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炳
如果我必须低头
我觉得有必要团结几只蚂蚁。
有几只就够了,
它们完全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允许它们爬到我的手上,
在我的手上撒野。
让它们知道这是我的手,
不是上帝的手。
允许它们中的一只,
每天举起我的一部分,从一个国度
跑到另一个国度,
我要送一个脚印给蚂蚁当国都。
让它们拥有苔藓的江山,
一滴露水的月亮。
月光要顺着微观的历史,
重新装修蚂蚁的新房。
蚂蚁在冬天的债务,
将被春风一笔勾销。
几只蚂蚁和我的手,
共用一支黑色的笔。
当蚂蚁跌落在白纸上,
我低头看着它们摔断的细腿,
仿佛它们就要离开我,
仿佛它们就要带我去蚂蚁的乌托邦。
已经记不起是哪一天,
我突然看不见满天繁星。
成为短暂的盲人之后,
才知道我已加入了近视眼行列。
少年时代并没有读多少书,
我羞愧于自己的近视。
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告诉父母和老师。
我在模糊中看世界,
感觉到了神秘的人与人。
有些美我凑近了就能看见,
有些美我永远无法凑近。
你的面孔飘来飘去,
梦和现实相互托付。
我开始辨别各种声音,
用声音判断人心。
世上有很多没有声音的人,
埋伏在我的背影里。
如果他们终生沉默,
我会认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幽灵。
近视又不戴眼镜的岁月,
你的面孔成为历史。
我在虚构中暗恋你,
直到我配上了第一副眼镜。
梦见一位前辈,
我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说出来梦就会醒,
她就会把我视为小人。
前辈在我的梦中,
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她名满天下的时候,
我并不认识她。
后来她到了国外,
我反而知道了她的一些消息
她的房间对着大海,
大海对着我的梦。
她用汉语去垂钓白鲸。
我反复梦见她,
我的前辈,她只存在于我梦中,
我醒来她便与世隔绝。
有一天她在梦中问我,
翡冷翠是不是一个隐喻。
她每一次进入我梦中,
算是回了一次自己的王国。
在我五十岁生日的时候,
有人羞涩地喊我前辈,
并用英语唱生日快乐歌,
恍惚中我以为梦被复制。
关注天空,手上的杂耍
你笑嘻嘻地看着他表演。
你指向无限冷门的星星,
不愿意错过神秘的意义。
再往后延伸一点,出现
悬崖上开会的几只猴子。
抬起成都也为几粒金沙,
体内暗伤紧挨着三星堆。
我适合于飞出地球觅食,
田野上我磨尖骨头种植。
当春天从洗衣机里取出,
微微发烫,像我的灵魂。
我不得不用汉语去追逐,
自己头脑中未知的猎物。
各种线条延伸向宇宙。
我站在一个独凳上,
命运微微有些摇晃。
在春天里,我反复擦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有其他国度。
从窗口往外看,
我最先看见自己。
在故事里,我在房间外面找钥匙,
苹果被陌生人吃掉。
外面下雨,光线暗了一点,
如果我继续擦窗子,
会不会擦掉自己的灵魂。
我的一只手悬在空中,
我的另一只手在你手上。
不要以为桥是安全的
即使桥下有人过生,蜡烛在水中起伏。
我也不得不勉强自己,
把沙子装满口袋去建设一个死者的地址。
失败的主持人高高在上
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世界难道不是我的左膀和右臂,
旁边再加上一个哑巴痛哭。
也许我真的需要流血
才能治疗数十年的头痛顽疾。
理想,脱一层皮就是奸商,
这疯狂摇滚,在骂旧时代。
我在南方杀鸡吃肉,
北方在下鹅毛大雪。
太阳底下我永远是学生,
在路上不断回避虚无的老师。
擦窗子擦掉了多少地区,
它们附在窗玻璃上,脏兮兮的样子,
他的眼睛关闭的声音,像打雷
雨试图毁灭这个世界。
乡间泥泞小道上有巨人的脚印,
大于一个伪诗人的悲伤。
“先生,你还欠蝴蝶银行一笔贷款……”
他突然苏醒过来。
这味觉的社会终究要变味,
他的猫已不在人间。
“先生,你毕生的学问,
只适合翻译一个国家的唇语……”
他已经病入膏肓,
他有不正确的骨头在体内敲锣打鼓。
他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开他的门,
钥匙却一直在他手中。
我曾经在大街上,
遇见猛兽。
它有足够的压力,浮起乡下人,
让声音变细。
好像体内满是塑料花,
好像拖拉机上的春天,不是春天。
月光,被一本书
对折了一下。
风在炊烟中签名,意味着
梦已经被时代抛弃。
手指一个接一个,
在衣服口袋里默默爆炸。
谁还能理解,
指甲里的世界,
这轮回中的一粒沙,我听见
坏人也在读杜甫。
被雷击的人,居然没有受伤
唯有眼镜掉在了地上。
诗人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坚定,诗人犹豫,彷徨,恍惚,顾左右而言他。他:另一个空间,诗意之乡,神秘的存在。可惜大多数人不懂。读者对不懂的诗严刑逼供,期待它会招出格言警句。诗软硬不吃,因为它是一种自由的氛围。英雄所见略同,唯诗人所见大不同。一个诗人在语言中钓鱼,他必须把鱼——功利的那一部分——还给世界。诗人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涟漪。
诗人最大的冲动是形式主义的冲动,叶赛宁说拥抱着白桦树像拥抱着情人。此时的白桦树只为诗人燃烧,你看见了火焰你就是形式主义者;你说你看不见,对不起,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白白地浪费着光明。前几年我头疼得厉害,以为头脑里面住着一位仙女,我悄悄打开看了一看,大吃一惊,里面是什么啊?好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的隐私。
希尼认为诗歌是人类隐私的监护者。诗歌,恰恰又是我最大的隐私:语言的晦涩之处,必有我的私生儿女。但是,我生下蓝花琉璃繁缕时,我发现它会穿越,词语又会在另一个世界生下我。任何对自我的提升,意味着我们要翻墙出去,墙外是蔷薇,诗人的猛虎在细嗅蔷薇。
今年春天,我打电话给一棵香樟,我的语言自动转换成了风声,生活有可能置诗人和诗歌于不义,但香樟不会。前不久又翻了一下午《红楼梦》,我一直反起在读:从一百二十章往前读。好像没什么意思。只有我知道那个下午,我是在等一棵香樟的电话,一个永恒的下午,每一缕风声对我都意义非凡:“贫穷而能听见风声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