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之以凝视

2021-11-11 21:40赵柏田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1年1期

赵柏田

盖伊·特立斯《邻人之妻》的令人惊异之处首先在于,书中写到的性爱故事里的那些人物,大多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作者按他们在本书的出场顺序,在文末还给出了一个截止到2009年的“近况更新”,而且作者在最后也不惜让自己作为书中一个角色出场。这使得本书的写作有一种共时性,特立斯写出了一个时代性爱习俗的变化,性文化和性产业的兴起对时代风习的影响,也写出了这场狂飙对这些参与者们一生的致命影响。这正是我期望中的非虚构写作的意义,它处理的素材,或许是一个标本,一处遗迹,但必须与正在行进中的世界发生关联。

书名《邻人之妻》,典出《旧约·出埃及记》:“不可贪图邻人的房产。不可贪爱邻人的妻子、奴婢、牛驴或他的任何东西”。在这袭道德训诫的外衣下,特立斯这本书写得暗香浮动,有如一部美国版的《感官世界》,把读者撩得坐立不安。他从情欲着手,描绘出了上个世纪60-70年代美国中产阶级一边贪图家庭的温情安逸、一边又对性爱冒险蠢蠢欲动的虚伪性,又百科全书般旁涉出版、法律、宗教、家庭等领域及按摩院、性爱俱乐部等社会灰色地带,呈现出了变迁中的美国精神观念无比的丰富性。这一代人有着享乐主义的反叛精神,尝试了法国大革命以来最前卫和极端的自由,性和道德,在这一代已经彻底偏离了19世纪并延伸到20世纪初的传统范式,彻头彻尾被改写了。

这本书的第一章,用十六个页码写了芝加哥一个高中男生哈罗德鲁宾的一场自渎,他的幻想对象是《花花公子》的兔女郎黛安娜·韦伯,一个来自南加州的、有着“精巧的乐器般的身体”的姑娘。对这个高中生面对年轻模特裸体照片时身体反应的写实主义般精确的细微描述,真称得上惊世骇俗,读者会发现,自慰对这个高中男生来说,更像是一场探险,一场关于自我和世界的探险。这其实上也是当时美国中产阶级对待性爱的态度。有意思的是,特立斯让这个芝加哥少年在最后一章又回来了,那时他经历青春期的空虚和各种麻烦后,已经是一家叫“怪人哈罗德”的按摩院的老板了。

随后,特立斯把笔触伸向了《花花公子》的创始人休·海夫纳、砂岩裸体公社的导师约翰·威廉森和他的妻子芭芭拉,以及众多与性相关的法律案件的精彩而细致的描写。玩伴女郎、出版商、法官、医生、作家、人类学家,一个个人物在书中轮番出场,他们游戏、角逐,对立又共谋,他们创造着一个时代的性爱奇观,他们创造的一幕幕反过来又对他们造成刺激、震惊、愉悦甚至悲伤。

特立斯在书中着重写了在追求性的“欢愉”的道路上的两个重要角色和他们从事的事业,一个是退伍军人休·海夫纳,他创办《花花公子》杂志并将之打造成了一个商业帝国,另一个是约翰·威廉森,他以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形式,和妻子芭芭拉·克拉默创办了标榜自由性爱的砂岩俱乐部,在那里,通奸不再是禁忌,两性可以绝对平等。除此之外,他还写了用自制的“性交机器”研究性满足秘密的威廉·马斯特斯和弗吉尼亚·约翰逊的故事,写了因出版售卖《尤利西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而被判入狱的地下书商缪塞尔·罗思的故事(后来正是此人的起诉迫使联邦大法官从法理上裁定了“污秽”的范围)。他还写了审查者考姆托克、基廷、高尔等人的故事,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性爱的天敌,又都是些少年时代就控制不住自己勃起的家伙们。

在这些栩然如生的人物图谱和他们的性爱历险中,写得最好看、又剖析得最深刻的是保险经理约翰·布拉洛的感官体验之旅。布拉洛是一个性爱的追逐者,最初,他是为了性的欢愉加入砂岩俱乐部的,后来一次阴差相错,他的妻子朱迪斯也加入了俱乐部。在威廉森安排的一场控制欲测试中,布拉洛发现,妻子已经对威廉森产生了依赖,而自己变得不了解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妻子,狼狈不堪的布拉洛在先前的欢愉后,尝到了一个丈夫的挫败感,他明白,即使在砂岩这样的性爱乌托邦,妒忌和占有欲也无可避免。

书中对布拉洛夫妇与威廉森关系的书写可谓一波三折。经历了情感挫败的布拉洛想退出,他妻子却想继续留下。被妒火折磨的布拉洛放低姿态去求威廉森原谅,尔后,他经历了一个人在沙漠夜营,又回到俱乐部,这时,威廉森的泪水感动了他,他也决心继续留在砂岩这个裸体大家庭。然而,一只母猫唤醒了朱迪斯暂时迷失的母性本能,她想要离开威廉森他们了。故事行进至此,布拉洛与朱迪斯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曾经使他们生活安定的爱与秩序,已被献祭给了性爱的试验场,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值得注意的是,结束这一章的是一桩凶杀案,另一个亲身参与性爱试验的女人被亲生儿子枪杀了。特立斯的笔触如手术刀一般犀利精确,伸展到了人物内心深处,方有如此奇异而复杂的内心景观的呈现。

书中对20世纪60-70年代年美国社会的描写,笔墨宏阔处,有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式的开阖有致,小处落墨,则时时贴着肯尼迪时代那种古罗马式的享乐主义风尚去写。那是个到处弥漫着暴力、疯狂和自我毁灭行为的糟糕的年代,那也是个空气中到处飞扬着荷尔蒙的年轻的年代。“开车,也是种性感的体验”。“要想通往她的心,一定得用大师级的技巧经过她的下身”。男读者们都在想象着查泰莱夫人“凉凉的手指”摸过自己肿胀发热的器官,而来自南加州或芝加哥的好人家的姑娘,也都在梦想着用自己乐器般的身体一夜暴红。想想那些流行杂志的名称吧,居然叫《搞》!

在全书的第二十五章(也是最后一章),特立斯让自己出场了,他用的是煞有介事的第三人称的口吻,“四十三岁的特立斯瘦而矫健,黑眼睛,一头棕发已经开始变灰”。他这样写的时候,与过去的自己拉开了距离,有了一种戏剧性和陌生化的效果。他在砂岩俱乐部作了一场关于美国性爱的演讲。他宣称,这个国家正在逐渐发生一场感官世界的无声的革命,在与老派的习俗决裂。而这也是他下一本关注的主题,一个引人入胜的主题,即就是不断膨胀的色情消费主义以及在中产阶级中静静发生的这场革命。

在这场演讲中,他也向俱乐部的成员们回忆了自己走入纽约住所附近的一家按摩院,花十八美元“享受”一次服务的经过,那是一个来自南方亚拉巴马州的姑娘,金发,脸上有雀斑,身材健美,她第一句话这样问:“油还是粉?”他说,这次历险帮助他开启了性爱世界里的奥德赛,自那以后的两年时间,他拜访了纽约的数十家按摩院,认识了不少店主和女按摩师。他邀请她们吃饭,接受采访,得到的许可是可以在即将出版的书里出现她们的真名。他还潜到几家按摩院里做义务经理,让按摩师帮他记工作日记,与上百个男性顾客闲聊后,他发现,在很多方面,他就是他们。这也是大多数美国中产阶级男子对待性爱的态度:在情感上忠于一个想要长期维持的婚姻,却又渴望外遇,与这些受过大学教育的女按摩师们交往,但从来不碰妓女。在他们看来,这些女按摩师就是没有执照的治疗师。

之前我们已经习惯了不温不火的第三人称叙事,叙述者的突兀闯入使视点发生了变化,读者突然醒悟到,这一切乃是正在进行中、远未结束的生活,此时的阅读和写作一样,成了一场充满激情和历险的冒险。写作这本书期间,特立斯一直在游历中调查美国的性爱状况,他出入商业区、红灯区、电影院和地下酒吧,采访普通男女、公民领袖、检察官、辩护律师、专情的夫妇和公认的浪荡子。按摩院经理哈罗德·鲁宾就是这样认识并结交的。此时的鲁宾已经过起了正派而保守的生活,只有壁橱里封存着的一叠1950年代的裸体杂志提示着他曾经有过的黑暗而狂热的青春岁月。他还采访到了那个年代大部分男子性幻想的中心黛安娜·韦伯,这个曾经的裸体模特已经结婚二十年了,成了一个社区女子舞蹈教练,说话的语气就像讲课,丝毫没有老照片上的奔放撩人。特立斯的持续采访打消了她的谨慎,她终于说出了一件让她深感不快的事,有一天黄昏她下了舞蹈课走进客厅,却发现儿子正裸体坐在地板上,双腿大张着,对着《花花公子》杂志里的女演员的照片自慰。时间永是轮回,一代少年成为观念日趋保守的大叔,新的一波少年正成群结队穿过青春期的黑色沼泽。

在拜访砂岩前,特立斯所有的调查都是通过按摩院、性酒吧、现场表演,他还没有为进入这样一个情爱公社作好准备。本来只安排了一个白天顶多延续到晚上的采访,后来他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两个月。他以一种惊人的坦白说,这地方外表上的宁静与自由,它的舞蹈和主动出击的女人一下把自己迷住了。他从没有见过有这样一个情爱共和国,在这里,没有双重标准,没有用钱交换的性,不需要保安和警察,也没必要以性幻想作为兴奋剂。到达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参加了一场群交。

因为他写的是当代生活最具有爆炸性的话题,性和道德,同时还有对人际关系的深刻观察,在这场不无危险的写作过程中,特立斯已经把自己深深卷入了。他的“观察-参与”的调查方法,已经比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走得更远。去按摩院打工、短暂加入裸体主义者营地,这些都只是小儿科了,他走得更远,在把冷峻的笔伸向这群性运动大潮中的人们的同时,特立斯还试图把自已的婚姻作为下一本书的写作对象。为此他决定像对待第三方一样“调查”自己的婚姻。他收集了许多婚姻生活中保存下来的书信和照片,还雇佣助理采访自己的妻子,让她说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差点儿倾覆了他持续了十多年的婚姻,他的妻子短暂离家出走了。只是到了最后,他们的婚姻“带着某种不确定的和解氛围持续了下来”。因为他的妻子南,一个聪明、独立的职业女性,一直都选择公开支持他,他们夫妻俩都能洞察对方错综复杂的行事方式,在他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并不总需要说出来的语言”,但这一波生活的浊浪也差点让特立斯呛水。

但这并没有让这个调查者和作家改弦易辙,他对身体和性爱这块禁地的狂热兴趣丝毫未减。《邻人之妻》的结尾写到,特立斯结束砂岩之行后回到新泽西州大洋城,在公园河边的滩地上,他和一群裸体主义者在河边漫步、躺卧,这些人里有皮肤松弛的老人、有美丽或不美丽的女人,也有男孩和女孩,远处有船经过,很多乘客拿着望远镜,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窥看,特立斯以一种故作超脱的口吻说,“他们是不加掩饰的窥阴癖,正凝视着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视”。那一刻,他一定是以冷笑的表情说出这番话。这本三十多年前的书出版中文版的今天,一种新清教主义精神也正弥漫、渗透进当今的生活,当读者窥视那些身体和情爱的段落时,是不是也会感受到特立斯从字里行间投来的凝视?

《邻人之妻》书中人物渐次出场,多而不乱,杂而不散,是纪录片的节奏,间或夹杂着一丝时代的嘈杂。人物内心的叙写,则如同一部抽丝剥茧的心理分析小说,时而冷酷,时而又有着茨威格式的热切与忧伤。这是一部有着巨大文学野心的作品,特立斯的自我期许,也是希望他藉此可以与菲利普·罗斯、厄普代克等同时代虚构作品的大师们一较短长。他做得很不赖,《邻人之妻》在许多方面已经超越了同时代的大多虚构作品。但只因为他写的不是小说,小说沙文主义者们说他离“真正的文学”仍有一个拥抱的距离。这是对特立斯最大的不公,据此也的确可以说,小说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