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若浮生(组诗)

2022-01-19 01:05◎蓝
草堂 2022年8期
关键词:玛曲发夹晚霞

◎蓝 野

[陀 螺]

那只陀螺总在眼前

即使在梦中,它也在不停地旋转

那是父亲用一小截木棍

砍削而成,又安上了一颗

废弃轴承上掉落的钢珠

那是全村最好的一只陀螺

在闪亮的冰河上

它有过最美的演出

——后来,它从被人凿开的冰洞边缘

飞旋着一跃而下

几十年后,它总是在眼前旋转

我总是举起手上虚无的鞭子

抽打着,让陀螺

跳起,落下,飞旋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带着儿子

去暮冬的枯河里

寻找好看的鹅卵石

流水和时间擦亮的一切

就在脚下

——那只掉进河水的陀螺

从未出现

[九月]

三妹给二姐寄来了发夹

全家人围拢过来,摆弄了一阵

没能将发夹打开

九月,二姐就要出嫁

三妹在异乡的果园,不能回来

缓慢的邮政包裹,将发夹

送到家

没能打开的发夹,攥在新娘手里

被手心的汗水润亮了

我站在家门口迎来了五十马力的拖拉机

她跳下来,落地时手上自然地用了一点握力

那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发夹,咔的一声

弹开了。太阳明晃晃的

她的手里闪动着炫目的反光

[春 信]

傍晚,我向密林走去

天色逐渐暗下来

直到最后,在墨一般的黑暗中

我触摸到了,就是它!

——孤独如一堵墙,立在那里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我触摸到的孤独,是推不倒的

星空一样深邃

又有着金属一样的密度

在寂静中,一瞬间的耳鸣

这一只破壳的鸡雏,啄破了

那路过我脚踝的星星

这就是我的孤独

竟然无法向你描述

但站在这里,在天宇之下

我知道你也拥有着它

却咬着牙,从不说出

[雪中记梦]

在厚厚的雪地上走着

阳光刺眼,湛蓝深远的天空划过一丝白线。

是脚步声,还是清亮的天地

让昨夜模糊的梦突然清晰

我梦见,有人取走了我的梦

在我的梦境中,真实地生活。

他,或者她

欢笑和悲伤,树林和河流

馒头和青菜,那么真切

——梦中人用我的梦

营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转过身,已看不清雪地上

刚刚踏过的足迹。我突生惊恐

——是我

使用了别人的梦?

[树 洞]

在峰顶俯瞰,这和平常不同的视角

让我们低下头后,更是抬起了头颅

号叫了一阵,各自安静下来

我悄悄溜到另一个山巅

晚霞渐退的时刻

我对着浩渺宇宙,说出了一个秘密

慢慢亮起来的星星

有一颗闪了几下,像是眨着眼睛

听到了我的讲述

广大的天宇下

我登上了一座山,将秘密

交付给一颗星星

在轮回的季节和浩渺的宇宙

我的一个趔趄

丁香花开了,又落了

[一年]

四季的景色,看过了

四季的声音,听过了

燕郊镇的一个土墩上

我眺望过落日和夜空

春天萌发的嫩芽,变成了

风中的枯叶。有时感觉这一切

真是缓慢啊,一天又一天

会改变的,仅是大地上的

一点颜色

岁暮天寒,高速公路那边

旋起一阵大风

我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

似乎,将这一年握在了手中

时间的晶体,伸开手掌

就已消融

[黄昏雨后]

突然出现的晚霞里藏了一切——

一匹马,一只大鸟

或者豹子,或者凤凰

还有城市和乡村,纵横交错的道路

晚霞藏住了我们全部的想象

晚霞里有生活,昨天的

今天的,明天的,那些失意

那些沉重,那些光芒

晚霞里有永恒

也有瞬息之间的生与灭

晚霞里有因果,它照耀着过去

也悬浮在未来的上空

此刻笼罩山谷的,是雨霁晚霞红

漫天的红色,罩住万物

也顺带着映亮了我们的脸庞

在明亮和绚烂里

我们无奈地看着这渐渐暗下去的人间

[命运之河]

记不清是从碌曲到的玛曲

还是从玛曲去了碌曲

长江之上,嘉陵江之上

白龙江源头在碌曲蜿蜒流泻

我记得河滩上那些光滑的石头

没膝的青草,细碎的野花

记得郎木寺镇上那些行走的游客和僧人

玛曲草原上的黄河第一湾

哈达一样随风飘动,天与地

只是流水的舞台

高原之上,大河扭动腰身

行人渺小,如被风吹弯的草茎

——长江与黄河,在上游

性格就已迥异,各自扮演起不同的角色

一天之内,在玛曲和碌曲

在两条河边,我感叹过

——命运从此改变。在大河上游

我看见河水奔涌,呼应着人世的悲欢

[创作谈]

2020年5月开始,我睡眠不好。更糟糕的是一睡着就做梦,各种古怪、琐碎的情景乱入我的浅梦。有时甚至梦里有梦,梦里都会为怎么又做梦了而焦躁不已。大概更年期到了?

唐人杜甫和他的崇拜者宋人陆游就爱做梦,他们因而有了一些与梦相关的诗。杜甫写过《归梦》《昼梦》,我们还知道,他动不动就会梦见好友李白。四百年后,陆游有更多的有关梦的诗,记梦,述梦,甚至还有题为枕上作、梦中作的诗!

杜甫记梦后这样感怀: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陆游更是有这样的名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热爱杜甫的陆游,因为心里念想着伟大的前辈诗人,梦见诗圣后写下过《记梦》:夜梦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杂诗骚。

为了对抗自己的焦虑症和消解那些梦带来的不安,我也试着用诗歌来记梦。有时学着用近体律绝,有时用现代汉语新诗。这一组都写在有梦的这两年。

写着,写着,我还是感受到了古今的差异,或者是我和前面两位大诗人的差异。这种差异,不在表达方法上,不在它是古体近体还是新诗,还是什么更复杂或更新潮的花样,而在于古今诗人所想所感,已是天壤之别。——我们做的梦不一样,我做的记的都是生活的残梦,而唐宋诗人似乎有着更为广阔的生活场域和更大的表达天地。他们所梦所记,丰富而壮阔。

2022年2月12日韦伯望远镜发布了一张宇宙深处的照片,这个星系团所闪耀的星光,竟然是宇宙大爆炸开始后的一瞬。人类看得更远了,走得更远了,我们(或许只是这个爱做乱梦的我)的心灵与诗歌世界似乎更小了,想象与表达,局限于一己小角落。

为什么做个梦也没唐宋诗人们那么真切、深情、深邃?我觉得二十一世纪的诗人面对波澜壮阔的时代有些迷惘和失语,我们可能在追求一些更卑小和鄙俗的东西,错过了对大时代的凝视。

想想杜甫遇上这个时代会如何表达?我们需要杜甫那样的“表达的勇气”,杜甫那样的不虚美、不隐恶。我们也需要像杜甫那样的警悟——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不能如此,那还是退回到梦里吧,写几句零碎诗文。

譬如我,写下如上文字时,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那个梦近乎伧俗,吃肉、喝酒、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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