于南岳七十二峰之中。是的,这座山后来就成为了无名的山,被人们遗忘。而正是那样一座不起眼的山,先生一生上上下下,数以千次,走了上万里山路,不变的是风景,变化的是光景与人心。若以當下人一生行走的足迹分析,先生连最最普通的山民都算不上。

然而,人的视野不是行走的距离所能决定,他一生没有走多远,可是明明又走得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尽头,远到超越所有同时代的人,超越了时代和王朝,超越了华夏与海内,也超越了他自己。

孤独的圣贤穷其一生并没有爬多高!自小在书香门第成长,他聪颖过人,学富五车,却只参加过乡试,且中第五名。他本想进京赶考,誓要闯出一番名堂,安身立命,报效大明。

可是,明朝已亡,他报国无门,但是,虽说无门报国,他仍旧以身报国;南明苟延残喘,他怀着一腔热血,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地投奔而去。在腐朽混乱的小朝廷内,他恪守忠诚和正义。你可以说他愚忠,可以说他糊涂,可以说他不识时务。不错,他就是这个性格。他十分纯粹,忠君爱国,这个国自然是大明,他甘愿做马前卒,在朝廷走动,做一个品阶都无的官场中人,并且越级谏言,以卵击石,头破血流,最终,仓皇逃出宫廷。

吴三桂先是扶清灭明,后又反清复明,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在衡阳建国要过皇帝瘾,竟然想请先生撰写《劝进表》,以昭告天下。这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好机会,然先生嗤之以鼻:“某先朝遗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他宁愿做一个“卑贱”的逃难者,也不愿做一个“高贵”的叛逆者。

大清盛世,先生颇有声名,朝廷几次请其出山,他不为所动,他宁愿做一个落魄的隐匿者,留着孤独的辫子,也不愿做大清的高官。你可以说他不识抬举,可是,他认定自己“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到死,他的长发还倔强地留在他不屈的头颅上;到死,他都是一介穷困潦倒的书生。

若以世俗的眼光分析,先生爬得真是不高,但是,人的高度岂是头顶的乌纱所能决定的!他一生没有在世俗的道路上爬得多高,可是他又爬得很高很高,因为孤独而纯粹,才让他高过一切,高过闯王,高过两个交替的王朝,也高过很多靠出卖灵魂而权倾一时的显赫者。

湖湘的魂

一间草堂,笔墨纸砚,一盏油灯,泥墙断瓦,看庭前花开花落,听屋后雨落雨歇,竹子四季常青,河水经年不枯。

先生的心灵则是通透的,自由的,他天生有发光的羽翼,艰难困苦折不断他的翅膀,他越飞越高,走出了他从平凡到伟大的道路,完成了他那卷帙浩繁的著作中的绝大部分。

倒下之前,他是一个湖湘人;

倒下之后,他成了湖湘的魂。

以品性而论,他可以比美屈子,如芳草,若幽兰,所思所想所写,不是离骚,胜似离骚;

以学识而论,他可以比肩张轼,经天纬地,笑傲中华,不是理学,胜过理学。

于是,很多人将先生看作湖湘文化的源头与核心,少了他,就没有“湖湘”这个响当当的文化流派,甚至连湖湘的山水也会黯然失色。比如,世人称颂的“潇湘八景”就是他留给后世的礼物,众多湖湘精英都毫无例外地视他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为了秉承先生讲学著书传道授业的精神,后世建立了船山书院,在清末民初之年,这座小小的学院撑起了湖湘学派的大旗,风头盖过了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大儒王闿运是首任院长,杨度这位帝王之师则是学生中的佼佼者。

时间一晃百年,如今,船山书院旧址只剩下一片残墙旧瓦。百年的时间仍旧在院内久久不散。孤独者走来走去,却无立足之地,玻璃碎了一地,屋檐坍塌,烟熏的痕迹处处可见,这并非时间的过错,这也并非孤独者的过错,时间和孤独者一直都在那里,形影不离和形影相吊,难道圣贤的后世也注定孤独?

其实,遗忘也罢,记住也罢,于先生而言,都无所谓了,无论生前身后名,于他,都是孤独的凭吊。一介书生,一名圣贤,他能得到的只有一抔黄土,比别人不多也不少。当时间白发苍苍,天地跟着茫茫,书生与圣贤也在人间正道里变得更加苍茫。

夕阳西下,晚岚四起。

我慢慢地走出船山书院,突然一阵钟声传来,恍惚间,我依稀看到一个清瘦老人临终前仍要努力睁开双眼,仍要倔强地昂起头,仍要执拗而孤傲地看看这个世界……

当黑格尔遇见王船山

原本,王船山从未想到会进入世界名人堂,就像他从未想象自己会彪炳千秋一样。王船山有可能想到会进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船山书院,但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进入世界名人堂。

事实上,王船山进入世界名人堂跟孔子、屈原、李白等中国优秀历史文化名人进入这个殿堂一样,是非常自然也非常自信的一件事,王船山的进入,只会让这个名人堂更加熠熠生辉,更加让世人景仰。特别是互联网时代,随着王船山的宝库的逐步开放,他的形象更为高大,影响更为深远。

当然,世界名人堂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就像联合国总部位于美国最大城市纽约市曼哈顿区东侧的大楼一样,但在世界人民的心目中,是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名人堂的,里面有着来自世界各地和各个民族的伟大先锋和杰出人物。那么,当这些伟大人物在互联网之翼和历史穿透的策划下,他们神奇地遇见了,将会产生怎样的奇缘,碰出怎样的火花呢?

一七七〇年八月二十七日,在王船山逝世七十八年之后,哲学天才黑格尔诞生于德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作为德国十九世纪唯心论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黑格尔的思想标志着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运动达到顶峰,其对后世哲学流派,如存在主义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大家知道:毛泽东曾把“东方的黑格尔”称号赠与王船山,而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牟宗三在《黑格尔与王船山》一文中指出:王船山虽然没有像黑格爾表现为“辩证的综合”那种系统性,但他比黑格尔为纯正。黑格尔论史证明人类历史并非无上帝,故曰历史即是“神统记”。而王船山论史,则曰:“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是即史不离道,道即在史,虽无一成之侀,而却不能须臾离道。一个重唯心,一个偏唯物,中西两位哲学大家表面上显得格格不入,其实诸多地方还是相通的。

当黑格尔碰上王船山,两位哲学大家,将会碰撞出怎样的思想火花来?

我们不妨来设想他们遇见后的对话或辩论吧:

黑格尔向王船山请教:“船山先生,存在即合理。这是我提出的重要命题,您觉得对吗?为什么?”

“私欲之中,天理所寓。”王船山微微合首,道:“存者,存其理也,存学、问、思、志所得之理也。”

黑格尔又问:“我通过研读发现,历史总是惊人的重演。船山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王船山淡然道:“无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黑格尔玩味了王船山的回答,又突然道:“纪律是自由的第一条件。船山先生,难道不是吗?”

“君子之道,有必不为,无必为。”王船山看了看黑格尔,又朝天空看了看。

黑格尔点点头,也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道:“世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

“诚则斯言。”王船山回过头来,赞赏似的道:“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此之原由矣。”

“一个深刻的灵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黑格尔望着王船山,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然而,王船山却若有所思,轻声道:“君知否?雁字云沉,难写伤心句。”

黑格尔垂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他要抓紧时间向中国这位先贤寻学问道,“我有一个论断:方法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内容的灵魂。船山先生对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是如何看待的?”

王船山脱口答道:“洒扫应对,形也。有形,则必有形而上者。精义入神,形而上者也。然形而上,则固有其形矣。”

黑格尔想起王船山种种经历,而做出如此巨大成就,不禁喃喃道:“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

王船山颇为欣慰,点头道:“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

“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黑格尔忽然提高声音道:“船山先生,您所处的时代,有这样的一群人吗?”

王船山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侈口安危,则信其爱国;极陈利病,则许以忧民;博征之史,则喜其言之有余;杂引于经,则羡其学之有本。”

黑格尔细细体味王船山的话,觉得他以别样的方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一如他著作中一贯的委婉含蓄。他不想触及王船山的创痛,便笼统地说了一句:“当人类欢呼对自然的胜利之时,也就是自然对人类惩罚的开始。”

“缘者何也?”王船山顺着黑格尔的话,道:“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所谓人定胜天,必引天怒而自食苦果矣。”

通过上述对话,黑格尔更加被王船山的学识和人格所折服,望着瘦得不像人样、却擎着精神火炬的中国大师,黑格尔以总结似的方式说出了这么一段话:“如果你生活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无法改变的痛苦里,那么这种痛苦将是你的幸福!给自己一个希望和勇气,大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慷慨地说句‘大不了就是一死!”

王船山听了,难得地笑了那么一笑,也客客气气道:“求夫所谓忾乎有闻,惝然有见,洋洋如在而绥我思成,皇皇如有求而不得,充充如有所穷,往如慕而反如疑者,我有以知其必不能也。”

这样的对话或这样的遇见,当然不能,但透过两位的文字,却分明感受到他们的精神脉动和思想火花是如何穿越历史,照亮过去、今天和未来。

请设想吧,假如黑格尔当年不因碰壁而离开新闻岗位的话,可能他就无法把他的辩证法研究出来了!就像王船山如果在一个安逸的朝代当上小官,他那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也就无法建构一样。

但黑格尔不是王船山,王船山也不是黑格尔,他们有相似的思想,更有不同的行为。记得有一次,黑格尔家中不慎失火,仆人急冲冲闯进书房,对着黑格尔大声嚷道:“先生,不好了!家里起火了!”黑格尔闻讯,看了仆人一眼,淡然道:“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家里的事问我太太,让她来解决,难道你总是记不住吗?”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王船山身上,他一定会冲出去先救火。因为任何事情都有轻重缓急。火烧眉毛,当然是急事。急事就要急处理,而不是任性地按自定的法则来行事。王船山的认知是:“耳限于所闻,则夺其天聪;目限于所见,则夺其天明。”也就是说,这一把火表面上看起来可能只是烧掉了一些家具杂物,可是,耳目所及是有限的,如果火势大,烧掉的可能就是家里的人。如果人都不在了,还研究什么人类哲学?

当然,王船山与黑格尔在人际交往方面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方,有一次,黑格尔在台球厅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脾气暴躁,大声喊道:“你怎么搞的,长眼睛了吗?”

黑格尔为了让对方镇静下来,便礼貌性地答道:“我把您当作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和我一样对争吵没有兴趣的人。”

谁知这个人并没有领会黑格尔的善意,继续粗声恶气地吼道:“你再怎么装,在我眼里也只是个粗鲁的人!”

“哦,那真很遗憾。”黑格尔微笑而委婉地答道,“看来,我们两个人都弄错了。”

王船山遇到这种事情,做法很可能与黑格尔一样。因为他信奉“言饰于外,志藏于中;言发于先,行成于后。”在王船山看来,“夫欲使天下之无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虽尧、舜不能。”跟小人去谈修养,无异于对牛弹琴。虽如此,自己还是要有应持的礼仪。

当卡夫卡遇见王船山

王船山驾鹤西去的一九一年后,奥匈帝国首府布拉格一个犹太商人家庭,迎来了日后注定要进入世界名人堂的文学天才:卡夫卡。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但为了这一刻,等待是值得的。

卡夫卡从来不把创作看成是纯美学的事,相反,把它当成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生命燃烧的过程。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内心有个庞大的世界,不通过文学途径把它引发出来,我就要撕裂了!”这种自觉意识比王船山对创作的追求有过之而无不及。

卡夫卡原本可以进入体制化世界,过上体面的中产阶级生活。比起王船山数次赴考不中,他的求学经历一帆风顺,并最终获得法律博士学位。按理,他的面前是一条光明大道,可不知为何,生活拐了弯。毕业后,卡夫卡在保险公司任职,深感无味。他经历三次订婚,又三次退婚,终生未娶,四十一岁时死于肺痨。

与王船山一样,卡夫卡一生中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强大的父亲影响之下。但不一样的是,王船山的父亲王朝聘是一个恩威并重的人。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中国式家庭,培养的也是中国式的精英。王船山虽有压抑,有苦痛,却远远不是父亲本身带来的。卡夫卡不是。他很长时间与父亲势如水火,父亲的强势使他的生活了无生机。关于这一点,我们从他的小说《变形记》的开头就能够感觉到:“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由于沉重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压迫,格里高失去了人的本质,异化为非人。小说描述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独感与陌生感。变形后被世界遗弃是格里高的终极命运。这种触目惊心读后脊背发凉啊。

卡夫卡以怪异的方式进入世界名人堂,他对世界文学的贡献极大,对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尤其深远。而在中国普通读者心中,他最好的小说是短篇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因为作品写的是中国的事情。

卡夫卡在这篇作品中写道:中国百姓被驱赶去建造长城,年复一年,可他们连哪个皇帝当朝都不知道;由于信息闭塞,许多旧闻变成新闻,人们一般奔走相告。“皇帝身边云集着一批能干而来历不明的廷臣,他们以侍从和友人的身份掩盖着艰险的用心。”卡夫卡还煞有介事地写道:“那些皇妃们靡费无度,与奸刁的廷臣们勾勾搭搭,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纵欲恣肆,恶德暴行就像家常便饭。”

小说中,有一句话特别与王船山不谋而合:“在我看来,恰恰是有关帝国的问题应该去问一问老百姓,因为他们才是帝国的最后支柱呢。”

王船山道:“论天下者,必循天下之公。鉴观四方,求民之莫。”他提出:“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这种民本思想,比卡夫卡早了近二百年啊。

有意思是,卡夫卡生前只出版七本小说的单行本和集子,在生命垂危之时,他给好友布劳德留下遗言“将我的一切手稿销毁”。但布劳德不忍这样做,遂违背他的遗言,替他整理遗稿,出版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以及书信、日记,并替他立传。

在这一点上,卡夫卡与王船山相类似。王船山生前很少出版自己的著作,虽然有一些学生替他吆喝,但真正做成并非易事。王船山后来的声名是特定的机缘所致,就像布劳德不忍销毁卡夫卡的手稿一样,王船山的手稿也被完好地保存下来。

卡夫卡将巴尔扎克手杖上的“我能摧毁一切障碍”的格言改成了“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有人说,卡夫卡的卓越成就不是因袭前者,再去描绘丑恶的客观生活内容,而是逃避现实世界,追求纯粹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慰藉。而那种陌生孤独、忧郁痛苦以及个性消失、人性异化的感受,正是当时社会病态的反映。

基于此,美国诗人奥登说:“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的话,那么人们首先想到的也许就是卡夫卡。”

关于艺术与生活,卡夫卡有许多话想说。假如他遇见王船山,他一定会说:“如果没有这些可怕的不眠之夜,我根本不会写作。而在夜里,我总是清楚地意识到我单独监禁的处境。”

王船山则答道:“自致与尽己不同。尽己者,尽己之所當尽也。自致者,尽乎用情之极致也。”换言之,王船山将生活/自致和艺术/尽己很好地作了区分。在这一点上,作为哲学家的黑格尔似乎与王船山更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黑格尔认为:“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即一切艺术,其主要任务就在于用感性形象来表现理念,以供直接观照,而不是用思想和纯粹心灵性的形式来表现。如果把生活本身艺术化,那不仅是生活的灾难,更是艺术的灾难。

当然,卡夫卡有自己的看法,他对王船山说:“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我们的自我折磨。请问船山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王船山意味深长道,考虑到这话不好理解,于是略作解释:“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

卡夫卡被王船山说得云里雾里,他想起世界名人堂里的两个大人物,遂借此发表看法道:“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其实也是一部侦探小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呢?那也是一部侦探戏。中心情节是:一个秘密逐渐被揭开。但是,还有比真理更大的秘密吗?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船山先生,您赞同我的话吗,您能用通俗一点的话给说说吗?”

一向严肃的王船山此时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无论说话还是为文,都是通畅明白的,虽然喜用春秋笔法,毕竟中国人大多看得懂。而在卡夫卡面前,自己竟要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解释,真是有意思得紧。于是,他不紧不慢,道:“情之所至,诗无不至;诗之所至,情以之至。”言毕,从容而去。

卡夫卡望着王船山的背影,发现这个充满中国神秘和智慧的瘦小的背影,竟然变得越来越伟岸,越来越高大……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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