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动物在哪里

2021-11-11 21:40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1年1期

顾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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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致力于收藏和发掘自己文化的手工艺人、学者和诗人,卡尔维诺和《意大利童话》、叶芝和他的凯尔特精灵、麦金托什、安德鲁朗、柳田国男、鲁迅、朱自清以及无数学养深厚、默默奉献和耕耘的普通人,出于对民俗学的兴趣和对语言的珍视,我一直对这些不遗余力的编纂者和勇敢热切的开发者抱有最真诚的敬意和感激之情,他们诚实地记录着语言的变迁,并对资源善加保存和利用。语料库的更新、文体的嬗变、物质与精神互相作用,艺术仰赖关于生活的信仰,语言则离不开自然万物的赐予,就像如有神助的灵感需要从日复一日枯燥的劳动中脱胎,热爱精确与公式的科学家也同样珍惜直觉,艺术与科学的核心始终一致,那就是敬畏与探索,精神的独立和自由。

五十岚大介是一位我非常喜爱的日本漫画家,她被誉为当代最会作画的漫画家之一,除去野性与细腻并存的绘画风格,她对自然和生命尊严的体认也从她的漫画中显露出来为读者所缓慢接受,并改变着这个世界上小小的一方生态,在短篇集《故事讲不完》中,她的生动与性感得到了集中的展示,这其中有换上戏服就能飞翔的表演者,对着月亮撒尿就怀孕了的少女,在雨中消失的男子,她的想象力汪洋恣肆,目中无人,这些故事的曼妙与鲜活和自然的无限息息相关,在长篇漫画中,她更是细细勾勒每一笔动物植物,异彩纷呈的画面和原始性欲的张力挑战着读者的感官,她也借情节里那些妄图剥夺生命本来面貌的冲突向读者发难,一种非常清澈的悲伤和失落——殖民主义并不仅仅是强大对弱小的侵略,每一次人出于自私和邪恶的目的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同样有血有肉心脏跳动着的生灵之上的时候,这种迫害都在发生。

2

到底什么是丰富?到底什么是信任与尊重?

有一次听画画的人讲课,画手兼老师分享了她初次尝试水彩的经历,她画出了自己惯常使用马克笔所画出的风格,当时她非常得意,觉得能画出这种风格是件厉害的事情,随着和媒介的磨合,她对自己最初的尝试感到不满与羞愧,因为把水彩画出马克笔的风格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唯有尊重媒介的特性,才能最大限度开发它的价值,发挥出它原有的气息与特点。

“材料互相作用,并显现出各自的光芒,因此材料的组合就带来一些独特的东西。材料是无穷无尽的。取一块石头:你可以锯开它,研磨它,在它上面钻孔,把它劈开,或给它抛光——它每次都会变成不同的东西。然后,同一块石头,取材少量,或取材巨量,则又全然不同了。再或将其置于光亮之下——则又不同。同一种材质,可以有一千种不同的处理可能。这就是我所喜爱做的工作,而我做得越久,我越觉得它神乎其神。”

“所有的教育都应始于生活实践,从材料、功能的规律去认识建筑。如何从微小的一砖一瓦中认识建筑,这是非常有用的,从中可以找出图形和材料质感之间的逻辑关系,如何使最简单的墙面显得丰富。这就需要了解如何强调材料质感效果的规律。”

每当我读到各色建筑师关于材料的看法,我就会想到审慎与谦卑是多么的重要,对于每种材质的了解,那种贴身丈量尺度熔铸骨血的热爱,决定了不同的人如何通过建筑将身体的神性带到我们面前,它如此平凡,又如此独特。

另一个故事是在我搜集贾科梅蒂的资料时看到的:贾科梅蒂和毕加索携手走在巴黎破败的马路上,两旁满目战后的残垣断壁,这景象触动了艺术家们敏感,毕加索以共产主义者的思维问道:这些烂房子怎么还不毁掉?贾科梅蒂略作沉思,以其雕刻般的方式答道:因为习惯的场力还在此萦绕。虽然这则轶事的真实性无从考据,但我当时仍然被它的光芒震慑住了,当想象力不再止步于超现实主义者们天马行空的漫游,而是在真实面前弯腰服从的时候,它不再是关于更好或是更坏的故事,它是关于如其所是又遥遥无尽的故事,它如此质朴,又如此耀眼。

因此,当我重新回顾马雁在文章中写的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的时候,我突然理解了她的忧虑和紧迫,也理解了她身为一个劳动者的责任和骄傲。

3

“代价总是少了一些”,这句话来自日本一部家喻户晓的动漫《钢之炼金术师》,每个动画世界观都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设定基础,一切情节和人物的运转都在此之上,在《钢之炼金术师》的设定里,炼金术师们可以通过物质加以转换,但是这转换遵从等量交换原则,唯有关于生命的转换,是禁忌的,出生与死亡皆不可逆,主人公兄弟却妄图复活心爱的母亲,由此引发种种变故,这句话是最后一集使用了炼金术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本断掉的双腿的主角说的,肉体虽然恢复,能力却有所欠缺,从我第一次听到这句台词到现在,人生中的无数时刻我都在心里默念过这句话,从最初模糊地喜欢到之后越来越能理解它的意义,我相信无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也或多或少在心里感受过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在关于世界的可能性以及将这可能性实践的拯救和保护方面,这的确是某种事实,那些世界所欠缺的地方,残破的地方,的确和我们的每一次没有尽力关系密切,这不是带有批判性质的反思,而是说,神的残酷与慈悲,神的完美与无能,也许不是神谕或谶语里的存在,而是关于人人活在世上的真相。《法华经》有“化城喻品”,说师率众人寻宝,因路途艰险,众人畏难懈怠,想中途返回,导师以方便之力,在路途之中化现一座大城,使众人入城休息,众人消除了疲劳,又贪图安逸,不想继续前进。导师灭掉大城,对众人说,宝藏已经不远,这座大城是我变化而来让你们休息的城。我当时想,这真是一个温柔的故事,无力和幸福的感情彼此交杂,就像四季更迭,日升月落。

在《静谧与光明》中,路易斯·康这样说:“你觉得你真正想奉献的是在下一个作品中,而已经完成的作品总是不够完整。我相信即使是巴赫这样伟大的作曲家,他所做过的每件作品似乎皆属别人所有,临终前他依然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因为人比作品伟大,他必须不断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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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世界漫游指南》是今年我最喜欢的书之一,作者道格拉斯·亚当斯以科幻作者的身份风靡全球,他本人却宣称这本非虚构的科普读物是他所有作品里最珍爱的一本,关于动物,我首先想说的是它们的可爱,这种可爱不是基于乖巧甜美的长相或是温驯讨巧的性格,无关浪漫化的叙事噱头和层层滤镜加持,我想说,作为生命本身,他们的可爱与人类无异,那种源源不断的关于生命的好奇和对心灵深处的爱意反复唤醒的永动机般的能力,才使人们在自我与他者的互动中彼此保持旷日持久的深沉和真诚,他们千奇百怪,他们丑陋,他们迅猛,他们全身毒液,他们智慧博学,他们在呼吸,它们是无价之宝。

在这本书里,亚当斯写了一次又一次实地考察和勘探珍稀物种的经历,读者会发现拯救世界不仅存在于他的小说之中,实际上,他也这样做了,和他在小说中做得一样好,一样幽默诙谐满不在乎,一样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谈起在高处的眩晕感以及对它的恐惧,亚当斯写:“在遥远的过去,在我们向着前阶段演化的旅程中,我们曾经住在树上,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甚至有人推测,我们祖先的血缘关系中可能有类似鸟类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当我们面对一个空隙时脑中或许有某个部分会期望我们能够跳过去,甚至驱使我们这么做。”

亚当斯几乎是在用孩童般的专注在一棵又一棵树上跳来跳去,和深邃的天空里畅游的动物互相致意,他在试图复原人与自然在工业日新月异的发展下日益微弱的联系,试图为一场黄金船难的成员东奔西走,这或许就是《全能侦探社》里吊儿郎当的主角无所不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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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看过一些人说,他们觉得《山海经》中的野兽都是真的,后来自己去看原典,我也抱有相同的观点,如果冰川消融北极熊在失去栖息地是真的,鲸鱼穿山甲被捕杀是真的,澳洲大火烧焦树木和考拉是真的,海洋生物被塑料制品噎死是真的,那么《山海经》中的生物怎么可能是假的,人类的愚蠢和狡诈带来的灾难,正在悄无声息地吞没着这个原本充满了词语,变化无穷的地球。

在本书的末尾亚当斯讲了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寓言,老乞妇向城内的居民推销十二本书,这些书包含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和智慧,作为回报,她只要一袋金币,城里的人正忙于繁荣兴旺之业,对妇人的无稽之谈置之不理,老妇人离开之前毁了一半的书,在烧掉六本书之后妇人离开了,第二年她又来了,如此往复之下,终于在最后一次只剩下一本书的时候,城里的人在忧心驱使之下买下了唯一的一本书,花了八袋金币,妇人带着金币离开了,城里的人只能依靠世上仅存的十二分之一的知识与智慧竭尽所能地活下去,朋友马克写:“这肯定也是有这么多人一生致力于保护北部白犀牛、回声鹦鹉、鸮鹦鹉和白暨豚这些动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没有他们,这个世界将变成一个更贫乏、更黑暗、更孤独的地方。”

是的,我想起自己在阅读《现代自然》时的愉悦之情——带着兴奋一笔一画毫无意义地在纸上随手写下书里提到的花的名字,在心里给它们排序,龙齿和冬青最好听,坚强得像童话里勇敢无畏的公主的名字,迷迭香薄得如同脆弱的巫术,玫瑰听起来就不可亵渎独一无二,还有点嗲,贾曼一边在得知自己病重之际侍弄着花园投身劳作,一边如数家珍地道出生命最后阶段和植物们相处的时光,他说在波斯语里,天堂就是花园的意思。

我想这是真的,每一次我来到自然面前都会感到那种无限和自己的微薄的幸福,然而渺小并不代表行动是微不足道的,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保护可能性的人保护奇迹,我们的每一次改变都在影响着这个气象万千的宇宙,此时此刻,无时无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