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一数蚂蚁(组诗)

2022-01-19 01:05李龙炳
草堂 2022年8期
关键词:国度香樟前辈

◎李龙炳

[数一数蚂蚁]

如果我必须低头

我觉得有必要团结几只蚂蚁。

有几只就够了,

它们完全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允许它们爬到我的手上,

在我的手上撒野。

让它们知道这是我的手,

不是上帝的手。

允许它们中的一只,

每天举起我的一部分,从一个国度

跑到另一个国度,

我要送一个脚印给蚂蚁当国都。

让它们拥有苔藓的江山,

一滴露水的月亮。

月光要顺着微观的历史,

重新装修蚂蚁的新房。

蚂蚁在冬天的债务,

将被春风一笔勾销。

几只蚂蚁和我的手,

共用一支黑色的笔。

当蚂蚁跌落在白纸上,

我低头看着它们摔断的细腿,

仿佛它们就要离开我,

仿佛它们就要带我去蚂蚁的乌托邦。

[面孔遗忘症]

已经记不起是哪一天,

我突然看不见满天繁星。

成为短暂的盲人之后,

才知道我已加入了近视眼行列。

少年时代并没有读多少书,

我羞愧于自己的近视。

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告诉父母和老师。

我在模糊中看世界,

感觉到了神秘的人与人。

有些美我凑近了就能看见,

有些美我永远无法凑近。

你的面孔飘来飘去,

梦和现实相互托付。

我开始辨别各种声音,

用声音判断人心。

世上有很多没有声音的人,

埋伏在我的背影里。

如果他们终生沉默,

我会认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幽灵。

近视又不戴眼镜的岁月,

你的面孔成为历史。

我在虚构中暗恋你,

直到我配上了第一副眼镜。

[大梦不醒]

梦见一位前辈,

我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说出来梦就会醒,

她就会把我视为小人。

前辈在我的梦中,

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她名满天下的时候,

我并不认识她。

后来她到了国外,

我反而知道了她的一些消息

她的房间对着大海,

大海对着我的梦。

她用汉语去垂钓白鲸。

我反复梦见她,

我的前辈,她只存在于我梦中,

我醒来她便与世隔绝。

有一天她在梦中问我,

翡冷翠是不是一个隐喻。

她每一次进入我梦中,

算是回了一次自己的王国。

在我五十岁生日的时候,

有人羞涩地喊我前辈,

并用英语唱生日快乐歌,

恍惚中我以为梦被复制。

[未知猎物]

关注天空,手上的杂耍

你笑嘻嘻地看着他表演。

你指向无限冷门的星星,

不愿意错过神秘的意义。

再往后延伸一点,出现

悬崖上开会的几只猴子。

抬起成都也为几粒金沙,

体内暗伤紧挨着三星堆。

我适合于飞出地球觅食,

田野上我磨尖骨头种植。

当春天从洗衣机里取出,

微微发烫,像我的灵魂。

我不得不用汉语去追逐,

自己头脑中未知的猎物。

各种线条延伸向宇宙。

我站在一个独凳上,

命运微微有些摇晃。

在春天里,我反复擦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有其他国度。

从窗口往外看,

我最先看见自己。

在故事里,我在房间外面找钥匙,

苹果被陌生人吃掉。

外面下雨,光线暗了一点,

如果我继续擦窗子,

会不会擦掉自己的灵魂。

我的一只手悬在空中,

我的另一只手在你手上。

[摇滚的部分]

不要以为桥是安全的

即使桥下有人过生,蜡烛在水中起伏。

我也不得不勉强自己,

把沙子装满口袋去建设一个死者的地址。

失败的主持人高高在上

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世界难道不是我的左膀和右臂,

旁边再加上一个哑巴痛哭。

也许我真的需要流血

才能治疗数十年的头痛顽疾。

理想,脱一层皮就是奸商,

这疯狂摇滚,在骂旧时代。

我在南方杀鸡吃肉,

北方在下鹅毛大雪。

太阳底下我永远是学生,

在路上不断回避虚无的老师。

[阴影中的世界]

擦窗子擦掉了多少地区,

它们附在窗玻璃上,脏兮兮的样子,

[死亡的部分]

他的眼睛关闭的声音,像打雷

雨试图毁灭这个世界。

乡间泥泞小道上有巨人的脚印,

大于一个伪诗人的悲伤。

“先生,你还欠蝴蝶银行一笔贷款……”

他突然苏醒过来。

这味觉的社会终究要变味,

他的猫已不在人间。

“先生,你毕生的学问,

只适合翻译一个国家的唇语……”

他已经病入膏肓,

他有不正确的骨头在体内敲锣打鼓。

他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开他的门,

钥匙却一直在他手中。

[意 外]

我曾经在大街上,

遇见猛兽。

它有足够的压力,浮起乡下人,

让声音变细。

好像体内满是塑料花,

好像拖拉机上的春天,不是春天。

月光,被一本书

对折了一下。

风在炊烟中签名,意味着

梦已经被时代抛弃。

手指一个接一个,

在衣服口袋里默默爆炸。

谁还能理解,

指甲里的世界,

这轮回中的一粒沙,我听见

坏人也在读杜甫。

被雷击的人,居然没有受伤

唯有眼镜掉在了地上。

[创作谈]

诗人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坚定,诗人犹豫,彷徨,恍惚,顾左右而言他。他:另一个空间,诗意之乡,神秘的存在。可惜大多数人不懂。读者对不懂的诗严刑逼供,期待它会招出格言警句。诗软硬不吃,因为它是一种自由的氛围。英雄所见略同,唯诗人所见大不同。一个诗人在语言中钓鱼,他必须把鱼——功利的那一部分——还给世界。诗人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涟漪。

诗人最大的冲动是形式主义的冲动,叶赛宁说拥抱着白桦树像拥抱着情人。此时的白桦树只为诗人燃烧,你看见了火焰你就是形式主义者;你说你看不见,对不起,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白白地浪费着光明。前几年我头疼得厉害,以为头脑里面住着一位仙女,我悄悄打开看了一看,大吃一惊,里面是什么啊?好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的隐私。

希尼认为诗歌是人类隐私的监护者。诗歌,恰恰又是我最大的隐私:语言的晦涩之处,必有我的私生儿女。但是,我生下蓝花琉璃繁缕时,我发现它会穿越,词语又会在另一个世界生下我。任何对自我的提升,意味着我们要翻墙出去,墙外是蔷薇,诗人的猛虎在细嗅蔷薇。

今年春天,我打电话给一棵香樟,我的语言自动转换成了风声,生活有可能置诗人和诗歌于不义,但香樟不会。前不久又翻了一下午《红楼梦》,我一直反起在读:从一百二十章往前读。好像没什么意思。只有我知道那个下午,我是在等一棵香樟的电话,一个永恒的下午,每一缕风声对我都意义非凡:“贫穷而能听见风声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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