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銮散曲的日常生活书写与山人身份显现

2022-03-18 03:53梁海文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山人散曲文人

梁海文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00)

金銮 (一作鸾),生于弘治七年(1494),卒于万历十一年(1583)[1],字在衡,号白屿,陕西陇县人,“虽为北籍,因乔寓南京,文笔沾染南风。”[2]是明代著名散曲家,现存散曲小令137首,套数26套,内容多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因科举不第,以布衣终老,有“山人”之谓。目前学界关于山人的研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大部分底层文人窘迫的生存处境,而夸大山人在明代社会的洒脱自由性,或贬低其存在意义。事实上,物质上的困苦势必对其精神世界造成某种程度的压抑。山人谋生困难而游食各方,其内心的难堪、痛苦、失落、挣扎是值得深思的。明代大部分山人的一生实则充满了悲剧色彩,而这一身份品格也使得金銮散曲具有鲜明的独特性。因此,本文拟从金銮散曲的日常生活题材作品中去探究其山人身份对其人其文所带来的深沉影响。

一、山人的生成演变及其生存处境

山人之名古已有之,其本义指山中隐逸之士,杜甫《过南岭朱山人水亭》:“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幽花欹满树,小水细通池。归客村非远,残樽席更移。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3]这里的山人指的就是隐居山林的文人,是对其隐逸品格的一种肯定。山人一词发展到唐末,又变成了江湖技艺之人的代称,并且在宋元两朝逐渐俗化,如周亮工《书影》:“唐贞元末相骨山人,以无目,故逢人以手扪之,必知贵贱。”[4]此处山人指相骨技人,元剧《秋胡戏妻》一折《柳叶儿》:“问山人,怎生不捡择个吉日良辰。”[5]由此可见山人的俗化倾向。

虽然“山人”历代有之,但其真正蜂起而成为引人注目的群体则是在明代嘉靖、万历之际,诚如沈德符所言:“山人之名本重。如李侯仅得此称。不意数十年来出游无籍辈。以诗卷遍贽达官。亦谓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之近岁。”[6]明代的山人主要有三个特征,“无位者;以薄技谋生;流动的活动方式。”[7]山人首先是“无位者”,他们往往因各种原因与政途无缘,并且大多数山人家境贫寒,又无耕佣之力,正如《四库全书总目》中所说:“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君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籍以为名。”[8]在夹缝中生存的山人为了维持家计不得不突破“君子谋道不谋食”的儒家道德原则,而以交游为职业,挟诗文书画等薄技谋食于他方,奔波于尘世。背离传统价值观念的处境让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最终大多数人走上了自我怀疑、自我唾弃、自我放逐的道路,本文所言及的山人正是这群不幸的底层文人。

多才多艺是他们生存的本领,也是他们内心痛苦的深层原因。因多才多艺,他们对自身才华往往高度自负,但是生存的窘境又让他们内心产生巨大的失落感,功名的无望对传统文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而最让他们自负的才华却沦为了谋生的工具。他们的文人身份逐渐职业化,交游具有鲜明的功利性,并且不得不忍受他人的挑剔和嘲弄,文人与生俱来的清高在现实的打压中不断被磨灭,他们内心充满着被社会抛弃的强烈痛苦,对自身在世界的存在性有一种无从着落的迷茫和无措。根据心理学的知识,当人的内心承受巨大的痛苦的时候,难以维系心灵的平衡感,为了缓解存在性的不安焦虑,人往往会采取消极性的自我欺骗的方法得到片刻轻松自由,反过来,主体的自信心与自尊心戏剧性地得到畸形的放大和增强。在这种情况下,山人的心理和人格遭受着不同程度的扭曲,一方面是明中期思潮的活跃使文人更加注重自我,他们内心往往充满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自信和自傲,而另一方面社会历史并没有寄予他们实现梦想的可能。相反,更多的底层文人过着充满屈辱、压迫的不幸生活,卑微失落感难以排遣,极度的自信与自卑往往同时存在于文人心灵的深处,其内心往往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与晚明大部分山人相比,金銮大部分时间生活于明代中期,其时的社会状况仍然保持着表面的繁华稳定,他内心仍然抱有建功立业的渴望。金銮的生平经历目前缺乏详细切实的文献,但其作品揭露出他曾游食公卿的事实,“游幕是中晚明山人常见的生存方式之一,游幕可以为山人提供稳定的生活、结识名流的机会,以及保存山人作为读书人的精神自足——维护尊严、建功立业。”[9]游幕不但是其重要的生存方式,也是一种对政治抱负无望的弥补。并且“山人因不断奔走,得以游览沿途的山水;山人在权贵门下游幕,又得以谋取进一步旅游的盘费,旅游与交游,形成了有机的“互动”。山人丰富的游历、博洽的见闻,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了他们交游的资本。”[10]山人有获得他人赏识的资本,并且因生活经历的丰富性更容易体验到生活的百般滋味,有更多的源泉去滋养其人格的健全。如金銮性格俊爽,颇有任侠之气,游踪遍布大江南北,经常参加文人社团,又洞解音律,工诗词,散曲尤为人所称赞,如何良俊曾言:“南都自徐髯仙后,惟金在衡最为知音。善填词,其嘲讽小曲极妙,每诵一篇,令人绝倒。”[11]同时代著名文人冯惟敏评曰:“数算了金陵词派,傲梨园萧爽斋。情歌丽曲写胸怀,识谱明腔称体裁,换羽移宫谙韵格。”[12]([黄钟·醉花阴]《酬金白屿》)由此可见金銮作为山人,仍能够凭借自身的人格魅力和文学才华获得他人的认同和肯定,从而加强自我存在的切实感。但四处漂泊、乞食于他人的处境使他得不到生命的安全感、归属感,其作品也因此染上了一层难以排遣的落寞感、孤独感,难以实现陶渊明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安宁心境。

总之,伤痛和不幸是山人的生命底色,也是他们文学作品的最深层的情感色彩,自适自乐的追求与落魄不安的情绪往往交织在文本的情感世界中,最终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韵味。

二、世间众生相的常态观照

金銮长期生活在底层社会,熟悉世间众生相,并且成功描绘出一幅逼真、鲜活的社会众生相,其绘世之曲都带有一种戏谑嘲弄之味,充满了浓厚的世俗生活气息,并且流露出金銮对社会各种类型的人不同的态度,在这其中或表达出他对某类人品格的赞赏,如小令[北双调·沉醉东风]《挽徐髯仙》:

几曾见折腰五斗,多管是长揖诸侯。说繁华在眼前,醉歌舞忘身后,七十年逞尽风流。见而今海内人将词函收,落得个名儿不朽。①

徐髯仙即徐霖,字子仁,号髯仙,是明代词曲作家。徐霖的性格与金銮相近,二人都擅长作曲,但徐霖备受皇帝的赏识和厚遇却是金銮所难以获得的,而徐霖能够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屈服于诸侯的品格,强烈刺激着不得不仰仗权贵的金銮,若非为了生计,没人愿意过仰人鼻息的生活。因此,金銮对这位前辈充满了赞美和钦佩之情,徐霖逞尽风流,并且为名流倾慕而名声不朽的事实也让金銮多所钦慕。自古文人多重名,不想让自己的才能湮没无闻,再多的谦辞也难以掩盖文人渴望能够流芳百世的真实心理,考虑到金銮的生活境遇,他对徐霖的赞美何尝不是对自身的一种期许,对徐霖形象的观照和勾勒也是一次对自我生命进行审视和反省的机会。

在对众生相的塑造中,他对社会上的一些不良行为多所嘲弄,如:

实支与官粮一斗,乃因而减半征收。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临仓扣。这其间须要追求,火速移文到地头,查照有无应否。([北双调·沉醉东风]《嘲王都閫送米不足》)

金家,把把。生下个满喇衠,自己声抬价。是人都道不如他,只有他爷儿们大。一个做几首歪诗,一个临几画家邪画。常则是欺同行压当家。老夸,小夸,也是你祖代流传下。([中吕·朝天子]《嘲金回回父子》)

旧中的人人倾倒,新科的个个相交。行动时紧紧随,相见时欣欣笑。尽陪些美酒佳肴,无事沿门走一遭,又打听春闱揭晓。([双调·沉醉东风]《嘲张尚举》)

口角儿何曾沾着佛法,脚跟儿踏遍了僧家。动不动八句诗,时不时一幅画。只图些浪酒闲茶,管什么南朝四百八,一个个都跟着你喫煞。([双调·沉醉东风]《嘲杨喫寺》)

这些曲子或嘲讽王都閫私吞官粮、临仓暗扣,枉顾那些急着等救济的老百姓的性命;或嘲笑一对父子凭些歪诗邪画而欺压同行,以及历来目中无人的丑态;或讽刺时人巴结及第士人,攀关系以求获利的丑劣行径;或嘲弄一些无赖不懂佛法,却踏遍佛寺吃斋饭,德处有缺,更何谈结福缘。在批判这些社会现实的时候,曲家采取了滑稽、戏谑的笔调,在表面的诙谐幽默中背后,是曲家冷峻严肃的态度。山人毕竟也是士人,即使未能入仕仍然心系苍生,社会责任感强烈,再加上混迹于市井勾栏,目睹了社会的种种丑态,内心自然充满了不平之气,加上山人多游走四方,更容易摆脱秩序的束缚,较之正统文人多了几分傲气,往往豪情洋溢,以侠自任,充满了使命感,在这种自我期许的背后是他们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和肯定,对世事的关心,恰恰满足了他们作为世道拯救者的尊严,以期获得生命的充盈感。

但金銮并不是以直露的批评方式来呈现他对世事的批判,生活的艰辛不易,仰求于人的屈辱,以及话语权的管制,他不得不以一种戏谑、嘲讽的方法来言说自己的态度。只有这样,他才能在不触及权贵的利益下,以一种温和的形式满足内心被社会需要的渴望,缓解了生存性焦虑,才不至于在传统价值失落之时陷入生命的无望之地。

金銮的散曲也勾勒出在风月场所中虚情假意的人物形象,如小令[北双调·沉醉东风]《风月嘲戏》第一、二首:

要好时便好,说开交便开交。尽着你信意儿嫖,沿门子跳。我这里冷言偷瞧,劝哥哥请个先生再去学,学到老不会到老。

论见景输咱见景,道杂情数你杂情。猜不破腹内言,医不着心头病。还自待掩耳盗铃,只为你冤家不至诚,生把我心肠儿弄冷。

这两首曲子以女性为口吻,在散曲的独特审美气质中,一反传统诗词中女子温柔哀怨、矜持内敛的形象,以控诉嘲讽的语气,采用大量辛辣的俗语,讽刺那些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浪荡公子。这种写作方法更接近底层人民的真实性格,也就更容易触及到生命的真实性,抹掉了传统文学价值观所带来的偏颇,体现出混迹于市井的文人对现实的深刻的认识、反省,也在某种程度上为文学祛魅。

三、生活物象的入曲

西方的日常生活批评理论指出:“让日常生活变为一种艺术品。”[13]即以审美的方式将生活艺术化。大量生活物象的入曲是金銮对生活采取一种审美态度的表现,是失意文人将其注意力转移到日常生活之后,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实现生命价值的一种尝试,同时也是重建生活秩序与精神乐园的一种有效方法。

金銮在日常生活中寻得一些生活情趣,如饮茶向来是文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道风景,如屠隆云:“竹风一阵,飘扬茶灶;疏烟梅月,半弯掩映。书窗残雪,真使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14]茶本身就带着一种文艺的气息,使人情绪平和,饮茶煮茶成了金銮生活中的乐趣,有小令[中吕·朝天子]《煮茶》记录曰:

玉泉,惠泉,香露冷琼珠溅。石炉松火手亲煎,细搏入梅花片。春早罗嶰,雨晴阳羡,载谁家诗画船。酒仙,睡仙,只要见卢仝。

玉泉、惠泉自古以来就是有名的泉水,而“泉水以其清轻甘洌的特性被公认为煮茶之上品”[15]金銮挑选上好的泉水煮茶,可见文人对煮茶之水的追求。明代魏时敏有诗云:“待到春风二三月,石炉敲火试新茶”,石炉素简古朴的特质被文人所喜爱,并且煮茶用的是松火,不让他人经手而亲自煎茶,再放入梅花片而酿香,从中也体现了金銮崇尚自然素雅的品茗乐趣。嶰又名“岕”,因晚唐文人罗隐之故,又称为罗岕茶,是明代贡品,阳羡茶与罗嶰茶都具有醇香淡雅的特质,茶叶品质为文人所注重。金銮选择在清幽雅致的品茶环境中享受品茗的雅趣,细饮慢酌地体味人生,与茶仙卢仝悠然神会。从金銮这种对煎茶品茶细节的苛求,可知品茶非易事,自古以来只有文人痴迷于此,因文人将自身的精神寄托于茶中,在品茗中文人可忘怀尘虑,获得闲适悠然的心境。事实上,茶给金銮等失意文人带来了许多心灵慰藉,精神也得到片刻自由,它是文人治愈心灵的重要寄托,是文人群体重自我认同的重要表征。

金銮有数首吟咏“风花雪月”的小令抒发了自己的情怀,如:

早来,晚来,偏不离窗儿外。一声声滴向空阶,只惯把人禁害。梦绕江湖,愁深塞外,梦先惊愁未解。这期间好怀,恶怀,都一样无聊赖。[中吕·朝天子]《秋雨》

长檠,短檠,孤焰小寒总静。空斋独自对残更。看瘦影怜衰病。白发无情,青氈有幸,共消磨已半生。酒醒,梦惊,照几处人孤伶。[中吕·朝天子]《秋灯》

细雨卷轻,趁西风过小溪,夕阳芳草浑无际。浮云片时,长空万里,江城独立生愁思。拂虹霓,模糊老眼,还当作上天梯。[商调·黄莺儿]《新霁》

前两首曲子都描写了秋景的凄凉、黯淡,秋雨滴滴打在心头,让人愁苦不已,梦里自身仍然漂泊天涯,难以还家,种种思绪涌上心来,难分好坏,都一样无济于事,又或者灯影斑驳,夜静无寐,人已老,衰病多,这半生过去了,依然一事无成,无端的苦闷让人酒中难眠,醒来仍独自一人对着这凄冷的气氛,金銮在四处漂泊、寄食于人的生活境遇中也不由得心灰意冷。在金銮看来,山人的干谒生活是何其没有尊严,他在套数[双调·新水令]《晓发北河道中》中曾写道:“干了些朱门贵,谒了些黄阁卿,将他那五陵车马跟随定。把两片破皮鞋磨的来无踪影,落一个脚跟干净。”金銮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文人清高的担子取悦权贵,但所谓的“贵人”却高高在上,乐于着他人的逢迎而没有实际的帮助,这样的生活深深地刺痛了文人的自信和自尊,金銮最后选择结束这种屈辱的山人生活而过着清贫但自由的布衣生活,但其内心仍然向往着建功立业。在《新霁》这首曲子里,他描绘了一幅雨过天晴的清明之景,曲家视野广阔,许是在高处眺望,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芳草,天空澄明,曲家内心升起一种愁思,望不见家乡,事业未成,他恍惚之中把雨后彩虹看成了上天梯。在元代,文人的际遇比明代文人更加坎坷,马致远在[南吕·金字经]写道:“夜来西风里,九天鵰鄂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16]马致远一生困顿,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愤怒绝望和悲剧意识,为什么就没有上天梯呢?这种痛苦也深深地折磨着金銮,作为传统文人,其所接受的儒家教育让他们难以舍弃“登楼意”,悲凉的现实和心中的执念交织在一起,让人进无前路,退难心安,真如曲家所言,“这期间好怀,恶怀,都一样无聊赖”万事万物皆如浮萍无根,生命充满了无奈与失望,如果能够醒悟,找到心灵旨归,才能使生命获得安稳。金銮前期的谋求事业到后期的隐居,都较为典型地体现了文人在不同心境影响下的处世态度,文人长期形成的行道与守道的观念深深,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态度。然而,不管是积极的进取或是消极的退隐都是热爱生命的道路,只要过的安心,都不失为一种生活智慧。

四、往来酬赠的感念

人际交往是人生的必修课,在文人与他人的交往关系中,酬赠作品具有重要的联络情感的作用,在作品的往来酬赠之中,文学的交际功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现,文学作品也因此变成了一种可以交易的情感商品[17]。这一特点,在金銮散曲的创作得到了充分的流露,散曲作品既是他情感的抒发、志向的表达,也是他满足交际的工具。

金銮热衷于参加集会,由于文采出众,常受邀写曲应和,这一类作品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多注重于表面的形式,是在名利场上为了讨权贵的欢心而写出的吹捧之作,虽然文采丰茂,用典繁复,但缺乏情感的温度,多是迎合他人之意,以获得某种实惠。在这一点上,金銮此类作品不值得赞扬,但要对此作出有同情的理解,作为“百无一用”的书生,要想生存,过上好日子,有时候难免要做出些强颜欢笑、身不由己的事,只要不危害他人,不应多加以指责。再加上,他们本身对这种逢迎生活也多有悔恨,内心充满痛苦、挣扎。并且,金銮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从这种四处逢迎的生活中抽身出来,寻找真正有价值的生活,即他在[正宫·小梁州]《闲适》第四首写道:“得猖狂处且猖狂,再休提往日行藏。银鞯白马紫丝疆。平康巷,终日为谁忙,算来总是糊涂账。又一番傀儡登场,谁做卿,谁做相。邯郸道上,各自梦黄粱。”功名利禄皆虚空,人们苦苦追求,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人生如黄粱一梦,谁赢谁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尽情地享受生命,既然如此,不然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得猖狂处且猖狂。这种对生命过往行藏的审视和反思,既是文人珍惜生命的重要表现,也是文人在明代社会新思潮影响下新的人生选择,政治失意并不代表人生的无意义性,只要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生命就有价值。掌握更多知识的文人更容易学会融通,再加上金銮性格豪爽,其选择回归生命的闲适状态,是其文人智慧的重要表征。

人生的状态多是寂寞的,但有幸的是情感能够慰藉精神的孤独痛苦,在金銮散曲中,有大量作品赠给至交好友、红颜知己,这些作品充满了人性的温度。因金銮没有其他谋生技艺,常常要靠友人的救济才能维持生计,便写曲回赠,表达他的感谢珍惜之情,如:

送来熏腿与烧鹅,又有陈仓米半盒。老夫望想何曾过,叹交情谁念我,爱将军礼数偏多。陈熟米何须簸,烂肥甘不用火,这其间五脏神也知感王哥。([北双调·水仙子]《戏谢友人》)

这首小令是曲家接受了王将军的馈赠之后,为表达感激之情而作,知交好友送来的食物如雪中送炭,给金銮的清贫生活中带来了一缕阳光,而性情豪爽的他以戏谑的态度处之,不卑不亢,也不端着文人的清高之态,在轻松自在的情调中既流露出自己的谢意,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想必友人也会欣然接受这份谢礼。

包藏青鳯口中酥,婉转骊龙颔下珠。金盘捧出蔷薇露,捣香粳团玉乳,费君家多少工夫,假若你填不满老夫肠肚,撑不坏穷人肺腑,再开个东阁如何。([北双调·水仙子]《友人尝以果馅汤饼甚美久而不能忘作此谙笑》)

此曲较之前曲更具诙谐之曲,曲家因友人所赠之果馅汤饼味甚美,久而不能忘,因此写下这首曲子,全曲在嬉笑活泼的氛围中借描写所赠之物的美味,流露出对友人的感激赞美之情。曲家没有以严肃庄严的态度去表达真挚之情,或许因居于底层,较少顾忌,以及其自我意识的增强,所以选择一种更适合其诙谐性格的表达方式,从而使得曲子可读性强,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透露出曲家热爱生活的欢乐之情。

红颜知己的馈赠则牵动起金銮内心的柔情蜜意,面对美人的赠礼,金銮以轻巧的笔调、柔美的用词写曲回赠:

香酥软铺绵细叠,玉手搏冰雪。轻匀脸上春,渐吐怀中月,舌尖上试尝着滋味别。([北双调·清江引]《酬美人馈酥饼》)

桂花饼儿劳寄我,是你亲调和。酥含齿上春,软沁舌尖唾,夜深醒来犹半颗。([北双调·清江引]《酬美人馈香茶》)

虽然说在一般情况下,在歌席酒宴很难产生真正的恋情,但金銮对笔下女子多了一份情感上的亲近和珍惜。或许是没有任何稳定收入的原因,所交往的女子不但没有嫌弃其贫穷,反而真诚以待,馈赠之物虽不贵重,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里面藏着的是一颗真心,这种男女之间真情的交融无疑带给了他极大的满足和感动,使他得以暂时忘怀贫寒之士生活上的苦楚、无奈,他用深情款款的笔墨赞美对方的真情意。

金銮虽难以有经济能力去偿还他人的馈赠,但作为文人,他能够运用自己的文学才华将其事记录下来,感之心意相通,以达到一种自我与友人、恋人精神上的和谐融通。这实是文人“无用”中的“大用”,认清自己能力所在,并加以发挥,不但能发挥自身才华的作用,也得以延展自我生命的存在,加强自我生命的存在感,获得更加充盈的情感世界,也是一种幸运。

五、结语

在明代山人里,相比较徐渭、谢榛、陈继儒等人,金銮的一生更具有典型性和一般性,大部分山人没有徐渭那般波澜起伏的生活经历,也没有陈继儒等人享有奢侈富裕的生活。相反,他们生活穷困不济,甚至连温饱都难以保障,还被人嘲笑“他人奔走空辛酸”。因此,研究金銮散曲,能够了解到绝大多数山人的真实生活状况,以及山人身份给文学创作带来的重要影响,有利于更深入地研究明代文学的发展状况。

注释:

①作品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箫爽斋乐府》,金銮撰,骆玉明点校。下同。

猜你喜欢
山人散曲文人
陈洁白
论谢榛诗歌的山人书写
古代文人与琴棋书画
文人与酒
二十世纪之散曲创作与研究
新时代呼唤新散曲
最后的守山人
文人吃蛙
散曲创作刍议
读散曲说散曲——《中华诗词》散曲栏目《曲苑新枝》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