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进铁佛庵巷

2021-10-22 19:10胡静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小巷

胡静

1

左弯右拐,上坡下坡。我在铁佛庵小巷慢悠悠地走着。时间也在慢悠悠地流淌,如一架老钟表,指针上沾着灰,一步一步迟钝地走着。

一口老井卧在那儿。井外围着几个硕大的磨盘,一圈高高的井栏把它们圈起来,仿佛一块大卵石,固定在岁月的河中,不动了。

风来了,风摇落了井边枇杷树上的花,细细碎碎的,纷纷扬扬地落进了井里,扰乱了井水的平静。

井说话了。它幽幽地对我说,很久以前,我是那庵中的井,因庵中供奉着一尊大铁佛,人们称其“铁佛庵”,我被称为“铁佛庵井”。我与庵中尼姑一样,过着清净的日子。一百多年前的一阵炮响,扰了我的清净,铁佛被熔化,筑成炮弹。炮弹爆破的烈焰笼罩了四野,我的身上染满了血。后来,天下太平了。我成了人世间的“市井”,迎来了我最开心的日子。每天天刚亮就有人来取水,水桶撞击声,木杵声,说笑声,不绝于耳,直到天黑还人影绰绰,那个热闹哦——

围在井边的石磨也说话了,当年,我们在磨粉厂工作时,也是忙个不停,那么多大磨子一起转起来,呼呼嗖嗖,轰轰隆隆,那个排山倒海的气势!

星子般的花瓣儿,隨着风在石磨上打着旋儿。

唉——老井与石磨一起叹息,我们退休了,那些过往,人们恐怕早已忘了。

忘了吗?井东边一排长条石凳上,三五个老人坐在那里,面朝着老井呱白,从先,人到了棺材里,棺材到了庵里,庵里老尼姑坐在青灯下为棺材里的人超度。磨粉厂磨出的白面,那个麦香,香了几条巷。近前去打听,他们十分笃定地指出了铁佛庵及磨粉厂的位置。自不消问,他们是否记得当年打水洗濯的事了。

打井水的铅桶、井边的晾绳早已在风中不知所踪,还有当年让小巷冒出炊烟的一套工具,煤球炉、芭蕉扇、火钳、一小把劈柴,也都随风星飞云散。旧事里那辆板车也耗尽一生精力,去向不明。

旧物不存,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蹲在人的记忆里,冷不丁雀跃而出。

“万物轮回,这是自然规律……”已然走远,风又把井边老人的话送过来。

2

被风送来的还有季节的口信。

碧绿的莲蓬、鲜红的菱角、白萝卜、紫茄子、青瓜,活蹦乱跳的小虾,扑棱尾巴的时鱼,团成圈绳的黄鳝,还有门上插的菖蒲、浸在水盆里的粽叶,牵着泥土,带着池沼,挽着时令节气,一起来到小巷里;黄澄澄的菜油、白花花的大米、红艳艳的花生米,在粮油店门口招徕着你;花花绿绿的绵绸悬满小小的布店,争奇斗艳地招展着;撒着黑芝麻的白糍糕刚出笼,袅袅的白气飘着诱人的甜香。好吃的多着呢,甜米酒、炒米、芝麻粉、豆腐脑,还有骑着电动车、挂着喇叭来回叫卖着的“北方大馍——老面馒头——”与高音喇叭声应和着的是穿蓝布衫的老奶奶悠悠的一声“白兰——花——”她坐在掀着一角白布的竹篮边,一股幽香钻出了布角,袅绕在小巷中。这些声色气味尽是季节的味道、色彩和诱惑,让人活色生香地生活在那天、那月、那年里。

“冰箱、彩电——洗衣机卖——,空调、电脑——电视机卖——”一声吆喝穿云裂帛般传来,一个戴草帽、皮肤黢黑的老汉踩着三轮车来了。这迥异于大街上用扩音喇叭反复播放的叫卖声,有着金属般质感,抑扬顿挫,极有韵味。

听着听着,耳畔便响起一串串悠长悠长的声音:“可有——生铁——破锅铁卖——可有碎布儿——破皮鞋卖——”“修——伞——”“补锅——”“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刀的一出场,那气贯长虹的吆喝声把收荒货的、修伞的、补锅的、卖豆腐的、卖香烟的、卖芝麻糖的声音,全给盖下去了。

那些吆喝声响彻在童年的小巷,被风中的瓦楞慢慢隐去或消磨。

3

风,在巷道中左弯右拐,似乎在撩拨着什么。

这回,它触动了谁的心思?是挂在防盗栏上的干辣椒、烂脸盆里种着的一簇葱?或是褪色的春联、生锈的门环?还是小店门前站立的中年汉子?

哦,他身后小店的门脸可真小啊,楼梯道改造的,只容得下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地上堆着快递物品,门口摆着蔬菜,它是个快递点,又捎带卖菜,生意看上去清淡。老板好像并不着慌,常坐在小桌前,目光悠悠地打量着来往行人。此刻,早市已过,他又闲下来了,在店门外站直身子,唱着《卖油郎独中花魁》选段:“劝小姐莫悲伤,暂且忍受心放宽,待等打退金寇贼,我们一道回故乡……”那略微沙哑的歌喉带着一股沧桑感。望一眼汉子布满风霜的脸,想起店里只见过他一人和他的枞阳口音,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巷口,我背着他驻足细听,听着听着,眼睛发酸,眼泪沾在睫毛上,哭了吗?怎么会呢。

拐弯,风送来一阵悠扬的胡琴声。楼道口,一位穿白汗衫的老人,坐在小木椅上,低首垂眼,对着摆在小木凳上的琴谱,咿咿呀呀拉着《天仙配》选段;不知谁家窗户飘出了严凤英的声音:“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音与词皆醉人,一时又凝在那里。那混合着泥土、青草、江河湖水气息的黄梅戏啊,是百姓的精神盼头,也是苍生心绪的突围,是活泼泼的人间烟火,也是安稳稳的绵长岁月。

不由得心生欢喜。

外地人来安庆,听巷道里的安庆人呱白,也觉得是听戏。安庆人说的话是黄梅韵白,清清的、脆脆的、嗲嗲的,拖着尾音,打着弯儿,说不出的婉转悠长,就像这小巷,似乎已到尽头,走过去,一个或左或右的转弯,又是巷陌深深。这声音是独特的,与其他任何地域的声音都不同,正如铁佛庵小巷与其他任何小巷都不同,安庆城与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同。

4

风,又追着我的脚步上坡下坡。

阿惠理发店的推拉门半敞着。一张理发椅占据了大半个空间。理发椅的黑皮套子已龟裂,扶手的白漆也已斑驳。理发师阿惠四十来岁,总是罩着红格子套袖衫。她一边笑微微地陪着顾客聊天,一边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儿。顾客七十来岁,一条蓝围脖罩住了身体,他闭着眼睛,两手搭在扶手上。阿惠手握推剪,那推子手柄一紧一松,弹簧一张一弛,梳齿状的推剪在头顶上“嚓嚓”地响,头毛一茬一茬地落,仿佛农人割下一茬一茬荒草。顾客再头靠椅背,仰脸望天花板,开始刮胡子,刀片在涂了白沫的脸上上下翻飞。洗净脸,摘下围脖,一个焕然一新的人,喜滋滋出了门。

跟人一样,那些灰头灰脸的旧衣旧鞋也在修理。铁佛庵巷与解除巷的交叉口,支着一把红白相间的遮阳伞,伞下一位老鞋匠,七八十岁,瘦瘦的,戴着顶草帽,坐在一个破旧得只剩下机头的修鞋机旁低头修鞋,几双灰仆仆的旧鞋或俯或仰在他脚边,旁边支一个小马扎,坐在小马扎上等候的多是老年人;一台缝纫机旁,一个眉眼含笑的少妇,一边“哒哒哒”地踩着缝纫机,一边与站在身旁的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缝纫机旁大大的塑料袋里,装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它们正等着换拉链、修搭扣、轧缝隙,就像等候看医生一样,静静地候着。看着那些旧衣旧鞋,我竟有些感动:它们很幸运,老了没被抛弃,病了被送来诊治,治好了再发挥余热。它们就像幸福的老人一样,被珍念、被善待着。

一个老人背着一床棉絮缓缓走来。弹棉花的呢?哦,就在出了小巷的街店。一床棉絮差不多占了整个店,棉线正像蜘蛛织网一样往上攀。我的脑中也织起了一张网,修伞的、修钟表的、补锅的、绷棕床的,一个个纵横交错在脑中。如今,这些手艺人在哪儿呢?

想必,他们已随风远去。

5

小巷的天,被楼房切割成狭长的“天井”,蓝是蓝的,但树影旁逸横斜,把“天井”撑得很拥挤,没有要人展翅欲飞的感觉,只想坐在“天井”下颜色发暗的竹椅上,慢悠悠地摇一把蒲扇,像那位老奶奶一样,坐在梧桐树下,半合着眼,阳光洒到梧桐叶子上,穿透下来,在她身上跳动着星星点点的光斑;或像那俩老爷子,携一杯茶,支一块棋盘,坐在小马扎上,在三五人的围观中杀上几盘。棋牌室,垂着发黄的软塑门帘,人影绰绰。“哗啦啦”和牌声、说笑声混合着香烟的烟雾钻出了门帘。告诉你,他们生活在简单而弥漫着白光的下午。也告诉你,这份慢与闲,可珍又可贵。

黄昏,太阳已经揉皱,宛如穿旧的毛线。这种时刻的小巷,最易让人怀旧。最怀念的游戏,是与小伙伴们一起移动了岁月。滚铁环,抽陀螺,拍洋画,跳房子,跳皮筋,还有在小巷穿来钻去地捉猫猫。那长得没有边缘的闲散童年,为小巷留下快乐的童梦。

站立在这样没有思想只有感叹的暮色里,目睹太阳从“天井”跌落下去。我看到落了几片黄叶的木质长椅,因为时间的作用,已经变得腐朽、失重,像一个宁静的、有待被发掘的句子,在落叶与长椅的沟通中,被唤醒、被珍重。

没有一直在此逗留,那些过往的岁月都如旧书,发黄、陈旧,写满沧桑。我需要一点一点地破解它们。我需要一点一点地爱它们。

6

楼房有些年岁了。一排、两排、三排,五六层高。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粝都凸现出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些花。朝阳处,各式各样洗净的衣服、被子、乳罩、裤衩穿在晾衣竿上,从一家家的阳台伸进天空,朝着太阳招展;混凝土阳台上披挂着的紫藤、牵牛花,花盘里栽着凤仙花、宝石花、青葱青蒜,都在日头下闪着光。一家小院栅栏上的蔷薇,层层叠叠的花,把小院装扮得像一座童话里的城堡。楼房背阴处,太阳似乎有些嫌弃它,下午两点才探过头来,四点多就没了影儿。青苔倒是喜欢,在湿漉漉的墙面、角落里,青乎乎趴了一層。油烟机沾满黑腻的污垢,阴水沟里漂着鱼鳞片,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飞舞着,那些毛色或深或浅的野猫也在这里出没,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也正在酝酿和滋生。

楼房旧是旧了些,相比那些耸人云天的“高层”显得有些寒碜,却有着一股蚀骨的感动,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在老房子下,一股气味,一缕炊烟,一声叫骂,就唤醒我儿时大院那些邻里乡亲的记忆:你帮我家收被子,我帮你家扛煤球;做了好吃的,相互赠送;一家办大事,家家来帮忙……想着想着,胸口就像被暖水宝焐过一般。那感觉,具体经历的人会懂。昔日那些美好在生命中沉淀下来,而那些鸡零狗碎的口角已随风而逝,即便偶尔谈及,也都是笑谈了。

老城区,老街巷,老楼房,自然住的多是老年人。据说,他们中不少是过去的“板爷”。熟识的物,熟识的人,构成他们一生的“真”空。他们平静而缓慢地生活着,几乎意识不到光阴的流动、记忆的衰退……

7

没有月光的夜晚,小巷隐进黑色的幕布后。只在拐角处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昏昏黄黄,下面有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我走在夜的小巷中,投在巷底的身影被拉长。

那沟壑般的巷底,有的是水泥铺就的,“笃笃笃”——踩在上面声音清脆响亮,但到底有些隔心隔肺,说的是客套,我与它们一一寒暄;有的是青砖铺的,“咚咚咚”——脚步声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那是肺腑之言,我与它们悄悄私语。

一阵风来,我伫立在铁佛庵巷的风中,任思绪的浪潮卷起:这一生我走过了很多街巷,我的行走之路确实已远。左拐右弯,我一直在左冲右突;上坡下坡,我爬过了一个又一个坡。在这“九头十三坡”的老城,我已行走了半生。

不谙世事的我总有一种蓄积的冲动,想让所有的坡都低头让路,却常常一个趔趄摔倒。崴过的脚叠加着记忆的疼。此刻,当夜宁静下来,我在静默中接近了小巷本身。消磨掉的不仅是眼神里的尖锐,还有年轻的气息。终于明白,自己只是风中的一粒尘埃,静静地潜回尘世,左右迂回,坦然地上,淡然地下。我走走停停,随心随性。消磨掉的不仅是眼神里的尖锐,还有年轻的气息。

吹来吹去的风,吹旧了一座座房子,吹枯了一片片树叶,也吹老了人间岁月。一拨又一拨的风,吹走了许多东西,又吹来了许多东西。树在风中回黄转绿,野猫在风中发情,鸟雀在风中飞翔,婴儿在风中啼哭……

责任编辑:赵利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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