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小档,吃喝随缘

2023-10-26 00:59袁绍珊
环球人物 2023年20期
关键词:阿伯车仔小贩

1838年,法国画家奥古士丁·博尔杰来华旅行,用速写和水彩画作记录了澳门街头的别致风光。他如此形容这座迷人的小城:“尽管葡萄牙城市的街道也弯弯曲曲,我们仍然无法想象中国人居住的那些难以形容的迷宫式的街巷,特别是在内港一带。我仅用了8天时间便在威尼斯自由自在地穿行,但我来过这里多次还是认不得路。这里的房舍犹如人们的生活一样,时时变化。昨天看到的小胡同今天变成了大街;昨天你经过时还是大街,今天却变成了胡同。于是,不知有多少幅留待第二天完成的画稿不得不忍痛废弃。”

博尔杰最引人注目的澳门风情画,不是中西合璧的华美建筑,亦非堕落败德的鸦片烟館,而是妈阁庙、玫瑰堂前地那些冒着蒸汽的小吃摊,人们扎堆埋首吃喝,热闹生猛,而肥猪从容自若穿插其中,恍若众生平等般共同大快朵颐。“越是走进中国居住的城区,豪华的商店越少,仅有的几家商店充其量说还算干净,货物摆放整齐。斜巷上铺的石块也越来越少,有时还残缺不全,留下一个个小坑,而一头头猪又把小坑拱得越来越大。”

烧腊是车仔档常见美食,图为街坊们在交通路牌下风干腊肉。

这些古老的澳门街景,早已不复存在,唯独寻味街头的乐趣,至今留痕。

近年澳门冒起的古早风景,大概就是遍布街巷的车仔档(流动小贩)。上世纪40至60年代,澳门的小贩已有相当规模,人数多达数百。70年代末期,大批新移民涌入,小贩人数激增。进入80年代,街头美食就迎来了百家争鸣的黄金岁月。

据《澳门百业》研究,市政厅在1982年正式发出的小贩牌照约为1360个,政府估计的无牌小贩多达2000档。而据澳门市贩互助会的统计,其时澳门的无牌小贩共有5000多档;1983年至1985年,则激增至7200档,从业人数超过1.5万人;假若连同有牌小贩一起推算,从业人数约两万人。同期的澳门总人口不过30万人,澳门公务员总数亦只有4600人,可想而知,流动摊贩牵系了多少家庭生计。

80年代后期,澳葡政府为维护市容整洁、整顿街道秩序,开始限制小贩随街摆卖,在各区设立特定的“小贩认可区”。但回归前的澳门经济萧条,失业率高企,很多人为了生计,仍然未领牌照就偷偷经营。这些无牌小贩、非法流动小贩,随时有可能遭到执法人员检控,扣押财物,远没有现在的雅痞人士想象得那么自由浪漫。

曾看过一则新闻报道,至今难忘:一名孕妇为了讨生活,带着幼儿在红街市前无牌经营车仔档,不料生财工具被澳葡巿政厅人员充公,孕妇情急之下用刀架颈,欲寻短见。现在某些人追忆、怀缅那个年代所谓的“人情味”和“自由安逸”,其实在当时都是胼手胝足、艰难求存的凄苦写实。

不过,作为一名从小在外解决早午餐的街童,曾经有那些街头美味伴我成长,却属庆幸。我甚至萌生过和台湾作家三毛一样的想法。

街角的车仔档是澳门美食集中地。

澳门的街头小吃种类丰富,有干炒牛河、布拉肠粉、烧鸡翼、煎饺等。

三毛在《拾荒梦》中曾说过,小时候写“我的志愿”是成为拾荒者,老师听罢,一个黑板擦丢了过来。后来重写,改成“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棒冰,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在大街小巷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老师当然不买账,逼得三毛最后写道,以当医生拯救天下万民为理想……看,不独只我一个馋猫儿童渴望当小贩。

我长大后,车仔档大为减少,下环街、红街巿、雀仔园、中区一带还可找到零星几摊。它们是上班族的饭后甜品、中小学生的课后慰藉、旅客宵夜的首选,是澳门街头电光石火的美丽邂逅。

有些旧式车仔档已随风而逝,如卖五香蚕豆、煨地瓜、糖果、酸姜、腌制食品、冷饮、麦芽糖、龙须糖、白糖糕的。幸而卖粥、面、牛杂、糯米饭、糖水汤圆、肠粉烧卖、红豆饼、鸡蛋仔夹饼、鸡丝翅、茶叶蛋、咖哩鱼蛋香肠、炸云吞、煎酿三宝等熟食小摊,还经得住岁月洗礼,依旧是我嘴馋时最想看到的救星。尤其巿中心卖金钱饼和糖炒栗子的那些车仔档,每逢现身,总让人双眼放光,食欲大振。

车仔档堪称“流动的人情味”,档主和顾客的互动直截了当,特别讲求二者默契。在车仔面档点菜,当如鹰隼般杀伐果断、灵活变通才上道。从排队时就切忌脑袋放空,内心必须先做好天人交战──汤面还是捞面,什么主菜配菜,酱汁葱蒜姜辣油如何配搭……待自己站到档主跟前,必须口齿伶俐,表述清晰,一步到位。这可不像在茶餐厅有时间摸着餐牌排兵布阵,选择困难症患者一旦支吾其词,拖延两秒,很容易被档主、街坊瞪得心灵受创。

在档主挥汗如雨之际,顾客最好不要过度搭讪,故作亲昵,打乱人家全神贯注、快手快脚的作业模式,给集厨师、服务生、收银员于一身的档主平添压力。熟络的街坊,常常自备饭盒锅盆打包,待档主有空谈笑风生,再叙旧也不迟。

曾见不少旅游杂志写澳门的车仔档主是“自由工作者”“性格巨星”,开档时间不定,兴之所至休养三两周也是常有之事。殊不知街头讨生活从来都是体力活,贩夫走卒一人迎战成百上千顾客长龙,连炒米粉都足以过劳伤身。

左图:《蛋茶阿伯》绘本。中图:桑寄生蛋茶。右图:曾在街角限量贩卖的“蛋茶阿伯”。

如今的車仔档位置分散,觅食有如寻宝,只能靠口耳相传,在街角、广场前地、窄巷、天桥底碰运气。我脑海中的澳门地图,就不存在所谓名胜景点,而是以星罗棋布的小吃店和小吃档为坐标,勾勒出让人怦然心动的记忆蓝图。小吃档比小吃店更让人惦念之处,就在于它的空间与时机——刮风下雨、兴之所至便收摊,空间是公共的,也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主客,一期一会,像随时相忘于江湖的雾水情缘。

我吃,故我在。稠密而随缘的美食,让澳门这袖珍之地可堪“忍耐”,甚至可爱。父亲以前会到永乐戏院前的车仔档,给我买鸡丝翅当下午茶;兄长有时会掏零用钱,赏我一块突然在街头现身、甜得头皮发麻的梳打饼夹麦芽糖。我偏爱这种隐逸、四散的惊喜,远多于台湾、泰国夜巿那种数十数百摊同场竞技的亢奋热闹。因为随缘的车仔档各自修炼,靠的是真功夫,花拳绣腿可是待不下去;别地的夜巿则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噱头先行,眼花缭乱,参差不齐。

新桥区的“蛋茶阿伯”大概是澳门最有名的街头集体记忆。档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子,偶尔三更半夜在凛冽的街头露面,慢条斯理地贩卖热腾腾的桑寄生蛋茶和炖蛋,从来不理排队等候的人龙多长,每次只卖60份,售完即止。不增量,不开连锁店,什么曝光率、名声、人气,对阿伯来说,都是浮云。

“蛋茶阿伯”一晚赚取的利润,与其说是讨生活,倒不如说是济众,仿佛是同善堂在炎夏赠茶行善,而排队的顾客就如同一个个托钵僧等待化缘。“蛋茶阿伯”离世后,有艺术工作者以此为原型出版了绘本。一向隐寂无名的流动小贩,遂成澳门明信片和邮票的主角。

你看,流动的街头美味,已然成为本土叙事不可或缺的一环。香港电影里穿凿附会的澳门,大多是赌桌上钱财富贵的大起大落;而澳门街坊知晓的,更多是像“蛋茶阿伯”这样白手起家、一步一脚印的街头故事。

因此,车仔档的出身也是本地商家不愿错过的宣传噱头。昔日的澳门老牌车仔档,现已大多迁入商铺,甚至开了连锁店。他们不约而同强调品牌由车仔档而起的发迹史。店里的陈设、道具、照片、宣传品、胶袋,一再复述祖辈父辈当初在“澳门街”(今澳门营地大街一带)讨生活的苦日子。

骄傲归骄傲,父辈的车仔档故事,后人却不见得可以复制了——随着现代化城市的发展,车仔档日渐式微。有段时间,澳门潮人们最关心的,是今天又多了几间光鲜的国际连锁店;最近几年,总算开始担忧,明天的街头还有没有独一无二的澳门味道。特别是来澳门的游客数量大增后,本地人士们顿悟:车仔档这种接地气的街头风景,最易获游客青睐。

纽约的热狗档,加州的塔可摊,福冈的拉面、关东煮、串烧屋台,东京的咖啡车,墨西哥的街头炸物,英国的流动酒吧……皆是城巿引以自豪的文化景观。快餐车和厨师梦、文青梦、创意料理、环保风潮相辅相成,摊贩也从可怜的街头郎变为酷帅、新潮的创业菁英。时移世易,澳门作为世界美食之都,如何让车仔档这一街头景观延续下去,让街头美食焕发出新的活力,是我等“吃货”最关心的问题。

毕竟,澳门街头小摊的泰然自若,让我顿觉生活值得永远热爱、永远期待。澳门虽然堆金砌玉的赌场名声在外,但在街头美食的水气氤氲中,方能瞥见万物生长、时光不老的百姓心绪。(本文图片皆由袁绍珊拍摄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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