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拓跋代国时期“三大王”信仰探赜

2020-12-09 05:11王鹏龙
关键词:拓跋神庙

王鹏龙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朔州地处山西雁门关以北,这里自古是民族冲突与融合的重要地带。特别是马邑,“吾晋古名都也。县治始于秦,地据北方形要。两汉以来,易名、移治、分置、复旧不绝于书,未有不视为雁门藩卫、云中唇齿”。[1](P1)在马邑北东神头村,北魏时就建有桑干神庙,因其供奉的主神为三位“拓跋大王”,又俗称“三大王庙”。本文将在梳理桑干神庙历史发展脉络的基础上,重点探究三大王信仰的历史流变及其多元文化特征。

一、朔州马邑桑干神庙的历史流变

“桑干神庙”位于马邑古城之北的洪涛山脚下,整个庙宇由正殿、配殿、东西厢房、戏台、山门等组成,但在上世纪70年代被拆毁。该庙始建时间可上溯至北魏,“旧庙中,元魏至辽之碑,修庙者作柱下之础,余知有四碑而不能取。金天会十三年重修,元封为王,明改今称”。[1](P41)原大殿东壁有两幅壁画,一幅描绘黄帝分封拓跋部的故事,另一幅描绘拓跋部迁徙至北魏建国的历程;西壁为三大王母子仪象图,它是拓跋鲜卑后裔祭奠先祖,并在建构自己的先世史,带有鲜明的民族色彩。

至于神的来历和神庙初期的历史沿革,金天会十三年(1135年)刊立的《朔州马邑县重建桑干神庙记》碑写到:

神之祠立于山下,有泉自古不绝,水涝不为盈溢,旱暵不为竭涸,名曰“桑干河源”。旧有石刻云:“神名拓跋,庙号桑干。”然所书不叙本末。询之县民,有曰:以故老相传,神有三王,谓之兄弟三人,母□拓跋公主。或曰:饮是泉而诞三王,次者能伏桑干之龙。而旧庙像尚有龙俯伏之状存焉,又于庙西壁绘画母子仪像。所传数百年不绝,神之本末,大略可知。

山西河之大者,莫如桑干。朔郡之南百里,有池曰天池,其水清深无底。有人乘车池侧,忽遇大风飘堕,后获车轮于桑干泉。魏孝文□以金珠穿七鱼,放之池滨,后于桑干源夕得所穿之鱼,又以金缕笴箭射池之巨鳞,亦于桑干□源获所射之箭,天池庙碑具载其事。隋开皇间有碑曰:“默与桑干河潜通。”窃维河之灵迹,广大深渺,宜乎!神祠自古以来崇建,由唐之辽,民咸祈祷焉。

保大间,兵火作,庙貌毁废。郡有故事,春秋祷祠,桑干神居其上,州遣官僚与县令佐同诣故基,邑之民皆咸与荐享。天会十二年秋,县令程舜卿与邑佐赵铉祈祷,叹其基址荒榛,庙象未立,方劝谕乡民,致力复建。时则节度使耶律金吾下车之初,知此灵迹,锐意兴崇,闻者咸悦。于是,县境百姓欣跃迪从,殚力□□。金帑足而用度不匮,材木备而栋梁完整,以至瓦石丹□无不完好。其所塑神像,亦皆依古□;□基构布列,稍加于旧。其始基于甲寅之冬,□成于己卯之秋。考之于石刻,乃大辽应历五祀□□秋重立;观其修崇年月,乃肇于甲寅,成于乙卯。以甲子推之,应历之乙卯至今乙卯,一百八十□年。当时重建,既以甲寅、乙卯;今之重建,复于甲寅、乙卯。应历乙卯闰季秋,天会乙卯闰孟春,岂□废兴有数、成坏有时?然则神之隐显,岂有累于是耶?人之所为,特系于时数尔。庙既复立,乌可不纪其岁月。姑取其实而志于石,庶传诸后,使人知神之灵,而当致其钦崇也。①

据此可知如下三个方面:其一,桑干神庙曾在辽应历四年(954年)重建,次年完工并刻石为纪,保大年间(1121-1125年)毁于战火,金天会十二年(1134年)再次重建,“其所塑神像,亦皆依古□;□基构布列,稍加于旧”。其二,从文中“旧有石刻”等叙述来看,北魏至辽的旧碑尚存,但“所书不叙本末”,桑干神庙具体供奉哪几位神灵不得而知,且三王诞生传说始于北魏还是辽代亦无法确知。其三,它在唐代以来属官民共同祭奠祠庙,且地方百姓祭赛活动十分热烈,在局部区域具有了深厚民众基础。

元明清时期是三大王信仰进一步拓展阶段,桑干神庙在元代获得敕封。据民国《马邑县志》中的《元封三大王庙碑记铭》记述:“大德三年,封桑干河神显应茂济王庙。”[1](P103)另据明焦昇所撰《新三龙王庙记》载:

马邑龙池之浒有三龙神祠,能兴云致雨,弥风雹水旱之灾,演地毛以资民用,人共神之久矣。稽之县志,以为拓跋公主饮池水生三男,次者能伏桑干之龙,旧庙尚有龙俯伏之状及其母子仪像绘于壁间,神之大略可想也。汉史云:“大会处为龙城,在上谷郡。”北辽应历四年新厥庙,今断碑犹载,神名拓跋,庙号桑干,然未有王号也。保大三年,金吞辽,兵燹庙废。天会十三年,县令程舜卿劝民重修,亦曰桑干神云尔,犹未有王号也。其曰广济王,曰溥济王,曰洪济王,北元之制也。元大德三年,诏加封“广济王”为“协应广济王”,“溥济王”为“孚应溥济王”,独洪济所加不传,盖阙典也。故有龙震帝阙讨祭之说相传抵今,不然三王之号、加封之诏,夫岂无故而颁哉?所以,庙貌衣冠尽肖王者,龙之有王自元始也。迨我皇明制作之初,虽革岳渎淫封,各称本号,而此则相沿如昔,似亦无害于义者。故事,县令春秋祀以少牢。旱则祷,灾则祈,每每应验如馨,其有功于斯民甚大。正德间,巡抚谢公以为淫祠而革官祭。迩来风旱冰雹时作。民多困徙,耆老李翥、致仕官郝澄、省祭官李天佑辈倡众招赀,更新庙貌而共享赛之,亦《周礼·荒政》索鬼神之一端也。[1](P68)

由上可知,元代加封三王,除冠以“三大王”之名外,还缔造了“龙震帝阙讨祭之说”。据《元史》载:“其封号,至元二十八年春二月,……加封江渎为广源顺济王,河渎灵源弘济王,淮渎长源溥济王,济渎清源善济王,东海广德灵会王,南海广利灵孚王,西海广润灵通王,北海广泽灵佑王。”[3](P1900)显而易见,大德三年(1299年)加封桑干神庙三王名号,是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朝廷敕封岳镇海渎之后,地方官民无疑是其背后的推动者。而“能兴云致雨,弥风雹水旱之灾”,说明除祈雨之外,还将大王作为“雹神”来祭祀,这些无疑属多重背景下的地方文化再造。

在明代,山西北部作为拱卫京师的军事重地,土地得到开发与经营,地方行政得到组织与建设,“三大王”得到马邑一带百姓们的广泛崇祀。当地直接以“三龙王”呼之,言“王为龙之宗”,三大王信仰已完全从最初的对历史人物功业的追念,转变为追求灵验和降雨弥灾。清代以来,百姓更是将三大王传说和信仰进一步世俗化和地方化,在当地口头传说中,拓跋公主是道武帝的女儿,还为拓跋公主找到了当地娘家,大王庙也是道武帝下令附近72 村修建的,因此每年农历六月十三、十八日,神头一带72 个村庄来此祭拜、领牲、请神,天旱时祈雨。据《马邑县志》卷二“拓跋三大王庙”条 云:“有司岁以二月十八、六月十三日致祭,乡民亦有献牲醴者,祭告者所为祈免于雹灾云。”[1](P41)

二、三大王祭祀对象考辨

早在北魏初期,桑干水就得到拓跋鲜卑得重视。据《魏书·礼志一》载:“(泰常三年)又立五岳四渎庙于桑干水之阴,……其余山川及海若诸神在州郡者,合三百二十四所,每岁十月,遣祀官诣诸州镇遍祀。有水旱灾厉,则牧守各随其界内祈谒,其祭者用牲。”[4](P2737)另据《魏书》记载,道武帝拓跋珪于天兴三年(400年)三年夏四月“西幸马邑,观灅源”,[4](P36)明元帝拓跋嗣也于泰常八年(423年)“八月,幸马邑观于灅源”。[4](P63)从“神明拓跋,庙号桑干”称谓、历史沿革及鲜卑贵族的重视程度来看,此时马邑建庙祭祀桑干河神十分可能,它把对山川水泽的祭祀与祖先崇拜融合一体。

桑干神庙祭祀的“三大王”究竟为何人,在之前碑记中均无记述,民国年间马邑人霍殿骜在《拓跋三大王辩》中,首次明确了祭祀对象并做了辨析,据此文载:

马邑三大王庙,有辽金元明四代碑。辽碑云:“神明拓跋,庙号桑干。”虽不叙其始末,而大义已明。金碑云:“询之故老,有三王谓之兄弟三人,母即拓跋公主。”又云:“或曰公主饮是泉而生三王,次者能伏桑干之龙。”又曰:“宜乎!自古以来,祠庙重修者由唐之辽,凡有水旱,民咸祷焉。”元明碑直云:“公主饮池水而生三神,能兴云致雨。”辽封为神,愈失愈远,自金天会,神被其诬者百余年,是乌可以不辩?魏自中叶以后更姓元,不称拓跋。神名拓跋,必魏之有功之始祖;尊而为神即三王,非公主也。果公主生三王,则三王非魏子孙矣。以异姓而王,必先有功于魏,何以北魏史册无异姓封王?是拓跋氏三王非公主子三王,明矣。北魏当东晋时,文中子称为文教之邦,文教之邦断无母子同姓之理。是魏已封王,不自元始封王。曰公主饮池水而生神,犹简狄生契、姜嫄生弃之美谈,无足怪也。……案《通鉴》:“鲜卑索头部世居北荒,自可汗毛统国三十六,十三世可汗邻生诘汾,诘汾与天女遇而生力微。”公主生神之附会,必始于此。晋惠帝元康元年,索头部名禄官者分其部为三,与兄之子猗、猗卢分统之。怀帝封猗卢为代公,与以陉北之地,马邑在其中;愍帝进封猗卢爵为王,此封王之始。合三部面为三,曰三王。猗卢、猗兄弟二人合禄官叔侄三为圣武,人误以为兄弟三人也。至拓跋珪改国号魏,即皇帝位,都平城,谥诘汾帝,谥禄官为桓帝,谥猗为昭帝,谥猗卢为穆帝。三王肇基,必郊祀以配天。马邑为发祥之地,又平城近畿,宜必立庙,庙必在桑干者。猗卢尝筑城于桑干之阳,常爽又设馆于温水之右,生平所理,神所恋也。金曰伏桑干之龙,元曰为桑干河神,盖有功于生前者,必显灵于身后。曰“由唐之辽,民咸祈祷”,是必能捍大灾、御大患,顺雨调风,谓为桑干之龙也可,谓为桑干河神也可,是唐以为神,神不至辽封,而元明人以为辽封者。东魏传高齐,西魏传宇文、周二氏,皆有篡弑得国。胜国典型翦除净尽,其人其事不在人口传耳熟间者。由后周以迄辽,四百余年矣。辽与魏同出鲜卑,平城亦辽之西京,人地相亲,见元魏功业之不可泯也,于是勒石于庙中,而纪之曰“神名拓跋,庙号桑干”,使前王姓氏常在人间,是修庙非封神也。元封大王,其功也,知神为拓跋氏,不知神为禄官,为猗,为猗卢,先谥帝号矣。使知神已封帝,必于帝之上更加徽号焉,何必加封广济、普济、洪济之号哉?元碑又云:洪济未封之先,有龙震帝阙讨封之说。极写神之灵应,而不觉其之荒唐矣。明初山西巡抚张某以为淫祀,革官祭,旱疫三年,诏复其旧。前清因之。至于民国末,替三大王之说附会,失实已久,故余为之辨。[1](P103)

笔者认为,假若母诞三王的传说符合历史事实,桑干神庙所祀神祇极有可能是桓帝猗与祁氏所生的三个儿子,理由如下:

其一,我们从文献记述可以看出,在桑干神庙发展早期,民众对“拓跋公主”极为尊崇,她必定在拓跋鲜卑的发展中占有一席之地。在北魏正式建国之前的诸位后妃中,只有桓帝之后祁氏产有三子。在见于记载的道武帝之前的后妃中,她也是能力最强人之一。据《魏书》载:“桓帝皇后祁氏,生三子,长曰普根,次惠帝,次炀帝。平文崩,后摄国事,时人谓之女国。”[4](P322)祁氏在艰险环境中竭力抚育三子,在她的运筹下三子均取得了代王的继承权。317年拓跋猗卢死后,经过斗争普根成为代王,但普根及其子皆短祚而亡,郁律继位。321年,祁后次子贺傉在母亲的谋划下继代王位,由祁后摄政。“三大王”在朔州马邑一带读作“三大(dài)王”,“大”应是“代”讹。因此,后人将祁氏同时供奉,能彰显出她的勋劳,上述情况也符合了前述碑记中“母诞三子”、“神有三王,谓之兄弟三人”的传说。另外,元时称三王曰溥济王、洪济王、广济王,或许是有意识指称拓跋普根、贺傉、纥那三人,将溥、洪、广分别对应普、贺、纥,譬如在鲜卑语与汉语对译中,通常会出现同音异译或取首音节谐音的现象。“母诞三王”属感生神话,多出现在拓跋鲜卑发展前期,如《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载:“桓帝时,鲜卑檀石槐者,其父投鹿侯,初从匈奴军三年,其妻在家生子。投鹿侯归,怪欲杀之。妻言当昼行闻雷震,仰天视而雹入其口,因吞之,遂妊生,十月而产。”[5](P2989)至于祁氏与三子不为流传的原因,或许在于北魏开国者拓跋珪是文帝沙漠汗与兰妃氏的子孙,而非封氏之子桓、穆二帝的后裔。加之,拓跋猗卢去世后,兄弟争斗,长期处于内乱,其后前秦击溃代国,人口流散,祁氏与三子在建国后的传播中出现变化在所难免。

其二,从版域或实际的影响来看,“三大王庙”祭祀祁后及其三子存在很大可能性与合理性。307年拓跋猗卢开始统摄三部,势力向大同盆地扩展,于灅水之阳筑新平城;310年刘琨把马邑、阴馆、楼烦、繁畤、崞等五县百姓迁到陉南,猗卢则徙十万家居此;315年晋朝下诏封猗卢为代王。至此,中部代郡、雁门郡成为桓穆两部活动的主要区域,主导着拓跋部的整体南下扩张,同时也开启了农耕定居生活。炀帝纥那三年(327年)“石勒遣石虎率骑五千来寇边部,帝御之于句注陉北,不利,迁于大宁。”[4](P10)这是祁氏子退出代北的记载,亦确证当时雁门以北在统治区域。因此,马邑一带曾作为桓帝和祁后三子的统治版图,在此建庙祭祀亦属情理。北魏立国之后,桑干河流经区域进入快速发展时期,此时据代王迁出代北已超半个世纪,时间因素和无文字纪录,能合理地去解释故事为什么会发生转变。

此外,在拓跋代国时期的宗教信仰中,充满对自然和祖先崇祀。据《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载:“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6](P833)祀大人健名者即是对祖先的崇拜,不排除祭祀拓跋代国神元以下五帝或七帝之外其它先祖的可能。对代王的祭祀,在北魏时也已经存在。在《魏书·地形志上》中,有肆州永安郡驴夷县,“二汉属太原,曰虒虑,晋罢,太和十年复改。永安中属。有思阳城、驴夷城、仓城、代王神祠”。[4](P2474)田余庆先生认为:驴夷即今五台县,代王有汉文帝和拓跋猗卢两种可能,但他更倾向于后者。[7](P258)假设代王神祠供奉拓跋猗卢,于礼制和传统而言,则不必再于马邑县建庙祭祀。桑干神庙用来祭祀桓帝与祁氏的三子,也就不排除可能。

总之,对先代帝王的祭祀,是国家祭祀体系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灵丘县城以南有古水(今称唐河),觉山寺位于其侧,它是魏孝文帝专为报答母恩而敕建的一座皇家寺院,初建于北魏太和年间。据辽重熙七年(1038年)《重修觉山寺碑记》载,北魏太和七年二月,孝文帝巡行至灵丘,“值太后升遐日,哭于山陵,绝膳三日不辍声,思答母恩。乃于灵丘邑之东南,溪行逶迤二十里,有山曰觉山,岩壑幽胜,辟寺一区,赐额曰觉山寺。招集方外禅衲五百余众,栖息于内,衣粮毕具。”[8](P116)桑干神庙与觉山寺以及后文提及的律吕祠同属北魏时期修建,均为祭祀先祖的祠庙。

三、三大王信仰的特点

如前所述,三大王庙应当属国家宗庙祭祀范畴,其初具有浓厚的宗祠特点、神话特征和民族色彩,同时尽显了北魏前期的社会发展与文化形态,以及后来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特征。

第一,三大王传说反映了拓跋代国时期,在农牧交错、进退背景下的发展态势。

大同盆地河流众多,土质相对肥沃,适宜农耕和放牧。朔州马邑一带作为桑干河源流经区域,同样农牧适宜,昭成帝什翼犍继立之初就曾欲定都灅源川,鲜卑贵族更是多次游赏马邑桑干河。因此,这里是拓跋先祖们向往的圣地和后来的聚居区,时至今日,朔州神头一带元姓者仍很多。平城时代,雁北人口急剧增值,按李凭先生推算,仅“道武帝时期迁入雁北的人口当为156 万,概略地说,约为150 万”。[9](P353)道武帝主动地调整农牧关系,发展农业生产,开始了农业化和封建化的进程,而临近水源之地必是人口集中之所,也必定是聚居于此的拓跋各部族的祭祀之所。大同市浑源县城西北神溪村有泉水形成的湖,旁建律吕祠,创建于北魏。据顺治《浑源州志》记载:“律吕神祠,在城西北七里神溪中石上。建自元魏,唐末、元至元间、明成化间俱重修,有志异,载丛纪内。”[9](P169)论者多认为律吕神祠与音乐有关,但殷宪先生认为“律吕殆郁律之讹。李凭先生则以为,抑或《魏书》之平文帝郁律,本来就名律吕,郁律反而是异译或误记”。[10](P13)如果此说成立,律吕祠则是一座祭祀神元帝拓跋力微之孙、思帝拓跋弗之子,即平文帝拓跋郁律的祠庙,它凸显了北魏早期鲜卑族对自然水系的重视。如果说,拓跋鲜卑发展壮大时期拓跋力微与檀石槐的诞生神话,属于鲜卑部族游牧时期对天神的崇拜,桑干神庙则和律吕祠一样,不仅尽显了他们在平城时代对河流水系和农牧业的关注,而且新旧过渡色彩十分明显。

第二,三大王信仰彰显了历史变动下的民族融合与文化融合。

北魏建国初期,在祭祀礼仪和文化上都追宗秦汉,受到儒家礼制化的影响。秦时以水德属北方,尚黑。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载:“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索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11](P237)汉尚赤,汉高祖有赤帝子杀白帝子的传说,并自拟为北帝,立黑帝祠。据《汉书·郊祀志》载:“汉兴,高祖初起,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而杀者赤帝子。’及高祖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祀蚩尤,衅鼓旗。遂以十月至霸上,立为汉王。因以十月为年首,色上赤。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名曰北畤。”[12](P1210)拓跋部族在祭祀、礼乐、车服、建筑等方面尚黑、尚水,并以黑龙压胜以求稳定。据《资治通鉴》卷一五五《梁纪第十》载:“(中大通四年)戊子,孝武帝即位于东郭之外,用代都旧制,以黑毡蒙七人,欢居其一,帝于毡上西向拜天毕,入御太极殿。”[13](P4824)所谓“代都旧制”,是拓跋鲜卑在祭天或登基时的惯例。《南齐书·魏虏传》载:“其车服,有大小辇,皆五层,下施四轮,三二百人牵之;四施縆索,备倾倒。轺车建龙旂,尚黑”;[14](P985)而“宫门稍覆以屋,犹不知为重楼。并设削泥采,画金刚力士。胡俗尚水,又规划黑龙相盘绕,以为压胜。”[14](P986)在三大王庙中,拓跋普济全身黑冠黑脸黑袍,手中执剑,杀气腾腾,显然也具有压胜之意,其它两位大王分别红脸红袍、白脸白袍,塑像之后的墙壁彩绘龙,这些带有拓跋鲜卑原始宗教的遗痕,同时具有多民族文化杂糅的特征。此外,建祖庙以祭祀或祷雨,在北魏平城时代即存在。《魏书·礼志一》载:“明年,立太祖庙于白登山。……兼祀皇天上帝,以山神配,旱则祷之,多有效。”[3](P2736)这不仅体现了帝王与天地诸神的关系,也带有了后世官方与民间祠祀的特点。因此,在前述《朔州马邑县重建桑干神庙记》中,谈到辽金时期三大王的传说与龙结合,实则是“事出有因”。

三大王信仰在唐代以来,受到国家祭祀儒家化影响的同时,得到了地方各阶层的重视。在传统社会中,地方的稳定和发展离不开农业生产,与农业相关的神灵得到社会各阶层的重视。从隋代开始,圣贤庙或帝王庙也通常是国家祈雨的处所。据《隋书·礼仪志》载:“京师孟夏后旱,则祈雨,……又七日,乃祈社稷及古来百辟卿士有益于人者;又七日,乃祈宗庙及古帝王有神祠者。”[15](P128)唐代对圣贤祠或帝王庙的祈雨功能甚至更加重视,地方政府官员往往要亲自参加祈雨仪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龙作为帝王的“图腾”,亦是最大的雨神,龙王在宋代还获得了统治阶层极力推崇。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徽宗大观二年十月,诏天下五龙庙皆封王爵。青龙神封广仁王,赤龙神封嘉泽王,黄龙神封孚应王,白龙神封义济王,黑龙神封灵泽王。”[16](P465)元时对桑干神庙三位大王的敕封,应受到宋代官方祭典的影响。明清时期,三大王作为雨神在朔州马邑一带,有了更为广泛的民众基础。

总之,上述研究表明,桑干神庙最初是一座纪念北魏先祖的祠庙,拓跋公主饮泉水诞三王的传说属于口述史系统中的祖先传说,还具有感生故事的特征和母权崇拜的特点,但因其民族性、地域性特征鲜明,传播范围十分有限。在数百年的传承中,融合了多民族文化,其信仰在取得正统祭祀地位的同时,历经了从开疆守土到降雨弥灾的转变,明清地方化之后带有了鲜明的功利色彩。

注释:

①全辽金文[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此碑现存朔州市崇福寺。《马邑县志》亦记此文,但有多处讹漏差误。雷云贵:《金朔州马邑县桑乾神庙碑考》(收于《辽金史论集》第六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一文附录此碑,并进行了稽考,极具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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