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早春图山水空间构图的理论与实践

2022-08-04 21:51于曦湲
收藏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郭熙山水画

于曦湲

关键词:郭熙 《早春图》 “三远”法 山水画

中国山水画的构图是一种再现的艺术,所谓“构图”即通过线条与水墨、设色与皴擦来状物写形,同时经营这些元素在整幅画面中的排布。中国山水画自魏晋时期产生以来,①构图问题一直是困扰历代画家、影响山水画发展的关键问题,正如唐代著名画家、绘画理论家张彦远指出的:“魏晋以降,名迹在人间者,皆见之矣。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细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他,列植其状,则若伸臂布指。”②这一问题直到北宋时期才由著名“画家而兼画论家”③郭熙予以解决,并在其代表作《早春图》中进行了充分的展示。

一、“三远”法:郭熙山水空间构图理论的提出

在张彦远提出山水画的技法和构图问题之后,众多画家都通过自己的实践去解决,如五代时期的荆浩、关仝、郭忠恕,以及并称“北宋三大家”的董元、李成、范宽,到郭熙生活的宋神宗时代,北宋的山水画发展水平已达到巅峰,他“对山水画的体验亦因而酝酿成熟”。④因此,郭熙能解决山水画的构图问题,也是势之必然。

郭熙解决山水画构图问题的方法就是“三远”法,“三远”法的具体内容在他的代表作、号称北宋“山水画体验总结”之作⑤的《林泉高致》中有详细论述。《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载:“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澹。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澹者不大。此三远也。”⑥

郭熙的“三远”均强调了一个“远”字,但又各有侧重。所谓“远”,指的是空间,“高远”强调纵高,“深远”强调纵深,“平远”强调横向。“三远”共同构成了画面的空间结构,也就是全境山水的三个维度。按照郭熙的观点,如果一幅山水画在上述三个维度失去空间感,就会出现“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⑦的问题,其中,“无深远则浅”是指画面没有深远之景而欠缺纵深感,“无平远则近”是指画面没有平远之境而欠缺宽广、辽远的感觉,“无高远则下”则是指画面没有高度而欠缺全景感。

理解“三远”的关键,在于明了郭熙“赫然当阳”的思想,即“古代(尤其是北宋)全景山水画的高远主峰大都是正面受光”。⑧

高远的主峰因正面受光而显得十分明亮,所以其色“清明”;人在仰面近距离观察高山时,会感到其“势突兀”;光线明亮使得山色在人近距离观察时显得十分清晰,整座山可以正面呈现,山气辽阔,一目了然,这就是“高远者明了”的原因所在,又因为“高远者明了”,则“明了者不短”。

处于主峰纵深之处的山谷因不受光而幽暗,故其色“重晦”;从谷口向山谷的纵深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石岩层层堆叠遮掩,故曰“意重叠”;山体互相掩映,窥看山谷之人视野受限,只能看到山的局部,这就是“深远者细碎”的原因所在;又因为“深远者细碎”,所见空间缺少广度和高度,则“细碎者不长”。

辽远的群山连绵起伏,高山连山谷,山谷连高山,高山受光,山谷背光,所以其色“有明有晦”;比起高山与山谷,位于人视野最远处的群山更显朦胧缥缈,故曰“意冲融而缥缥缈缈”;远山起伏舒缓,光影柔和,这就是“平远者冲淡”的原因所在;又因为“平远者冲淡”,山就看起来非常小,则“冲淡者不大”。

郭熙提出的“三远”法,是北宋山水画构图集大成的理论。郭熙之后有诸多学者、画家提出类似“三远”的理论进行补充、修订或再阐释,如宋徽宗时代的著名画家韩拙在其代表作《山水纯全集》提出了“阔远”“迷远”和“幽远”⑨的新“三远”法⑩,推动了此后中国山水画构图理论的不断发展,标志着“中国山水画发展的成熟”。

二、《早春图》:郭熙山水空间构图的实践

“三远”法是郭熙绘画实践的总结,作为郭熙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早春图》即为“三远”法理论的重要来源,同时也是最能体现“三远”法理论的作品。

《早春图》被公认为是继范宽《溪山行旅图》之后北宋山水画的又一里程碑,不过与范宽长于呈现大自然庄严与永恒的特质不同,郭熙更善于捕捉山水在一年四季中不同的風貌和烟云变换的气氛,这在《早春图》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山石树木以中轴线为始缓缓展开,对称而又富有韵律的变化,借着墨色深浅所营造出来的光影效果,更为画面增添了空间的奇幻,表现了初春时北方高山在阳光下渐渐复苏起来的繁荣景象。画面曲折丰富“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堪称“妙品”。

在这幅宏大的山水画中,山峰被烟云树木萦绕,分为了近景、中景和远景三个部分。近景山体坡脚处施以卷云皴层层交叠的厚重山石,给整幅画奠定了稳健的基调;顺着生长在岩石上树木的枝丫,中景逐渐显出烟云朦胧的山腰,左右两旁辅以缥缥缈缈虚幻的山谷;画面中的水气从中景的山体和树头向后方远山延伸,观者的视野随之渐渐向挺拔的山顶与水天相接的背景推移。为了全面地展示早春山水朦胧的生机,郭熙在这幅画中散置了许多不同的视点,而非以单一角度去描绘风景,他充分运用了“三远”法,以高远、平远、深远相结合的全景式构图,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展现山水之间无穷的生机。

高远的山势贯穿于《早春图》全部画面(图1)。郭熙将作为主体的高山置于画面的中轴线处,拔地而起,体势高大,气势磅礴,自下而上呈“S”形走势,稳固又不失动势。高山通体视角为仰视“自山下而仰山巅”,前有云雾锁山腰,山顶之处仿佛豁然开朗,光线明亮,清明通透,完美地呈现出了“清明”的“高远之色”,使人产生敬畏和神圣之心。

《早春图》的深远主要体现在右侧云雾缭绕的山川瀑布之中(图2)。在画面的中部,郭熙将视点层层抬高,平视与俯视的双重视点使观者可以从山前看到山后,正所谓“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两侧的山石夹着山间瀑布淙淙留下,汇入河谷,岸边的渔人顺流打捞,重重楼阁掩映于山崖丛树之间,朦朦胧胧,依稀可见,雨雾置于建筑之后,飘飘然中显现着远山。由于烟林遮挡,雾深露重,故景物光线晦暗不明,表现出了“重晦”的“深远之色”。放眼望去,山谷重叠掩映,寺庙庭宇远离喧嚣,幽深空灵,观者似乎可以听到诵经之声。整幅画面通过中部的楼阁使天地合二为一,此般景物的层层推进,充满哲学意韵,有隐有显,有藏有露,把“重叠”的“深远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早春图》的平远主要体现在画面的左半部分(图3)。郭熙以俯视的视角,连贯地呈现出了从近景到远景中的平远变化:近处苍劲层叠的圆岗,到溪水边掩映在圆岗后的堤岸,与岸上挑担嬉笑、携幼赶路的人们,右侧山岗上挺拔有力的松树或直或倚、或疏或密,像是在欢迎着友人的到来;左侧浑圆的巨大山石引接着主山悠然飘荡的云气,连接了后方突然缩小、拉开距离的平远山川,表现了“有明有暗”的“平远之色”。山路蜿蜒,溪涧曲折,将观者的视线引向远方群山所在的地平线,视野开阔,胸中豁然开朗,心情瞬间豁达愉快,仿佛醍醐灌顶,阴阳之气在此相交,“冲融而缥缥缈缈”的“平远之意”跃然纸上。

三、散点透视—郭熙山水空间构图的技法

《早春图》是体现郭熙“三远”法构图的典型作品,郭熙在山水画构图方面的技法在该作品中亦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技法就是“散点透视”—由于山水画讲求画面空间结构的广阔,这就需要打破对时空的追求,为了全面地展现此地的胜景,画家就会在画幅中散置许多不同的视点,而非以单一角度去描绘固定的风景。

“散点透视”是中国画中“有着悠久历史”的一种“独特手法”, 南北朝时期的画家就已经开始使用,南朝刘宋的著名画家宗炳就曾在其代表作《画山水序》中明确提及“散点透视”的原理:“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映,则昆阆(昆仑山)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画三寸,当千切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 这段话的意思是以一块透明的“绢素”为取景框,对着远山,画面上的寸许长度就可以相当于现实中的千里百里,还会有“近大远小”的变形效果,这就是朴素的“散点透视”规律。

到郭熙所处的时代“中国山水画的透视法已经形成完整的体系”, 郭熙代表作《林泉高致》中提出的“山形步步移”和“山形面面看”就是标志。郭熙在《林泉高致》说:“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 这段话涉及到了山水画的取景和观察方式。古人从远近高低、前后左右各个角度看山,然后选取心仪处入画。

画中山取自真山的无数角度,或者无数座真山的无数角度,他集合了远近与上下四方的四角,融入了春夏秋冬四时、朝暮阴晴之意态,这是一个具有主观意识与哲学性、透过表面描摹事物本质的过程。徐复观指出:“山水画对远的要求,向远的发展,则几乎可以说是与山水画与生俱来的。”山水画不是简单地再现自然,而是一个体道悟道的过程,“‘体远即等于道家之所谓‘体道……远是对于近而言,不囿于世俗的凡近,而游心于虚旷放达之场,谓之远。远即是玄,这是当时士大夫所追求的生活意境”。这样的绘画更能使人遐想万里,畅神云游,远离世俗和喧嚣,使被烦琐累及的心灵得以洗礼和通透起来,遥想着人杰地灵的山水,澄澈洁净的大地,直达属于自己的净土。

山水画中以郭熙“三远”法为代表的散点透视,是一种具有共时性的观察方法。山水画家虽然也写生,但作画时却全凭观察时留下的印象。此时,山的各种角度、各种形象在记忆里自行组合、衔接,现实中的空间秩序被大胆破坏打乱,然后有机重组并置,仿佛禅宗“取消一切时空界限”的圆融之境。破坏后重建的画面呈现出静态的、片段的效果,但其中的意象仍保留自身的空间记忆,这种方法画出的山水本身就是在不断生长变化的山水,在画面中精致的山水涵盖了画者“步步移”“面面看”所包含的时空。

通常而言,绘画中空间与时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如果在三维的物象上引入第四维的时间,则三维性被减弱,縱深感被减弱,反之亦然。立体主义为了在画面上获得时间性而进入四维,三维空间被压缩成平面,但山水画却能达到一种时间与空间的平衡,这依托的是中国山水画独特的笔墨皴法,没有因为引入时间而把三维空间压缩为高度的二维平面,郭熙的“三远”法理论和《早春图》中的构图技法,正是这方面的典范。

四、总结

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品第宫廷藏画的著作, 有“北宋徽宗时期御府画目” 之称的《宣和画谱》,曾对魏晋以来的231 名画家进行品评,给郭熙的评价是“独步一时”,其论据是郭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显然,郭熙之“独步一时”是基于其在山水空间构图方面的成就,《早春图》是这一构图成就的代表作。

在郭熙之前,五代时期著名的山水画家荆浩、关仝等,均以表现高远空间居多,不常表现深远,郭熙的《早春图》则是将“三远”空间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交替运用高、深、平三远,使画面充满节奏感,形成平衡静谧的布局,《早春图》也因此而真正成为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山水画。

《早春图》之所以能淋漓尽致地展现中国山水画“三远”法的魅力,有其深厚的思想渊源。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所谓三远,并不等同于西方透视中的三视(仰视、俯视、平视),而是三视所得的意度在画上的艺术表现,一个是生理机能,一个是艺术意象”, “三远”法理论的形成是建立在中国独特的观察方法—散点透视基础上的,其背后更是中国艺术精神对美、理、全、纯等观念的追求。“三远”法将画家与观者的视野与精神引向高处、深处与远处,高处有“耸入云天的高山”,深处有“深远无边的幽谷”,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天际”,所有这些都“能够让人脱离凡俗,向往空灵,心存林泉”。正是古人对高古的精神追求,才为今天留下了如此独特的美学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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