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眼中的芥川龙之介

2021-03-08 05:02林少华
文学自由谈 2021年2期
关键词:龙之介芥川夏目漱石

□林少华

孙立春博士要出关于芥川龙之介的论文集,希望我写序。实不相瞒,我尽管译过芥川的短篇小说集《罗生门》,也写过介于读后感和评论之间的半学术性文章,但并非芥川研究专家。问题是我不能拒绝。这是因为,立春博士对于我不是泛指意义上的博士,而是在我这里读完硕士又考到我所敬重的天津师大王晓平教授麾下读博的博士——无论如何我不好摔耙子说俺不想写什么序。

好在毕竟我并非特别古板愚钝之人,如此纠结之间,蓦然想起村上春树为他的朋友——《奇鸟行状录》等作品的译者、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翻译《芥川龙之介短篇集》所作的序,而且那应该不是应酬之作。由此切入岂非一条生路?至少介绍一下村上对芥川的看法也好嘛!一来似乎还没人介绍过,二来看日本今日最具声望的大作家如何看待日本往日极具声望的大作家,这本身就足够有趣。何况村上眼下盛极一时,无论说什么,人们都愿意侧耳倾听。

不出所料,村上这篇题为《芥川龙之介——一位知识精英的毁灭》的序,洋洋洒洒长达二十二页,日文近两万言。两万言全面介绍似可不必,加之有喧宾夺主之嫌,所以只简要介绍三点:关于总体评价,关于文体,关于死因。

一、关于总体评价

村上到底是为文高手,没像我这样绕弯子,而是开篇就单刀直入:“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国民作家’之一。若从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家中投票选出十位‘国民作家’,那么芥川毫无疑问占有一席。以私见言之,除了芥川,这张名单还将列出夏目漱石、森鸥外、岛崎藤村、志贺直哉、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尽管不能明确断言,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大约尾随其后。夏目漱石无疑居首。弄得好,芥川可能跻身前五。如此列出九人,往下一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村上随即谈到他的个人喜好:“在那样的‘国民作家’当中,我个人喜欢的是夏目漱石和谷崎润一郎。其次——尽管多少拉开距离——对芥川龙之介怀有好意。森鸥外固然不差,但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其行文风格未免过于经典和缺乏动感。就川端的作品而言,老实说,我喜欢不来。当然这并非不承认其文学价值,他作为小说家的实力也是认可的。但对于其小说世界的形态,我个人则无法怀有共鸣。关于岛崎和志贺,只能说‘无特殊兴趣’。除了教科书上出现的,其他几乎没有读过,读过的也没怎么留在记忆里。”对了,村上还说他读不来太宰治和三岛由纪夫。他在《为了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指南》一书前言中写道:“所谓自然主义小说或者‘私小说’,我是读不来的。太宰治读不来,三岛由纪夫也读不来。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那样的小说,感觉上好比脚插进号码不合适的鞋。”

二、关于文体

如此看来,除了夏目漱石和谷崎,村上喜欢的“国民作家”即是芥川。最喜欢芥川什么呢?显然是其文体(style)或语言风格。而且理由未必出于众所公认的芥川乃艺术至上主义者的定评,而是出于不妨称之为文体主义者的村上对文体的特殊敏感和推崇。“那么芥川龙之介好在哪里呢?在我看来,芥川文学的魅力首先是其文笔好,行文考究。至少就作为经典留下来的第一档次作品来说,其行文之美,令人百读不厌。”说到这个程度,村上仍未尽兴:“文气再好不过(まず何よりも流れがいい)。行文圆融无碍,如生命体一般进退自如。遣词造句自然优美,水到渠成。芥川深有教养,年轻时即精通外语和汉文,现代作家用之不竭那样的优雅绮丽的语言由他信手拈来,自由驱使,负重若轻。‘才笔’这一说法或许最为接近。”村上为此列举几部作品为证,如《鼻》《密林中》《罗生门》《地狱变》《芋粥》和《六宫姬君》。“至少就文体和文学悟性(sense)来说,起步之初即已无懈可击。”不无遗憾的是,我国的芥川研究者关注芥川文体之美的似乎为数不多。说到底,文学是语言艺术,舍此,文学无以成立。正如村上起步之初所言:“文体就是一切。”

三、关于死因

死于文体。“文体与文学悟性——自不待言,这成了作为现实作者的芥川手中无比锋利的武器。但与此同时,也成了之于作为文学家的他的致命弱点(achilles tendon)。这是因为,惟其这件武器是那般锋利和有效,以致多少妨碍了他对远大文学视野、方向性的设定。这同作为天赋才华获得超常技巧的钢琴手处境或许相似。由于其手指动作过快、过于干脆利落,致使他不时停下来凝视什么——位于音乐深层的什么——的努力不觉之间受到了阻碍。即使放任不管,手指也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因此,有时脑袋行进过快,手指亦随之行进过快。不,也可能相反。手指行进过快,脑袋亦随之行进过快。但不管怎样,时过不久势必在自己与世俗时间之间产生难以填埋的空隙。恐怕很难否认,这样的空隙加在芥川精神重负之上,就成了导致他自杀的一个原因。”行文至此,村上再次强调芥川文体,说他初期作品那种横冲直闯大刀阔斧的文体,分明具有几乎令人屏息敛气的咄咄逼人之美。“若援引外国作家为例,他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相似。”令人痛心的是,他自己创造的文体最后居然逼得自己敛气身亡。一句话,死于文体。

村上还认为,芥川作为伟大的先行者、作为在某个方面怀有抱负的反面教员,他的死给当代日本作家——包括村上本人在内——留下了两个教训。一个是,“即使能够躲进技巧以致人工性故事之中,也总有一天撞上硬壁。借用初期使用的器皿是可能的,但我们迟早必须将借来的器皿转换为自己自身的器皿。遗憾的是(或许可以这样说)芥川在这种转换作业上面旷日持久,以致最终不妨说要了他的命。尽管对于他短暂的人生而言,可能除此不存在其他选项。”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芥川始于文体,成于文体,亦败于文体,死于文体。这既是艺术至上主义者的成功原因和纯粹之处,又是其令人扼腕唏嘘的悲剧所在。

另一个应该称为教训的,是关于西方与日本两种文化交集方式上面的教训。“在这两种文化的冲撞中,‘现代人’芥川不断摸索他作为作家或作为个人的自证性(identity)并为之苦恼、为之呻吟。最后诚然发现了二者融合的启示(hint),但这意外使他出师未捷而丢了性命。这点即使对于生活在当代的我们也不宜认为全然事不关己。这是因为,我们虽然远离了芥川那个时代,但我们至今仍(或多或少)置身于西方性质的东西同日本性质的东西相互冲撞的正中间。若用当下的说法,或许就是置身于全球化(global)风潮同本土性(domestic)乡愁之间。”

最后,村上说他自己作为小说家的出发点同芥川曾经的处境(position)可能多少有些相通。“我作为作家起步之初就在很大程度上朝现代主义(modernism)方向倾斜,以半是有意地同‘私小说’这一本土小说样式正面交锋的立场创作小说。也想采用同现实主义一度保持距离的文体追求自己的小说世界(同芥川那个时代不同),现代存在‘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这个相当便利的概念。而且我从外国文学中学得了小说技术的大部分。在倾向上,这方面也可能同芥川的姿态相似。只是,我和芥川不同,我基本上是长篇小说作家,并且从某一节点开始朝积极确立原创性(original)物语体系迈进。作为结果,我得以写种类同芥川截然有别的小说,打发与之截然有别的人生。可是在心情上,我至今仍为芥川留下的若干优秀小说所吸引。”

你看,人家叫我写序,我居然拿村上的序应付了事。不过非我辩解,我所以这样做,从根本上说,也是想为中国作家提供一点参考或启示。不难看出,我们的处境同芥川、同村上都有相近相通之处。尤其文体,也许因为多少受网络文学冲击之故,似乎越来越为我们所漠视。芥川因了文体而成为现代文学大家,村上因了文体而成为当代文学大家。应该说,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有文体因素。此外我们还有多少对文体怀有使命意识而苦心经营文体艺术的作家呢?休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对稿子恐怕连耐心修改一遍的心思都没有多少了。

回归主题。

上面写的是日本作家村上眼中的芥川,而立春博士这本书的内容则是中国学者眼中的芥川。视角或许不同,分量亦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大河有大河的风光,小溪有小溪的景色,各有存在价值。何况,立春博士早在十五年前跟我读硕士时就开始研究芥川,一路研究下来,总有一得之见。一得之见多了,就成了一家之言,就成了一本书。作为我,当然感到分外高兴和欣慰。于是移花接木,写了这篇不成其为序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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