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学下《耻》的身份变化与共同体

2021-08-06 20:27赵申郭海霞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共同体

赵申 郭海霞

内容摘要:种族隔离制度废止后,南非并非想象中的一片和平。库切在其长篇小说《耻》中呈现了一幅白人殖民者与黑人被殖民者身份倒置后矛盾频发的政治图景。虽然深受西方文化熏陶,但是库切在其作品中却充满着东方古老哲学“阴阳学说”的大同智慧。本文借用阴阳学说中三大基本理论,以“万物皆阴阳”、“阴阳的相互转化”与“阴阳合则万物生”为切入点,解读南非殖民体系中的阴阳之划分、白人与黑人的阴阳身份倒置,探析库切欲借助小说文本表露对相互打压的南非殖民关系的否定态度,及其对如今复杂势态下国际关系应当“阴阳相合相融”的共同体关怀。

关键词:阴阳学说 《耻》 身份倒置 共同体

南非白人作家库切(J. M. Coetzee)凭借其文章精巧的构思与独到的韵味摘得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桂冠,与戈迪默被视作当代南非文坛的双子星座。其笔下编织的文字与虚构的小说始终“指向某种学术思想和理论立场”[1]。在长篇小说《耻》(Disgrace, 1999)中,库切呈现了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白人殖民者后裔与黑人被殖民者面临身份倒置、矛盾丛生的境遇。库切在表达对殖民关系思考同时,透露了对南非白人与黑人命运共同体的深切关怀,这种共同体理念与我国“阴阳学说”所提观念不谋而合。阴阳学认为,“凡论必以阴阳大义”,阴阳合则万物生,万事万物都有阴阳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只有阴阳相互融合、相辅相成,才能生出和气使万物得以生长。本文从阴阳学说出发,以“万物皆阴阳”、“阴阳的相互转化”与“阴阳合则万物生”三个基本理论思想切入,分析南非殖民关系中存在的“殖民者-被殖民者”的阴阳对立关系、“殖民者-被殖民者”的阴阳身份转换以及库切对“殖民者-被殖民者”对立关系的否定态度,揭示了库切在面对南非种族暴力横生的境遇下透露的命运共同体关切。

一.万物皆阴阳:殖民体系中的阴阳之分

阴阳早期的概念来源于阳光的向背,物体朝向阳光的一面为阳,背向阳光的一面为阴。老子在此基础上提出“万物负阴而抱阳”的观点,认为万事万物虽形态各异,却无一不具“阴”与“阳”两种因子。阴阳的概念不仅被老子赋予了哲学范畴的意味,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它们的实际功用已经泛指天道、人事中各种阴阳现象及其性质、状态、结构和功能”[2]。《帛书·称》就以阴阳理论作为立论的基础,将哲学中的阴阳观念延伸到社会政治领域中,提出“制人者阳,制于人者阴”的观念,意为掌控他人者为阳,被他人掌控者为阴。由此,在殖民体系中,殖民者作为掌控权力的“制人者”,属性为“阳”,被殖民者作为受权力支配的“制于人者”,属性则为“阴”。《耻》正是通过对白人殖民者后裔與黑人被殖民者的书写,展现了阴阳黑白人种在殖民运作体系下的生存状况。

阴阳学说学者认为,阴阳二者的存在虽然互济互补,却有“阳主阴从”之别,阳气推动其运动变化,作为二者的主导。在殖民体系中也有“阳主阴从”之分,强劲的资本帝国国家凭借其经济、军事实力的优势,侵占他国国土,在殖民体系中占阳性主导地位;而被殖民国家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由资本主义强国支配统治,在殖民体系中占阴性从属地位。小说《耻》将背景置于殖民体系瓦解后处于新旧交替时期的南非,在殖民体系瓦解前期,南非也曾遭遇长达几世纪的“阳主阴从”殖民历史。19世纪末,欧洲白人国家对非洲的控制由早期的缓慢渗透和隐形介入转变为暴力的殖民征服。殖民国凭借其“‘帝国的工具在非洲所向披靡。这些工具不仅包括枪炮,而且包括医学、舰船、铁路、电报以及工业化社会的组织能力。当然,这其中最关键因素仍然是武器。”[3]依靠方方面面的优势,白人殖民帝国在非洲殖民地强行制定相关政策:在农业市场方面,殖民列强决定非洲陆地种植经济作物的类型,在非洲广泛种植可可及咖啡,刺激棉花的生产,并且在其流入市场后控制着市场价格的区间;妇女的生育同样被介入,为了保证非洲劳动力的持续供应,白人殖民国努力维持非洲妇女的生育率;电影、音乐等生活娱乐方式也被殖民国家暗中掌控,殖民国为促进非洲农村地区的教化专门制作了针对非洲人的教育宣传片,并设立了电影审查制度。欧洲白人殖民国家对非洲的经济市场、政策思想及生活娱乐等各方面的主导话语与权力掌控显现出其在殖民体系中的阳性特质,而非洲在殖民国家的权力话语体系下体现的“反驳无能”则显现出其阴性特点,以殖民国家为主导,对被殖民地非洲的社会结构变革与发展所起到的推动作用,也正是“阳主阴从”推动事物运动变化的显现。

殖民关系中的主阳性主导行为与阴性从属行为在卢里与其女学生梅拉妮的性丑闻事件中表现出来。开普技术大学白人教授卢里醉心于研究拜伦与特雷莎的不伦爱恋,并将历史事件投射于私人生活,诱骗黑人女学生梅拉妮与其发生关系。梅拉妮面对卢里的诱骗不是十分情愿,然而卢里压倒性的男性力量优势使她“怎么也拦不住他了”[4],在整个强奸过程中梅拉妮只能“完全听他摆布”[4],像“一只脖子被狐狸的利牙咬住了的兔子”[4],卢里“想对她怎样,就能怎样”[4],抵抗不成,只能“尽量让开:让开嘴唇,让开目光。”[4]面对调查委员会罗迪亚·拉苏尔的调查,卢里将强奸学生行为崇高化和浪漫化,不断辩白道整个事件中自己只是“爱欲的仆人”[4],两人的关系只是源于“无法控制的情欲冲动”[4]。对于只要示弱服便可从轻处理的暗示,卢里态度强硬地表示“我可没有改过的准备,我就是我,永远也不想改”[4]。在整个强奸事件中,教授卢里处于拥有支配权力的一方,是“握有权力的人”[4],“利用职务之便”[4]及男性力量优势主导强奸事件走向。梅拉妮在强奸事件中则处于被支配一方,屈服受制于教授卢里。强奸丑闻由于种族问题的掺加而变得地更加复杂,学生梅拉妮与调查委员会委员罗迪亚·拉苏尔都为有色人种,卢里强行诱奸梅拉妮和公然对抗拉苏尔的行为成为种族矛盾的微观影射,成为欧洲白人国家对非洲殖民暴力征服的典型事件代表,反映了殖民关系中白人殖民国主导南非被殖民地区“阳主阴从”的属性关系。

二.阴阳的相互转化:白人殖民者与南非黑人的身份转换

阴阳学说认为,阴阳双方不是处于长久静止不变的状态,而是始终处于“阳消阴长”或“阴消阳长”的运动变化之中。在阴阳运动体系中,一方力量的增长会相应削弱对方的力量,导致对方力量相对不足,造成“此长彼消”的局面。阴阳消长的量变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便可引起阴阳转化的质变,属阳一方在满足一定的条件可转变为属阴者,属阴一方在满足一定的条件下也可转变为属阳者。

在殖民关系中,白人殖民者与非洲黑人的关系同样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处于阴阳消长的运动状态中。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白人地位下落,黑人重新握有权力,使得白人殖民者与黑人被殖民者关系走向“阳消阴长”的变化过程。黑人被殖民者借着权力的重握,以民族主义为借口,实行野蛮的手段对白人进行报复欺压。这样的报复行径却看似是反殖民的,然而实质上却与白人的殖民主义本质并没有什么差别,是黑人对白人殖民者的新一轮“殖民”。黑白地位颠覆倒置使得殖民者沦为被殖民者,被殖民者翻身成为新一代“殖民者”,最终造成“阴阳转化”的结果。在殖民初期,帝国主义打着“给非洲带来文明民主”的旗号,对非洲人民进行宗教教化,学习“优等白人”的英语语言与西式音乐,完成“优等白人”对“劣等黑人”的“开化、现代化和革新”的使命”。[3]然而,欧洲白人殖民国要求非洲对其进行“文明国度的模仿”同时,又大肆宣扬“差异论”,宣称非洲黑人是天生的劣等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优等白人。20世纪中期,这种“差异论”演化为有形的种族隔离制度,白人殖民者前后制定三百多种种族隔离法律政策,对非洲被殖民地进行打击压制,显示出其“文明民主”口号的矛盾性与虚伪性。长期以往,非洲人民终于看清白人所谓的文明开化只不过是“新时代的胡言乱语”[4],掀起了此起彼伏的黑人反种族主义运动。20世纪末,殖民帝国对非洲大地的殖民控制被推翻,多年持续的种族隔离制度宣告终结,黑人开始作为自由人享受平等的权利。然而多年经受的剥削与压榨使得黑人在重掌权力后走向另一个极端,以暴力手段对地位下落的白人展开疯狂的报复。

由“阳性主导地位”向“阴性从属地位”的转化使得卢里与女儿露西成为黑人极端复仇主义之下的白人受害者,他们曾经在南非“当老爷”的养尊处优生活已经结束,随意让佩特鲁斯“卷铺盖滚蛋”[4]支配权力也逐渐丧失,只能忍受地位上升黑人的有形暴力与无形暴力。黑人团伙假借打电话闯入露西的农场,将她反锁在屋内轮番实施强奸。卢里也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报复,他被锁在卫生间里,从头到脚淋浇了大量掺加甲醇的酒精,“浅蓝色的火苗”[4]在身上蔓延开来,除了“一边耳根后还留着点头发,他似乎已经没有了头发[4];整个头盖骨好像都变软了”[4],被烧得粉红的皮肤还“往外渗着液体”[4]。院里的看家狗也没能幸免,虽然“愤怒地喷着唾液”[4]扑向黑人团伙捍卫主人,却也是“胸部被子弹贯穿,即刻就死了”[4]76,“鲜血和脑浆在笼子里飞溅开来”[4],伤势轻一些的也“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倒在地上,两耳耷拉着”[4]。南非黑人被殖民者再也不是低头顺从的“老式卡菲尔人”[4]了,南非话语权的重新掌握使他们完成了“由阴向阳”的转化。佩特鲁斯一改往日对白人谦恭卑微的奴仆黑人形象,摇身一变成为白人卢里的“农场的合伙人”[4],设出黑人强奸一计谋算露西的农场据为己有。曾经为白人主子的卢里即便看清佩特鲁斯的计谋也无能为力,只能依然给佩特鲁斯搭帮手,女儿露西身怀“黑种”,无奈沦为了佩特鲁斯的小老婆。

在南非殖民体系的身份阴阳转化过程中,南非犹如翻版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不论白人或是黑人,人人都可以是被殖民主义迫害的犹太人,人人又都能“由阴转阳”,成为施行种族迫害的希特勒。曾经的白人殖民者陷入“阳气消退”的境况,沦为被暴力欺压的被殖民者。曾经的黑人被殖民者又进入“阴气增长”的过程,翻身成为欺压他人的新一代殖民者,南非形成了从白人殖民控制到黑人殖民反控制的“阴阳转化”的局面。

三.阴阳和则万物生:库切的共同体呼吁

在陰阳学说中,阴阳两方相互依存、互为根本,呈现出互根互用的关系,天地间的万物都是阴阳二者相结合的产物。阳依附阴而存在,阴依赖阳而存在,阴阳相生相成。《庄子》田子方篇记载:“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意为寒气来自于地,而其根在于天;热气来自于天,而其根在于地,“天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和合而生成”[5]146。只有将阴阳糅合在一起,才能使之相融成为一团“和气”,使万物生生不息、得以安宁。

库切以其敏锐的眼光洞察到,国与国之间也必须遵循阴阳相生的规律,只有抛却历史的伤痛与对立分割的敌意,以平等的姿态寻求和谐共生,达到“阴阳相合相融”,才是未来国与国之间的发展道路趋势。在小说中,库切早已借助卢里与露西的选择给出了自己的态度:卢里在经历黑人团伙洗劫农场后有了心理路程的变化,这种变化以“狗”为隐喻,体现在卢里对狗态度上的变化。曾经的卢里面对狗主人对卢里喜欢动物的猜测矢口否认,称他只是喜欢吃动物,只是喜欢它们“某一(能吃的)部分”[4],就如殖民者只是利用被殖民地区某些可利用的资源。然而在小说的最后,他似乎最后与狗有了共情的能力,对狗“产生了一种感情”[4]。在将一袋袋死狗的尸体运往焚化炉时,卢里看到旁边“随心所欲地堆在一起”[4]的腐肉与废料随即动了恻隐之心,“不愿意把如此的羞辱性强加于这些尸体”[4],选择亲自上手,替“通常该干这活的工人”[4]体面地将这些狗的尸体拿去焚烧。卢里态度的变化折射出殖民者对曾经被如“狗”一般对待的被殖民者的同情,虽然自身遭遇黑人带来的创伤,却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有了与被殖民者共情的能力。而露西也没有听取去寻找更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4]的建议,最终决定抹去过去的恩怨嫁给黑人佩特鲁斯,继续留守在非洲农场过往日的生活,选择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和解。与卢里交谈时,露西坦白道:“是很丢脸。但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该学着接受的东西”[4]。露西认为,是时候放下身段,放下过去的历史迎接“新起点”,寻求与南非黑人和解的新开始。库切借助卢里和露西与黑人犯罪团伙影射南非白人殖民者与被殖民者,通过书写卢里、露西与黑人团伙在非洲农场的“小故事”展现南非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双方矛盾对立的宏大历史。卢里与露西的选择同样也是白人殖民者后裔的选择,可以说小说中的两人是和解派的先行者,最早认识到两方以矛盾的身份而存在只会带来恶循环,在国际复杂的形势下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独善其身,而是作为一个命运的共同体相辅相成。选择一种和解的道路同时也意味着选择一种和平共生、共同发展的道路。

库切以小说人物的选择呈现了其对南非相互对立打压的殖民关系的否定态度,表达了其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考与呼吁。在地球共同体社区,把握阳与阴之间的平衡犹如太极图中阴鱼与阳鱼的动态平衡,不论哪一方缺损,都将打破太极图中阴鱼与阳鱼的平衡与完整,反过来也使自身受到损害;而不论哪一方受利,都将同时使得自身与对方受益,有益于整体的稳定与平衡。因此,国与国之间关系的运作如同太极图中阴鱼与阳鱼的运作规律,建立国家联系不是殖民国的霸权主义与单向控制,而是基于国际伙伴关系理念进行平等协商与友好交往;实现国家经济发展不是殖民国的垄断原料与资本扩张,而是世界各国基于平等尊重的基础上进行的互惠互利、合作共赢的友好經济往来;传播国家文化不是殖民国强制输出本国“优等文化”,而是基于各国和平交流与互相尊重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观念文化。一味寻求一己私利,不懂得协调平衡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只会使得“主阳”一方的力量增长膨胀,“主阴”一方的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破坏了阴与阳的和谐运转。

由于不同作家生存状态、文化背景与思想个性的不同,他们“笔下陷入边缘情境的主人公们最终的命运、灵魂的拯救之道也各不一样,由此折射出作家对人类存在困境不同层面的洞察。”[6]库切在其作品《耻》中以阴阳学说为具体理论体现,向读者呈现了南非殖民体系中黑人与白人阴阳角色的划分、阴阳身份的倒置,并通过聚焦卢里、露西为代表的南非白人最终选择释怀历史伤痛实现自身的灵魂拯救之道,表露出其对当下复杂多变时代的国家共同体呼吁。虽然深受西方文化熏陶,库切却以其虚构的小说文本为读者折射出东方古老阴阳哲学的大同智慧。在国际形势转变的当下世界,库切以其富有远见的思考警醒世人:国家与国家之间要超越狭隘的意识形态,摆脱对立压制的单边主义,合作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寻求“阴阳共融共生”的共同发展道路。

参考文献

[1]高文惠.库切创作的理论化倾向[J].山东社会科学,2013(10).

[2]刘文英.中国哲学史(上)[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3]李鹏涛.殖民主义与非洲社会变迁:以英属非洲殖民地为中心:1890-1960年[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4]Coetzee, J.M. Disgrace. New York: Penguin Press, 1999.

[5]芳园.老子·庄子全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6]吴莉莉.拯救与堕落:J.M.库切作品中的命运主题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英国海洋小说与国家认同和文化自信研究”(19YJAZH02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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