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一次“非典型”体育电影的尝试

2021-02-18 01:17田亦洲韩博文周正汉
电影评介 2021年18期
关键词:郑恺超越运动员

田亦洲 韩博文 周正汉

田亦洲(以下简称“田”):在中国电影史上,体育电影无疑是一种重要且颇具特色的电影题材。无论是早期的《体育皇后》(1934)、《女篮五号》(1958)、《沙鸥》(1981),还是21世纪之后的《一个人的奥林匹克》(2008)、《夺冠》(2020),往往将个体的胜负、成败嵌入一种显著的国族叙事话语之中。《超越》似乎意不在此,更多地将目光聚焦于个体,探讨个体之间的镜像与冲突,以及个体自身的认同与觉醒。可以谈一谈《超越》这一项目的缘起,以及之所以采取这一定位的原因吗?

韩博文(以下简称“韩”):《超越》是郑恺的猎豹公司(上海猎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出品的电影。一开始碰头的时候,正好是在2019年年初,就想到了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感觉2020年可能会是体育题材电影的“大年”,加上郑恺是短跑运动员出身,又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所以当时就决定了,就做一个跟短跑运动员有关的电影。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老周(指编剧周正汉)进来了。

严格意义上讲,《超越》并不是一部主打赛场的、典型的体育电影,我们也是在不断的讨论和思考中才逐渐明确了这一创作方向。一开始,我们做了一系列的散点式访谈,了解到了非常多退役运动员的现实生活状况,这些故事给我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也直接促使我们想要加入一些自己的讨论和反思。

周正汉(以下简称“周”):在很早的时候,郑恺就找到了苏炳添,因为他上过《奔跑吧兄弟》,两人关系也比较好。当时,苏炳添就说有需要的话,一定会支持。包括训练,都会根据国家队的要求来对你进行训练。需要采访的话,也会全力支持。

不过,在采访过程中,反倒是在片中饰演谢小芳的张蓝心贡献了非常多的故事素材。她是全国跆拳道冠军,小学三年级就选入了什刹海体校,一待就是十几年。她给我们讲了很多体校生的故事,都是她的真实经历,也都是一般大学不会发生的事情。真的特别好玩儿,又特别打动我们。这些也恰好构成了片子里喜剧的部分。再一个就是她给我们讲了很多退役运动员的故事,我才知道这些运动员退役之后是多么落寞,随随便便一个故事就足够震撼到你。听完这两个部分之后,我们的直觉就是,这些故事是真实的、有趣的、动人的,而且是应该被表现出来的。所以,我们在做故事的时候就想,怎么样能把这两部分的东西揉合在一起。

田:片名《超越》有着明显的双关意味,它既是主人公郝超越的名字,也有着不断超越自我的寓意。影片是不是希望在讨论体育精神的同时,也能够传递出一种具有普世性的励志主题?

韩:的确,这是我们的主旨想要表达的东西。《超越》不是一部仅仅献给运动员的电影,而是一部跟所有人都有关系的电影,是一首“凡人歌”。

不过竞技体育真的很残酷,就像片子里郝超越说的那样,“想不输的话就只有赢”。我们在跟同样是短跑运动员的张培萌聊天的时候,他就感慨说,“我特别羡慕你们这个行业,恺哥是很牛的演员,其他人也可以是很牛的演员,可以有很多个厉害的演员,但我们行业就不行,只要你是跑100米的,厉害的人就只有一个。”对他们来说,真的就是“不输就得赢”。但我们想的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输其实就已经赢了。“跑起来,别停下!”这句话,也是对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的人群说的。作为一个普通人,你不一定非要成为郝超越,不一定非要成为李宁,只要你在你现行的轨道上跑起来,就OK了。

周:我们原本设计的是通过郝超越的儿子把这个概念点出来的。郝超越一开始一直不同意他儿子去参加跑步比赛,最后在答应的时候,他问了儿子一句话,“你就这么喜欢吴添翼?你是为了吴添翼才跑的吧?”他儿子说,“不是啊,是因为我喜欢啊。那你是因为什么跑的呢,爸?”在后来成片中的大排档那场戏里,铁牛说的“我真的喜欢它”也就是这个意思。这就带出了“热爱”才是运动的本质和原动力,“热爱”是能够超越“输赢”的范畴的。

田:同为运动类型电影,林超贤的《激战》(2013)、《破风》(2015)采取了一种“双雄”的人物设定。在《超越》中,郝超越与吴添翼也组成了影片的双主人公。这两条线的叙事比重是如何安排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像片中人物所说的那样,将郝超越的身份设计为吴添翼的教练?

周:某種意义上,《超越》里的“双雄”叙事是不成立的。因为短跑不像其他运动项目那样,20岁的人可以和30岁的人同台竞技。如果想要同台竞技,除非是回来做教练。不过,这其实是一种大家都能想到的走向和结果,我们又不想做得太俗套了。我们的想法是,既融入一些关于退役运动员的思考,又能够在叙事上做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在剧本阶段,我们设计了很多种双人结构,比如不同时代的两个人的平行叙事,还有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一体两面。随着后来的取材和讨论,才逐渐形成了现在的新老两代运动员交织的双线结构。但问题是,郝超越这条线是很实的,但吴添翼这条线却是飘着的。虽然有给他做了一个ADD(注意力缺陷障碍)的设定,但这个东西其实并不接地气,直接导致了这条线的动机出了问题,也影响到了郝超越那条线。所以现在会让人感觉,郝超越那条线没看够,而吴添翼那条线没立住。

韩:现在看来,吴添翼那条线要如何发展,其实并不重要,你只要把它切在郝超越这条线里发展就好了。这样一来,反而还能给他在现在时态部分里加戏。所以说,在我们当时设定的双线平行叙事中,吴添翼的这条平行线其实是没有很好地问发挥作用的。这对于我们的成片产生的影响,主要是叙事视角切换的题。如果把吴添翼融入郝超越的叙事线中,我们始终采用郝超越的视角来讲故事,它不会产生跳脱和凌乱的感觉。而现在,即便是将吴添翼的戏删掉很多,但依然会存在叙事过程中视角来回切换的问题。

田:两位主人公的扮演者郑恺和李昀锐之前都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影片在剧本创作阶段就确定由谁来出演了吗?

韩:因为《超越》是猎豹公司的项目,所以郑恺出演男主角这是一开始就确定了的。只不过,一开始并没有确定让郑恺来演谁。当时,我们整个团队,包括郑恺本人,都没有自信说他能演好一个退役的运动员。我还记得当时他跟我们说,“让我演一个退役运动员!?我演不了啊……这怎么也得找王景春来演吧?”直到开机那会儿,我们其实都没有太大的信心。

周:这其实也部分导致了剧本的问题,因为一直都没有确定郑恺要演哪一个角色,所以我们在处理两条人物线的时候,比重是五五开。相当于是我们给自己留了一手,但就像前面说的,这也影響了故事的最终呈现。

田:所以郑恺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要挑战这样一个高难度的角色。

韩:没错。这是一步一步实现的。我们首先想的是能不能把他磨练成一名运动员。他光是参加系统的体育训练,就花了半年的时间,实打实地把体脂减到了8%,几乎达到了一个职业运动员的水准,这是迈出的第一步。到了这个阶段,自然就不可能再走“先胖后瘦”的路子了。因为这个瘦不只是减脂,还要配合一个长期的体育训练,但我们的拍摄周期只允许中间停一个半月的时间。郑恺说,“你让我45天减40斤,这是要死人的!”的确是这样,阿米尔·汗在《摔跤吧!爸爸》(2016)里也是用了5个月时间才减下去的。如果换成是增肥,从身体、心情上来讲,还容易接受一点。最后,当他真的胖了40斤,把自己演成郝超越的时候,这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没想到郑恺这个劲儿努得那么大。所以,现在感觉有点对不住他。

田:在正片结束之后,插入了郝超越找到李宁谈合作的片段,这也为影片增色不少。

韩:这是在剧本阶段就设计好了的,也是为了给观众一个惊喜。但后来我们发现,好多年轻观众居然不认识李宁,加上由于某种原因不能给他加字幕,所以好多评论都在问,“这个老头儿是谁?郑恺见他是什么意思?”

周:其实在出彩蛋之前,我们原本插入了一段真实的体育素材集锦,把历年中国体育健儿冲刺、夺冠、欢呼、升国旗这些镜头全都剪到了一起,特别激昂,特别热血。顺着素材的时间线,这段最后又落到了过去的李宁的脸上,跟后面的彩蛋形成了一个映照。当时,我们拿着这段做好的视频去调色,直接把调色师给看哭了。这一部分的观赏效果真的特别棒,大部分观众的泪点其实也都会在这里。但是由于某种原因,这段最后被拿掉了,还是挺可惜的。

田:在影片的高潮段落中,烟花的瞬间绽放象征了体育运动员耀眼而短暂的职业生涯,用痛仰乐队的《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作为背景音乐,与这段的情绪、气氛也是相得益彰。这些是在剧本阶段就设计好了的吗?

韩:没有,本来我们设计的是在机场追飞机。后来追不到飞机想追火车,结果追火车也不让拍。后来我们去台山采景的时候,感觉那个堤坝不错,但是夜晚光线太暗,照明是个问题。副导演就出主意说,到时候可以在旁边设计有几个小青年在玩儿烟花。我觉得不错,这才有了片子里三月节烟花表演的设计,形成了这样一场高潮戏。这些全都是在动态过程中发生的。

周:《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也是在后期剪辑的时候才定下来的。一开始在做参考音乐的时候,我们用的是《烈火战车》(1981)的主题音乐。但它其实不太适合高潮段落,也不太容易引发现在年轻观众的共鸣。后来也是看了《乐队的夏天》,我们就决定用痛仰的《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片子出来之后,大家都很喜欢这里的音乐。

韩:我最大的心血都花费在这场戏上了,这是无可置疑的。尽管最后的视效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但从预算的角度、时间的角度上,以及在电影院的呈现,还是达到了它该有的效果。单看这场戏,我觉得绝对是一部电影的高潮戏该有的样子;但从大结构来看,就像很多网友说的,包括我们自己也知道,高潮来得太快了,情绪还没有到达你心理的那个点,烟花突然就绽放了。

田:现在的国产电影普遍存在音乐铺得过满的情况,而《超越》中的音乐显得要克制很多。你们是如何看待、处理叙事与音乐之间的关系的?

韩:我可以讲一下我们跟董冬冬老师的合作历程。他现在是国内准一线的电影音乐制作人,非常有经验。但他一开始拿过来的东西,把我惊到了。不只是音乐做得很满,而且每一段的配器都很满,真的是把你认识的所有乐器都用上了。后来随着我们交流的深入,我才发现,这其实是他的经验所在。正像你说的,现在商业电影的大趋势就是音乐叠音乐,不停地铺音乐。董老师每次跟不同的导演合作,也会根据具体的情况揣摩他们的喜好。当时,我就把开始那段郝超越现在时态部分所有的配乐都拿掉了。在这一段里,原本几乎是满音乐的,连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也配上了那种诙谐的“米老鼠式音乐”。最后,我只保留了铁牛健身房里的有源音乐。这样一来,他就明白了我是喜欢做减法的那类人。

我觉得《超越》在整体上的音乐比例还是OK的。本来包括最后高潮段落,郝超越开始跑起来的那段,我都是不想要音乐的,只希望保留人物奔跑时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过这一段还是挺长的,加上董冬冬说,“你们一部商业电影,到了这个位置,再怎么着也得拿情绪了”,所以在这里还是有所妥协。当然,体校部分的音乐会稍微多一点,这其实是OK的。因为这里更多的是一种漫画式的呈现,不涉及太多的叙事。从我个人角度来讲,是比较排斥现在这样音乐叠音乐的趋势的。毕竟,音乐只是一个辅助的元素,只是气氛、情绪的外延,它一定不能抢戏。总之,“戏不够音乐凑”是不可以的。

田:影片最后定格在了吴添翼参加东京奥运会100米预赛的场景之上,这既是一个巧妙的开放式结局,也可被视作对东京奥运会的预热。在刚刚过去的奥运会中,苏炳添引发了全中国对于短跑项目前所未有的关注,他刷新了亚洲纪录,创造历史地成为了首个闯进奥运会100米决赛的亚洲运动员,而这又恰好构成了对《超越》结尾在现实中的续写。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将影片安排在奥运会期间或之后上映,是否有可能取得更好的市场效果呢?

韩:一开始,我们的监制,华谊的张大军,他给我们定的是跟奥运会同档,这也是我们最初的心理预期。但在暑期档,不仅你的竞争对手会更强,而且也意味着你要拿出更多的宣发费,那几乎是一个会翻倍的数字。之后我们做了第一次灯塔试映,结果非常糟糕,预测的票房才不到6000万元。当时,王中磊就问我们有没有可能先不上了。经过几番沟通,才敲定了现在的端午档,但没想到的是遭遇了影史上最拥堵的端午档,17部电影都挤在里面。

周:但如果搁到奥运会之后上,也不一定比端午更好。因为疫情更严重了。而且还是在8月,还属于暑期档。如果离开8月,就没有长假了,再往后就是国庆档了,还会有《长津湖》这样的影片,竞争会更加激烈。今年还是建党一百周年,如果放在2020年的话,我们可能就不会那么忌惮暑期档了。理想的状况本来是2020年奥运会如期举办,也预期去年苏炳添的状态会更好一些,应该会进百米决赛。实际上,他达到了我们对他的预期,但我们没有达到我们对自己的预期。

田:作为《超越》的老板、主演和监制,郑恺在影片的宣发阶段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作出了哪些努力?

韩:在后期宣发阶段,郑恺起到的作用太大了,真的是凭一己之力,天天去宣传。当时,郑恺创纪录地做了一次18小时的直播,连睡觉都在直播,真的是拼命了。每天都是无缝衔接,每天都有新的内容。在上映前两个月的密集宣发期,《超越》的热度始终居高不下,在微博、抖音、猫眼上,一直都是同档第一。一般情况下,走常规的宣发路线,猫眼的“想看指数”每天也就是涨1000多,而这就足以保证你同档第一的位置了;但郑恺只要一直播连线,“想看指数”直接涨10000,十倍就上去了。就在那段时间,我们的热度慢慢跟同档期的影片拉开了一些差距。

田:《超越》在豆瓣上的评分并不理想,部分评论比较尖锐,甚至略显偏激,你们是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的?

韩:一开始我其实还挺自信的,觉得《超越》的评分应该在及格以上。后来在电影宣传“跑站”的时候,华谊的宣传总监就跟我说,“别抱太大希望,评分肯定高不了”。结果刚开画的时候,分数只有5.8,我还是挺失望的。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把豆瓣上的评论都看了,也在反思这里面的问题。除了前面说的片子的叙事问题外,我也发现在明星的选择上,网友会因为你参加过综艺,进行“有罪推论”。要么就做到360度无死角,一旦有漏洞,就会被无限攻击。另外,还要考虑到,在豆瓣上商业片的起评分本身也要比文艺片低不少。所以,当时宣传总监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高不了”,我也终于明白了。

田:与之相对,影片在各大视频平台播放时的弹幕反馈情况普遍较为正面,还有不少网友因为没能去电影院观影,感慨说“欠郑恺一张电影票”,你们觉得出现这种受众接受反差的原因是什么?

韩:之前我是从来不看弹幕的,但看《超越》的时候我还是开了弹幕。我看的是腾讯和爱奇艺,感觉通过视频平台看电影的这批观众会相对客观、宽容一些。而《超越》在腾讯视频上的评分也比较接近我原本的预期。

这两类观众的心理是不同的。去电影院的观众一定是抱了很高的期望,我安排了时间,花了钱,请了朋友,看完可能还要去吃个饭,自然会对影片有着极大的期待;而电视机前的观众,随时都可以看一部电影,每天都能看一部,甚至一天能看好几部。同一部片子,去电影院的观众会觉得哪儿哪儿都有问题,电视机前的观众反倒会觉得,“哎,这不差啊!还不错啊!”所以,还是一个心态的问题。

田:影片的最终票房是1.4亿元,这是否达到了你们的预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打算?你们对《超越》这一项目的总体评价如何?

韩:1.4亿元,我们是赔钱的。现在我们公司的CEO,包括郑恺本人,都在想各种办法,怎么去补这个黑洞。这也就导致了后面的项目比较难启动,所以现阶段我们也只能在自己心里做功课啦。

最近我也一直在反思,这个片子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定位,一个是叙事。关于定位的问题,未来再做的时候绝对不能“骑墙”,绝对不能两边都不靠,是商业娱乐就是商业娱乐,是文艺探索就是文艺探索。不然的话,你既没办法让一般观众满意,也没办法特别深入地讨论问题,就会很尴尬。关于叙事的问题,前面已经说过了。

周:整体上,我觉得《超越》还是合格的。我记得当时去找华谊看片,看完之后,他们虽然也是劈头盖脸地提了好多意见,但大军哥还是拍着韩博文的肩膀说,“导演,你这个片子拍的吧,就是,还行!”他还补了一句,“真的还行!”实际上,我俩私下对这个片子还是有一个共识的,三个字“不难看”,一部不难看的电影。你要说有多好看,那可能沒有。但它真的不是烂片,里面有我们的诚意。我想,这个基准线大家还是能接受的。

【作者简介】  田亦洲,男,山东济南人,南开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外电影理论与中国电影史研究。

【受访者】  导演:韩博文,男,山东济南人,导演,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代表作品:《超越》《也平凡》。

编剧:周正汉(笔名甲子复),男,江西上饶人,编剧,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问学者,代表作品:《超越》《卡西莫多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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