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艺术教育与遗产保护和传承的实践性研究

2021-01-02 03:53梅娇寅余华
美育 2021年5期

梅娇寅 余华

摘 要:良渚古城遗址于2019年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实证了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舞态良渚”作为社区与遗址的互动项目参与了良渚古城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通过艺术教育来促进和引导社区参与文化遗址保护,提高了社区居民的参与意识和地域认同。本文用“艺游学”的研究方法,呈现“舞态良渚”项目的创意、实践与影响。人们通过创意舞蹈建立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区、自我与遗址的互动关系,深化对遗址地的情感认同。

关键词:社区艺术教育 良渚遗址 舞态良渚 艺游学

2017年,杭州良渚遗址管理区管理委员会(良渚遗址申遗和良渚文化国家公园建设指挥部)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进行世界文化遗产申报的准备工作。2019年7月6日,良渚古城遗址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正式成为中国第55处世界遗产。

在申遗过程中,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5C战略目标(可信度、保护、能力建设、宣传、社区发展)的指导,促进和引导社区参与文化遗产保护,提高当地居民的文化遗产保护意识和参与意识,促进文化遗产融入当地社区居民的日常生活,构建古老文明与现代生活和谐共生的文化氛围,推动文化遗产的可持续化发展,成为良渚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工作的重要议题。

社区参与在我国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尚处于探索阶段,我们有必要针对性地开展社区艺术教育与遗产保护和传承的实践性研究。本研究用“艺游学”的研究方法,设计了“舞态良渚”社区参与项目,提出通过创意舞蹈来建立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区、自我与遗址的互动关系,在舞动中建立起人们与遗址地的情感连接,深化人们对遗址地的认同感。自2018年3月起,10组良渚社区居民及10组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的学生共同参与了为期6个月的社区舞蹈课程,在合作中进行学习与创新。这一过程中,教师运用创意舞动、互动肢体剧场和即兴演绎等方法,激发每位参与者的想象力和创意能力。参与者通过观察与讲述、体会与感受等方式,共同创作出以“舞态良渚”为主题的即兴艺术作品,并将其运用到良渚申遗的过程中,回应了5C战略目标评估指标中对社区发展的要求。

舞态良渚项目是地方社区和群众参与申遗与遗址保护的代表性项目之一,是民众参与共建共享的成功案例。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在对遗址地进行评估时,评估专家、剑桥大学考古学博士莉玛·胡贾女士亲自参与了舞态良渚项目,对项目做出了高度评价。

艺游学(A/R/Tography)是一种以艺术为基础的研究方法,指通过艺术家、研究者、教师的共同艺术实践和探究来创设情景,所有参与者共同创设、实践、书写与反思当下的创意实践。[1]“A”“R”“T”分别指代艺术家(Artist)、研究者(Researcher)和教师(Teacher),“-ography”指用文字、图像或影像将研究过程和结果记录下来。艺游学强调艺术家、研究者、教育者之间的合作,记录与书写的过程是研究者和参与者共同对某一事件、空间或情景理解和探究的过程。在这样的合作探究中,人们会产生“根茎式联系”,“链接不同的点并在新的方向上生发出新的想法”。[2]人们的身份随着活动的推进具有流动性与互换性的特点。研究者与被研究对象、艺术家与教育者在身份阈限间游走,身份界限在行动中被打破。参与者通过行动完成身份转化的过程,并“不以寻找确定的答案为目标,重视过程而非结果”[3]。

舞态良渚项目通过艺游学的研究方法来探究周边居民与良渚遗址的关联意义。研究者、艺术家、教师通过系列艺术教育活动,持续不断地发现和反思这片土地上人与自然、自我与他人、当下与过去的关系,进而延伸到对个体生命和个体在社会中的意义的反思。

良渚遗址是典型的史前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文化。由于没有文字记载,大众对良渚遗址的认识主要依靠考古发掘所获得的资料。考古学家发掘出的村落、墓地、祭坛等各种遗迹,确立了“良渚古城”的存在。[4]然而,讓考古学家兴奋的玉器、瓦片、“草裹泥”埋藏在一望无际的良田与湿地之下,看上去与普通的石块并无两样。良渚文化具有隐秘特性。首先,良渚遗址上没有任何建筑,极目所见是一片良田与高地,人们无法直观地感受到良渚文化。良渚遗址虽然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为中华五千年文明史提供了独特的见证,但对于居住在附近的居民来说,它的价值很难被感知。一位受访者曾向项目组表示:“我们是良渚人,但是说到良渚文化,又觉得很远,摸不到、看不到,不是你能亲近的东西。”其次,现今出土的良渚文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刻画精微的玉璧,但这些玉璧上刻画的神徽图像只有通过高倍放大镜才能看到。良渚文化隐藏在其中,需要人们主动去发现和建立连接。

如何让周边的居民与遗址地建立联系,认识遗址的价值并参与保护?如何让人们在遗址上用身体去感知与他们密切相关却又不熟悉的环境?如何将良渚文化的核心内容融入舞蹈创作与社区教育中?在这三个问题的牵引下,项目组设计并实践了舞态良渚项目。

项目组通过艺游学这一研究方法探究良渚遗址周边居民与良渚遗址的关联意义。研究者、艺术家和教师们在系列艺术教育活动中进行持续性的探索和反思,通过分享讲述、诗词书写、自我民族志以及田野笔记等方式来探寻内心的感受与想法,并进行再创作,在行动—反思—再创作的行动链中获得成长。

2018年3月31日,项目组在良渚文化村社区和杭州师范大学校园内分别发布了招募宣讲书,宣传推广舞态良渚项目。一个星期之内,有一百多人报名参加活动。最终,10组良渚文化村的家庭以及杭州师范大学舞蹈教育、学前教育和特殊教育专业的20多名学生成为项目参与者,大学的创意舞蹈教师、舞蹈编导和良渚考古文化研究员成为项目的指导教师。项目后期,音乐家和摄影师也加入项目中,负责影像记录和现场音乐创作。

舞态良渚项目的实践经历了三个阶段。

1.第一阶段:主题解读

在这一阶段,参与者们通过对良渚文化进行深入的学习与研讨,寻找良渚文化与舞蹈创作的连接点。项目组尝试把良渚遗址已知的物质、文化、精神等各方面考古成果与传统文化和当代生活联系起来。在物质成果方面,项目组选取了良渚遗址最具代表性的发现——玉器,作为项目探讨和解读的重点。

玉器是良渚遗址最重要的发现。“玉通灵”这一中国古代传统思想在良渚文化中得到了最早和最完整的体现。良渚文化“藏礼于器”的传统对中国礼制形成了深远的影响,目前考古学界已形成共识,认为良渚玉器具有祭祀神灵、与神沟通的功能。在良渚遗址出土的玉器类文物中,琮是一种特殊的玉器,这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器是良渚文化的原创器型,蕴含着“天圆地方”的原始宇宙观。在日常生活中,玉琮是地位的象征,因此也有分别贵贱的“礼仪”功能。[5]琮是当时辐射面最广、影响力最大的玉器,同时也是“神人兽面纹”神灵崇拜的重要载体。良渚玉器上的“神人兽面纹”(也称“神徽像”)最为著名。在项目第一阶段,参与者重点探究了玉器上的“神人兽面纹”图像蕴含的意象。

浙江省考古研究所的方向明研究员与杭州师范大学的师生一同对“神人兽面纹”进行了探讨和解读。经过讨论,大家总结出四个关键词:兽性、神秘性、庄严感、遥远感。根据这四个关键词,学生设计了相应的动作造型。之后在良渚文化村社区的即兴舞蹈工作坊中,参与项目的师生与社区的10组家庭再次讨论了神人兽面纹符号。在这个过程中,参与者们的身份发生了转换:教师转换为研究者,观察并记录大家探讨的过程;教育学院的学生转换为社区舞蹈教师;社区居民转换为艺术创作者。项目组发现,大学生们对神徽像的感受更具有抽象性,他们所设计的动作受意境感染更多。如楼昕贝认为:“神徽像喻示着社会是由细小的线条来维持整个系统的运转,以流动的微小支撑着整体的宏伟。”而家庭组的感受则具有具象性,比如孩子在描述神徽像的嘴巴时,说神徽像的嘴巴像香肠。在动作表达上,家庭组不注重动作的外形,而是更注重内在的自发性表达。

2.第二阶段:创意舞蹈的训练与创作

项目的第二阶段为训练与创作。教师鼓励参与者积极创作有自己风格的舞蹈作品,同时引导大家分享和互动,在轻松、愉快的环境中练习富有表现力的动作,感悟身体与思维的关系。项目的课堂内容主要分为热身、主题探索、分享三个环节。

(1)热身环节:每堂课的前30分钟是热身环节,由教师带领学生们做热身活动。每次课的热身活动都是教师根据课堂主题内容设计完成的,如球的游戏[6]、空间转移[7]、瑜伽的基本练习等,旨在帮助参与者从多角度观察自我,与当下的身体进行连接。

(2)主题探索环节:教师用游戏的方法将参与者随机分组,共同探索课堂主题。比如,孩子与家长们参观遗址后,表示遗址中的石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教师就提出了“感受土地”的探索主题。课上教师先让学员们进行回忆,再让学员们用身体的不同部位感受石頭,联想石头与土地的关系,最后再即兴表演。

(3)分享环节:分享是贯穿整个课堂与整个学期的重要环节,参与者们在交流中不断加深对传统的尊重与对知识的理解。分享不仅限于用语言来表达,还可以用图画等方式。例如,参与者将石头染上与良渚文化相关的颜色,将它们抛向白色的画布,不同的颜色交织印染在画布上形成了一幅图画,这个过程也是大家相互交流分享的过程。

3.第三阶段:实地创作与分享

第三阶段为即兴表演与公众反馈。参与者们以“舞态良渚”雅集的形式分别在瑶山遗址、莫角山遗址、良渚博物院、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四地进行了现场创作与表演。本文仅以良渚遗址的核心——莫角山遗址的雅集为例。

参与莫角山遗址雅集的舞蹈人员共20人、音乐人2人、嘉宾20人。这是一场现代人与良渚先民跨越时间的对话。参与者如千年前的先民一样,在同一片土地上舞动、祭祀神灵。雅集开始,随着远处的小莫角山上响起悠远的乐声,一群赤脚舞者如野兽般,张牙舞爪,匍匐前进。乐声停止,舞者站定,手持钟磬的女舞者引领嘉宾以最真挚的方式来聆听这片土地。空旷的山顶上,舞者和嘉宾一同闭眼打坐,静下心来感受阳光清风、鸟鸣虫吟、草木芬芳,让身心与自然环境交互。随后,一位头戴羽冠的神徽像舞者从远处慢慢走来。乐声再次响起,舞者们挥舞着红色丝巾跳舞,嘉宾们也跟随着节奏挥舞乐器。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舞者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最后达到高潮:所有的舞者聚集在舞台中心,双手指向天际,手中的红绸仿佛与天际连接,像一团团生生不息的火苗。高潮过后,一切渐渐归于平静。天边传来悠远的女声,哼唱的旋律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声音。舞者带领着嘉宾,一边跟随旋律哼唱,一边将双手指向天空,向良渚先民们献上最真挚的礼赞。此时,嘉宾们不再是观众,而是融入其中,仿佛穿越时空与先民共舞。最后,人们在广场上手牵手转圈舞蹈,在欢呼声中冲向圆圈中心。那一刻人们的心连在了一起,笑容在每个人脸上浮现。

舞态良渚项目通过一系列的排练、雅集、演出、分享与交流活动,让参与者在情感、体感、想象中与良渚遗址产生了联系。莫角山雅集结束后,大家围坐一圈分享活动带给自己的感受。一位四十多岁的嘉宾说:“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赤脚走在土地上,好像在与这片土地对话,在和远古的良渚人交流,很神奇,很感动。”一位舞者说:“以前‘良渚’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名字,但经过这段时间,‘良渚’已经与我的生活相关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嘉宾说:“似乎不需要做什么,就把自己放到这个环境下,在音乐和舞蹈的氛围里,遗址的天空、土地、树木就跑进了我的身体里,似乎它们都会说话,一下子活了起来。”一位专业舞者说:“这是一次深入心灵、神圣而又庄严的表演。一场表演下来,感觉整个人非常放松,有一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体验。”大四学生孙启隆还写了一首叙事诗:

……

我们贴附于墙壁之上

触摸着平面的细腻与粗糙

我们依靠在直柱之上

体味着梁柱的厚重与力量

我们俯身在大地之上

感受着土地的亘古与浩瀚

以这样的融入方式

回归现实

也回歸到

我们自己

……

一位学前教育系的学生卢钦青用自我民族志的方式写道:“还记得第一次踏上良渚遗址,那里好宽阔,有绿草,有湖泊,我躺在沙地上,看着远处山丘上面有一大束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鸟儿成群地飞过,天堂也不过如此吧。我们看着神徽,说着自己眼里的神徽,再用动作表现出来。五千年前良渚先人的形象开始变得鲜明。有一位土生土长的良渚妈妈说,以前家门口的石头就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现在看到它,却不一样了,它是有故事的,与我们共同属于这片土地。”通过活动,参与者与良渚的过去、历史、当下产生了联系,这片土地在他们心中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舞态良渚”雅集的照片在良渚博物院的“见证——良渚申遗之路展”和良渚社区宣传栏等公共空间长期展出。这些照片也作为社区参与遗产保护与社区自治的成果呈现在公众视野中,成为艺术教育参与社区共建的重要部分,助力了良渚申遗。

舞态良渚项目从最初的构思、大学社团实践、社区实现到国际参与,经历了理念—行动—共同创作—反思—分享—再创作的活动环节。初期,项目组邀请了考古学家、舞蹈教师与学生一同对良渚文化进行深度讨论,将玉琮和神徽像确定为探讨对象。项目过程中,我们着重于训练参与者的即兴表演能力和肢体的创造力。通过对参与者触觉、视觉、身体感觉的不断开发,为他们打开更广阔的感官通道。最后,作品的呈现中营造了远古良渚文化的意境,即兴的舞动带领参与者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舞态良渚”也是由此而来,即以一种舞动身心的状态来与良渚文化建立联系。

项目通过音乐和舞蹈让参与者聚焦当下,与土地直接接触,在沉浸式的艺术创作与表演中产生对自我与土地的再认识。当下与过去,通过人们与良渚土地的接触和自我的静默而产生。

在艺游学的实践过程中,参与者在艺术家(舞者)、教育者、学生、创作者、研究者的角色间游走,在活动中建立起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区、自我与遗址的互动关系,深化了对拥有五千年历史的遗址地的情感认同。艺术让良渚文化与良渚遗址不再是严肃冰冷、遥不可及的存在,而是具有了情感和温度。通过创意舞蹈,远古先民和当代人实现了跨越时间长河的心灵对话。

(梅娇寅/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育学院艺术系;余华/上海外国语大学)

本文为浙江省教育厅一般科研项目“社区舞蹈教育的良渚典型经验及推广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Y201840113)。

注释:

[1][2]Irwin R, Beer R, Springgay S, Grauer K, Xiong G, and Bickel B. The Rhizomatic Relations of A/r/tography [J]. Studies in Art Education, 2006, 48(1):70-88.

[3]郑江梅子,易晓明.A/r/tography:一种新的基于艺术的教育研究方法[J].美育学刊,2015,6(01):99-105.

[4][5]王宁远.鹰眼观世界 手铲释天书—良渚遗址的科技考古与多学科合作[J].南方文物,2018(01):89-92.

[6]Britton John.ed. Encountering Ensemble. [M].London: Bloomsbury. 2013.球的游戏是互动肢体剧场中训练演员临在感的练习,通过观察抛球和接球的过程训练对刺激的反应。

[7]空间转移是指通过身体在空间中的行走,不断观察身体与空间及他人的关系进行的觉察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