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新词语构词模式探微
——以《100年新词新语大辞典》(中卷)为例

2021-08-02 01:57武晓丽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大辞典构词词缀

武晓丽

(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新词新语的产生是语言为了保持信息交流的工具性能,以适应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等方面变化的重要手段。它既是语言问题,又是文化现象,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迅速成为语言学的热点。其中,新词语的结构是广受关注的问题之一。研究其结构,总的来看,可以分作静态、动态两个维度。静态的结构,就是从共时层面对已经出现的新词语作语言学上的分析,学者们一般将其归纳为复合式、附加式等形式;动态的结构,则从新词语产生的途径、方式等角度,以历时的维度去观察词语的形成、演变甚至是对未来词语的预测。如修辞造词、旧词新用、缩略造词、吸收外来词等。当然,词汇研究从来不能把静态和动态的研究割裂开来,而是彼此倚重、紧密结合,新词新语的研究也不例外。在动态研究中,词缀化倾向(或称“类词缀”)、词语模等构词模式的研究是近年讨论的焦点。

《100年汉语新词新语大辞典》(以下简称《大辞典》)收录了1912年以来的11 000余条新词新语,且为所选词语提供了最早的书证材料,可以反映词语的产生时间及其演变。本文拟以中卷(1949—1978年)的材料为研究对象,梳理其中的构词模式,前后系联上、下卷中的用例,研究它们形成、演化的特征。

一、主要构词模式的梳理

词缀化问题是汉语新词语研究的重要内容。词缀是从西方语言学引入的概念,因为语言的不同性质,在词缀的鉴别上,汉语比印欧语要困难得多。在现代英语中,“综合复合词” (synthetic compound)是由词缀附着在词根上构成新词的,词根与词缀容易区别开来。如untie、 recover、 worker中的un、re、er等粘着成分就是词缀。此外,根据词根后面粘着成分的功能,将起构形作用的语素称为“词尾”,以区别于起构词作用的“后缀”。汉语则大为不同,它没有西方语言那样丰富的形态(狭义)变化,语法手段以虚词和语序为主,构词成分以音节为基本单位,而语素又以单音节为主。因此,汉语的词从形式上不能马上把词缀分离出来,需要从语素意义的虚实、定位性等方面去鉴别,判定词缀的标准也不够统一。朱德熙[1]29认为“真正的词缀只能粘附在词根成分上头,它跟词根成分只有位置上的联系,没有意义上的关系”。那么,汉语中意义完全虚化的“真正的词缀”只有“初、第、阿、老、子、儿、头”等少数几个。此外,郭良夫[2]、沈孟璎[3]、张静[4]、马庆株[5]、刘叔新[6]等相继依照各自的标准给词缀下了不同的定义。随着研究的深入,学界逐渐对词缀形成了几条标准:位置固定、意义虚化、标示词性、构词能力、语音弱化等。而且,发现汉语词缀的发展是一个词汇语法化的过程,很多词根在缀化后,构词能力增强,但还保留了一定的词汇意义,学术界把这种介于词根和典型词缀之间,还处在动态词缀化过程中的构词成分称为“类词缀”。

相比于词根、典型词缀而言,类词缀处于词根词缀化的进程中,其外延更富有弹性,因此,容易误把词义的泛化现象与词缀化等同看待。在类词缀的鉴别上,应该以“语义虚化、粘着定位”等为主要标准,综合考虑“标示词性、语音弱化、能产性”等多项指标。

沈孟璎[3]认为“多~”本是表示数量的形容词,由于单纯表示数量,不表示属性,因此不能像一般形容词那样直接同名词结合,不能直接修饰名词。在汉语里没有“多+名词”的结构。不能“多桌子”“多钢笔”“多工厂”,只能说“很多桌子”“很多钢笔”“很多工厂”。因此当“多”完全不受这个限制,可以直接地加在名词上,造成许多新的语言单位时,正说明这个“多”与一般形容词是不一样的。这里“多+名词”的“多”,已具有词缀性质。例如:多级、多时、多头、多品种、多层次、多元论、多幕剧等等。

笔者认为,这里的“多”仍然还是词根,理由如下:

1.“多+名词”中的“名词”具有很强的量词功能,如“级、头、层、边”;此外,“品种、元论、幕剧”等的第一个字也可以用作量词。也就是说,“多”后面出现的成分具有量词性,而不是一般名词。这与“多”表数量义有关,因此受“数+量+名”结构的影响,而不是直接修饰名词。

2.至于所举的“多功能、多频道”这些新词,我们也经常见到在“多”后添加量词而成“多项功能、多个频道”的用例。“多功能”的“多”并不比“多项功能”的“多”更虚化,它们在意义上没有任何区别。同理,“频道多”与“多频道”中的“多”也只有位置的变化,词义上没有虚化程度的差别,如果把前一种“多”认定为类词缀,就违背了主要标准,从而把词缀化倾向扩大化。

李宇明[7]认为大多数新词语的产生都有一个现成的框架背景,这一框架就像是造词模子(简称“词语模”)一样,能批量生产新词语,并使其所生产的新词语形成词语簇。词语模由模标、模槽两部分组成,模标有的是词缀或类词缀,有的则就是词根。在词语模理论下,“多+名词”结构更适合看作一个以“多~”为模标的词语模。

新词新语中,还有一类是仿造成语的四字短语,如由“不言而喻”“待价而沽”提炼出“XX而X”的格式,仿造出了“挺身而出”“一晃而过”等短语。文炼[8]把这类有固定格式和功能,由常项与变项组合起来的结构称为“类固定短语”,从词汇系统的角度看,它是介于临时短语、固定短语之间的词汇现象。

汉语构词成分中有很多既普遍又特殊的构词模式,在认知联想心理、类推作用的影响下,形成了一组模式类似的词族,它们表现手段灵活多样,具有很强的构词能力和表义效果。通过对这些特定词族的研究、对比,可以在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中,总结出符合汉语特点的发展规律。

二、 《大辞典》(中卷)构词模式例释

1.“X化”

现代汉语中存在表层形式一致而内部功能不同的两种“X化”式:第一种是由不定位的词根语素“化”组成的复合式动词,如“变化、化育”等;第二种是由定位的后附式语缀构成的动词,如“弱化、人性化、半机械化、公社化”等,这里讨论的是第二种“化”。

(1)“X化”中的X一般是名词、形容词、名词性短语,还有个别动词。以双音节较多,也有多音节的。如:

河网化 公路化 机井化 半机械化 合理化 合作化

《大辞典》(上卷)还出现了单音节的词(美化、弱化)。从数量、X的类型上看,“X化”发展到今天,具有极强的造词能力。

(3)这些语素、词、短语加上后附加成分“化”之后,都具有了动词的特性。可见,“~化”具有类化、标示动词词性的功能。

但是,在组合能力上,“X化”内部按照X是否单音节分成两类,单音节的“X化”可以带宾语,反之则不能。如:

1)都是美国的统治集团为了弱化我们国内的阵线,造成反革命的内战而每天都采取的手法中的几种。(《人民日报》1961年9月26日)

2)一队一部,当年种麦就全部土机械化了。(《人民日报》1958年3月31日)

综上,“X化”的“化” 语义进一步虚化,定位粘着词根X后,与词根没有句法关系,具有类化、标示词性的作用,而且构词能力很强,笔者同意学术界一般的观点,把“化”看作类词缀的后缀。

2.“白~”“红~”“黑~”

这三个表颜色的名词,经常用来表达对立的词义关系,而且不同时期搭配的对象也有区别。在上卷中,“白”有“反动”义,与表“革命、进步”义的“红”相对,而“黑”不与它们形成这种对立的关系。

白(反动政权):白军、白色恐怖、白区

红(无产阶级):红军、红色政权、红区、红领巾

黑(违法、不光彩):黑货(漏税或违禁的货物)、黑名单(意译词)

《大辞典》(中卷)则发生了变化。由于无产阶级推翻了旧的政权,敌我矛盾发生了改变,革命的任务就是揪出隐藏在人民队伍之中的各种敌对势力。因此,“黑”占据了原来由“白”所代表的“反动”义,而“白”的意义则转向“不关心政治”方面,三者形成了新的搭配关系。

三个颜色字的对立关系反映了不同时期政治斗争的需要。解放前,无产阶级需要通过正面战争来争夺政权,用红白两色代表敌对双方。当红色政权一统天下后,敌对势力由明转暗,革命的目标既要发展生产,还要肃清各类隐藏的反动势力。因此,将“反动”义从“白”转移给有“隐藏”义的“黑”,而用“红”“白”专门去承担“政治可靠”与“不关心政治”的矛盾关系。改革开放后,随着政治运动的结束,这些词的对立关系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3.“……运动”

运动,指政治、文化、生产等方面有组织、有目的且规模声势较大的群众性活动。 运动一词形成较早,梁启超 《清代学术概论》:“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大辞典》(中卷)收录了很多这类新词。如“双反运动”,是指1958年进行的一场反浪费、反保守的活动;“公社化运动”,是1958年8月中国农村普遍开展的成立人民公社的运动;1963—1966年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文字改革运动” 是以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和“汉语拼音方案”为主要内容。

但是,“运动”一词已经在百姓心中留下了多重印象,媒体在新闻报道中应尽量少用,甚至回避使用这个词,如西部大开发;或者换个新的词语,如五个一工程、知识创新工程等。相反,却用“某某运动”来描述一些有违民意的活动。

“运动”本是中性词,由于事件给人们造成了不好的感受,使得该词也具有了贬义的色彩。类似的词例还有如“爪牙”“小姐”等等。这些词以新的意义保存在词汇系统中,还有一些词则随着时代的转变,迅速退出使用。沈孟璎把文革期间大量参与造词的“红~、黑~、~派、~风、~字、~论”等称为“突发性词缀化现象”,这些词缀除了“派、论”还保留某些词缀性质外,“红~、黑~”由于概括事物过于绝对,成为了“短命”的历史性词缀。

4.“半X1半X2”

“半”的基本意义是“二分之一”,是表分数义的数词。“半决赛”即“二分之一决赛”,是为争夺进入最终决赛资格的比赛。“半”的词义还分别引申出 “中间、介于某某之间”的方位义,如:半工人阶级(介于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群体);“表示很少”:半劳动力(只能从事轻微劳动的人)。

此外,《大辞典》(中卷)开始出现“半X1半X2”式的新词语,如:

1)半耕半教:教师兼顾教学与工业生产的教学方式。

2)半工半读:把工作和读书结合起来,一面生产,一面学习的教育制度。

3)半农半读:贯彻教育与农业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制度。

4)半农半医:一面从事农业生产,一面从事医疗服务。

5)半守法半违法户:称轻微违法的工商户。

这里的“半…… 半……”有“一面 ……一面……”“既……又……”之义,起到了连接两个并列分句的作用,不与后面的X1、X2有句法关系,显然与前述“半”的诸义明显不同。

“半X1半X2”在表义上偏向“半X2”, “半X1”只是为说明“X2”的特征。上举前3例是三种不同的教育制度,“X2”是“教”或“读”;第4例是医疗制度,“X2”是“医”;第5例最明显,基本不考虑该类商户的守法情节(X1),只表述其违法的成分(X2)。

细细揣摩,“半…… 半……”所表达的“一面 ……一面……”“既……又……”的意思,应该是由前述“半”的引申义“不完全、不彻底”进一步虚化而来。例1中的“教”之所以不是完全的全日制,是因为还要兼顾耕作生产。显然,由于要完成“教”的任务,那么,耕作生产也只能是不完全的。其它几例也都类似。

“半X1半X2”式到了《大辞典》(下卷)已经不再构造新的词语,原因可能在于,既然主要表述的是“半X2”,“半X1”显得有点多余。而且,当要表达的概念X2不存在中间状态,只有相对的X1时,不完全的X2本身就已经隐含了不完全的X1。比如《大辞典》(下卷)新造的“半退”,词义是“不完全退出某事或某组织”,由于只有“退出”与“在职”两种状态,不会有第三种可能,所以,如果再依照“半X1半X2”式,该词应该做“半工半退”,“半工”就显得十分多余了。《大辞典》(下卷)的“半跳槽”“半自传”都应属此类。

5.“ XV1XV2”

这是由“ X~ X~”作为常项,变项是两个动词“V1”“V2”组合的四字短语。X与V组成状中结构,“ XV1”“XV2”为并列关系。

陈昌来[9]认为“边V1边V2”格式中“V1、V2”并不是单纯地表示“同时发生”, 在“边V1边V2”中,V1在某个特定的时段里基本上成持续状态,所以是基调,V2则在V1的基本持续过程中持续发生或间断发生,V2在该过程中呈现出相对的伴随性,是更为显性的重心。进行体标记“边…边…”格式是同时性与不平衡性的统一。另外,格式中的V1与V2之间还存在“目的”“承接”关系。我们举《大辞典》(中卷)所收部分词例来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

1)贵州仁怀县第一中学采取新老教师挂钩、边教边学、开展教学研究的办法,提高了新教师的教学能力。(《新华半月刊》1960年第一期)

2)文化教育(课)则动员在乡知识分子、高小学生或程度较高的学员,采取边学边教,贯彻“民教民”的方针,也克服了缺乏教员的困难。(《人民日报》1959年4月14日)

例1是新老师边教边向老教师学习,先有“教”,后才有“学”;例2是选拔有一定知识的人充当教员,采取先学再教的办法。“V1、V2”具有同时性与不平衡性,在时间上具有先后承接关系。且“V2”是语义重心。

3)从企业的情况来看,固然有一部分企业在去年大破的同时,就注意到边破边立,建立起不少为生产所必需的合理的规章制度。(《人民日报》1959年5月14日)

“边破边立”是在1964年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中提出的。1940年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首次提到“不破不立”,后又进一步阐释:“不破不立。破,就是批判,就是革命。破,就要讲道理,讲道理就是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显然,先有“破”,才有“立”,“破”是手段,“立”是目的,“V2(立)”是语义重心。“破”与“立”不是单纯的“同时发生”。

4)联系实际,边学边用,提高水平,推动工作,周口店大队干部坚持常年学政策。(《人民日报》1960年11月23日)

“学”政策是为了 “用”好政策。“V2(用)”是“V1(学)”的目的,“V2(用)”是语义重心。

陈昌来认为“V1、V2”这种复杂的语义关系,是“边……边……”格式具有整体性、整合度特征的表现。言下之意,离开了“边V1边V2”格式,“V1、V2”将不保持这种性质。

笔者对此不敢苟同。除了“边V1边V2”外,在其他的“ XV1XV2”格式中,“V1、V2”也具有类似的语义关系。

首先,与上举“边破边立”“边学边用”意义类似的“不破不立”“活学活用”,也具有“承接性、目的性”,处于“V2”的“立、用”也是语义的重心,所以“V1、V2”之间不能调换。

其次,“XV1XV2”格式中的其他表“并列”的格式,也具有“边V1边V2”的特性。如前例的“半工半读”“半耕半教”等“半V1半V2”式,“V1”是持续的常态,“V2”呈现出相对的伴随义,且是语义的重心。再如:

5)广大工人、贫下中农热烈欢迎干部下放劳动,他们说:“能官能民,能上能下,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干部。”(《人民日报》1969年12月18日)

“为官”是持续性的常态,下放做“民”是间断性的,具有伴随性,是全句语义的重心。“能上能下”也是这样。

而且,“XV1XV2”格式中,相对而言,“V2”是全句表义的重心。如:

6)那里的灾民深切感到人民政府和粮食统购统销的好处。(《人民日报》1955年7月22日)

“统购统销”是对关系国计民生而又供不应求的某些商品实行的统一购销政策,显然,统购的目的是为了统销,防止物价飞涨,保持社会经济稳定。

2014年马伊琍回应丈夫文章出轨事件中,用了“恋爱虽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网友迅速仿造这句话,比如“吃饭虽易,减肥不易,且吃且珍惜”“ 学习虽易,考试不易,且学且珍惜”等等,一时间,“且~且珍惜”体火遍全网。“珍惜(V2)”是句子的重心。

马真[10]讨论过并列复句中前后分句的关系,认为孰前孰后有讲究,从中可以总结出这样一些规律:常态行为在前,偶发、伴随的在后;发生时间早的在前,晚的在后;原因在前,结果在后;按照量级关系排列,“极性强调”的在后。戴浩一[11]的时间顺序原则也证明,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词序决定于它们所表示的概念领域里的时间顺序。在表示目的和同时的连谓结构中,表动作的词放在表目的的词语之前。对照笔者所讨论的表并列关系的“XV1XV2”式,正是遵循了这样的前后规律,这也让我们重新审视“XV1XV2”式短语的底层结构,就是由并列复句紧缩而成。

当然,笔者在分析“XV1XV2”格式的性质时,需要把由并列结构的动词“V1V2”扩展而来的“XV1XV2”结构剔除,如:

吃喝:大吃大喝、又吃又喝、不吃不喝

打闹:又打又闹、不打不闹、小打小闹

干净:不干不净

因为这种由“V1V2”扩展而来的“XV1XV2”式只是套用了“X~X~”的格式,而不在意“V1、 V2”之间的语义关系。

注释:

① 已有学者[12]将“化”后缀的动词按照功能弱化程度分作了4类,而且有学者把如“一般化、理想化”标记为形容词,这是类词缀语法化进程中的普遍现象,但是,“化”后缀绝大多数是标记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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