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
——郑板桥的别样人生

2021-10-25 08:24林夏瀚
传记文学 2021年10期

林夏瀚

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

郑板桥是清代杰出的书画家、文学家,以诗、词、书、画、篆刻闻名于世。郑板桥自称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他亦曾任山东范县和潍县的知县。习近平总书记曾引用郑板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句讲述基层干部应“干在实处、走在前列”,将百姓的冷暖安危时刻放在心上。郑板桥从政前以卖画谋生,罢官后仍以卖画谋生,一生经历了卖画——从政——再卖画的曲折道路。作为“扬州八怪”代表人物之一,个性乖张怪异、桀骜不驯、狂妄高傲是郑板桥留给世人最深的印象。在郑氏作品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其所画之竹。然而,在这之外,曲折、坎坷的人生历程,让郑板桥的人生呈现出复杂多样的面貌,他在嬉笑怒骂之间隐藏着众多不甘与无奈,他为官简肃、与民同忧的官宦生涯留给后人更多的启示。于是,他的多重身份、他的矛盾纠结、他的人生波动,等等,都值得我们好好探究。

书香世家与儒生思想

郑板桥,名燮,字克柔,江苏兴化人,生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糖郑’,其一为‘板桥郑’”,他是属于“板桥郑”一系。郑板桥出生于书香世家,本家外家均为书香门第,其曾祖父当过庠生,祖父曾为儒官,父亲是廪生,文章品行皆优,以教书、授徒为生,所教者先后达数百人;外祖父汪氏,奇才博学;叔叔亦为庠生。郑板桥自幼跟随父亲学习,受家学影响较深。《板桥自叙》云:“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文化禀赋与文章性情则受到了外家的熏陶,“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郑板桥12至16岁时,曾去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市真州镇)之毛家桥读书,16岁又回到家乡师从陆震学填词。陆震,字种园,长于书法,尤工词律,人品、学识俱佳,板桥诗词及为人受陆震影响甚深。

三世儒生的家学背景为郑板桥走科举之路奠定了基础。他23岁时与同邑徐氏结婚,斯年,首次远游京师,住瓮山(今颐和园之万寿山),随后考取秀才。《板桥自叙》所言:“康熙朝,……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无所知名。”郑板桥自称“康熙秀才”,关于他考取秀才的时间学界尚有争议,但从年轻时考取秀才到中年中举,其科举生涯无疑是漫长而艰难的。郑板桥还有一方“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印章,这正是其漫长而艰难的科举人生的真实写照。为了维持家庭生活,郑板桥在26岁设塾于真州之江村,连续做了4年的私塾先生。其《自嘲》有言:“教馆原来是下流,傍人门户过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足见他的教馆生活多有困顿失意之感。教书业余,他以书画遣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郑板桥的父亲立庵公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过世。因教馆收入微薄,父亲丧葬的大额开支加剧了郑板桥的贫寒和落魄。此时,年过30并育有二女一子的郑板桥,写下了一首可歌可泣的《七歌》:“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儒学传家的郑板桥竟沦落到以出卖父亲遗书来维持开支的地步,可知其贫寒和落魄,可以说,这首诗真实描绘出郑板桥一家当时贫困悲惨的生活。而面对现实,他也只能效法父亲,继续授徒为生。“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诗句道出了郑板桥坎坷的前半生,以及他对人生的反思。他刻苦求学,以期取得功名光宗耀祖、改善家中困景。同时,郑板桥困窘的生活环境使他从小熟睹下层贫苦百姓及其生产活动,同情并对他们产生了深厚的情谊,这为其日后做官关心下层贫苦百姓的生活生产打下了基础。

雍正十年(1732)秋,郑板桥赴南京江南贡院参加乡试。考试后他游南京及杭州,在杭州接到中举的报喜后,不禁悲喜交集,感慨父母、妻子、儿子都已不在人世。“何处宁亲惟哭墓……捧入华堂却慰谁?”年过40岁的郑板桥终于考中举人,漫长而正规的读书仕进之途始见希望,取得了初步斩获。不幸的是,随后身患大疮,浑身动弹不得,耽误赴京参加会试。在赴焦山读书三载后,雍正十三年(1735)冬日,郑氏方赴京参加丙辰会试,但这次会试他并未高中。直至乾隆元年(1736)二三月,参加礼部会试,郑板桥方才中贡士。郑氏一鼓作气,于乾隆元年五月参加殿试,中第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此时,郑板桥的人生顿然光明起来,他特意画了一幅《秋葵石笋图》,题诗道:“牡丹富贵号花王,芍药调和宰相祥。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可见,郑板桥功成名就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考中进士后,郑板桥没有马上获得官职,而是经过六七年的等待,方才如愿谋取到一官半职。乾隆七年(1742)春,50岁的郑板桥始赴山东范县任知县,兼署朝城县,5年后调任潍县知县,至乾隆十八年(1753)去官时止。关于郑板桥去任的原因,学界说法不一,有罢官说与辞官说。据周积寅先生论证,郑板桥应是主动辞官归田。这与其久困官场而不见升迁,年纪大而体弱多病有关。

从出生、教育到仕宦,郑板桥展现出正统、世俗的儒生面相与典型的士大夫色彩。这种对儒家经世致用的价值观的认同,在其踏入仕途之后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乾隆十三年至十四年(1748—1749)间,郑板桥任官潍县时,第二次刊刻自己的诗作。在序言中,他以一种贬抑的姿态,对自己以往骚人墨客的角色进行了评判:

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大,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尔,何与于社稷民生之计,《三百篇》之旨哉!屡欲烧去,平生吟弄,不忍弃之。

“不忍弃之”一语固然显示出他并未对自己的文人角色进行全面否定,但他的思想中显然传达出一种“文章经世”“社稷民生”等传统儒生价值观。为此,任职期间,郑板桥尽自己的努力去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乾隆十年(1745)秋至十四年(1749)春,潍县连年遭受海水溢浸,旱、荒、涝及大疫病的灾难。他到来潍县上任时,正值五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灾情酷烈,农民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岁连歉,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郑板桥采取了果断措施:“开仓赈贷。”按当时大清律,不经上司批准,擅自开仓是犯法的。有人“或阻止,燮曰:‘此何时?俟辗申报,民无孑遗矣。有遣,我任之。’发谷若干石,令民具领券借给,活万余人,上宪嘉其能”。同时,为解决因歉收而造成的粮价昂贵问题,郑板桥捐献出了自己的“养廉银”。

到任潍县第三年,严峻的灾情形势仍未得到缓解。他目睹了农民百姓在连续灾年中的艰难生活后,写下了《逃荒行》《孤儿行》《还家行》等体察民情的诗篇,并在为山东布政使兼巡抚包括所画的一幅《墨竹图》上题诗云: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在这首诗中,郑板桥将竹子枝叶在风雨中摇曳的声音,类比于民间百姓的疾苦声,“一枝一叶总关情”充分显示出了他的抱负,即哪怕是民众一枝一叶的小事也牵动着他这个小小七品县官的感情。为救助灾民,郑板桥“令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来远近饥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责其平粜”。修潍县城池的经费来源之一便是郑板桥出资,据其所作《乾隆修城记》记载,由他带头出资首修城工六十尺,计钱三百六十千,后又增加二十尺。

在主持重修潍县城池后,郑板桥发现其他文物古迹如文昌阁、城隍庙、玉清宫等因长期失修而颓坏,遂于乾隆十五年至十七年间(1750—1752)陆续召集潍县绅士捐助重修,以复旧观,还新建状元桥、演剧楼等景点。他还撰写《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刻石于城隍庙内,对繁荣潍县商业和保护商人的正当利益,起了一定作用。可以说,这些体察和实践也充分展现出郑板桥的民本思想。

由于40岁之前,郑板桥过的是一种比较寒苦贫困的生活,所以,他对社会的不平等现象有切身的体会,并极力反对过于强调士、农、工、商“四民”之间的区别。他曾题画《墨竹图》轴云:“两枝修竹出重霄,几叶新篁倒挂梢。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借修竹来寓意人世间不应有卑下高贵之分。他称农、工、商、士为“四民”,是平等的,只是社会分工不同而已,并指出“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自古以来,士居“四民”之首。郑板桥这里倒过来说,足见他对农夫阶层的重视。在感情和行动上,郑板桥始终没有和贫民拉开距离,他从不肯打官腔,摆官架子,“遇夜出,惟令两役执灯前导,亦不署衔,自书‘板桥’二字”。他常穿着布衣,到乡村田间关心农副业各项生产,倾听农民的呼声。他在《范县诗》中写道:“长吏出收租,借问民苦疾,老人不识官,扶杖拜且泣。官差分所应,吏扰竟何极,最畏朱标签,请君慎点笔。贪者三其租,廉者五其息。”而在另一首《范县》诗中,则写有:“尚有隐幽难尽烛,何曾顽梗竟能驯!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

郑板桥的儒生思想认同还体现在他对儒家经典的重视。未中举前,他曾于兴化天宁寺读书,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不仅细致通读,还亲自手抄一部。中进士的前一年,郑板桥在写给弟弟的一封家书中,特别强调读书的效用,以及传统经典文献对人生的重要性。在其所谓的“传统经典文献”中,儒家典籍占据了主要位置。郑板桥自云:“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终身受用不尽。”这种对儒学经典的重视,在其创作的《骨董》一诗中有着更为强烈的表露。这首两百多字的长诗中,他以对儒家经典传统的珍视,来表达对当时流行的搜集古董风尚的鄙视:“我有大古器,世人苦不知。伏羲画八卦,文、周、孔《系辞》,《洛书》著《洪范》,夏禹传商箕。《东山》、《七月》篇,斑驳何陆离!”不同于其他书画家,郑板桥不好古董而好经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儒家书生的面貌。

卖画扬州与风骨傲然

生活的贫寒与仕途的坎坷,使得卖画成为了郑板桥谋生的重要手段。从其人生历程来看,郑板桥先后两次卖画于扬州。其首次卖画于扬州的经历时间跨度有十年之长,大约始于雍正元年(1723)亡父之后。当时郑板桥生活更加穷困窘迫,仅靠教馆收入无法维持一家开支,他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另一条谋生的路径。当时的扬州拥有着繁华靡丽的城市生活和丰富多样的消费文化。康乾时期的扬州呈现出“富甲天下”的荣景,数百家的盐商在此集聚,城市经济发达,市井繁华、灯火阑珊。盐商们不仅通过各项建设活动重塑了扬州城的外貌,也通过其附庸风雅的行为极大地丰富了当地的文化生活和内涵,从园林、戏曲、音乐、饮食到经学、绘画、出版等领域,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特别是此时扬州业已形成了成熟的书画市场,卖画便应运而生地成为了郑板桥谋生的必然选择。

然而,由于初出茅庐,对于此时的郑板桥,所知者甚少,故这一段卖画谋生的生涯并不顺利。郑板桥在《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诗中云:“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他曾用一闲印“二十年前旧板桥”,讲的就是“郑板桥未第时,薄游扬州,人无识者”这十年时间。金农《冬心先生题画记》曾记录了郑板桥这一段落拓生活:“兴化郑进士板桥,风流雅谑,……十年前,予与先后游广陵,相亲相洽,若鸥鹭之在汀渚也。又善画竹,雨梢风箨,不学而能。广陵故多明童,巧而黠,俟板桥所欲,每逢酒天花地间,各持砑笺纨扇,求其笑写一竿。板桥不敢不应其索也。若少不称陈蛮子、田顺郎意,则更画,醉墨溃污上禁袖,不惜也。”据金农所言,在妓院中高歌、狂饮、痛哭的郑板桥,成为了他记忆中最鲜明的一幕,我们从中不难品读出郑板桥当时的哀愁、辛酸。

对抑郁不得志的画家来说,光影温热的城市与自身的穷困落魄形成强烈的对比,郑板桥曾赋诗:“十年梦破江都,奈梦里繁华费扫除。更红楼夜宴,千条绛蜡;彩船春泛,四座名姝。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文辞之中颇有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热闹繁华的背后,属于郑板桥这个功名未就的寒士的冷眼与落魄。“尽把黄金通显要,维余白眼到清贫。”在商人所营造的光陆迷离的幻象之外,是他这样的一个疏离的旁观者,冷冷地维持着自身的清贫,远离这些不属于他的尘世的繁华。“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贫困,托名风雅。”书信中尽是对困厄生活的写实性描述,透露出面对落拓无援现实生活的无奈。

乾隆十八年(1753)春,告别了十年左右的为官生涯,郑板桥再次回到了扬州——曾经的故土,开启了第二段卖画经历,重新过着“二十年前旧板桥”的卖画生活。不同于20年前,再次卖画于扬州时,郑板桥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其知名度有了较大提升,求其画者众多,世人“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同时,他还能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书画定出“润格”。金农《冬心先生杂画题记》云:

时兴化郑进士板桥曾为七品官,亦擅此长。见一诗云:“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八尺价三千。”予尝对人吟讽不去口,益信吾两人画竹,皆见重于世人也。板桥闻之,能不辗然一笑乎?

郑板桥卖画既是为生活所迫,也是源于自身的壮志不踌。卖画一度是他的重要谋生手段,而对于商人及商业文化,郑板桥亦有着矛盾、纠结的情结。一方面,他深受商业文化的影响,其绘画带有鲜明的功利主义色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及商业文化的无孔不入,有着强烈的批评,并对商人主导文化发展感到忧心。这种矛盾与纠结正和他清刚耿介、孤傲不羁的个性有密切关联,“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在童年时,郑板桥便表现出自负孤僻的个性。这一性格特征在他为官后也不曾改变,他在家书中多次提到宁要真性情,也不愿在官场中苟且。《潍县署中寄李复堂》又言:“變爱酒,好漫骂人,不知何故,历久而不能改。”“官小官大,身外之事耳。适我性情,不官亦可长寿,违逆性情,虽官而不永年,官而夭不如寿而乐,我宁取其前者。”

郑板桥的孤傲性情与他的书画世界相得益彰。张维屏辑《国朝诗人征略》云:“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绘画方面,郑板桥选取兰、竹、石作为最主要的创作题材。他在《靳秋田索画》云:“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由此可见,对于绘画题材的选择,郑板桥是有所考究的,他选择兰、竹、石不仅仅是仿效他人,更多的是借兰、竹、石来抒写胸中的喜怒哀乐,表达其“逸气”“倔强不驯之气”,展现自己的性情、人格与情操。其《兰竹石图》曾题:“一兰一竹一石,有书有香有骨。”在创作上,他取法于陈淳、徐渭、石涛诸人,而自成家法,真正做到“十分学七要抛三”,形成了苍劲挺拔、潇洒飘逸的绘画风格。在构图上,郑板桥对于石、兰、竹的组织极为严谨,石头往往作为龙脉,有机地将一丛丛分散的兰竹统贯一气,使得整体画面显得既严整而又有变化。

郑板桥的绘画尤以竹称奇,他一生种竹、画竹,笔下之竹形式多样、千变万化,有春竹、夏竹、秋竹、冬竹,有晴竹、雨竹,有老竹、新竹,有立竹、卧竹,有六竿竹、三竿竹、两竿竹、一竿竹。郑板桥画竹与他人不同,常常画了一纸的竹竿和竹节,竹竿顶天立地,如打篱笆,犯了画竹之大忌。但他或在其中略布几丛竹叶,或在竹竿中间穿插题上数行字,使画面由刻板转为生动,竹子坚劲挺拔的形象和冲霄的气势在这疏密、虚实之间得以彰显。郑板桥时常借竹来发抒自己的胸襟,如他有题竹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表现他在遭受种种打击下,坚强不屈的品性。专乎于竹的绘画,郑板桥还在苏轼、晁补之、黄庭坚等人的基础上,提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三段论。“眼中之竹”是实际生活中的竹子,但创作者不能仅仅满足于看见,而是要将其作为创作源泉,通过提炼、概括、融入思想情感等加强感性层面与理性层面的认识,构建独特、完整的艺术意象,上升为“胸中之竹”,在此基础上,运用娴熟高明的笔墨技巧描绘和展现于画面之中,化为“手中之竹”。可见,要达到郑板桥所说的由“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这一过程,正是如今所倡导的艺术作品不仅要源于生活,更要高于生活,艺术不仅仅是现实的描绘,更是思想情感的表达与价值观的传达。郑板桥的三段论也反映出,他以竹入画是要借助竹这一艺术意象,来展现自己遗世独立、清风亮节的情操。

书法方面,郑板桥的“六分半书”声名远播。人们常常以“乱石铺街”“浪里插篙”来形容郑板桥书法给人的整体印象。他的书法乱中有序,将八分之波磔、篆书之结构、行草之用笔融汇一炉,章法不拘成法,倚正、大小、宽窄、疏密错落有致,富有音乐般的节奏感,十分生动。刘恒论道:“点画敦厚粗壮多承苏轼之貌,尤其是点、横喜用顿笔,转折处以偃笔翻过,纯是苏法;撇、捺及长横斜昂取势,间用提按与战抖,沉着中时见飘飘欲飞之趣,学黄庭坚而善化用;至于隶书的融入,除字形方扁和横笔、捺脚多有波磔挑剔以外,许多字的结构都采用篆、隶写法,以显古拙不俗。作为画家,郑板桥还将绘画中的意趣和修养运用到书法中来,有时下笔如写竹画兰。”郑板桥把原本散乱的、看似各自独立的字借助笔墨的干湿浓淡变化统合起来,书法呈现出追求自然、天真率性的特点,这正是他内在情感生活最真实的反映,也是他人生追求的高度概括。

[清]郑板桥:《墨笔竹石图》(故宫博物院藏)

[清]郑板桥:《五言诗》(辽宁省博物馆藏)

广结朋缘与乐于游历

尽管郑板桥心高气傲,行为多涉狂怪,但其耿直刚断、乐善好施、自立自强、不依附权贵的优秀品质,使其交友颇为广泛。据考证,在《板桥集》以及存世的书画作品中,凡诗画相赠、书信相通而提及姓名者,多达一百数十余人。对于交友,板桥有其独特的见解,他曾在《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信中云:“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可见,郑板桥十分乐于和有才学有技巧有德行的人交往,其交友范围不仅包括文人墨客、王侯、官吏、商贾,还有布衣、和尚、道士等。

在文人墨客之中,郑板桥与李鱓、金农、高凤翰、黄慎、汪士慎、边寿民、高翔、李方膺等人交往密切。由于有着相同的坎坷经历,不谐世俗、耿直磊落的个性,以及尊重传统而又不为传统所固、力主师造化而表我意的共同追求,郑板桥与这些书画家经常一起诗酒酬唱、互赠书画、携手交游,他们的直接交往都在扬州,而在为官和游历时则保持着书信来往。其中,郑板桥与李鱓、金农的友情最为深刻,可谓“莫逆之交”。在第二次于扬州卖画的年代里,他还与学者杭世骏、诗人陶元藻、文学家书画家王文治等过从甚密,经常在一起咏诗、写字、作画。

除了诗人、词客、书画家之外,郑板桥的交友之中还有王侯、官吏、商贾,等等。王侯中,他与康熙第二十一子允禧交谊深厚。乾隆六年(1741)九月,郑板桥受召入京候补官缺。受到慎郡王允禧的礼诚款待,他能够入京候补官缺,恐怕与慎郡王的极力推荐有关。考中进士以后,郑板桥并未马上离京返乡,而是广泛与伊福纳、鄂容安、图牧山、张若霭、侯嘉璠、方超然等官僚文人交往,以尽快取得一官半职。去官后,再次回到扬州,作为士绅名流,郑板桥受到扬州社会各界的欢迎,他也积极加入扬州社交圈,与著名文人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盐商马氏兄弟、江春、汪堂等展开密切交往。卢见曾在扬州组织的数次红桥修禊及红桥泛舟活动,必请郑板桥参加。其中乾隆二十二年(1757),卢见曾主持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红桥修禊,不仅参与者人数众多(约7000余人),还吸引了戴震、惠栋等知名的考据学派领袖参加。为了这次盛举,郑板桥前前后后写了8首诗,以应和卢见曾。通过卢见曾,郑板桥与袁枚相识。根据袁枚的记载,双方在卢见曾席上的初次见面,对彼此而言都有相见恨晚之意。关于郑板桥“误哭”袁枚之事,学界多有讨论,可以肯定的是两人对彼此的才情都有认可之处。

虽然郑板桥的思想受正统儒家的影响较深,但在其穷困潦倒、抑郁不得志之时,也受到佛教禅宗的较大影响。故他与僧人、道士的交往也较为频繁。如在第一次逗留京师(今北京市)之时,郑板桥不仅拜访了一些达官贵人,还结交了翁山住持无方上人、香山卧佛寺青崖和尚、法海寺仁公、光明殿娄真人等和尚、道士。李孝悌在《在城市中彷徨——郑板桥的盛世浮生》中指出:“在板桥集中所载的二百多首诗作中,有近三十首都是以和尚或寺庙为对象。题赠的对象除了无方上人外,还有博也上人、松风上人、弘量士人、巨潭上人、起林上人、青崖和尚等。”

[清]郑板桥:《行书诗》(故宫博物院藏)

除乐于交友之外,郑板桥也十分热衷于游历全国山川河流、名胜古迹。早年尽管生活较为穷困,但他仍有不少游历活动。如雍正元年(1723)初春,郑板桥游海陵(今江苏省泰州市)。雍正二年(1724)出游江西。接着,游湖南洞庭湖,作《浪淘沙·和洪觉范潇湘八景》一词。雍正三年(1725),郑板桥第二次出游京师。正是在此时,他初次结识了乾隆皇帝之叔父慎郡王允禧,并拜见了大理寺少卿孙勷,为送其予告归乡,作《盆兰图》并题七绝一首。游京师归来的第三年,他又游了南通州。步入晚年,郑板桥仍不忘出游,辞官南归后游杭州、湖州、高邮、真州、通州诸名胜。

两袖清风与难得糊涂

乾隆三十年(1765)十二月十二日,73岁的郑板桥离开了人间。纵观其一生,尽管拥有多重身份(儒生、文人、书画家、官员)和矛盾纠结的生命历程(如出仕与隐世、对商业文化的依赖和批评),郑板桥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刚正不阿、孤傲不羁的个性。他卖画并不是为了追求富贵,而是迫于生活,就算在他跻身士绅名流后,为改变疲于应付求画者众多的状况,郑板桥定下不低的书画润格,以便获得清静。为官期间,郑氏则始终秉承“加泽于民”的观念,“爱民”“为民”是他做官与做人的根本思想。郑板桥曾果断地采取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政策和举措,以帮助改善民生、解决民间疾苦。无论是捐出“养廉银”、救灾,抑或是修城池古建、约束行商经纪等,都是惠及百姓的积极举措。他的这一系列行为尽管得到了劳苦群众和部分商贾士绅的支持,但也不可避免与一些富商豪绅的利益相抵触,受到一些人的排挤。

罢官后,郑板桥重新回到扬州,仍过着清贫的生活,虽然没钱买山买地,但也悠闲自在。“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此日纵深渊。春风荡荡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买山无力买船居,多载芳醪少载书。夜半酒酣江月上,美人纤手炙鲈鱼。”“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脏私遍鲁东。”可在自由自在之外,我们仍从中读出郑板桥的一些愤慨与无奈。他为官追求的是清廉勤政、两袖清风,但当时官场中的贪污秽行与污浊不堪的气息,让他深感不满和厌恶,尤其对于他人毁其清誉的行为,更是愤懑。

因此,郑板桥也寻求“难得糊涂”的境界。“难得糊涂”六分半书匾额写于郑板桥潍县任上,在“难得糊涂”基础上,他还补充道: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难得糊涂”是他在历经了无数挫折以及宦海波澜以后,于“五十知天命”时所总结出的一种对人生处世的看法和态度。糊涂的难得,体现出对郑板桥在经历愤慨、不甘、无奈之后,对理想、个性与现实之间的调和。这一思想态度的转变,反映出郑板桥在嬉笑怒骂、放纵狂妄之中,对安宁平和、有容乃大的心境的追求。有学者将“难得糊涂”看成是郑氏的人生座右铭,我们难以对这一观点进行论证,但可以肯定的是,“难得糊涂”的思想支撑了郑板桥晚年的精神生活。

从郑板桥生长的年代、家世、生活背景,及其各种艺术表现来看,他的一生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他那不屈不挠、关心民瘼的精神,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历久弥新。

注释:

[1][2][3][4][30][32]郑燮:《板桥自叙》,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页,第292页,第292页,第293页,第293页,第292页。

[5][12][40][44]周积寅:《郑板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27—28页,第47—53页,第59—60页,第190页。

[6]郑燮:《自嘲》,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页。

[7][37]郑燮:《题画一》,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页,第333—334页。

[8][9]郑燮:《七歌》,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第10页。

[10]郑燮:《得南闱捷音》,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

[11][18]转引自周积寅、王凤珠:《郑板桥年谱》,山东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16页,第41页。

[13]郑燮:《后刻诗序》,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69页。

[14][15][17][20]转引自周积寅:《郑板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42页,第42页,第43页,第41页。

[16]郑燮:《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38页。

[19]郑燮:《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页。

[21]郑燮:《范县诗》,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

[22]郑燮:《范县》,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64页。

[23]郑燮:《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38页。

[24]郑燮:《骨董》,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

[25]郑燮:《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96页。

[26]金农:《冬心先生画竹题记》,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二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27]郑燮:《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页。

[28][33]转引自秦金根:《郑板桥》,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第5页。

[29]郑燮:《署中示舍弟墨》,转引自周积寅:《郑板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31页。

[31]金农:《冬心先生杂画题记》,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二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页。

[34]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二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16页。

[35]郑燮:《靳秋田索画》,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54页。

[36]郑燮:《竹石》,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57页。

[38]刘恒:《中国书法史 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页。

[39]郑燮:《淮安舟中寄舍弟墨》,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239页。

[41]李孝悌:《恋恋红尘:中国城市、欲望和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页。

[42]郑燮:《罢官作》,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126页。

[43]郑燮:《题画二·兰竹》,见载于卞孝萱、卞岐编:《郑板桥全集》(增补本),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