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乘丘之战看鲁与宋、齐的关系
——兼论鲁人的“勇”观念

2021-11-25 03:15李金璇
孙子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鲁庄公宋军宋国

李金璇 张 磊

乘丘之战是鲁庄公时期鲁国与宋国进行的一场战争。〔1〕这场战争表面上只是鲁国和宋国之间的一场战争,但实际上是鲁国与齐、宋两国长期的矛盾使然。鲁国同时与两个邻国对抗,显示出鲁国外交处境的险峻。鲁国能在乘丘之战中获胜,除了正确的军事谋略外,还离不开将士们的勇敢。而《礼记·檀弓上》记载的御者县贲父与车右卜国在乘丘之战中的表现,则深刻体现了鲁人在战争中的“勇”观念。

一、乘丘之战的经过

乘丘之战发生在鲁庄公十年(前684年)。关于乘丘之战,《左传·庄公十年》记载如下:

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子偃曰:“宋师不整,可败也。宋败,齐必还。请击之。”公弗许。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公从之。大败宋师于乘丘。齐师乃还。

乘丘之战是齐、宋两国联合对鲁国展开的军事行动。这一年,鲁国先是在长勺之战中战胜齐国,后又对宋国发起进攻,因此导致了齐、宋两国共同发动乘丘之战向鲁国复仇。夏六月,齐国和宋国的军队在靠近鲁都曲阜的郎地驻扎。面对齐、宋两国的威胁,鲁国公子偃建议鲁庄公趁宋人军队不整对宋军发起进攻,认为这样宋军一定会战败,而如果宋军战败了,那么齐军就一定会撤退。然而,鲁庄公没有同意。于是,公子偃就私出城门,将鲁国的战马蒙上虎皮,率先对宋军发起进攻。鲁庄公见势,随即率军攻击宋军,最终在乘丘大败宋军。〔2〕宋军溃败后,齐国的军队果然撤退回国。《左传》描述的主要是战前鲁国的应对情况以及战争的最终结果。此外,《礼记·檀弓上》对乘丘之战也有记载:

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卜国为右。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公曰:“末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士之有诔自此始也。

鲁庄公与宋人战于乘丘时,县贲父御车,卜国为车右,战争中马惊败绩,致使鲁庄公坠落于地。佐车递给鲁庄公绥绳并将其拉起。鲁庄公将原因归为没有占卜,县贲父却认为,以前没有败绩,而现在战败了,是因为没有勇气,“遂死之”。关于“遂死之”,郑玄注曰“二人赴敌而死”〔3〕,言卜国与县贲父一起赴敌而死。之后,养马的圉人在洗马时,发现有箭矢在马腿肌肉深处。鲁庄公因此认识到,马惊败绩不是县贲父和卜国的罪过,于是为县贲父和卜国作诔辞,而士有诔辞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礼记·檀弓上》的这则记载,对《左传》进行了很好的补充,将其与《左传》相关内容结合起来研究,可以得出以下几个方面的认识:

其一,乘丘之战中,齐国没有直接参与作战,鲁国凭借地理优势,先发制人,占据战争中的主动地位。齐军和宋军的驻地郎是鲁都曲阜的近邑,便于鲁国出兵。相对于长途跋涉而来的宋军,鲁军具有地理优势,因此可以趁宋军未整发起进攻,使宋军措手不及。

其二,在战争过程中,鲁国马惊败绩和县贲父与卜国的赴死说明,鲁国战胜宋国并非顺利;同时,鲁庄公的战马腿上中流矢,也反映出战况的激烈。鲁国乘宋军队形未整之时发起突袭,尚且战况如此惨烈,若待宋军调整好军队后与齐军联合进攻鲁国军队,那鲁国想要获胜应当是非常艰难的。

其三,鲁国虽然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就军事实力来说,同时与齐国和宋国进行战争是相当困难的。然而,结合战争的背景,鲁国在同年正月败齐师于长勺,二月又出兵于宋国,能在四个月后再次取得乘丘之战的胜利,实属不易。由此可见,鲁国的军事实力不可小觑。

乘丘之战暴露出此时鲁国外交方面的劣势。春秋初期,鲁国北临泰山,东北接壤的齐国和西南方向的宋国是鲁国的主要邻国。鲁国强盛之时,尚能与齐、宋两国抗衡,而当齐国逐渐强大后,就不得不重视并缓和与齐、宋两国的关系。对于齐国来说,对鲁战争的接连失败,使齐国意识到鲁国的实力不可小觑,因此放缓了称霸的脚步,转而向内,进行内政改革。至于宋国,则因为乘丘之战的失败,间接导致了南宫长万的作乱,使国家陷入了混乱之中。

二、从乘丘之战看鲁国与齐、宋两国的关系

战争对于国家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这是时人对战争的清醒认识。战争又与诸侯国的外交关系密切相关,所以乘丘之战其实是春秋初期鲁国与齐国、宋国复杂关系的显现。

(一)乘丘之战前后鲁国与齐国的关系

鲁庄公即位之前,鲁国与齐国的关系虽然不算友好,但是没有发生正面的大规模战争。这一方面是由于春秋初期鲁国的实力较强,齐国还不能与之一决高下,另一方面是因为齐鲁两国有婚姻关系——鲁桓公时期,齐文姜嫁给了鲁君,所以齐鲁两国尚无战争。

齐鲁两国关系发生转折是在鲁庄公八年(前686年)齐襄公被杀后,其主要原因是齐襄公死后齐国陷入君位争夺所导致的内乱。鲁庄公八年,齐襄公被公孙无知所杀,无知自立为齐国国君,但不久后无知也被杀害。于是,齐国陷入无君的混乱之中。在公孙无知被杀后,逃奔莒国的公子小白和逃奔鲁国的公子纠这两股力量都准备回齐国争夺王位。鲁庄公想趁机拥护公子纠即位,因此组织力量送公子纠回国,同时让管仲拦截公子小白。然而,这场君位争夺战最终以公子小白的胜利为结束。公子小白即齐桓公。小白即位后,鲁庄公并不甘心,继续对齐发起进攻,在乾时与齐军作战,但最后以失败而告终。这样,齐鲁两国就结下了怨仇。

鲁庄公十年,齐桓公为报鲁庄公助公子纠与其争位之事,出兵伐鲁,与鲁战于长勺。鲁庄公任用曹刿,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是,此战的胜利使齐国对鲁国的怨恨更深,从而有了为报复鲁国而与宋国联合侵鲁的乘丘之战。童书业先生将齐桓公霸业分为三个时期。其第一个时期,自鲁庄公九年至十五年,为创霸时期。在这时期,齐桓公开始纠集宋、陈、蔡等国,以服鲁、郑。〔4〕所以,征服鲁国是齐桓公创霸时期的主要目标之一,而这一时期是齐鲁两国关系最为紧张的时期。至于长勺之战和乘丘之战的发生,则不仅是齐国的报复行为,更是霸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尝试。但是,长勺之战和乘丘之战的接连失败,使齐国不得不放慢称霸的脚步。

乘丘之战后,齐桓公在管仲辅佐下进行的内政改革取得巨大的成效,以至于使齐国的强盛已经变得势不可当。鲁国作为齐国的邻国,深感齐国威胁之严重。鲁庄公十三年(前681年),鲁庄公与齐桓公在柯地结盟,与齐国言和。由于鲁国在诸侯国中有较高的声望,又是与齐相邻的大国,所以鲁国的归附于否,关系到齐在诸侯国中的地位是否稳固。〔5〕为此,齐国对鲁国也采取了拉拢的政策,并将曾经侵占的鲁国之地棠和潜归还给鲁国。

柯之盟意味着鲁国对齐国的屈服,鲁弱齐强的局面已经形成。此后,鲁国曾试图摆脱齐国的控制。例如,鲁庄公十七年(前677年),鲁庄公欲趁郑国和遂国出现叛齐之意时联合莒国也叛齐,然而最终以齐国联合宋国、陈国攻打鲁国西境而告终。从此之后,鲁国彻底看清了两国实力的差距,不再与齐国抗衡,而是改变其外交策略,与齐国交好。鲁庄公二十三年(前671年),鲁庄公到齐国观社。此举本是违礼的行为,但庄公在齐国称霸时期所以这样做,应当是讨好齐国的举动。鲁庄公二十四年(前670年),鲁国与齐国缔结婚姻,鲁庄公亲自到齐国迎接将要嫁给自己的齐女。这体现了鲁庄公对于齐国的重视和讨好之意。鲁庄公在位后期与齐国的联系一直十分密切,他忠实地追随着齐国的称霸事业。

(二)从乘丘之战看鲁国和宋国的关系

宋国是位于鲁国西南的邻国。虽然鲁孝公和鲁惠公时期鲁、宋两国有婚姻关系,但是两国仍然矛盾不断,时常发生战争。鲁桓公时期,宋国帮助郑厉公即君位,但又因着这个功绩不断地向郑国索取利益而再次导致两国关系的紧张。鲁桓公想要树立鲁国的威信,在宋、郑两国中间多次进行调和。然而,宋国始终不肯与郑国和好,结果导致鲁桓公大为恼火,并因此要与郑国会盟攻打宋国。此时,齐国和鲁国因纪国的问题也产生了矛盾。齐国想要攻占纪国,扩大疆土,但纪国与鲁国有婚姻关系,多次寻求鲁国的帮助,而鲁国也想要保全纪国,因此齐鲁两国遂产生矛盾。宋国则趁此时机,倒向齐国,一起对付鲁国。

鲁庄公即位后,鲁国和宋国的关系不见好转,宋国仍然依靠齐国。鲁庄公十年正月,鲁国在长勺之战中大败齐国;二月,鲁国就对宋国展开了进攻。由此,鲁国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先后与齐国和宋国结怨。当时,宋国本就是依靠齐国以对抗鲁国的国家,因此在同年六月,宋国与齐国在靠近鲁国国都的近邑郎地驻军,联合起来对鲁国进行报复。

乘丘之战后,鲁、宋两国的战争并没有结束。鲁庄公十一年(前683年),也就是乘丘之战的第二年,宋国为报乘丘之仇,起兵攻鲁。鲁庄公亲自率领军队作战,在宋军阵型还没排好时就发起进攻,使宋军在鄑地大败。不过,鲁国和宋国的关系很快便出现了转折。同年秋天,宋国遭遇大水,鲁庄公派使者前往宋国慰问,此举显然是有欲与宋国和好之意。这是因为,此时鲁国感到了齐国的威胁,想要与宋和好以全力应对齐国的威胁,鲁、宋两国关系因而趋于稳定。尤其是在齐桓公称霸后,在强大的霸主齐国面前,鲁国不得不屈服,外交政策遂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一变而成为追随齐国霸权的与国。鲁、宋均服于齐,两国的关系遂处于霸权的控制之下。〔6〕此后,一直到鲁庄公去世,鲁国和宋国再未发生战争。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春秋初期鲁国与齐国和宋国之间关系的复杂性。鲁国在乘丘之战前的外交关系中,先是分别对抗齐国和宋国。后宋国依靠齐国抗鲁后,鲁国就不得不以一敌二,同时对抗齐国和宋国,军事压力陡然增大。所以,对于乘丘之战,如果鲁国重视不够,也没有正确的谋略,想要获胜是不容易的。从《左传》的记载来看,公子偃突袭宋军的建议没被鲁庄公采纳,这充分显示了鲁庄公对于这场战争的慎重态度。公子偃毅然从雩门私自出兵进攻宋军,则反映了公子偃的果断与智勇。公子偃的先发制人是鲁国能在乘丘之战中获胜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礼记·檀弓上》记载中出现的县贲父和卜国这两个人物,也让我们看到了鲁国获胜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即鲁人在战争中的勇敢精神。

三、乘丘之战体现的鲁人的“勇”观念

“勇”是战争能否取得胜利的必要条件。《左传·庄公十年》记鲁人曹刿说:“夫战,勇气也。”可见勇气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乘丘之战中,鲁国的车御县贲父和车右卜国的言行,就显示出鲁人对于“勇”的重视。

春秋时期,“各诸侯国的军队仍以战车为主”〔7〕,一般一辆战车上配有三名甲士:“一人主驾车,居舆前,名曰御;一人执弓矢居于左,主射,名曰左或车左;一人执戈、矛居车右,名曰车右或戎右。凡乘车,尊者在左,所以车左又是一车之长,负有指挥任务。”〔8〕三名甲士各司其职的同时,又要相互配合,在车战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负责御车的车御和负责近距离拼杀的车右,是车战胜负的关键。在乘丘之战中,县贲父为车御,卜国为车右,可见二人责任之重大。

在战场上,御车战斗,必须有高超的御车技术,这是毋庸置疑的。同时,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御者还必须有灵活的应变能力,以使战车躲过攻击,配合车右与敌人进行厮杀。所有这些,没有足够的勇气是办不到的。因此,能够成为御者,也说明其具备了足够的勇气战场迎敌。因为车御的重要,所以战争中对车御的选择相当谨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云:“晋侯使张骼、辅跞致楚师,求御于郑。郑人卜宛射犬,吉。”车御人选,甚至需要通过占卜来确定,可见对车御的重视程度。乘丘之战中,县贲父能够成为鲁庄公的车御,足见其能力与勇气必定不凡,否则不会担此重任。

车战中,车右是战场上手执戈盾杀敌之人。因此,对于车右来说,非凡的勇气是其必须具备的最为重要的条件。除了在战场上与敌人奋勇拼杀外,车右还有在战斗中遇险时为主帅排忧解难的职责。《左传·成公二年》记载,是年(前589年)晋国与齐国鞌之战时,郑国车右郑丘缓说:“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作为车右,郑丘缓在战车遇到险阻时,一定下去推车。齐人在鞌之战失败,齐顷公的车右逢丑父为掩护齐顷公,暗中与齐顷公换了位置。当战车左右两旁的骖马被树木挂住而停止前进时,逢丑父因战前手臂被蛇所伤而不能下车推车,导致被晋国战车追及。《左传》既然记载逢丑父不能下车推车的原因,也就是说明,在战车遇阻不能前进时,车右应当下来推车。从鞌之战中晋国车右郑丘缓与齐国车右逢丑父的表现来看,战车在战争中遇险时下车推车应是车右的职责之一。此外,从车右在战场上的职责可以看出,担任车右的人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胜任,各国在挑选车右时,勇气是最被看重的条件。所以,《左传》中记载的车右,如齐晋鞌之战中的郑丘缓、逢丑父,晋秦崤之战中的狼曋,使赵盾免于一死的车右提弥明,杀入晋军军营的楚乐伯车右摄叔等,无一不是勇气非凡的勇士。

鲁国同样注重车右是否为勇士。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年),齐军侵鲁,冉求帅左师,樊迟为右。但是,季孙肥认为樊迟幼弱,不能胜任。在冉求的坚持下,樊迟才成功担任车右并最终不负众望。对于车右,郑玄也曾作注说,“凡车右,勇力者为之”〔9〕。可见,以勇力者为车右是当时人的共识。由此可知,乘丘之战中卜国作为国君的车右,定当勇力过人。

从上述分析可以得知,乘丘之战中鲁庄公的车御县贲父与车右卜国一定是具有勇力之人,不然不会在如此重要的战争中成为鲁庄公的车御和车右。至于他们在乘丘之战中的表现,也没有辱没他们的身份。乘丘之战中,鲁国马惊败绩,鲁庄公认为这是“未之卜也”,并没有责怪御车的县贲父和车右卜国。县贲父却说:“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而卜国作为车右,身负重任,也将马惊败绩归咎于自己。最终,二人均赴敌战死。

县贲父和卜国为示“勇”而赴敌战死,充分说明“勇”之观念的深入人心,以至于让当事者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让人视自己为“无勇”之人。鲁庄公在发现马惊败绩是由于战马受伤而并非县贲父和卜国无勇时,破例为县贲父和卜国作诔辞,始开为士作诔辞之先例,也说明鲁庄公对县贲父和卜国的行为是认可的。

总之,乘丘之战是春秋早期鲁、宋之间的一场重要战争。此战深刻体现了这一时期鲁国与齐、宋两国的复杂关系,以及鲁国所面临的险峻外交处境。这场战争也显示出,春秋早期鲁国是具备一定军事实力的,在列国中仍然具有重要的地位。同时,从此战鲁国县贲父和卜国的言行中,也可以看出鲁人在战争中具有浓厚的“勇”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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