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精神的诗意践行
——欧阳娟及其小说印象记

2022-06-07 03:02罗尘
西湖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Q表姐欧阳

罗尘

初识欧阳娟时她还惯用笔名阿燃自称,十八九岁,小吊带裙,大头厚底鞋,黑瘦瘦的,练过舞蹈的身姿搭配上乡下丫头的野性,柔弱又凶猛。在北京,她显然掩饰不住没见过世面的局促,总是有意落后半步,林黛玉进大观园似的留意旁人举动。或是说,她并不刻意掩饰局促,就那么明晃晃地展示着自己需要引导与帮助,让人忍不住去引导去帮助。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叫她阿燃,要切换成欧阳娟,就像说话时使用了变声器。隔着这份变声器般的陌生感重新追溯这个相隔千里原本无甚交集的乡下丫头一旦相遇就在我走马灯似的人生中长驻下来的根源,我才意识到,正是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局促和局促后面强大的自信,形成了引发关注的起点。我喜欢这种堪称奇异的反差感。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在局促中保持住毫不动摇的自我认同。或是说,我以为一个久居乡村和小城的姑娘面对陌生的大都市时多少会有些自卑,然而她意外地没有。如今想来,我眼里奇异的反差感在她内心深处定然是琴瑟和鸣的。她是个精神世界绝对自洽的人。唯有绝对的自洽,才能在局促中保有美滋滋的自我认同。换一个便于理解的表达方式,欧阳娟身上,是有些鲁迅先生所塑造的“阿Q精神”的,不管面对任何处境,总能保持精神上的胜利。

欧阳娟笔下的人,也多少带有些她本人的特质。他们大多身份低微,生活窘困,却一次次罔顾现实宣称获胜。即将发表的《太明星》和《始于1986年的私奔》亦是如此。

《太明星》讲述了一个自小想当明星的美貌女子不幸沦为丧乐队主唱的故事。当然,这种不幸,只是作者应用文字编织出的氛围,作为被书写的对象本身,不曾透露出半点不幸的情绪。她将自己组建的丧乐队称为喜乐队,将灵堂前的哭丧演绎出演唱会的派头。她自信满满、干劲十足,在自圆其说的生活逻辑中兑现着儿时的梦想。

《始于1986年的私奔》展现了一个彻底被浪费的生命。长得不美、学习不好、劳动能力不强的“表姐”从小被忽视,有关她的记忆悉数依靠“他者”形成。这样一个形同虚设的人物,却跟所有人一样渴望成为焦点。残酷的是,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想什么,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终日与空房子和房子里的桌椅板凳为伴,仅有的高光时刻是远在1986年的一场初恋。那场恋爱成为她一生仅有的慰藉,让她误以为拥有选择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现实一次次击穿她的误会,她以一无是处的自我一次次抵死相拼。最终,在自我催眠的呓语中,这个终生缺爱的女人得到了至高无上的爱情。

欧阳娟反复叙述这类人物屡战屡败、自立为王的过程,这让我不得不揣测,她对惯用阿Q式精神胜利法的人群是欣赏的。鲁迅先生对“阿Q精神”显然倾向于批判,而欧阳娟似乎饱含着体恤与支持,甚而不惜为其披上一层诗意的外衣。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给了她怎样的启示,让她得出了有别于鲁迅先生且早已被普罗大众所接受的价值观?

欧阳娟热衷于投身世俗生活,在菜市场、在麻将馆、在广场舞聚集的人群中搜寻书写对象。我与她截然不同,安静的咖啡厅和迷幻的酒吧才是日常。这大概是我无法与她的价值观彻底勾兑的原因。也许正是多年对菜市场、麻将馆和广场舞的关注,让她认识到无数像“表姐”那样极度弱小的人物除了精神胜利法,委实找不出更好的药方。

俗世里的世俗的人构成欧阳娟的写作主体。她不厌其烦地以一个个底层人物为样本,解析他们自圆其说的生活逻辑,显示出妄图构建底层人物“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的野心。谈康德,几乎是专属于知识分子的话题,欧阳娟妄图将其引入低学历、低收入,甚至是低智商的人群当中。这显得不合时宜,且异常突兀。而她苦心孤诣地做着,乱麻里抽丝一样为其捋出有迹可循的逻辑。我只能说,不论当中逻辑对错,权且当作一种尝试也未尝不可。

包裹在诗意的外衣之下,欧阳娟的笔触是绵里藏针的。例如:《太明星》中写到一个刚进剧团的小姑娘一头扑进上一代的台柱子怀里时,温情的表象下,暗藏的是激烈的人事斗争;《始于1986年的私奔》中“妈妈”和“姨妈”对“表姐夫”的亲热,暗藏的是对“表姐”的压制。欧阳娟把“针”藏得很深,却针针见血,令人窒息。在母慈子孝或是夫唱妇随的欢声笑语中,陡然图穷匕见,赤裸裸的残忍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显露出来。面对残忍,她下笔极狠。《始于1986年的私奔》中“表姐”说“表姐夫”:“我都被他害得不敢出门做客了。痒起来,恨不得马上伸手去挠。挠又挠不到。挠又不敢挠重了。痒得过不得时,真想拿刀子捅几下。”这是深受宫颈糜烂困扰的感受。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那样难以启齿的病情,欧阳娟直白得极尽所能。面对字里行间的起承转合,她有种豁出去的浑不吝。前一段还在有礼有节演尽斯文,后一段猛然间不顾廉耻。她在详略的把控上亦是如此。详尽处深入肌理,简略处一笔数十年。她是任性的。任性到超出了文学既定的诸多范式,令人感觉不那么“文学”,但在其特定的语境中,又构成了整体的和谐。初读其作品,难免被其中温婉与粗陋混作一团的语言膈应得难受,多读几篇,又似乎本该如此。她所展示的那个人间,粗俗与婉约仿佛本就并行不悖。欧阳娟本人跟她的文笔一样,柔声软语讲着道理,突然就能撒起泼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文如其人了。

当然,作为一个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的作家,欧阳娟的短篇小说尚显稚嫩,缺乏高明的结构技巧,行文方式也比较单一,有“简缩版小长篇”的嫌疑。同时,又丢失了其长篇小说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优势,质地也较为稀疏,读来稍嫌仓促。所幸其热衷于红尘中打滚,世态人情烂熟于心。愚顽、智慧、险恶、慈悲凝聚笔端信手拈来,三言两语间尽现人物内心,甚而是完全相反的两种内心状态。对笔下人物的了解,大约是欧阳娟最大的优势。

与大多数纯文学作家相比,欧阳娟的作品较为“好读”,即便是侧写,也透着一股直言不讳的劲儿。如果说一个成功的小说是一组神秘莫测的房间,欧阳娟的小说则更像一条条平行线,缺少思考的空间感。非要说这种写作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降低了阅读门槛。毫无文学知识储备的读者也能顺着文字领会她的意图。作为代价,其牺牲的是相对高明的读者。那些乐于探索、勇于挑战的读者,难以从中获得智识上的满足。欧阳娟曾多次强调,她的作品是写给菜场大婶和广场舞大妈看的。果真如此的话,降低阅读门槛也许正是她写作的出发点。

无论她的文学观如何,作为多年好友,我还是希望欧阳娟写得难些、再难些。想要构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短篇小说,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愿以此为开端,欧阳娟能攀上一个个新的陡坎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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