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野
那只陀螺总在眼前
即使在梦中,它也在不停地旋转
那是父亲用一小截木棍
砍削而成,又安上了一颗
废弃轴承上掉落的钢珠
那是全村最好的一只陀螺
在闪亮的冰河上
它有过最美的演出
——后来,它从被人凿开的冰洞边缘
飞旋着一跃而下
几十年后,它总是在眼前旋转
我总是举起手上虚无的鞭子
抽打着,让陀螺
跳起,落下,飞旋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带着儿子
去暮冬的枯河里
寻找好看的鹅卵石
流水和时间擦亮的一切
就在脚下
——那只掉进河水的陀螺
从未出现
三妹给二姐寄来了发夹
全家人围拢过来,摆弄了一阵
没能将发夹打开
九月,二姐就要出嫁
三妹在异乡的果园,不能回来
缓慢的邮政包裹,将发夹
送到家
没能打开的发夹,攥在新娘手里
被手心的汗水润亮了
我站在家门口迎来了五十马力的拖拉机
她跳下来,落地时手上自然地用了一点握力
那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发夹,咔的一声
弹开了。太阳明晃晃的
她的手里闪动着炫目的反光
傍晚,我向密林走去
天色逐渐暗下来
直到最后,在墨一般的黑暗中
我触摸到了,就是它!
——孤独如一堵墙,立在那里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我触摸到的孤独,是推不倒的
星空一样深邃
又有着金属一样的密度
在寂静中,一瞬间的耳鸣
这一只破壳的鸡雏,啄破了
那路过我脚踝的星星
这就是我的孤独
竟然无法向你描述
但站在这里,在天宇之下
我知道你也拥有着它
却咬着牙,从不说出
在厚厚的雪地上走着
阳光刺眼,湛蓝深远的天空划过一丝白线。
是脚步声,还是清亮的天地
让昨夜模糊的梦突然清晰
我梦见,有人取走了我的梦
在我的梦境中,真实地生活。
他,或者她
欢笑和悲伤,树林和河流
馒头和青菜,那么真切
——梦中人用我的梦
营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转过身,已看不清雪地上
刚刚踏过的足迹。我突生惊恐
——是我
使用了别人的梦?
在峰顶俯瞰,这和平常不同的视角
让我们低下头后,更是抬起了头颅
号叫了一阵,各自安静下来
我悄悄溜到另一个山巅
晚霞渐退的时刻
我对着浩渺宇宙,说出了一个秘密
慢慢亮起来的星星
有一颗闪了几下,像是眨着眼睛
听到了我的讲述
广大的天宇下
我登上了一座山,将秘密
交付给一颗星星
在轮回的季节和浩渺的宇宙
我的一个趔趄
丁香花开了,又落了
四季的景色,看过了
四季的声音,听过了
燕郊镇的一个土墩上
我眺望过落日和夜空
春天萌发的嫩芽,变成了
风中的枯叶。有时感觉这一切
真是缓慢啊,一天又一天
会改变的,仅是大地上的
一点颜色
岁暮天寒,高速公路那边
旋起一阵大风
我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
似乎,将这一年握在了手中
时间的晶体,伸开手掌
就已消融
突然出现的晚霞里藏了一切——
一匹马,一只大鸟
或者豹子,或者凤凰
还有城市和乡村,纵横交错的道路
晚霞藏住了我们全部的想象
晚霞里有生活,昨天的
今天的,明天的,那些失意
那些沉重,那些光芒
晚霞里有永恒
也有瞬息之间的生与灭
晚霞里有因果,它照耀着过去
也悬浮在未来的上空
此刻笼罩山谷的,是雨霁晚霞红
漫天的红色,罩住万物
也顺带着映亮了我们的脸庞
在明亮和绚烂里
我们无奈地看着这渐渐暗下去的人间
记不清是从碌曲到的玛曲
还是从玛曲去了碌曲
长江之上,嘉陵江之上
白龙江源头在碌曲蜿蜒流泻
我记得河滩上那些光滑的石头
没膝的青草,细碎的野花
记得郎木寺镇上那些行走的游客和僧人
玛曲草原上的黄河第一湾
哈达一样随风飘动,天与地
只是流水的舞台
高原之上,大河扭动腰身
行人渺小,如被风吹弯的草茎
——长江与黄河,在上游
性格就已迥异,各自扮演起不同的角色
一天之内,在玛曲和碌曲
在两条河边,我感叹过
——命运从此改变。在大河上游
我看见河水奔涌,呼应着人世的悲欢
2020年5月开始,我睡眠不好。更糟糕的是一睡着就做梦,各种古怪、琐碎的情景乱入我的浅梦。有时甚至梦里有梦,梦里都会为怎么又做梦了而焦躁不已。大概更年期到了?
唐人杜甫和他的崇拜者宋人陆游就爱做梦,他们因而有了一些与梦相关的诗。杜甫写过《归梦》《昼梦》,我们还知道,他动不动就会梦见好友李白。四百年后,陆游有更多的有关梦的诗,记梦,述梦,甚至还有题为枕上作、梦中作的诗!
杜甫记梦后这样感怀: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陆游更是有这样的名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热爱杜甫的陆游,因为心里念想着伟大的前辈诗人,梦见诗圣后写下过《记梦》:夜梦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杂诗骚。
为了对抗自己的焦虑症和消解那些梦带来的不安,我也试着用诗歌来记梦。有时学着用近体律绝,有时用现代汉语新诗。这一组都写在有梦的这两年。
写着,写着,我还是感受到了古今的差异,或者是我和前面两位大诗人的差异。这种差异,不在表达方法上,不在它是古体近体还是新诗,还是什么更复杂或更新潮的花样,而在于古今诗人所想所感,已是天壤之别。——我们做的梦不一样,我做的记的都是生活的残梦,而唐宋诗人似乎有着更为广阔的生活场域和更大的表达天地。他们所梦所记,丰富而壮阔。
2022年2月12日韦伯望远镜发布了一张宇宙深处的照片,这个星系团所闪耀的星光,竟然是宇宙大爆炸开始后的一瞬。人类看得更远了,走得更远了,我们(或许只是这个爱做乱梦的我)的心灵与诗歌世界似乎更小了,想象与表达,局限于一己小角落。
为什么做个梦也没唐宋诗人们那么真切、深情、深邃?我觉得二十一世纪的诗人面对波澜壮阔的时代有些迷惘和失语,我们可能在追求一些更卑小和鄙俗的东西,错过了对大时代的凝视。
想想杜甫遇上这个时代会如何表达?我们需要杜甫那样的“表达的勇气”,杜甫那样的不虚美、不隐恶。我们也需要像杜甫那样的警悟——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不能如此,那还是退回到梦里吧,写几句零碎诗文。
譬如我,写下如上文字时,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那个梦近乎伧俗,吃肉、喝酒、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