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乎诗书:《吴中判牍》的人文精神*

2022-12-06 13:35丽,陈
关键词:判词吴中人文精神

苗 丽,陈 超

(1.阜阳师范大学 法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2.顺发恒业有限公司《人境》编辑部,浙江 杭州 311200)

晚清循吏蒯德模(1816—1877),字子范,安徽合肥人,虽科场不力,七次乡试而不第,但愈加发愤读古今百家言,穷昼夜不休,学养深厚,满腹才略。“咸丰末,以诸生治团练”[1]6,治世练达。其因赴沪总办饷银有功,于同治三年(1864)被李鸿章举荐署长洲。蒯德模倾心于事功,有丰富的治狱实践,“治长洲四年,判八百余牍,尽惬民意,或播歌谣焉”[1]7。蒯德模在长洲令、太仓知州与苏州知府任上,正值太平天国运动之后“苏州新复”,其惨淡经营,广施德政,关心民瘼,集行政司法职责于一身,善于治民,精于吏事,锄奸诛暴,判案如神,政绩卓著,循吏名声久播于吴门。[1]6-9李鸿章认为,蒯德模“承大乱之后,抚极敝之民,使一方帖然”的功劳,与战功卓著的武将难分高下。[1]16“抛却青衫作有司”的蒯德模,“政事文学兼而有之”[1]206,晚年任夔州知府时,于公暇之余从“簿书堆里翻诗稿”,将个人判词手稿编选45例,刊刻成《吴中判牍》一书。其判词美名远扬,外国新闻纸也常刊载。[1]332

目前,学界对蒯德模其人与《吴中判牍》整体关注较少。相关研究多从史学和法学角度,集中于蒯德模在太平天国时期作为淮军中下层官吏主政苏州等地时的斐然政绩及其循吏思想等方面[2];在法学方面,往往以《吴中判牍》的判文为例,研究清代情理司法传统。笔者将蒯德模的循吏人格、侠义精神与法律人文精神相结合,解读判词的人文精神,借此加深对我国传统情理司法与判词的文学风貌、人文特质之内在关联的理解。

一、《吴中判牍》的文辞之美与人文精神

判词作为古代一种应用文体,是司法官员审理案件的具结文书。因其制作主体多为科举出身的文官,在司法审判及判词中运用常情常理,使得判词具有文学性表征。唐代判牍采用骈体,文采绚烂,宋代转型到散判,再至明清两代,判词文体渐趋成熟,显示出判词从文学化倾向到文学表达与法律实用性相契合的演变轨迹。清代判词呈现出法律和文学结合的文体风貌,增强了应用文体判词的实用性功能。这既与写作者濡染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经世致用情怀、重视狱讼吏事有关,也与判词的成熟技艺有关。清代判词已具有公文体范式,李鸿章、胡林翼、曾国藩、张问陶、袁枚等一代名臣名吏的判牍,不仅具有文辞风格,还有较强的逻辑性、法律结构完整、内容表达丰富等特点。[3]

时人对蒯德模及其《吴中判牍》有诸多称誉。俞樾称蒯德模“佳乎吏也”,治讼“限日传提,随时判决”,“手自判牍,有古人‘电扫讼庭、响答诗筒’遗意”[1]207,是对其审判和制判水平的称赞。陈其元对蒯德模判牍有“粲然成章,风采卓著”的评价,是对其判词文采的肯定,并摘录其数则判词入己之《庸闲斋笔记》。[4]259-261刘家谟为《吴中判牍》题跋,谓蒯德模判词“是盖法律乎诗书,匪矜吐嘱之风雅,所愿读者奉为圭臬,勿徒挹其词华”[1]242,肯定《吴中判牍》是法律文本,为良吏圭臬,又是诗书宝鉴,文辞粲然。其中“法律乎诗书”,是对《吴中判牍》既是法律文本又是文学文本的文体特征的精准概括。

《吴中判牍》骈散相间,文辞典雅隽永,善用典故,或有谐语间入,使说理透辟,法理惬当,说理形象且富有人情味。这种语言上的美感,不同于传统判词语言单纯地取向情感化和形象化,有其较为特殊的生成背景。当时的苏州,正处于乱后安民的治理背景下,判词蕴含的法制观念与人文关怀有利于更好地彰显传统司法“循情理讼”的说理、教化功能。

作为父母官的蒯德模,在兵乱后的艰难世道中,重视折狱吏事,秉持循吏精神,推崇侠义,践行法律扶弱济困的司法理念。其理讼既基于循吏的民本情感,坚守世道人情,剖辨真伪,惩恶扬善,主持法律正义;又依循人性、人心之自由,尊重、保护受害女性,呈现出重情向善之美,体现出以民为本、自由和谐的人文观念。诗人与循吏人格的统一,风雅性情与侠义的融合,断案时的通权达变,使得《吴中判牍》时时显示出文人性情,鲜明地展现出诗性与世道人情、法理融合的空间,充溢着丰盈的人文精神。

(一)以语言形式之美展示重情向善之美

蒯德模判词的字里行间充溢着强烈的经世致用的精神,有关法律叙事擅情理与文采,呈现出法律的实用性与重情向善之美。

作为传统司法官,蒯德模注重运用语言修辞的文学策略,使抽象法律变成亲切形象的说理,以达到“息讼”与“寓教于政”的效果。法学家何勤华系统梳理《吴中判牍》的案件适用的法律渊源,指出其中约五分之四的案件司法裁断基本未脱离法律,或据《大清律例》的明文规定,或比照成案裁断,或依据习惯法、“天理人情”,做出一个个公平正义的判决。[5]

蒯德模“缘情理讼”[6],理顺人情,仁心成全,使判牍呈现鲜明的重情向善的特点。时人给予蒯德模判牍的“情理”较多的称赞,如吕辉赞曰:“妙以生花之管,判延蔓之词,天理人情洞明眼底,仁心惠政悉现笔端。”刘毓敏云:“统读前后诸刊,只在‘情理’二字,……一经道破,始觉恍然,非精于世故,深于阅历者,莫不望而却步,虽欲效颦不能也。”张保龄评:“细读各案判词,有片言即可折之者,有详言而后决之者,无不合乎理法人情,……循吏既不让于古人,妙笔又可传于后世,快心目而为准绳。”[7]222

《吴中判牍》收录了较多“顺情为理、成其两全”的婚姻案件的判词。判词采用四六文,辞藻华丽,音韵和谐,用典赅洽,自有一种形式之美。从这些语言形式之美中,可见蒯德模以同理之心扶弱济困的侠肝义胆,诗人的真性情。

例如,高闺秀为兵勇所掳、欲另求佳偶一案,蒯德模能以典雅语言简明形象地描述高氏身陷阮、曹二人的俗世关系:“怎得依依杨柳,分来春色两家;请将濯濯芙蓉,度出泥污一朵”[1]224,并运用“因思商妇琵琶,犹伤白傅;东山女妓,本属苍生”[1]224-225等典故予以富有人情味的叙事。虽然其中难免带有封建时代文人对女性的偏见,但其对高氏孤苦命运的同情却直达人心。

又如,蒯德模同情嫁进荣家被翁姑憎恨而离家出走的丁四姐,先以“桃花坠雨,尚有余春;柳絮因风,原无定所”来叙述其遭遇,引世人怜丁四姐如柳絮一样居无定所,哀其如桃花为雨所伤,其中的“尚有余春”又为其乱军之中再嫁武氏作铺垫。再辅以“丁年正妙,难禁司马之琴心”“天实为之”之情说理,从事理、法理角度对荣、武两家晓以利害:“若必强以重圆,势必拼将一死。爱河未续,祸水已成。”后“用儒家之权变,参佛氏之圆通”,认为丁四姐为武氏“得自乱军,贮以金屋”,“非有潜逃之约,不比强暴之污”,断令丁四姐“偿以百元,平兹两造”,顺利结案。[7]200-201该判词文采之妙用,乃在于曲尽案中人之情思,从而感化人心。

(二)通篇不谐于俗,时现尊重自由之美

蒯德模审理婚姻案件,除了其断案存仁心、好成全的向善之美,还具有较突出的开新风的特征。清末传统婚姻制度由旧式向近代嬗变,蒯德模断狱并未刻板地遵循《大清律例》,遵守“从一而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礼法,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能以超前的法律观念,尊重、保护女性追求自由、自主的生活,尊重人性自由,体现出人文关怀。

蒯德模谙于语言艺术,不管是语言的辞藻表现,还是典故的运用,都意在表达其独特新颖的观点。《吴中判牍》通篇不谐于俗,却道尽世道人情,恰是语言技巧运用到高明处。如张彭氏被贼兵所掳再图与前夫完聚一案,蒯德模斟情酌理,认为兵乱导致该女“以不能自主之身成无可奈何之事,原情可悯”,“故夫尚在,浮踪飘泊,幸荆树之可依。断梦依稀,感蘼芜而念旧”,断令前夫领回。[7]199-200王金妹幼许于同邑人,后苏州克复,为楚军所得,后重返故里再践前盟。由此,引起夫家与楚军口角、拳殴争端及衣物首饰赔偿之纠纷,因王金妹夫家贫困,蒯德模囊助以廿金,“怜才愿赎文姬而返”。[7]205

又如顾闰寿一案,顾许婚程生,后因贼扰避乱委身朱家,苏城平乱后,程生以朱某强占告官,请断归。蒯德模考虑该女已生子,不应拘泥于婚约、律令的“从一之义”,而以“断还聘钱”于程生并请其“另觅佳耦”灵活结案。[7]207-208

又如谢登科控告亲戚徐生一案,徐生私下与其女约为婚姻,谢登科行使家长权,请官府杖杀其女。蒯德模认为“律虽明设大法,礼尤贵顺人情”,他引用“嫁伯比以为妻,郧夫人权衡允当”与“记钟建之负我,楚季芈从一而终”的典故,对谢登科晓之以始乱终成,“还思补救,人取我与,毕竟圆通”之义,断令徐生出彩礼若干,并亲自做媒成其姻缘。[7]216

(三)说理与文采并用,寓人文关怀于法理

道德话语在我国古代情理审判及裁判文书中始终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蒯德模作为奉法循理之吏,其理讼时也兼施养民教化。《吴中判牍》的裁判文书结构与说理具有典型性,展现出情理与文采并用的特征。蒯德模的叙事模式、说理,质而有文,在情理裁判与制判时运用文学化的修辞论证与裁判说理,在一定程度上达到“定纷止争”的目的,又体现出用最低的司法成本达到社会效益最大化的法律智慧。

评定判词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是说理是否透彻。完整的判词写作顺序一般包括事实、理由和裁判结果三部分。事实部分是判决基础,以事实为据,要求叙述生动、简练,剪裁得当,对案件本身给予一个准确、完整的描述和定性,点出案件的焦点及症结所在。这考验制判者的才识、智慧和叙事水平。判决理由部分是关键,合情合理、有根有据,将具体的或复杂的案件和抽象的律文有机结合起来,也是裁判结果正确、公允以及让当事人信服的基础。

《吴中判牍》所收录判词,以篇幅简短为主,说理夹叙夹议,叙事绝少旁枝,注重在叙事说理中体现鲜明的逻辑,往往寓人文关怀于法理。如陈曾锡之姊案判词,养在深闺的陈氏前往寺庙为亡父诵经超度,忽逢暴客“直欲畀之以归”,暴客被扭送禀告官府。经蒯德模查明,暴客王正坤是金陵人,“曾收某家之弃婢,旋为逾里之逃人”,误以陈氏是故人。判词以四六骈语凝练概括,去除案件的枝蔓情节,陈情说理:“落花堆里偶拾残红,蔓草丛中又成野绿,以致求之不得,因恨成痴;立而望之,虽非亦是”,并辅以王正坤“十年未字,幽兰尚傍萱居;一去无踪,僵李何能桃代”心曲,从法理上判断其为积想成迷、痴情若梦,而非色胆迷天。蒯德模因此做出“杖遣以蔽其辜”的保护性判决。[7]206这种通过诉诸语言修辞、叙事方式的方式,不仅能使案件情节清晰完整,又给判词增添了故事性、说理性,更易说服当事人与世人。蒯德模用精工典故叙写“劫持”案的缘由,是非曲直详明,又加深了判词文字的感染力,从而增强说理的功效。该判词极尽文学想象,用贴合生活实际的蕴藉之语,肯定了情欲的合理合法,重情向善之美在法律实务中的适用,使判词审美性与实用性统一,文法(理)兼容。

《吴中判牍》的独特魅力在于文体实现了文学性与应用性的融合。明代的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将判词列为文章的体裁之一。在晚清,社会由旧向新的转变,一批经世致用的名吏在近代司法变革新旧交替之际,充分重视公文体判词的应用性,同时发挥判词的文学功能,达到劝民和解、通权达变的法律实用性价值,《吴中判牍》堪称典范。

蒯德模判词写作以文学形式介入法律,诉诸情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循循善诱,解决问题,用生花妙笔感人心怀。具有语言修辞之美的判词,法理词情并茂,使《吴中判牍》具备了文学价值。判词说理、叙事,既不违于法意,又不拂于人情,感情充沛,有着鲜明的文法(理)兼容的特征,尽显蒯德模哀矜之真儒心气。《吴中判牍》不仅以辞藻华丽见称,也是一部良吏折狱圭臬,重法理,审判调查抓住要害,其司法之道与判词都带有强烈的人格烙印,侠士之慷慨意气与诗人真儒心气、循吏正义与判词的人文情怀融为一体。

二、蒯德模的人文情怀与《吴中判牍》人文精神的形成

蒯德模的循吏人格与情理司法的人文情怀合为一体,不仅影响了判词的文学风貌,也展示了法律理性与人文精神融合的空间。学者张伟仁认为,“徒法不能自行,一个法制的良窳与司法者有极大的关系”[8],因而制判者的理念,也受个人性格及其家庭、所处社会时代等因素影响。《吴中判牍》的文、法兼善的实用文体风貌,与蒯德模作为循吏在司法实践中展现出的人文情怀以及侠义人格息息相关。

(一)坚守循吏人格与《吴中判牍》人文精神的形成

蒯德模坚守循吏人格,以法律经世致用,兼济天下。诗人真儒至性之品格,侠义慷慨之意气,使判词文气盛而法理足,字里行间充溢着民胞物与、崇尚侠义、抑强扶弱的人文关怀,对自由和谐、真善美的人文精神的坚守。蒯德模处事练达,在治理苏州等地时,以道德为中心,“首重表章正学,维正纲纪”[1]180,重视以法律手段革除旧习、弘扬正义,引领地方公序良俗;同时缘情执法,对各类案件通权达变的法律处理,崇善抑恶。纵然官声高,治理才能为很多人所不及,然科第不高,不得志于有司,“人意重科名”“三年薄宦成”的遗憾心曲屡屡见诸其诗中。[1]112儒家思想浸润下的蒯德模,在这种功名与事功的拉扯中,做良吏成了调和的好办法。蒯德模为官治世的偶像是汉代著名循吏龚遂与黄霸,其仰慕之情在其诗集多有表露,如“龚黄千古贤民牧”[1]164等。

作为循吏,重在改善民生,注重教育和理讼。蒯德模以儒家宣扬的德治与仁政为施政理念,以法为器,积极治理战乱结束后的社会,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并非单纯教化。蒯德模少时习武并在家乡庐州治团练,过了近十年刀光剑影的战乱生活。在太平天国运动的非常态时局下,被举荐才步入官场。好友李鸿章赏识其才华,称“吾友蒯公独以循绩著”,高度认可其治理战乱后长洲的政事之功。[1]14功名科第难求,士人就难有更大的人生舞台,蒯德模在治理战乱后的苏州的具体情境下,将理想循吏人格投射在司法实践中。

蒯德模深味浊世乱局下的民生疾苦,其诗集《带耕堂遗诗》多组诗和古体诗,从多重视角表达其目睹兵祸荼毒生民的心灵感受:有对兵祸无尽的茫然,“搔首南天重怅望,才逢戡乱更何年”[1]54;有对将帅贪功无德的鄙夷,“将军入城贼已空,羽书弛报甘泉宫”[1]55;有悲悯生民遭难,“壁立万家焦土影,风号半夜怒涛声。可怜老弱居无室,转徙何乡寄此身”[1]58、“道路流离往返频,十年丧乱孑遗身”[1]58等离乱死别带来的切肤之痛,闪烁着强烈的民本、人伦情感。面对战乱给苏州带来的灾难性损失,作为地方有司,除整顿与恢复社会经济秩序外,蒯德模不遗余力地处理“一切善后事宜”,还以法为器,惩治豪强,处理命案,“一例除暴安良,不改其辙”[7]223,为民主持公道正义。蒯德模的理想是笃行经世致用,倾心于“良吏抚字实亲民,……民情翔洽天意喜,便是阴阳燮理功”[1]69。蒯德模治狱“衡之以情,权之以理,抉其疑,洞其伪,察其隐”[7]195,在摘奸发覆的同时,又能顺情断案执法。正是摆脱“株守刑书,胶执法律”的僵化拘泥,融入“虚乃衷,澄乃气,慈以芘之,恕以矜之”[7]195的民本感情,才使其判词鲜明地呈现出法理与世道人情融合的人文特征。赵廷铭为《吴中判牍》题跋,称蒯德模“父母心肠,循吏矩范。惟执法而不泥法,顺情而不矫情,……惟真读书人,始足为生民造福”[7]222。门生程先甲记载其“夜治官书,闻风鸣鼓,憬然觉”,即当机立断,查获豆腐店女主人图谋弑夫隐情的雷厉风行的治狱风范。[7]195

这种循吏人格,必然为《吴中判牍》带来关注百姓细故利益、饱含民胞物与的人文精神。蒯德模折狱“剖决如流,案无牍积”,以人为本,融哀矜而见涵养,尤其是在处理涉及婚姻、田土、钱债等自理词讼纠纷时,通权达变,恰当地融入民胞物与的情感。惟其哀生民之多艰,才能保持清醒的逻辑力和判断力。蒯德模“断狱有几微可原,必为之求其生,非巨奸大憝,不轻幽系”[1]335,他判案时会在道德与法律之间权衡,妥善平衡双方得失,判词敏隽。

如蒯德模在查阅衙门的笼房(拘役所)时,见案犯高发美“忧戚之形见于眉宇”,遂问何故,查清高发美因债务纠纷被羁押一案的原委。债务人高发美摆面饼摊,拖欠面店老板金子和的七千文钱债,被羁押三个月。在羁押期间,高发美屡次以母生病乞求归家,未准,今母已病故。蒯德模判曰:“两手空空,没面为饼;一身在押,避债无台,而且母亲已死,家贫如洗,未尽一棺之恸,徒虞三尺之追。”阐明法理:被告欠钱,事本细故,没有凶情,况且不多。而原告触犯“伐丧之戒”,“区区不畀,他日可偿”。因遭官府追诉,高发美“哀哀徒劳,终天饮恨”,故而被告也是受害人,可以从宽处理。蒯德模召债主金子和到衙门,以面摊器具抵偿债务结案。[7]199该判决并没有脱离法律条款,而是营造了一个道德氛围,并依据道德义务的价值导向平衡双方利益,也体现蒯德模的哀矜之真儒心气。又如杨氏邀亲戚入会未允伤人案,原告控婶母杨氏纠人殴伤其妻,蒯德模在验伤细微的情况下,对原告晓以利害:“一经提讯,不独尔婶受累,即尔亦须在城守候。书差要钱,是现在之急;田地荒芜,是将来之苦。何必因此一口气,绝两家之生。”[7]219这些常理似家常话娓娓道来,因其蕴含世道人情平朴感人。最后,蒯德模赏钱两千文,化解民怨。濡染传统人文精神的蒯德模,在司法实践中以通权达变的司法理念实现公平正义,将民本思想与人文情怀融为一体,使判牍蕴含着丰厚的人文底蕴,成为古代优秀判词。

(二)蒯德模的尚侠义与《吴中判牍》人文精神的形成

蒯德模的经世济民之行,一方面固然是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则受到侠义文化的影响。侠义乃人类善良天性的一个重要方面。纵观蒯德模一生,尚侠义是其重要的性格特征,这一特征必然使其扶弱济困。无论是治团练的重义任侠,抑或是后来服官折狱的严明执法,持义甚坚,都可窥其嫉恶如仇之个性。且其侠义观见分寸,坚持正义而不逾矩,使《吴中判牍》笔墨饱蘸爱憎情感,蕴含着丰富的法理与人情,体现人文精神。

蒯德模重义任侠,自言“少喜任侠”,读《剑侠传》中的李卫公遇虬髯客一事,莫不充满感慨羡慕。及长而遭世变,练兵乡团,“慷慨犹少年意气”[1]125。蒯德模历署江苏诸府十余年,皆有惠政。治团练时,深孚众望。因其“宅心宏恕,坦直无城府。又好施与,家仅中资,赖以举火者数十家”,所带部属团结,人心稳固。[1]35-36蒯德模在给其子光典的家书中,将自己与“执义不回”的古人比较,“心窃效慕,实有不及”,“义所当尽者,或绌于力,或牵于私,尚无古人浩浩落落境界。或有一二事为人情所难者,浅人遂欲于侠义中为我位置一席”,并谆谆教其子,称“孟尝齑菜是家风”。[1]42清代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详载蒯德模因为民做主、不为权势所压而被称为“强项令”一事,蒯德模“顾于小民则慈爱如家人,民亦父母视之,不称其官,而称之曰‘蒯三爷’”。后蒯氏去任,邑人在苏州浒墅关建蒯公亭以怀其恩。[4]259-260

蒯德模在审理刑事案件时,更是彰显匡扶正义之风范。其嫉恶之诚,可从案犯盗棺一案窥见。当盗棺犯供认共发九十余棺时,群情激昂,“以亲见其死为快”。依《大清律例》的程序,应呈报上级后再执行死刑,但蒯德模顺应民情,快速审判定刑。他指斥盗墓者“索黄金于鬼窟,奇货可居,以白骨作生涯,问心何忍”,“砺乃斧斤,无九泉可逃之地,墓门不守,鬼物虽藏,秋坟断晚唱之声,磷火无宵红之影。蚩蚩何罪,犹严既死之诛;冥冥有天,断无再生之理”;蒯德模又长于应变,认为“民破于情而势难暂缓。如斯凶恶,谁不痛心疾首”,因此他“体其愤之意,施速死之刑”,“申三尺之威”,不使一名漏网。[7]201-202

蒯德模的侠义人格,还体现在其审理婚姻家庭纠纷案时对女性弱势群体的维护。他“不遗余力于拯救难妇,痛绳悍勇”[7]223,不固守传统伦理道德标准苛责当事人,不拘泥于刑律规定,而是妥善处理道德与法律的利害关系,有着打破旧俗观念、尊重人性自由的进步思想。苏州经太平兵燹后,多有良家闺秀落入妓院。蒯德模为官折狱,笃行正义,曾出百金偿老鸨帮妓女赎身,送归其本家。蒯德模的侠义人格,慷慨正直而勇于担当,是促进判词人文情怀形成的重要因素,尤其凸显在关涉女性的刑名案件。《吴中判牍》有钱阿五、阿六二女被恶毒奸诈的亲戚骗卖给青楼一案,蒯德模“抉彼奸私,案定而山不动”,不畏兵营权贵相压,判词以同情护惜之情,为值烽火乱世的姊妹伸张正义。以“将军弯射柳之弧,柔枝并折”与“奋飞不能盼,断乡关之路”等语,描摹她们饱受摧残之苦;以“花之插故土尤宜”“此官可不做”“何难千里送还”之断语,展示出“强项令”尊重人性、保护女性,成全其向往美好生活、追求自由的人文情怀。[7]207蒯德模“衡之以情”与“权之以理”的判词,也因此得到苏州民众的肯定与流传。

(三)蒯德模洞察案件真伪的能力,使判牍蕴含着丰富的法理与人情

蒯德模秉持“哀矜勿喜,犯不刑求”[1]260的司法理念,坚守法理正义,辨诬释冤,并且有非同一般的洞察案件真伪的能力与水平。如蒯德模对福山镇移送盗犯案,悉心鞫讯,发现来文所叙案情的破绽,十余人皆凫水逃跑而只擒获两人的案情不实。一盗犯辩称,初六日曾在旅馆住宿,后被保荐到官艇船当兵勇前“忽诬指为盗”。蒯德模提讯该犯与事主三人对质,其一事主指称另一犯所穿马褂是其原赃,诘问马褂何颜色、有无补缀痕、纽扣式样等,供述均不符事实。原来是该事主遇盗事发于夜晚,昏暗之中无从识辨,赃衣也属误认。蒯德模的明察秋毫,使原盗犯冤情得以平反。蒯德模的判词“门火殃鱼,灾成无妄;网兔得雉,事不近情”,言简意赅,在法理中彰显对世情人情的认可。[7]219-220

《吴中判牍》诸多家长里短的判词,重视查清来龙去脉。如陆福控告倪三观将父母强葬其田案,蒯德模提讯被告,发现倪三观竟是痴呆者,顿觉其不是做此等事者。通过细致诘问,原告陆福吐露出自己被地棍指使的实情。蒯德模判曰:“白骨无辜甘作骗人之鬼,青山有界偏思舍己之田”,并戏谑这些市井之徒“哭他人之灵屋,生平地之风波”。蒯德模除断令倪三观将坟迁葬外,还彻底查办了“主谋于暗中,复助恶于局外”的乡里之害,以快人心。[7]218又如寡妇汪陈氏控夫弟不肯嗣子一案,汪陈氏为一皤然老妇,并无旁宗可以承祧,而夫弟称“争立是争财。余不愿以子出嗣,并无不合”。这种表面的道德高尚被蒯德模看穿,一针见血地戳穿对方心思:“此则所谓杀汝璧将焉往,居心狠毒莫此为甚。”蒯太守的一番犀利的言辞,使得正在患病的当事人“浑身汗下,霍然而愈,乃允嗣立”。[7]221

蒯德模自理词讼秉持务实高效的风格,判牍叙事条分缕析,只言片语即洞察破绽。正如刘家谟所评:“争在刀锥之末,听鲜毫厘之差,若操刀,然以无厚入有闲。治丝者善理乱而不棼,……锷笔厉风霜,嬉笑成章。”[7]223如梅徐氏的丈夫十余年前早亡,苏城乱后,寄居管田庄人张瑞和家。梅徐氏兄徐傅生非但不庇护同根,反而串通梅家人梅裕作证,控张某诱奸。蒯德模经庭讯查得实情,原来徐氏“粗有资财”,恶党“为索黄金翻造白舌”。蒯德模指斥徐傅生和梅裕:“莫须有之事何能据以为凭,不可道之言竟忍宣之于众,岂有此理,是何居心!”判决“各予以重惩”,并强制霸占房屋者梅裕迁出。[7]203蒯德模这种洞察案件真伪的能力与水平,是枯守法条作判之“俗吏”所不可及的。

三、《吴中判牍》人文精神的价值

(一)判词的法律正义与重情尚真、谕良俗的人文价值

情理司法的道德与法律共治,影响判词的人文特质。清代判词结集流行,在于其以文学修辞乃至诗性抒发,摆脱了骈判不切实用的弊端,坚守伦常合法性的司法理念,渐趋形成判牍的应用性特征。[9]蒯德模判牍在这方面可谓典型。人文情怀是传统情理司法的法律精神和思想精髓,文学的合理性运用可以平衡法律的格式化的严厉色彩。文学风貌和法律人文情怀并重,可为当今制作裁判文书提供借鉴。

蒯德模身处晚清吏治败坏、污吏弊政丛生之时,作为浸润着儒家经世济民抱负的太平天国运动的亲历者,他在兵乱后“井邑萧条”的长洲、太仓等地,重视折狱吏事,道德与法律共治,注重发挥道德教化功能,甚至出现以法律条款为参照,由道德来论证、判断是非曲直的“缘情执法”。道德与法律不仅相关联,而且目标一致。道德治理强调“道德可以柔化人际关系”,端正人心,导民向善,是抚慰个体情感的重要依托;法律治理则是调整人际关系,规制个体行为。从《吴中判牍》亦可窥见这种道德与法律权衡之间的人文情怀。道德、法律共同治理,展示了人文精神的价值和优势。

蒯德模认识到法律的局限性,因此他不是单纯地去息讼,而是在诉讼中平衡利弊,积极通过其他渠道维护当事人的权益。蒯德模司法及制判风格,必两造诚心输服乃予断结。蒯德模折狱通达,既追求案件真相,剖辨真伪,又坚守世道人情,判词法律理性与民本情感融为一体,蕴含着充沛的扶贫济弱的人道情感。时人称誉蒯德模“吏才出于天授,而学问阅历足以济之”[1]37。

蒯德模在解决兵乱后的地方社会治理问题上,在奉法循理过程中多以教化为具体手段,注重把国法和人情结合,主要表现为:

其一,蒯德模某些事务超出传统父母官的职权,处事风格也跳出传统司法官的界限,以侠义来为百姓申冤,拯救不公,打击豪强,保护弱小者。蒯德模治狱断案皆因循“以人治人,因物付物”,权变圆通,具体情况采取具体防范,遵从法理、世道、人情之内在规律,“破小拘墟成大欢喜”[7]201。蒯德模是儒家文化型塑的佼佼者,“正统儒家基于人文精神,强调从人的本性与特征出发”进行社会治理与规范管理,“特别注重在精神方面,根据人性的善恶,确定道德的主导作用”[10]。他是传统循吏模范,勇能戡乱而智能安邦,不畏强御而宅心仁厚,集侠者、良吏、儒士、诗人之至真品性于一身。此种品格,可谓集天地浩然之正气,怀眷爱生民之深情,弃庸吏沽名欺世之举,成诗人任真至性之心。

其二,蒯德模道德与法律共同治理的实践,解决兵乱后社会动荡问题,卓有成效的地方治理,与其所彰显出的人文精神息息相关。这从蒯德模在长洲、太仓、苏州等地任上兴学校、崇祀典、培植士林、崇儒劝学等事迹中也可寻踪。蒯德模不仅兴建了平江书院、安道书院、文峰书院,还爱才若渴,引掖后进者,捐廉俸帮助陆容、陈瑚等学者刊行诗文集,展示了人文精神,绵延了文化。

其三,蒯德模不仅在司法处理时特别注重道德法律相互配合,而且尤重教化。他的循政既包括处理继承、田土纠纷、侵占、买卖、借贷、租赁等各类诉讼,还有以培育民风、构建秩序为目的的道德教化。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判词需要一个引经据典的叙事说理过程,由此旁征博引,使判词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和不可违拗的说服力。[11]150清末经济社会生活的日益复杂,对司法官制作词讼的知识结构和法律素养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蒯德模在为官执法时,非常注重制作好的判词,他的判词在当时具有谕良俗的人文价值。

(二)《吴中判牍》人文精神的法律价值

以科举制度选拔人才的时代,制判者缺乏专业的法律教育与独立的法律职业,因此优秀的判词就更具有法律上的参考价值。制判者个体的法律素养直接影响了判词的制作。在清代判词发展史上,蒯德模的充满人文精神的司法实践具有法律上的典范意义。

《吴中判牍》所收录的有关家庭田土讼案判词,即使是家长里短篇,也无不在辨明案情真相的基础上加以断语,亦情亦法,绝不以情害法。如陆金祜案,金祜为长兴县典吏,其子陆仁甫乘兵乱,在岳父高子美死后,窃其分书契券逃走。“城复,改立陆合珠栈报官收租”,高子美的母亲控告陆氏霸占,陆金祜举证分书田数作证据,百般抵赖。经蒯德模细加比对,“圩坵号亦有不符,碍难定断”,“传各催甲细鞫”,当主对质,诘问后查清内情,陆氏招供“田诚高产,由我措银赎回”。蒯德模据此将被告陆金祜褫革,判田归高氏。[7]211-212这一案件,体现出务实的司法理念与经济思维以及法律理性与智慧。

蒯德模的司法智慧,还体现在以主动调处、引导协商、“以让化争”、施以宽政等方式灵活解决两造纠纷,同时毫不手软地惩治奸小当事人。如陆文炯上控顾明义、钱鹤楼霸占沙地一案,此案在当地未准控,蒯德模核查到陆文炯之父承买在先,但未缴清价款,又因涉他案遭访拿而逃避,顾、钱原是替陆父管沙的仆人,乘人之危,另报承买,管理营业,故陆氏屡控未休,不肯甘服。依此调查,判词义正辞严地指出,“顾、钱均非善类”,断令两被告退还沙地一百亩,稻地十亩。[7]217这些判词无不兼善法律正义与道德教化,具有法律上的示范作用。

我国传统文化体现出的人文精神以道德为中心,崇尚真善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今天的法治文化建设仍离不开文化传承的路径,人文精神也应是当代中国法律的核心价值理念。当下司法断案者往往因人文底蕴积累明显不足和训练方式的单一求同,而使判词文化多元色彩不足。[11]158-159蒯德模《吴中判牍》的司法实践与人文精神特征,有其当代意义。蒯德模制作判词时将法律与文学结合,引经据典、剖析入微之规范,既有体例特点,也有在情感内容上体现的劝人为善、匡扶正义、判决公允的价值追求,凸显中国法律传统的人文特征。批判地继承古代判词的民本精神以及真善美和谐的人文观念,对解决现代司法适用法律僵化于“三段论”的套路困境,实现当下司法队伍法律职业精神与人文精神并重,达成判决文书制作改革目标,整合法律文化资源,探寻构建中国特色法治文化的可能路径,均具有以资镜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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