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独善以垂文,奉时以骋绩

2021-10-25 08:23谢光鑫
传记文学 2021年10期

谢光鑫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刘勰,南朝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生于宋,著于齐,官于梁。以“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为人生信条。自称是孔子的梦传弟子,在世时以善于撰写佛典记序、塔寺及名僧碑志闻名,身后因撰有被称为中国文论“元典”的《文心雕龙》而享有盛誉。习近平总书记曾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引用《时序》篇中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一句,强调文学的变化受到社会情况的影响,文学的兴衰与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以此勉励文艺工作者成为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方向,创作出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优秀作品。

与《文心雕龙》的备受关注相反,史书对刘勰生平的记载十分有限。虽然《梁书》卷五十《列传第四十四·文学传下》和《南史》卷七十二《列传第六十二·文学》皆立其传,可惜颇为简略。其现存著作有《文心雕龙》《灭惑论》《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其余所作碑铭有目无文,参与编撰的佛教著作也无从分辨具体归属。

世居京口,笃志好学

刘勰生年不详,多数学者推断他生于齐末,具体年份有争议,本文从467年。从有限的记载看,刘勰早岁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刚成年又丧母,家里颇为不幸。

刘勰是南徐州东莞郡莒县人。《梁书》记载:“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彦和,是“勰”的近义词,《尔雅·释诂下》云:“勰、燮,和也。”莒(今山东省日照市莒县),春秋时期称莒子国,汉代置县,西汉时属于城阳郡,东汉时属于琅邪郡,晋武帝泰始元年(265)分琅邪而置东莞郡。直到265年,“莒”县被划归东莞郡,方有“东莞莒”。晋永嘉丧乱时,北人南渡,侨居江苏者众多,又以镇江为最。镇江古称京口,刘勰长辈刘秀之、刘穆之、刘粹之,均“世居京口”,由于是在南方侨立的州郡县,《宋书》本传仍称他们“东莞莒人”。1969年,江苏句容发现《刘岱墓志》,上刻有“南徐州东莞莒县”字样,刘岱是刘粹之的儿子,按辈分算是刘勰的堂叔。因此,正史说刘勰是“东莞莒人”,或是就祖籍而言,或是“南徐州东莞莒县人”的简称。日僧遍照金刚所著《文镜秘府论》,其中的《天卷·四声论》则直接称刘勰为“吴人刘勰”。

刘勰祖父为刘灵真。其父为刘尚,南朝宋时官至宋骑校尉,战死于元徽二年(474),刘勰时年8岁。由于除《梁书·刘勰传》外,刘灵真与刘尚父子不见于其他史传,我们对二人知之甚少。《梁书》称“祖灵真,宋司空秀之弟也”,该句被晚出的《南史》删去,引来刘勰是士族还是庶族的争论。依《梁书》者从刘灵真追溯至刘仲道,再至刘爽、刘抚,乃至汉代的齐悼惠王刘肥,直至汉高祖刘邦。其中的刘仲道为刘勰曾祖,曾襄助南朝宋高祖刘裕开国,子穆之、秀之皆为重臣高官,故而认为刘勰为士族后代。依《南史》者则认为,正是因“祖灵真,宋司空秀之弟也”失实才删去,《南史》同删的还有《宋书·刘穆之传》所载的“汉齐悼惠王肥后”一句。再者,“灵真”不同于“秀之”以“之”字为名,两人并非同宗兄弟。即使灵真确实是刘秀之的弟弟,刘氏族中的显赫人物如刘穆之、刘秀之,乃从寒门起家,靠军功见擢拔。故而依《南史》者认为刘勰是庶族出身。然而,庶族之说也不可定论,兄弟之间名字不一致的情况也有,如沈约《宋书·自序》云:“少子景,河间相,演之、庆之、昙庆、怀文其后也。”至于《南史》的删减,可能更多是篇幅缩减的结果,而非因失实。折衷而言,刘勰祖上可能起于寒门武人,在取得高位后转入文官,成为士人,说刘勰出身于低门士族更为合适。

刘勰自小就有凌云之志,自以为是黎民中的翘楚贤者,笃信自己能够树德建言,拔萃出类。《文心雕龙·序志》云:“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彩云即五色云,也称景云、庆云,古时被视为吉兆,可视为天下太平的祥瑞。不过,此处刘勰攀摘彩云之梦,意在表示自己少有奇志,也暗示他小时握有五色笔,幼时就文才出众,且必将以文章闻名传世。一般来说,少时的刘勰笃志好学,主要修习的是儒业,读的是儒家经典。是时正儒学大振。南齐的前两位皇帝,即齐高帝萧道成和齐武帝萧赜,皆颇重视儒学,以儒学为国学。至武帝永明年间,呈现出“家寻孔教,人诵儒书,执卷欣欣,此焉弥盛”的盛况。京口作为侨民聚集之地,有诸多名儒在此隐居讲学,先后就有关康之、臧荣绪、诸葛璩诸家。南迁的莒人保留了原先鲁地崇儒的传统,自然也多崇尚儒业。而立之年后的刘勰,更有孔圣人垂梦,想必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刘勰20岁时,母亲去世,继而终生未曾婚娶。至于刘勰为何“不婚娶”,一来是由于早年失去父亲关照,母亲又在自己成年不久后离世,《梁书》本传称“家贫不婚娶”;二来是出于高不成低不就的考虑:作为没落士族的后代,他不可能与庶族通婚,同时因早孤家贫,也不会有一家士族大姓同意把他作为连婚的对象。的确,在门第严格的年代,婚姻“失类”是一件很令人羞愧的事情,意味着自降身份,东晋的杨佺期就是其中显例。杨佺期是东汉太尉杨震的后代,史书记载:“自云门户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门第比王珣者,犹恚恨,而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再者,有学者将刘勰“不婚娶”的原因归于他的宗教信仰,即信佛。不过,刘勰受儒学浸染甚深。佛教对于刘勰而言,更多是知识,尚未转化为其内在信仰。即使在上定林寺精研佛学十余年,他也只是一个俗家弟子。

寄身佛寺,积学储宝

为母守丧三年毕后,刘勰离开京口,只身一人来到都城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寄身于佛寺,当时的他大约24岁。刘勰在寺内度过了十余载,直至天监三年(504)才离开。史书称刘勰“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佛教典籍分经、律、论三部,刘勰占其二,并以博通见长。

刘勰寄身的寺院是上定林寺,史书中有时也称之为“定林寺”。上定林寺位于钟山(今江苏省南京市紫金山)南侧山腰之上,几近于峰顶处,俯临紫霞湖。齐梁时佛教盛行,寺庙广开,名僧讲法流行,“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上定林寺更是一座名刹,乃南朝佛教活动的中心。这里高僧云集,时有名士、王侯登门拜访,是雅士相互切磋学问、谈经论道的地方。据记载,僧远、僧柔、法通、智称、道嵩、超辩、慧弥、法愿等名僧曾居上定林寺,名士何点、周颙、吴苞、张融、袁昂、何胤,王侯萧子良、萧宏、萧伟也常“策踵山门,展敬禅室;或谘戒范,或听内典”。上定林寺寺院藏书丰富,除富藏佛学典籍外,也不乏大千界内文书,包括道教典籍、儒家经史和医方图符等。《释氏要览》卷中“开外学”条有云:“毗奈耶云:因舍利子降伏拨无后世外道,佛听比丘学外论,仍须是明慧强记者方可。于一日分三时,初中二分,读诵佛经,至晚读外书。是故祗中有书院,其中置大千界不同文书。佛许比丘遍读,为降外道故,不许依其见解。”刘勰居于寺内,正好“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文心雕龙·事类》)。

刘勰依从的是名僧僧祐(445—518)。僧祐俗家姓俞,14岁时因家人秘密为之定亲而躲入上定林寺内,先后师从名僧法达、法颖、法献,精通律部,永明年间成为名动一时的律学宗师。在齐梁时期,僧祐门徒过万人,享有盛誉,备受僧、俗两道的敬仰,诸多佛界领袖、皇亲贵胄皆以师礼相待。在僧祐的交游经历中,与刘勰密切相关者有四:一则齐武帝萧赜次子,即竟陵王萧子良尊崇僧祐,萧氏曾多次请僧祐讲律,并推荐他入三吴(今湖州、苏州、绍兴地区),主持五众(比丘、比丘尼、学法女、沙弥、沙弥尼)的甄别考试,刘勰入上定林寺前肯定知晓僧祐的大名。二则梁代齐后,僧祐得到“菩萨皇帝”梁武帝萧衍的敬重,待之以殊礼,“乘舆入内殿,为六宫受戒”,而刘勰出仕正始于梁。三则僧祐是临川王萧宏、丁贵嫔(萧统生母)的受戒师傅,《高僧传》载萧宏、贵嫔丁氏对之“尽师资之敬”。之后,萧宏、萧统成为刘勰的仕途贵人。四则僧祐曾拜托沈约为其师法献撰写碑文,而此后刘勰干求的对象正好是沈约。

刘勰寄身于上定林寺,但并未剃度出家,身份是僧祐的俗家弟子。借助僧祐的关系网,刘勰得以结交上层权贵名流,如萧宏、萧统、沈约,为其仕进之路作好了准备。与此同时,上定林寺藏书丰富,为刘勰提供了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使他的学问和文章写作登堂入室。“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文心雕龙·神思》),精研佛学十余载为刘勰提供了严格的学术训练,培养了他“研精一理”的思辨才能和“弥伦群言”的视野胸襟。在此期间,准确说是建武四年(497),他撰写的佛、道论争文章《灭惑论》(僧祐《弘明集》卷八),可视为一次牛刀小试。

圣人垂梦,搦笔论文

若说刘勰居于上定林寺的主业是为僧祐捉刀代笔,那么撰写《文心雕龙》实为他的副业,不过一明一暗,刘勰都做得非常出色。该书署名“梁通事舍人东莞刘勰撰”,然而完成于南齐之末还是梁代初存有争论。清代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十四《书〈文心雕龙〉后》依《时序》“既皇齐驭宝”一段,考证《文心雕龙》成书于南齐之末。另有学者主张“皇齐”二字不足为怪,齐梁同姓同宗,情同一家,“今圣历方兴”说的是梁代开国君主萧衍,《文心雕龙·时序》反而成为成书于梁代的最重要佐证。诸多辩驳,一时难有定论。

刘勰撰写该书前做了一个奇梦,梦见自己成了孔子的弟子,拿着涂有朱红漆的礼器,跟随着孔子向南走去,所谓“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文心雕龙·序志》)。这是刘勰有载的第二个奇梦。圣人孔子垂梦,自然有深意,告知他的人生使命是阐明圣人的微言大义。刘勰考虑到现实中的马融、郑玄等汉末大儒,已对经书做出详赡的注解,即使自己有深刻的理解,也不足以自成一家,故而转向自己擅长的文章领域,像太史公司马迁那样发愤著书。在刘勰看来,文章是经典的枝条,文章之事大有作为,五礼(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六典(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和军国大事都离不开文章:“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文心雕龙·序志》)

再者,如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所言,文坛出现了不良现象,即“文体解散”。在古代,文体乃是文章的根本所在,至关重要。而文体的内在规定即其整体性规定,“文体是指具有丰富特征和构成的文章整体存在”。所谓“文体解散”指本应是整体的文章遭到破坏,具体说是内容与形式相分离,用刘勰的语汇是情与辞(细言之,或《文心雕龙·风骨》三分为情、辞、采,或《文心雕龙·附会》四分为情志、事义、辞采、宫商,或《文心雕龙·宗经》六分为情、风、事、义、体、文)的不统一。其中,“文体解散”共有三种类型:一是文辞太过繁盛,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文心雕龙·诠赋》);二是故作新语,厌黩旧式、穿凿取新(《文心雕龙·定势》);三是虚情假意,为文造情、采滥忽真(《文心雕龙·情采》)。刘勰认为,“去圣久远”是“文体解散”的根本原因,“辞人爱奇,言贵浮诡”是“文体解散”的直接原因,而“饰羽尚画,文绣鞶帨”是“文体解散”的具体表现。为了医治“文体解散”的文章写作弊病,刘勰提出向经典学习,还宗经诰,取法乎上,以《五经》文章救济宋齐文辞的浮靡之病,在具体文类文体上多师范汉代文章,少以晚近文章为楷式。《文心雕龙·通变》即有“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的言论。

《文心雕龙·十卷》(局部)明弘治十七年冯允中刊本(国家图书馆藏)

近代论文者的诸多不足也促使刘勰起身而论。他在《文心雕龙·序志》中点检近代论文者,称魏文帝曹丕《典论·论文》、陈思王曹植《与杨德祖书》、应玚《文质论》、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还有桓谭、刘桢、应贞、陆云之作,都“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序志》),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本质上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即尚未探求到文章的根本和源头,也就是五经文体。至于“文心雕龙”书名之义,则可从多个方面去理解。一者是为文如同雕龙,都要非常用心,力求尽善尽美。理想的文章或文体应该如鸣凤,“风清骨峻,篇体光华”(《文心雕龙·风骨》),即既有俊爽之情,又有端直之辞,还有修辞之采。二者是像雕龙一般精深细致地探讨为文之用心,所谓“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文心雕龙·序志》),这体现在《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的结构安排上。三者可将“文心”与“雕龙”拆开,“文心”讲心术,“雕龙”讲文术,刘勰试图揭示的是“文章(文体)与性情(性体)”的关系,表层的文章之体分根源于深层的性(情)之分,“《文心雕龙》表面讲文术,背后隐隐在讲心术”。

《文心雕龙·十卷》(局部)明万历七年张之象序刊本(国家图书馆藏)

《文心雕龙》是刘勰呕心沥血之作,体例完全有别于后世的文话、诗话,一些学者包括刘勰本人都以子书视之。该书完全用骈文写就,书共10卷,50篇,分上、下两部,各25篇。上部首先是“文之枢纽”5篇,前三篇为正(通),后两篇为变(奇),所谓“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暗含执正(经)以驭奇(骚)、参古(经)望今(骚)之意。接着是“论文叙笔”20篇,又细分为论有韵之“文”10篇(从《明诗》到《谐隐》),和论无韵之“笔”10篇(从《史传》到《书记》),共论古今文体34种。通过概述文体的起源与流变,给具体文体下定义,并举名家范作为例,从而确立各类文体的写作规范,所谓“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文心雕龙·序志》)。下部包括“剖情析采,笼圈条贯”(《神思》至《总术》,共19篇),暗含衔华(采)佩实(情)、会通(情)适变(辞采)之意,涉及文章写作的整个过程,分论整体文术;并论及文章写作与世界(《物色》和《时序》)、作者(《才略》)及其读者(《知音》)的关系,倒数第二篇《程器》则从“立言”过渡升华为“立功”“立德”,最后“长怀《序志》,以驭群篇”。

然而此书写成后,却并没有为当时的学术主流所称道。“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文心雕龙·知音》)齐梁时期刘勰更多被接受为一位“佛学家”,而在隋唐宋元时期则被视为“文学家”或“文章家”,而直到明清,刘勰才与我们今天赋予刘勰的“文学思想家”或“文学理论家”的身份较为接近,即文评家。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血埋没,刘勰转而想求得沈约的评语。他无由自达,只得像卖货的小贩状,背负着书卷,当街等候沈约的车马经过。沈约取来读完后,“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

出仕为官,政有清绩

梁代齐后,刘勰方才出仕做官,先为临川王萧宏引荐,后多年担任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史书也称“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接之”。所任“记室”“通事舍人”等职,皆具秘书性质,这自然与刘勰有辞章之才相关。

刘勰的起家官即出身官是奉朝请。时天监二年(503),正值梁朝初建,梁武帝有意访贤举滞。有梁一代,流内共有十八班,官阶以班多者为贵,又常有“兼”官,一般“兼”是低位兼有高位,带有试守的性质。奉朝请者,即有了参加朝会的资格,原表示一种优待,实际非官名,后来在永明年间成为官号,用来安排闲散官员,属于流内第二班。天监三年(504),“中军临川王宏引兼记室”,刘勰正式离开上定林寺,入住临川王府。萧宏是梁武帝萧衍的六弟,与梁武帝萧衍的关系颇为亲密,是一位握有地方大权的藩王。萧宏曾经拜僧祐为老师,可能先前在上定林寺就结识刘勰,知晓刘勰文才超众,故任之以记室之职。皇弟皇子府的记室,属于流内第六班,专掌文翰,“记室之局,实惟华要。自非文行秀敏,莫或居之”。刘勰担任此职,想必也是适得其用。天监四年(505),刘勰“迁为车骑仓曹参军”,即任车骑将军、湘州刺史夏侯详仓曹参军,工作内容是掌管仓谷事物。天监六年(507),刘勰初次也是唯一一次担任地方行政长官,“出为太末令”。太末县即浙江金华衢县,梁时县制为七班。初次执掌一县的刘勰勤勉有加,待民颇好,“政有清绩”。

太末县令期满后,刘勰调到太子府,成为东宫属官。天监十年(511),“除仁威南康王记室,兼东宫通事舍人”。仁威南康王即萧绩,他是梁武帝的四子。这时,刘勰身居两职,一是记室,二是东宫通事舍人,看似后者是兼职,实则不是。担任南徐州刺史时,萧绩方才7岁,刘勰的记室只是挂名而已,兼职东宫通事舍人才是他的主职。当时,太子是萧统,他是梁武帝的长子,后来编有《昭明文选》。当时,正值临川王萧宏任太子太傅,沈约任太子少傅。刘勰担任的东宫通事舍人,定员为两人,属于流内第一班。《通典·职官十二·东宫官》录“通事舍人”云:“通事舍人,齐中庶子属官,有通事守舍人,庶子下又有内典书通事舍人二人,掌宣传令旨,内外启奏。梁亦有之,视南台御史,多以余官兼职。陈因之。”简言之,刘勰的工作是往来东宫与王府之间,宣传令旨。

梁武帝时,佛教昌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为了表示对佛教戒律的尊重,他亲自制定戒规,大力提倡素食,明令僧众禁食荤腥。到了天监十六年(517)十月,进而禁止在祭祀中宰杀牲畜,改用面点、果蔬祭祀宗庙,但南郊祭天、北郊祭地时,仍然用牛羊等牺牲。就在同年,刘勰上表建言天子,称“二郊宜与七庙同改”,结果是“诏付尚书议,依勰所陈”。刘勰此次上表,颇合梁武帝心意,被提拔为步兵校尉,但仍兼任东宫通事舍人之职。刘勰所任步兵校尉为五校之一,五校为五营校尉的简称,包括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为流内第七班,属于武职散官,有其荣誉称号及品秩,但不管具体职务,是一个虚衔。

刘勰的仕途并不如其所愿,从记室、东宫通事舍人、县令等官职看,他尚未实现“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文心雕龙·程器》)的宏图大志。刘勰担任东宫通事舍人的时间至少有8年,萧统虽然“深爱接之”,但可能并未器重有加,其间的一次升迁还是因上书言祭祀牺牲之事。最后他重返上定林寺,故地重游,发誓不再为官或许情有可原,想来是长久思虑的结果。

燔发自誓,功毕出家

史书中对刘勰的余生记载如下:“有敕与慧震沙门于定林寺撰经证,功毕,遂启求出家,先燔鬓发以自誓,敕许之。乃于寺变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这是刘勰第三次入上定林寺整理佛经。第一次自是他寄身于上定林寺期间,那时正是他积学储宝之时。第二次是天监七年(508)十一月梁武帝亲自下诏,诏令庄严寺僧旻等人聚集在上定林寺,编撰《众经要抄》,刘勰也参与其中,历时大约半年(从头年十一月至下年四月)。当时,刘勰在太末就任县令,但撰经期间,他未离太末县令之职。

刘勰第三次入上定林寺的具体时间说法不一,且与他的卒年挂钩,共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是天监十七年(518)僧祐去世后,因而刘勰卒于普通元年、二年(520、521)或三年(522),享年57岁左右。第二种是萧统中大通三年(531)去世后,因而刘勰卒于中大通四年(532)。第三种,或据《刘勰传》在《谢几卿传》和《王籍传》之间;或据刘勰在僧祐去世后出家,但并未死于该年,而是潜回故乡东莞莒县,还创建了山东莒县浮来山定林寺,并葬于此寺,因而卒于大同四年(538),享年70岁左右。斟酌以上三种观点,刘勰卒于522年更为合理,其他二说中认同卒于532年之说者也不在少数。

实际上,刘勰重返上定林寺与梁武帝萧衍亲受佛戒相关,是年为天监十八年(519),正是崇佛高潮,其次恰逢僧祐刚刚去世,正好可以让刘勰和慧震两人完成僧祐的遗业。慧震应该是上定林寺僧,具体不知是何人。这或许说明此次编经主要由刘勰主导,工作量亦不大,耗时不长。在编经工作完成后,刘勰请求出家,“先燔鬓发以自誓”,法名慧地。出家需要敕许,可能因为刘勰是弃官为僧,因为此时他还兼着东宫通事舍人。此官定员二人,刘勰短暂离开也无妨。至于为何“燔鬓发以自誓”,实有抑郁不平之情在其中,最后的皈依可能并非以事佛为主。而遵从532年之说者,对于刘勰之“自誓”则另有说辞,将之归于东宫易主和萧氏一门的勾心斗角,刘勰的出家成了避祸的无奈之举。

仔细想来,说刘勰晚年出家是以世俗的眼光观之,自始至终就未曾成家的他,又何来出家呢?寺院只是他寄身的地方,他的心思存于魏阙之下。就像寄身于寺院是他积学储宝的佳途、出仕为官的阶梯,那么重新回到寺院又变服改名,反过来想必是他拒绝仕途的一个举措。刘勰两次表现得甚是果决,故而说他“笃志”绝非虚言。

总之,“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文心雕龙·程器》)是刘勰一生的写照,在撰文与做官两件事上他都尽心尽力,且皆体现了他的淑世情怀。

注释:

[1][南朝梁]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20页。文中所引《文心雕龙》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注出。

[2]牟世金:《刘勰年谱年表总表》:464年,王更生、龚菱;465年,范文澜、陆侃如、李庆甲、穆克宏、詹锳、华仲麐、张严、王金陵、霍衣仙;466年,兴膳宏、杨明照;467年,牟世金;470年,李曰刚;471年,张恩普。参见牟世金:《刘勰年谱汇考》附录一,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145—152页。

[3][7][15][21][33][34][37][40][41][43][44][47][48][50][唐]姚思廉:《梁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2页,第712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0页,第712页。

[4][晋]郭璞注,王世伟校点:《尔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页。

[5][10][39]参见[梁]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049页,第2444页,第2153页。

[6][日]遍照金刚撰,卢盛江校笺:《文镜秘府论校笺》,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74页。

[8][唐]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81页,第423页。

[9]参见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页。

[11][梁]萧子显:《南齐书·刘瓛、陆澄传论》,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687页。

[12][17]参见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8页,第393—394页。

[13]参见马宏山:《对刘勰“家贫不婚娶”和“依沙门僧祐”的看法》,见齐鲁书社编:《文心雕龙学刊》第1辑,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441页。

[14][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00页。

[16][梁]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98页。

[18][宋]释道诚撰,富世平校注:《释氏要览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01页。

[19][20][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40页,第440页。

[22][梁]释僧祐撰,苏晋仁、萧炼子点校:《出三藏记集》卷第十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98页。

[24]参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670,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14页。

[25]姚爱斌:《中国古代文体论思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4页。

[26]参见姚爱斌:《六朝“文体”内涵重释与刘勰、钟嵘文学观异同再辨——以〈文心〉和〈诗品〉之“奇”概念比较为例》,《文化与诗学》2014年第1期。

[27]参见姚爱斌:《生命之“骨”的特殊位置与刘勰“风骨”论的特殊内涵》,《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1期。

[28]《文心雕龙·序志》赞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上句出典于《庄子·养生主》,郭象、成玄英曾以“分”来解释此句的“涯”。

[29]吴小锋:《古典诗教中的文质说探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30]参见梁穗雅、彭玉平:《明清目录中“〈文心雕龙〉子书说”考论》,《文献》2003年第3期;邬国平:《〈文心雕龙〉是一部子书》,《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杨思贤:《〈文心雕龙〉与中古子书的变迁》,《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

[31]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讔、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

[32]参见王更生:《刘勰是个什么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高文强:《从〈文心雕龙〉的传播看刘勰身份定位的嬗变》,《青海社会科学》2013年第6期。

[35][36][38][42][45][49]参见[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书》卷二十六《百官上》,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29页,第732页,第731页,第736页,第731页,第731页。

[46][唐]杜佑:《通典》卷三十《职官十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828页。

[51][53]参见牟世金:《刘勰年谱汇考》,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74—76页,第106—107页。

[52]牟世金:《刘勰年谱年表总表》:520年,兴膳宏、华仲麐、范文澜;521年,张严、王更生、穆克宏、陆侃如;522年,牟世金、王金凌、龚菱;523年,詹锳;532年,李庆甲、翁达藻、霍依仙;538,杨明照;539年,李曰刚。参见牟世金:《刘勰年谱汇考》附录一,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145—152页。

[54]参见汪春泓:《〈文心雕龙〉的传播和影响》,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