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品评录(二)

2024-03-10 03:16
南腔北调 2024年2期
关键词:笔者小说

中国的犹大们

《犹大开花》由《十字架》《太极图》《山海经》三个部分构成,这三个部分各自独立又内容相连,是一部耐读、有趣而又不失厚重的小说。

说《犹大开花》耐读,是作者杜禅从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入手,刻画、塑造了一批让人难忘的人物。在第一部里,不说两个性格各异的女性,我们来看看《黄河论坛》编辑部里的六个大老爷们:貌似忠厚却为人狡诈,用实用主义至上把同事和情人玩于股掌之中,有着极强的社会活动能力而骨子里充满了流氓习气的范例;本分地面对生活却十分自卑,需要依靠喝醉了酒才能把灵魂里另一个自我剥离出来的田稼安;用梦境来解释现实生活中的困境并企图从中找到出路,而在情人面前总是阳痿的祝贺;口头上自称“文化斗士”,而行动上却遵循“利益归属法则”的吾颖达;总是想在众人所知的事情上再发现一点儿新东西,自以为聪明但一遇事却胆小如鼠的作家陆丁九;动不动就要琢磨别人、工于心计、爱说别人闲话、事事捕风捉影、好色却在女人面前屡遭失败的小官僚万主任,作者辛辣而刻薄的笔触切入他们的灵魂深处,个个出彩。

说《犹大开花》有趣,是小说的叙事的反讽风格。小说里那个“没有著作的著作家,没有评论的评论家”的著名老头在和吾颖达争论时说:“……道,首领走的路,谓之道;理,怎么写?王字边一个里程的里,你明白了吧?王者行的里程就是理,我们的祖先早把‘道‘理这两个字弄明白了。”对道理的解释就是对现实的讽刺:道理是谁的?一清二楚。在中国,自古以来,老百姓什么时候能讲道理?小说中这样描写万主任对于权力逻辑的理解:“……如果他一夜之间当了市长,身上的种种毛病根本不用改,它们注定自行消失,同时还会诞生许多固有的,只是由于历史原因而隐藏得很深的优点。”这是对权力的反讽。在一个人还是个小人物时,他可能浑身都是毛病,而一旦这个人大权在握,那么他的毛病就成了个性,值得让人称道。这是对中国建立在权力意识之下的市侩哲学的反讽;应该说,能产生《儒林外史》的民族,产生一部《犹大开花》也属正常,因为中国文人早就丧失了自我,要么在权力面前下跪成奴才,要么在金钱面前举起双手成奴婢,就是缺少骨头,一群活得像鱿鱼的软体动物。对于我们所处的社会来说,任何幽默都只能触及表层,而我们社会的本质是荒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犹大为什么会遍地开花,那是因为我们有供犹大花开的土壤。如果我们说这帮文人有病,倒不如说是我们这个社会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这就是《犹大开花》的寓意。

说这部小说厚重,是因为对于小说里的人物和事件,作者赋予了关涉历史、文化和灵魂的主题。小说里的国教授说:“距离决定态度,当你在报纸上看到腐败,你会愤怒;当腐败者是你朋友,你会惊讶;当你的兄弟因腐败而被绳之以法,你会遗憾或同情;当你本人收受贿赂,你则会高兴和庆幸。”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嘴脸,杀人者有杀人的理由,强盗有强盗的哲学,流氓有流氓的逻辑,唯独没有自我忏悔,唯独缺少灵魂自省。一个道德缺失的社会,才让我们怵目惊心。这使笔者想起了股市上的操盘手。《十字架》里一帮文人傍着别人要搞的“黄帝巨塑”策划了“巨塑特刊”;《太极图》里一帮梦想发财下海经商的文人策划了“冲击波文化中心”;《山海经》里一帮失去道德操守的文化人策划了“20世纪文化名山”,其实,他们离那些真正的操盘手还很远。一帮文人的小打小闹,离杀人越货的官商勾结、鲜血四溅的权力争斗还远着呢。在社会这个股票市场里,他们不是空方,只是一群没有自我失去理智没有判断能力的多方而已,黑,他们黑不过政界的争权夺利;狠,他们狠不过商界的为富不仁,他们只是作者对社会的隐喻,却又切中了中国人的文化本质和道德本质。

吾颖达曾经和那个著名的老头说的一段话:“……我在中原见过至少三个八卦台,还不包括黄河上游的两个,都说伏羲在八卦台上面演创了八卦,你要推猜就没完没了了。还有炎帝故里之争,西部说,南部说,中部说,都有大量的传说和所谓的遗存。如果一切后人的活动都能为凭的话,你们这次论证会以及活动的碑文过了几代也就成子孙的凭证了。”如果“黄帝巨塑”造成了,那么在几百年后,回头看看,未必是什么坏事,到了那个时候,造假的过程无论多么恶劣,但文化的事实已经存在,这就是历史的本质,同时也是人类文化的本质。回顾人类的文化史,太多的著名事件都是由人类造出来的。诺亚方舟不是造出来的吗?伊甸园不是造出来的吗?菩提树不是造出来的吗?要不我们的人文始祖都来自神话传说呢?造假,是文化的本质,也是历史的本质。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三个人成虎的社会,这才是对历史和文化最辛辣的讽刺。

同时,小说里还涉及一些生存的悖论,比如知识与伪知识、道德与伪道德、文人与伪文人,其实,笔者认为最大的悖论是痛苦与伪痛苦。有犹大在,就有耶稣在;有出卖者,就有被出卖者。可是在我们这个社会,往往只把出卖者钉到光荣柱上,把被出卖者丢在了一边。故宫不是靠搜刮民膏建造起来的吗?长城不是用人民的白骨堆起来的吗?可现在还有谁说这些呢?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文化史,这可能是小说为我们展示出来的最大的悖论吧。犹大在出卖了别人的时候,同时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而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犹大们,他们的出卖大多是无意识的,是自觉的,他们的行为是由他们所处的时代构成的,他们无视他们所处时代背景下更大阶层的生存者,也就是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被出卖者的生存苦难和精神痛苦。这使我想到了梅尔·吉布森导演的电影《耶稣受难记》。在犹大出卖了耶稣之后,耶稣经受了人间种种的苦难。耶稣扛着沉重的十字架,艰难地走过耶路撒冷的街道,市民疯狂地向他涌来,发泄着他们的无知和怨恨,他们向耶稣扔着石块,吐着唾液。可是,在笔者看来,一个由忘記了民族生存苦难和精神痛苦的知识分子所构成的群体这样一个事实,才是这部小说对我们时代的知识分子最锐利的讽刺。无视被出卖者的苦难和痛苦,比咒骂和石块更可怕。

(本文作者创作于2010年。《犹大开花》,杜禅著,华夏出版社,2010年1月版)

我们的命运是你们的警钟

在《拿钱说事》里,作者运用了类似《一千零一夜》里的叙事结构,让生活在一个储蓄罐里的钱币们依次登场,成为故事的讲述者。这里的钱币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搞笑”“命运”“段子”“感情”“纪念”“钢蛋儿”“劝”“忘不了”。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夜里,这些获得了人的灵性的钱币们讲述了他们各自不同的生命经历。其实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从显赫的位置上跌落到社会最底层的人的梦境。这个人在梦中遇到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领他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储蓄罐,用平静的心境倾听钱币们的讲述:

一个卡车司机在经过艰苦奋斗创下了拥有上亿资产的“运输公司”之后,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忘本的他和妻子离了婚。当他受骗后从一个款爷沦落为失去四肢躺在病床上走投无路的穷光蛋时,被他抛弃的结发妻回到了他的身边。作者用钱币“底儿”的讲述,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一方面又完成了对罪恶的惩戒。

在“海报之恋”一章里,钱币“记”讲述了发生在“文革”时期的一对生前因身份悬殊没能结合的恋人,在死后最终被埋葬在一起的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作者把故事的起始放在“文革”的背景下,这对恋人在漫长的生活苦难里不懈地追求着美好的人生理想,在这个被血肉灵光照耀的故事里我们同时看到了悲剧产生的历史根源。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记”讲述的故事在当下人们普遍忽视历史被金钱和权力所奴役的实用主义社会现实里,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意义。而那个名叫“梦”的钱币讲述的故事里的主人公在梦中来到了蚂蚁王国,担当了一次救世主的角色。从“如蚁”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作者所宣扬的“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真理最终会战胜谬误”的人生信仰。

小红从偏僻的乡村来到城市,她是无数个离开家园出外谋生的农民工中的一员。在纷乱的城市里她抵挡不住贫困带给她的压力,为了把自己的家人从贫穷的泥潭里解救出来,她出卖了自己的肉體。在这里,她失去的已经不光是一个少女的贞洁,而是人生的尊严和那片她赖以生存的土地。她被置放在迷茫的十字路口,成为这个时代从乡村“漂移”到城市的无数个迷茫灵魂的象征,她没了根,成了水色浑浊水塘里的浮萍。作者通过钱币“小红”的口在指出时代本质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弱者的深切同情。

《拿钱说世》是作者“盛世警言”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在第一部《危栏》里,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能裸露自己的灵魂,却缺少忏悔意识的典型人物李经纬;在第二部《危崖》里,作者揭示的是我们所处社会里的顽固的习惯势力,揭示的是我们对可怕的习惯势力缺少的警觉和反抗。应该说,这些“警世”的主题在《拿钱说事》里有着更为广泛的表达:

一个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在下乡扶贫时,搜集整理了一本贫困地区吝啬鬼的《笑林广记》,并把《笑林广记》当作保护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工程而做了艰苦细致的工作,这项工程给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带来不尽的欢乐。这个名叫“不抠儿”的钱币讲述的故事,既给予了生活在贫困中的民众以深切的同情,又给予了恶劣的国民性以辛辣的讽刺。而一个名叫“水月”的钱币讲述的是一个女纪检干部在梦境里参加一个腐败分子的经验交流会的故事。在腐败分子的交流会上发言的人名是由农历年的纪年名称构成:甲子、乙丑、丙寅、丁卯……近一个甲子,这些腐败分子的名字代表了时光的轮回,他们在发言中总结概括了在贪污受贿过程中的行为经验和心理路程,给予了社会现实一个莫大的嘲讽。

“我们的命运就是你们的警钟。”这是刻在波兰马丹涅克纳粹集中营万人坟墓前石碑上的墓志铭。这句话也出现在《拿钱说事》里。现在笔者之所以把这句话当作文章的题目,那是因为这墓志铭呈现了这部小说所要表达的主题,并且敲响了警告我们这些糊涂的凡人的警钟。

(本文是作者2010年3月在《拿钱说事》研讨会上的发言。《拿钱说事》,杨晶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3月版)

小说对现实生活的提炼

一、小说的结构

《月亮滩》整部小说读下来给人以一种匆匆忙忙、面面俱到的感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问题出现在小说的结构上。一部50万字的小说,要写一个村子的20年的故事,又想事事说到,又想把每个人物、每个家庭写到,这确实很难把握。

我们以浩然的《艳阳天》和赵树理的《三里湾》为例:浩然的《艳阳天》洋洋130万字,三卷本,才写了一个村里在1957年的麦收前后的故事;赵树理的长篇小说《三里湾》写了1951年秋收时节从9月1日到国庆节前的一个月里发生的事儿。像赵树理这样的大师,为什么会这样结构故事?那就是好把握。小说要在结构上好好地下功夫。

二、叙事的概念化

这部小说叙事的概念化存在于各个方面:语言的概念化、人物性格的概念化、事件的概念化。概念化是小说叙事的一个大忌。这部小说之所以会给人以概念化的感觉,是由以下几个原因造成的:

(一)叙事缺少具体的日常生活场景;(二)生活事件只有枝干,没有绿叶,事件往往只奔结果,缺少过程;(三)解决矛盾的主观性。

因为概念化,作品没有达到让人信服的艺术真实,这是由作者缺少提炼生活的能力造成的。

三、主题

小说所提出的“三农”是一个大的命题。

现在我们所处的确实是最好的时代,我们看到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看到一个一个的阶层富裕起来,我们看到经济的增长;但从负面看也有比较糟糕的地方,腐败、贫富分化、道德沦丧等。所以,这感受让我们得出两个相反的判断,我们将两组相反的判断有机地综合是十分困难的。这个社会的两个极端,加上全球化带来的不确定性,为我们对当下的社会问题作出精准判断进一步加大了难度。

比如我们对“三农问题”中的“土地问题”的判断。中国农村的土地的优势是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但也有劣势:农村的人口庞大。

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业化的原始积累是依赖农业和农民,农业和农民为国家的工业化作出了重大牺牲。2004年,中央提出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农业支持工业,农村支持城市;第二个阶段是工业反哺农业,城市引领乡村。现在我们进入第二阶段,国家的财政收入和工业化积累不再依赖农业和农民,但是农民的住房保障和稳定的职业,还有相关的失业保障、医疗保障、养老保障等,仍然是一系列问题。

现在农民手中所拥有的宅基地、农地和林地能不能够置换上面的五项保障?

农民作为一个庞大阶层,表面上他们所关心的问题是住房、生活、土地、生产成本、产量、收益等,但作为一个阶层、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农民有思维有激情,对生活、家庭、孩子,包括对社会生活的变动、各种涉农政策以及地方官员的行为等都有自己的感受和看法。

这些才是我们小说家要关心的根本的问题,由于《月亮滩》从主观上要表达如:“4加2工作法”“土地流转”“农村社区建设”“产业集聚区”“公司加农户”这些主题,反映农村改革发展的成果,所以忽视了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准确表达,忽视了对人的精神困境的准确表达。

比如后面部分,市里县里拿出五百萬,李剑拿出一千万,要结合农民的力量建设一个居住一万多农民的新社区,是否适用目前的中国农村?况且,一个社区居住一万多农民,而且是一家一户,生产生活问题怎么解决?靠什么解决?笔者看即便有,也只能是个案。

小说所提出的“三农问题”,这确实是我们整个国家的大事,但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我们不能草率从事,我们肩负重任。

(本文是2010年12月23日在《月亮滩》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月亮滩》,宋中锋著,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1年1月版)

叙事语言是从生活里流淌出来的

—— 读鱼禾小说《情意很轻,身体很重》

先说说这部小说的文本意义。说到文本,不知为什么却使笔者想起了西方文明,想起了卡米耶·克洛代尔。从1913年到1943年的30年间,克洛代尔是在两家精神病院里度过的。在这期间,克洛代尔和外界的交流大多是依靠书信。后来我们看到的《卡米耶·克洛代尔的书信》有一部分是40多年后的研究者从这两家精神病医院的医疗档案里得到的。这就是笔者想要说的文明。文明的体现就是我们所处的社会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种尊重体现在生活细节上。一家精神病医院在几十年过后仍然保留着一个普通患者的病例和与她有关的资料,这在我们所处的社会怕是很难找得到的。一个社会的文明达到什么程度和这个社会的文明土壤的滋养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和文学的土壤是相似的。像俄罗斯这个民族,就是一个有着较高文学素养的民族,所以这个民族会不断地产生出文学大师来。而我们所处的文学土壤,就不容乐观。多年来,我们所谓的现实主义写作培养了我们民众的惰性阅读,我们的写作曾经被主观的意识形态所控制,今天的市场经济又让我们的写作丧失了自我。我们口口声声说要考虑读者、考虑市场,唯独忘掉了我们自己所要表达的,忘掉了小说的文本。我们所处的这种惰性阅读环境的形成和我们写作者有着直接的关系。反过来,那些没有思考的直奔故事的阅读反过来又制约着我们的写作,这就是我们的阅读和写作的现实,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文学土壤。

如果说我们所处社会的文明程度不高,会有人不高兴。同样,如果说我们读者的阅读趣味低下,同样会有人不高兴。但这是事实。在互联网的时代,在人人都可以在网络里发表自己文字的时代,在电视节目不断地引导人们走向平庸的时代,我们这个阅读趣味本来就低下的民族就形成一个更大的懒惰的阅读潮流,形成一种可怕的世风。所以,在这样的情景下,我们的每一次具有文本创新的写作都是应该受到肯定的。毫无疑问,鱼禾的《情意很轻,身体很重》对叙事的实践是积极的和自觉的,也是我们应该推崇的。

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建立在一个人对世界的叙说上,是建立在一个人的现实生活和情感经历上的叙说,在她叙说时,记忆里的事情会随时成为叙事的主题,作者的叙说是沿着物理时间展开的,而叙事的核心又建立在以记忆为中心的心理时间之上,所以,小说的叙事又是无序的。无序的叙事使小说变得丰厚起来。

在《情意很轻,身体很重》里,作者正是运用这种叙事方式,为我们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具有时代精神的人物形象。在我们阅读的过程中,时时都会感受到小说主人公的那些喃喃自语和对世界的敌对情绪切入时代的精神骨髓,让我们感受到世界在我们的内心是一种怎样的呈现。作者揭示了那些隐藏在现实生活中平凡人的精神危机,让我们看到了庸俗的社会生活对人性的磨砺,看到了庸俗的生活惯性对人性的摧残。应该说小说的叙事语言具有哲学意味,我们在作者冷静的目光里能感受到主人公对庸俗的社会现实的抵抗,用看似充满哲理却是司空见惯的话语来为我们讲述平庸的婚姻生活所遇到的尴尬。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崇高的精神追求而实质却是平庸的女性形象。这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价值,作者塑造的这个形象深刻地体现了我们所处时代的本质。

最后说一说这部小说的遗憾之处,这个遗憾就是我们在小说的叙事里感受到了太多的词语。其实,小说是不要给人有词语的感觉的。词语是死的,是概念,是流的东西,当我们阅读时如果感受到词语的存在,这就是叙事所存在的问题。在小说的叙事文本里,一定不能让读者感受到词语的存在,读者感受到的是语言,语言是从生活里流淌出来的,是源。我们使用这种语言让读者看到生活里的事件和场景,感受到我们身边的微风和阳光,感受到我们的视觉和呼吸,感受到阳光下的玫瑰或者散发着潮湿气息的土壤,感受到一切事物的真实存在,感受到我们内心的痛苦和不安,感受到我们内心的忧郁和焦虑,感受到那些在我们的生命里流过的一切可以触摸的事物,而不是词语的存在。

(本文是作者2011年3月1日在《情意很轻,身体很重》研讨会上的发言。《情意很轻,身体很重》,鱼禾著,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0年9月版)

在世俗的生活里寻找天使

—— 读萍子的诗

萍子的诗歌精神有两个较为明确的伸展方向:一是在民俗生活里寻找天使,二是在生命过程中探寻人与自然的关系。

第一个精神方向体现在《萍子观水》里的卷三《似水流年》和卷四《追寻与禅悟》里。“游戏结束了,成年人重新戴上面具。孩子们换一种姿势,投入下一个游戏。”(《游戏》)读这样的诗句,使笔者想起了有一年笔者在萨尔斯堡参观当地的教堂的情景。那天笔者悄悄走进教堂的时候,在教堂里高大的穹顶下面,站着数不清的黑压压的前来望弥撒的教徒。空旷的教堂里只有神父与上帝对话的声音在传荡,这个时候笔者突然发现靠近墙壁的地方,有两个五六岁的女孩正在悄悄地做着拍手游戏。在那一刻,笔者的心真的被震撼了。在这神圣的殿堂里,在这神圣的时刻,孩子们却认真地做着自己的拍手游戏!看来,上帝在孩子的心目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快乐!我们每一个成年人都是从孩子走过来的,可是等我们长大了,我们身上孩子的那份天性丢到哪里去了呢?笔者不知道,孩子们的天真和我们的信仰哪一个更重要呢?本来,孩子身上的真诚就是上帝让我们去做的,可是我们在什么时候把那份本来就有的东西给丢掉的呢?是的,所有的孩子都曾经是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可是当他们一旦成为“人”,为什么就由上帝的“天使”变成上帝的“子民”的呢?使我们改变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读萍子的诗,笔者时时能感受到她在世俗的生活里不停地探寻天使的目光。

萍子诗歌的第二个精神方向体现在《萍子观水》里的卷一《行呤诗人与桃花》和卷二《思念的节日》里。在这类诗里笔者尤其喜欢像《麦子》《孩子,五点钟的时候……》《收割后的土地》《布谷鸟捎来了麦黄的讯息》这样的诗篇。笔者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类诗较好地处理了理性与叙事的关系。在这里,笔者说的理性指的是诗歌的象征和隐喻。美国诗歌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布鲁姆后一句里说的“表现力”指的是诗歌的叙事。笔者历来认为,真正的好诗是从血液里流淌出来的。我们来看一看萍子的《布谷鸟捎来了麦黄的讯息》:

“昨天晚上,豌豆透熟叫得可欢了。”中午,母亲高兴地对我说。

“麦子什么时候熟,布谷鸟最清楚。”我嘴上应着,心里想,妈妈这次是肯定要回去了。

母亲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老了,该到城里的儿女家享享福了。她却一天也住不下去,整日皱着眉,沉着脸儿,闷闷不乐的样子。别人劝得狠了,她就着急地说:“在城里住着像坐监。”

常常,母亲站在挂历前查看,什么节气快到了。每天,母亲看电视天气预报,关心的总是气象对农民是否有利。

“豌豆透熟!”布谷鸟捎来了麦黄的讯息,母亲麻利地收拾起行装,小满那天,我们送她回去。

母亲可真高兴啊,脸上带着笑,话也多了,走路比平时添了底气。

这首关于土地、自然和人的诗篇是从诗人体内自然流淌出来的,不是在观察了外部世界之后得到的灵感。是源,不是流。我们常说,读诗的最佳方式,就是把它当诗来读。这首诗的叙事艺术达到了较高的水准:一是切入了人的精神世界;二是准确地传达了时代的信息;三是准确地表达了人的生命经验;四是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我们说,诗不是思想,但我们能从这首诗里得到理解世界的力量,得到隐含在诗行里诗人理解思想的方式。

从总体上来说,萍子是因对客观事物的感受而获得创作灵感的诗人。因此,像《布谷鸟捎来了麦黄的讯息》这样从血液里自然流淌出来的诗就显得可贵。在《萍子观水》这部诗集里,正是因为这个从外部切入的“观”,使萍子在许多时候忽视了对未知的探索、缺少了对世界的疑质和对人灵魂的审视。我们来看一看《你的手依然很有力》这首诗。萍子在诗里写到了生,写到了死,写到了人对生命的留恋。诗里两次写到那位生命临危的诗人在流泪:“你从病床上坐起来,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滴。”“我和一个朋友去看你,你正侧卧在床上流淚。”三次写到诗人口头语言对死亡的抗拒:“我想再活二十年。”在说到一本《癌症≠死亡》的书时,诗人说:“我会在等号上,划上那一斜杠。”“你坚定地说:“‘这次死不了。”这种看似对生的渴望,其实是因死亡的临近而产生的恐惧。萍子观到了“生”与“死”, 却忽视了生命在临近死亡时产生的无奈、恐惧和绝望。没有认识,也就削弱了读者认识和理解世界的能力和力量,也就无法升华。没有升华,读者怎么感受像“生即死,而死亦是一种生”这样人生的哲学命题呢?

(本文是作者于2011年3月21日在萍子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

文学主题与叙事观念

读柳岸的小说,特别是这部中篇《八张脸》,读出了生命的苍凉、艰辛和无奈;读出了在人生命运的沉浮之后对人生怀疑和迷茫;读出了一种向善的生命力量。

笔者从小说社会学的意义说一说阅读感受:

柳岸的小说具有人道主义情怀。这种情怀体现在几个方面:一是小说对社会底层人物的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关注。比如长篇小说《我干娘柳司令》里的干娘,《飘散的灵魂》里的项南,《黄昏与乡村老人》里的老人,就连《归真》里的陈嘉仁和《聊吧随录》里的侯书文也不能算是大人物,他们也是一步一步地从社会的底层上来的,因为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没有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二是对人物灵魂的关注。柳岸不但写了这些小人物,更重要的是她除了关注这些人物的生存状态,更重要的是她的笔墨切入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比如《归真》里的陈嘉仁,《飘散的灵魂》里的侯书友。作者在她看似不动声色的讲述里却对他们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给予了同情,特别是当《归真》里的主人公陈嘉仁从监狱里出来回到他当年任职的镇里的医院里看病,遇到当年投入过他怀抱里的两个女性的时候,我们真的读出了作者对人生的感慨。三是对人性的关注。这一点我们从小说《飘散的灵魂》里的主人公项南身上得到印证。项南这样一个瘦弱的女性,一个担负着沉重的生活的压力和精神压力的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企图用自慰来抵抗一个朝她围困过来的到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社会,来坚守自己的人生理念和精神的纯洁,她是多么的艰难,甚至给人以一种悲壮的感觉。这种对人性的关注还有像陈嘉仁这样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把从小受到的耻辱转化成对社会的复仇心理(这种仇恨心理包括对村主任的报复,包括对自己父亲的报复),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

柳岸的小说具有社会学意义的话题是对权力对社会和人性的奴隶的压迫。

我们在《归真》《聊吧随录》里看到,目前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对权力的向往已经无法抑制,这种势力如同巨大的洪流推动着每一个在场上的人,每一个人都似乎身不由己,无力自拔。而这种社会现象的本质是:眼下的官场就是生意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利益的关系,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在这里没有友情可言。当我们利益相同的时候,我们就是同路人;当利益相冲突的时候,那你就是我的敌人。在权力机构的底层,有着无数的被权力欲望所困的人。就像柳岸小说中说的,权力这东西像高科技的催化剂,让他身不由己,他不想变都不行。这个书记在任上运用一切手段和能运用的资金去跑前途,等升迁了,新任的书记接着跑前程,因跑官而引起的腐败的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官员们的升迁,成了这个阶层人们的潜规则,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奔波,一切都建立在个人利益之上。而可怕的是,这种追逐已经完全渗透到民间,形成全民的权力腐败,凡是有权力的地方,都会有权力意识腐蚀;就连婚姻、爱情,甚至包括性都已经被权力所奴隶。当我们看到陈嘉仁后来和他爱人过性生活的细节的描写时,真是令人心生寒冷。

这种权力意识对人的意识形态的污染,当然有着其深刻的文化背景,比如根深蒂固的皇权意识,中国人的面子和男权主义,中国人的实用主义和投机主义心理,知识分子的衣锦还乡心态,这些现象都与中国式的传统观念有关。当这些面对以权力为主导的实用主义价值为主导人生哲学的时代的时候,人们的人生价值观和道德观念的沦丧是无法避免的。

柳岸在她的小说里,确实为我们提出了很沉重的社会问题。

除了上面这些话题,笔者谈一谈柳岸小说的不足:

小说的叙事张力缺失。小说叙事张力的缺失的根本,是柳岸小说叙事受传统的全知全能的叙事方法的制约。比如《飘散的灵魂》,本来这是一部很有想象力、在小说文本上有所创新的小说,但是作者却没有把笔墨放在小说主人公死后;她的灵魂在附到那条狗身上之后,她最为关心的事件上;人们会怎样评论她;那些她熟悉的人,那个一直想得到她而没有得到的她的院长,那个一直和她保持精神恋爱的同学尚浩,那个一直看着她的同事宗剑,那个和她竞争的夏柳,还有她的儿女、她的丈夫、她的表哥、她的亲人都做出了怎样的表现。而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因为她的死,上文所有这些都有被集中到她葬礼上来的理由,她的死就是各种矛盾爆发的一个点,也是故事的点,而且“我”的一生也完全可以通过这些人的故事表现出来,并能构成一个复杂的社会群体和社会现实。遗憾的是,柳岸却把这部小说的70%的叙事的重点放在了回忆之上,严格地说,这些回忆并非建立在记忆和时间之上的回忆,你所使用的叙事方法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方法,是讲述,而不是叙事。由此,小说的现场观丢失了,小说的张力缺失了。

这是观念问题,是艺术观念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无法解决你对你所熟悉的生活作出重新的认识。说到这,笔者想起了布尔加科夫的《狗心》。柳岸的另外一部有想法的小说《聊吧随录》同样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你小说里的传闻并非传闻,仍然是作者的讲述。

所以,文本的创新,不是你使用了什么形式,而关键是认识世界的观念要发生变化,在我们对事物认识的观念上改变。比如我们对记忆的认识,对时间的认识,对语言的认识,对叙事视角的认识,这些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根本没有涉及的问题。

只有观念发生变化,我们的写作才可能不被所谓的现实生活所局限,才可能有新的突破。

(本文是作者2011年4月22日在柳岸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小说品位是由叙事语言来构建的

说说郭昕的《城市课》。《城市课》里所表现出的文学主题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刚才岳先生说,周口一千多万人,其中有350万人进城打工,这只是一个周口,那么全省乃至全国进城的农民有多少?自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农民从农村到城市的移动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运动,而郭昕小说的内容所反映的就是这个,所以,他小说的社会主题具有普遍性。而《城市课》中的小说人物,又都具有典型性。比如陈东文,他就是一个现代人对传统道德的坚守与改造的亲历者,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像他这样具有农村生活背景的来到城市里闯荡的青年人奋斗的历程。比如林子明,这是一个没有了羞耻感、没有了道德底线,只讲金钱和权力关系的人物,而这个人物恰好切入我们目前社会的精神与道德的本质。这些都具有典型性。

《城市课》这部小说对于郭昕的写作所产生出来的生命意义。陈东文作为一个农村的孩子通过高考进入城市,毕业后进入省会的新闻系统工作,然后又涉及地产,在他的奋斗和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苦闷、不安、迷茫、焦虑、尴尬、孤独、无望等这些精神状态,恰恰正是文学所要达到的。熟悉郭昕的朋友都会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他的身影,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说,《城市课》里的主人翁所经历的正是郭昕本人在这个时代的生存状态,他通过小说写作,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自己的感受转换成了精神产品,这使郭昕的写作呈现出一种生命意义来。这对一个生命的个体,尤其重要,他的重要性在于别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是独一无二的,金钱不能,权势也不能。

《城市课》这部小说在叙事上还存在着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一是小说的结构。《城市课》的结构给人以一种松散的感觉。其实这是一部以陈东文的生活和命运为主线的小说,但是太多的篇章和内容偏离了这条主线。其实小说里其他的一切人物的生活经历,完全可以放到陈东文的视野里来开展叙事,这样结构可能会更紧凑。二是小说的语言。我们常说,小说是语言艺术,而不是单单讲一个故事。小说品位的高低,是由叙事语言来构建的,而不是依靠故事情节。故事在现代小说叙事里,只能是一个元素,而小说的可读性并不是完全依靠故事情节来支撑的,小说的叙事语言本身就构成悬念性,构成吸引力。而《城市课》的叙事语言,给笔者的阅读印象是有些平,缺少张力和引力,整个叙事缺少严格的语言逻辑。再一个就是人物日常生活语言有概念化的感觉。这是笔者在阅读《城市课》时产生的不满足。这也可能是郭昕在今后的写作中,应该注意和意识到的。

(本文是作者于2011年9月16日在“郭昕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小說故事化对文学的损害

这几天笔者正好在读博拉尼奥,博拉尼奥是一个智利的小说家,他出生于1953年,2003年去世。这个人40岁之前没有写过小说,就是做各种各样的工作,也像作家李运昌一样,他做的工作太多了,他从小的时候就移居到墨西哥,从墨西哥然后又到欧洲,最后定居到西班牙。他做的工作都是最基层的工作、最底层最下层的工作。但是当他40岁以后,他什么就没有做了,专门写小说,写到50岁,而且产量非常惊人。西班牙最近搞了一个西班牙前二十五的小说评奖,选出前二十五部小说。前四部小说有他两部,在西方影响极大。从这儿笔者就想到了李运昌,李运昌的这种生活经历。

在读李运昌小说的时候,笔者还想到另外一个人物,就是赫拉巴尔。赫拉巴尔这个人是捷克人,出生于1914年,在西方是影响非常大的一个作家。但是这个人的生活经历像李运昌一样,生活也极其丰富,他做了太多的工作,低层人的工作。他在20岁的时候,搬到布拉格住的时候,就住在一个大宅院里面,一住就是20年,上卫生间也要下楼,穿过大院,吃水也要到院里去提。在这期间,他每天要来回20公里去一个钢厂里上班。在钢厂里面,他接触了太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物。其间他做过一个收废纸的收购员,在那里打包。后来他就根据他的经历,就写成《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样一部很著名的小说。这部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写他作为打包员的生活经历。最后结尾就是他把自己打进包里去了,这部小说是非常著名的小说。

笔者说这两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说,笔者想回到这个小说叙事里面来说,目前中国的小说叙事,就是说完全被故事化给毁了,太多的作家都追求故事化。我们说中国的故事是历史非常悠久的,但是故事是怎么来的呢?都是讲的,都是讲述的。但是真正的小说,现代小说它不是讲的,它是叙事。就是说,真正的现代小说不是靠故事支撑的,它是靠悬念支撑的,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这个悬念由几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对现实生活和世界的认识。比如说未知,我们出门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它是未知的,对小说来说,这是非常大的悬念。第二部分,就是对人的这种探索。人的行为、人的精神世界,这个东西它完全是靠在现实生活推进之中,以情节和细节来完成。第三部分,它的悬念在哪儿呢?就是在结构。小说的结构实际上也就是文本,上文笔者讲了这个博拉尼奥,他写小说在结构上就是很下功夫的,结构本身就是小说的悬念,就是小说叙事最重要的一种力量。

笔者讲这些东西,就是对李运昌说一些技术的问题。这个技术问题,比如说细节和情节的不真实,实际上小说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是靠情节和细节真实支撑起来的。李运昌在写的时候没有真正地进入小说人物的命运里去。当然,作品也有可贵的品质,例如李运昌有着这种丰富的生活经历,有一种积极向上的东西。比如说在写到田一波面对燕子和玛丽的爱情选择的时候他的痛苦,实际上那个东西还是让人很辛酸的。

(本文是作者在2011年12月25日在《追寻》(李运昌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研讨会上的发言)

小说的叙事

傅爱毛小说的长处:

第一,很会讲故事。现实主义作家都在讲故事,而傅爱毛的长处在于,她所选择的故事的载体都十分独特:比如《嫁死》,写米香为了生存,带着一个傻儿子千里迢迢从四川来到豫西,有预谋地嫁给了一个下煤矿挖煤的驼背男人,而真正的目的是等着那个人出事故,然后领取赔偿金。比如在《天堂门》里的故事放在一个在殡仪馆里为死者做整容的名叫端木玉丑陋的女性身上展开。

第二,傅爱毛的小说关注的对象。在笔者所讲到的几篇小说里,傅爱毛所关注的都是底层社会的小人物的命运。比如《嫁死》里的米香、她的驼背男人、那些下矿挖煤的农民。比如《天堂门》里的像端木玉一样生活在殡仪馆里的老张们、扎纸匠哑巴、得了绝症的陪聊的青年。比如《女人和她的一家子》里那个失去了家人的农村女人。比如《小豆倌的情书》里的小豆倌。比如《海运爷的喜墓》里的海运爷。因为她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和事件都是来自她所熟悉的生活,所以她讲述起来也得心应手。

第三,傅爱毛真正关注了她笔下这些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比如《嫁死》里的米香这样一个少妇,为了生存,为了能为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儿子争得生活的保障,不惜来到异乡,委身于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驼背人,写了她的忍耐、压抑、无法言说的痛苦以及她精神世界的转换和升华。比如在《女人和她的一家子》里,她写一个家破人亡的女人,一个深陷绝望和孤独的女人,把老鼠、一对鸡、一只猪这些动物看作自己叙说的对象,这在常人看来肯定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但正是通过与动物的情感交流,她才艰难地得以从绝望里走出来。同样,《天堂门》里也写了端木玉的孤独,以及她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傅爱毛的小说在讲述人类苦难和孤独的时候,同时也传达了许多美好的意愿:比如《嫁死》里的米香和驼背男人被苦难的生活所磨砺出来的情感。比如《海运爷的喜墓》,傅爱毛写到了人对死亡的恐惧,海运老人面对自己的坟墓时对生与死的困顿的摆脱。她的小说让读者在苦难的生活里看到了阳光。

像《嫁死》《天堂门》这样的小说,在我们读过之后,产生的感觉是傅爱毛真的会讲故事,像这样的好故事、这么有分量的故事本来是应该让我们产生强烈的震动,可是为什么却没有呢?

在一部小说里,真正能打动我们的不是故事,而是语言,是由语言所呈现出来的细节,是由语言准确地呈现出来的精神世界。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了小说的叙事状态和语言上。比如说结构,我们拿小说《天堂门》来作一个分析。不能说《天堂门》没有结构,是有结构的,故事的结构是讲,是作者自己在给读者讲,第一节讲端木玉网上虚拟的生活;第二节讲作者自己在殡仪馆的工作和周遭世界紧张的关系;第三节讲和作者自己生活在同一条胡同里的哑巴;下面接着讲和一个“陪聊”的男青年的交往,然后再插上一段殡仪馆老张的故事……再往后是用着谁了把谁请出来,比如用着陪聊的青年,比如自己的母亲、到最后故事该结尾时再把哑巴请出来。其实傅爱毛在故事的选材上是用心的,但是在小说的结构上是惰性的。

笔者给傅爱毛的建议:你要有一个建立在进行时的日常生活状态下的小说的结构,你要把生活的权力还给你的小说人物,你不要什么都代替她——你替她说话,你替她吃飯,你替她孤独,你替她绝望,你替她幸福。比如《嫁死》里驼子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不是你讲述,而是你让他自然呈现,那么那一笔的力量是真的能达到震撼人心的力量的。所以,要把小说人物的真实的生活在你小说叙事里再现出来,这样才能产生打动人的力量。

建议傅爱毛读一读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他的小说叙事会对你有所启示。

关于傅爱毛小说的空间:傅爱毛的小说故事太讲究有头有尾,比如《嫁死》里的最后那个自然节,“几天以后,米香带着皮娃子和小羊羔回她的家乡去了。杨家洼煤矿赔了驼子26万元,她一分都没有去领取。那笔钱便一直挂在煤矿的峁上。”比如《海运爷的喜墓》里的最后一句:“海运爷这一觉睡得很沉,再也没有醒过来。”这就是小说之门,不能堵死的。好的小说叙事,就像中国建筑里的雕空的影壁墙,通过墙壁里的孔可以看到墙壁外的另一道墙壁,然后再通过那道墙壁上的雕孔看到第三道墙壁;好的小说叙事语言要有感染力和穿透力,是有气场的。当我们用心读傅爱毛小说的时候,会发现,她的小说语言很多时候是断隔的,缺少承上启下的连贯性,也就是说没有形成气场。

再一个是傅爱毛的小说的语气助词用得太多,比如“呢”。比如《小豆倌的情书》这篇小说,有一半的自然段最后一个字都是“呢”。而且在一个不长的自然节里,这个“呢”字在句尾出现了五次之多。如果我们朗读一下,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笔者在傅爱毛的几篇小说序言和后记里看到了“摆弄”这个词,“摆弄”文字。文字是不能被摆弄的,当文字进入小说的叙事语言之后,它就活了,是有灵性的,不能随随便便摆弄它,它是神圣的,要尊重从自己笔下产生的文字。不能摆弄她!不然,文字会生气的。

(本文是作者于2012年3月28日在傅爱毛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意念在呼吸中痉挛

相对于杜禅的小说《有啥别有病》这个书名,笔者更喜欢这部小说充满隐喻的又名:《病城》。为什么一部小说起了个正名之后,还在封面上打一个“乳名”?恐怕这是作者和出版者在面对市场时作出的尴尬的抉择。当你打开这本书,还会发现作者给这部书起的另外一个名字:《基督这只虎》,如果你阅读全文会突然明白,其实这个书名才更贴切。这篇文章的题目摘自这部小说,这里的意念,是指人的精神,而呼吸则指的是一个人所处的现实生活,痉挛则是一种状态,带有病灶的生存状态。这就是这部哲理小说企图表达的主题。这确实是一部在笔者的阅读中少见的哲理小说,在整部小说的88节里,你会发现每一节都被作者充满思辨色彩的叙事语言所统领。在行文中,像“生命的结束只是生命形态的转换,生命和死亡只是此岸与彼岸的关系”“生活是个舞台,舞台上的主角和配角在社会演变中是转换的。当初的配角现在成了主演,而当年的主演不仅成了配角,大多数还成了群众甲和群众乙或丙丁”“今天的灾难,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同样能化为远去的陈迹”“医院的事简单得可怕,非生即死,不是健全就是残疾”等这样的社会现实、生存与精神的困境、信仰与灵魂迷茫、复杂的人性、由历史事件而引起的疑问与思辨在你阅读过程中俯拾皆是。

小说中所有的思辨都集中在东亚、马太和方程这三个主人公之间来完成。这三个人名不但具有隐喻功能,而且他们的病症还分别指向历史、现实与未来三个不同的层面。东亚作为一家影视公司的总裁在一天夜里突然得了脑出血住进了医院,他的状况是对社会现实的隐喻,在他住进医院的急救病房(不是住院部,而是急救病房)之后,他一边与前来看望他的下属马太和方程不断地就他们遇到的现实问题进行交谈、争论,一边又从同病房的不断更换的27床不知姓名的病人那里发现问题进行思考,并对自身和世界进行重新认识与感悟。

马太是一个具有哲学家气质的摄影师,他不但创立了“假性学说”,而且能将这学说运用到现实生活中。比如他关于器官的假说:“假如人天生没有耳朵,不也同样以为自己的器官齐全吗?人听不到声音,就以为世上没有声音存在;如果人天生没有嗅觉,又怎么知道各种各样的气味呢?没有眼睛,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的形状和彩色的呢?以此类推,世界上肯定还有许多东西,只因人们的器官的缺少而不知它们的存在。”这样的假说,确实让我们耳目一新。在他的假性学说里,我们还会得到更多的哲学思辨:情感的假说、词语的假说,而马太着力想实践的则是在30年前他与初恋情人的“历史的假说”。他企图通过假性学说,来更改自己在30年前那场失败的恋爱,重造历史。

方程因失眠而产生的精神依赖则指向未来,他白天的生活有没有精神,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印证,他睡眠的好坏不再取决于他自己,而是取决于别人的说法。方程在医院看病的种种经历,足以证明医治人类疾病的医疗机构病了,可是人们在质疑和不信任这个机构的同时,又不得不依赖这个机构。这真是对我们所处社会的深刻隐喻。而方程的经历给我们思考的是,这个对“文革”持批判态度的人,他的失眠症在拍摄《南湖村》这样一个“乌托邦”式的小社会(事实证明,在南湖村存在着的意识形态已经对我们民族和国家造成了极大伤害)纪录片时,却被红歌那强劲的节奏、高亢的旋律所医治,这确实给了我們一个巨大的警示。

人类个体精神的独立,在我们这个实用主义价值观泛滥的国度,变得尤其重要。所以,方程对人说:“我是我的基督。”方程在对世界的怀疑中梦想建立起自己独立的不受社会病态左右的精神生活,我们从这里看到了作者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说来说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自救。”这话确实适合我们每一个缺乏独立精神的中国人。

(本文作者创作于2013年。《有啥别有病》,杜禅著,华夏出版社,2013年1月版)

批评家的勇气

没有读到王剑冰的散文,读的是这本《聆听》和另外一本《散文时代》,笔者就说一说关于作为批评家的王剑冰。这个集子里也有散文,比如说像写音乐大典、东京梦华这些,但笔者觉得这些散文不如他的创作谈,创作谈比散文写得好,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创作谈更没有规矩,没有局限,更见真性情,比如关于《绝版的周庄》的创作谈,就写得非常好,是另外一种表达形式。有一次笔者在《大河报》上看到剑冰写的一篇关于柏杨的文章,笔者就跟剑冰开玩笑说,比你《绝版的周庄》写得好,更接近你内心,这是笔者对剑冰散文的认识。

看完《聆听》里的文章,笔者觉得王剑冰不能算是一个批评家,他只是一个评论家。为什么这么说?这么多年,他见证了中国散文的发展。比如说1995年之后,他几乎每年都写一篇关于中国散文当年的综述类的评论文章,还有他给编辑的图书写的序言文章,这些文章的特点是点评。综述加点评论,是他评论文章的特点,包括他写的关于个案研究的文章,也是这个风格。把要评论的散文作品拿出来分析、点评,这也算评论的一路。在《散文时代》里面最后一篇文章,王剑冰列举了当前散文创作存在的十五个问题,其中一个讲到了散文的批评,他说到在对个案研究时,大家都说把长处尽量放大,但就是缺少尖锐的批评,对新出现的作家的评论的文章,几乎看不到对创作上存在的问题的批评,太温和。这是目前中国的散文批评存在的问题,这一点王剑冰是知道的。但是王剑冰散文评论文章同样存在着这个问题。王剑冰的评论避开了他所要评论对象应该面对的东西。笔者觉得剑冰是有资格写一部关于中国20世纪散文史的,因为他是新时期散文创作的参与者,同时,他编辑的关于散文选本,使他对中国20世纪的散文创作作了多次的回顾,写一部中国20世纪的散文史,笔者觉得剑冰是有这个资格和能力的。

(本文是作者于2013年4月19日在“王剑冰散文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凝固的历史

1903年8月4日,一台蒸汽机拉着一列客货混杂的火车吐着白烟吭吭哧哧地从信阳出发,以时速15公里的速度开往汉口。30公里,这在有着高铁运行的今天,只需短短的几分钟,然而,在20世纪初从汉口开往信阳的列车将要运行两个小时,才能到达鸡公山下后来十分著名的新店火车站。这就使乘坐那次列车来自美国的传教士李立生,还有另外一个名叫施道格的牧师有着充足的时间来想象他们将要到达的那座山脉的未来的景象。这是他们第二次来鸡公山探访,他们第一次对鸡公山的探访是1902年的秋天。也就是这年的夏天,京汉铁路孝感至信阳段刚刚建成通车。列车时速尽管只有15公里,但这已大幅度地缩短了汉口前往信阳的时间。要知道,1901年李立生带着他的家当先乘火车后乘牛车从汉口到信阳整整走了5天。对于一个异国的基督教徒来说,道路真是遥远而迷茫。

至今,所有的资料都显示,如果没有张之洞主政修建的京汉铁路,就没有避暑胜地鸡公山的今天;同样,所有的资料也都显示,如果没有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也不可能有鸡公山的今天。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过后,清朝政府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开放了广州、厦门、上海等五处通商港口,为基督教进入中国打开了方便之门;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清政府与俄、英、法、美签订的《天津条约》中通商口岸由沿海扩大到长江沿岸,并明确规定外籍传教士可以入内地自由传教;1861年汉口正式开埠,当时教堂林立的汉口成了基督教深入中国内陆的基地;而京汉铁路的修建,使西方传教士的足迹遍布豫、鄂两省。乘坐1903年8月4日信阳前往汉口列车的这两位就是众多传教士中的成员,他们一是从英国传教士李德生19世纪末期在庐山开发避暑之地的事件中得到启示,二是出生在挪威的李立生难挡中国内地夏季的酷热,要给自己和家人找一处栖身之地,这才有了他们第二次对鸡公山的寻访。传教士的那次寻访不仅发现夏季鸡公山清晨的温度不足25摄氏度,而且在一个农舍旁发现了山泉。不错,是山泉。在鸡公山上,笔者曾经寻访过多处由山泉构成的水井,而且,至今笔者也没有见过一条从山下通往山上的输水管道,这也就是说,鸡公山水源充足。笔者自认为,交通的便利、宗教的传播与丰足的水源,构成鸡公山之所以能成为民国时期四大避暑胜地的三个不可缺少的最基本的要素。

丰足的水源给鸡公山后来的发展提供了最根本的生存保障。1903年秋季,也就是两位传教士在第二次寻访鸡公山之后,他们在做好土地购买等方面的工作之后,伙同一个名叫马丁逊的同伴,开始到鸡公山上自己烧砖建房,这就是鸡公山避暑胜地形成的开端。李立生他们通过美国驻汉口使馆,然后在西方媒体上大肆宣传,鸡公山开始引起传教士们的注意。而李立生他们把购得的土地划成若干份出卖的行为,引起了当时清朝政府的注意,就发生了后来的中国赎回出租事件,并签订了《收回鸡公山山地另议租屋避暑章程》。赎回事件加速了鸡公山的开发,豫、鄂两地的传教士、洋商、买办蜂拥而至,包括本土的达官贵人,纷纷投建别墅。那个时期有多达20多个国家的传教士和商人在鸡公山上留下了300多幢哥特式、罗马式、拜占庭式、合掌式等不同风格的建筑;山上还汇集了英、法、德、美、日等发达国家的30多家银行与商号。鸡公山被划分为教会区、避暑官地、豫鄂森林地四区,就山势构成的石板街道纵横交错,十分繁华。清朝政府又先后设立了警察局、邮局、电报局,成立了工程局、租地局;1935年张学良将军将鸡公山升为特区,成立鸡公山管理局,成为国民政府七个(包括庐山、莫干山、北戴河等)直属管理局之一。但是鸡公山整体格局的营建到了1926年的北伐战争时大体已经停止。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鸡公山现存的别墅,大多是在1926年之前都已经建成。现在,笔者手上的这本地理著作《到鸡公山看老别墅》用翔实的史料,客观公正的目光,把鸡公山上每一座重要的建筑的来龙去脉都为我们娓娓道来,并逐一进行甄别、考证。在何军先生的笔下,鸡公山上的别墅为我们构筑了一道凝固的历史,一座鲜活的文化山城。我们从这些老别墅前的石板路出发,寻找到了20世纪上半叶鸡公山与中国历史的关联:洋务运动、军阀战争、北伐战争、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我们看到,一些在中国历史中地位显赫的人物吴佩孚、冯玉祥、张学良、蒋介石、罗章龙、叶剑英等也都在鸡公山上留下了行踪。

在何军的地理著作《到鸡公山看老别墅》里,作者为我们讲述了20世纪上半叶基督教在中国内地的传播。应该说,20世纪初期到30年代是鸡公山发展史上的鼎盛时期,二千多居民中有一千多居民与中国人有着不同的肤色,他们在不同时期建造了大、小两座教堂,当时有多种教派在山上共存:信义会、中国内地教会、长老会、浸礼会、美国圣公会、美以美会、安息日会等。有许多不同国籍的教徒聚集在这里,教会从早到晚用英语、瑞典语、挪威语和中文为教徒进行各种服务;教会还创建了著名的美文学校,学校主要课程包括德语、挪威语、拉丁语、英语、汉语、科学、几何、代数、历史、地理、公民学、宗教和家政,学校十分关注中国历史和地理的学习。在当时,这确实是一种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精神与文化现象。中国的教科书历来都把西方进入中国称为列强的侵入,这种侵入也包括宗教的传播。如果用唯物主义的辩证法来看,基督教带来的思想、文化、艺术、教育等各种理念确实给古老的中国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医学、农业、林业、建筑等各方面新的科技与信息,这就是中西方面文化的碰撞、交流与融合。

现在,距离1903年8月4日那两个身背行囊的西方传教士走出新店车站已经过了110年,在通读《到鸡公山去看老别墅》这本著作之后,我们会突然对那两个在鸡公山山脉上渐行渐远的身影产生一种别样的目光。是的,那个时候鸡公山上的植被还不像現在这样茂盛,还光光的没有一间房屋。现在,我们不能不承认,在强烈的阳光下,由于那些从山地里生出的晃动着的水汽,使那两个行走的传教士的身影在我们的视线里变得既陌生又真切。

(本文作者创作于2013年5月。《到鸡公山看老别墅》,何军著,湖北美术出版社,2012年12月版)

生命的瞬间

距2002年出版诗集《醒来》10年之后,笔者终于看到了晓雪这部《落羽翩翩》。诗集分“心底的尘埃”“季节的引诱”“在路上”“意象之外”四辑,共216篇诗作,这些诗作真切地呈现出曾经触动了作者在生命的瞬间感受到的最为隐秘的精神历程。

“作为女性诗人,我更愿意写作为一个女人直觉下的感受。写日常的生活、写内心世界的柔软,还有切近青春肌肤的温度。在个人感情、欲望上表现得更为突出。”晓雪这些写在后记里的话,被她在《落羽翩翩》里得到了切实呈现。你看,她写思念:关于对你的记忆,疯狂地一一涂抹在我,漂浮的苦涩里(《那个夏季的远方》)。她写情感的表达:给你写封信吧,我们不说别的,就给你写一封比雪花更轻更白的信,白到一纸空文,这样好吗(《雪花信笺》)。她写爱情的降临:感谢你的馈赠,把一束光放在我寂寞的桌上(《爱的预感》)。对无形的精神状态的传达不但精确,而且绝妙,同时又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到读这样的诗句能使你的手发出微微的颤抖。把一束光放在我,寂寞的桌上,这样的画面,使笔者想起了梵高,想起了梵高的画,那幅《播种者》,诗人的诗句里的那束光在《播种者》里幻化成阳光,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被那灿烂的阳光所照耀。我们再来看她写爱情的现实: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一个人慢慢睡去(《爱成往事》)。一句简单到静止的诗句,却能丰富如闪亮着无数星斗的夜空,丰富如在波涛汹涌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的辽阔的海面。那间被橘红色所弥漫的房间无论你怎样去想象,都不为过;她写因爱而产生的幸福:我的泪水决堤,我的泪水蘸满幸福,你肯定也像我一样从不知道,完美的结局也会让我如此难过(《完美结局》)。在这无法描述的幸福里,上帝赠予的光再度出现,诗人的语言,把出现在生命中一瞬间的无形的精神,赋予了明晰的形象,然后置放在我们视野下,那光穿过灰厚的云层或者幽暗的丛林,照亮了我们的眼睛。在《落羽翩翩》里,诗人对生命瞬间里的精神现象的表达准确而富有想象力,让我们在无法挽留的生命与时光里感受和享受思念的痛苦或者爱情到达时的精神事实。

晓雪在《落羽翩翩》的后记里还说:“每个人都会赋予自己文字一些独特的味道,而我的文字里,只有生活细节的真实,还原真实就是我的味道。”不错,在我们看到的渗透了咖啡或者玫瑰气息的诗行里,我们确实感受到了那来自诗人肺腑的气息,哪怕是一些坚硬或者古旧的东西。你看,她写石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说话,对你静静地承诺(《石头的语言》)。她写陶器:霹雳与闪电,陪伴你,众多朝代,依旧瓷实(《书柜里的陶器》)。她写青花瓷:一袭清辉,沿花的经脉,在暧昧与清醒之间徘徊(《青花瓷》)。这些静态的物质,都被赋予生命,那么,那些动态的或者和我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物质和自然呢?空气似乎有些伤感,我看见树木的枝叶都在碰撞,他们努力地成长,以便抚摸到对方(《纬一路上的雨》)。她这是单单写雨吗?不,诗人赋予雨象征和隐喻。仅仅一杯茶的工夫,岁月便老了,一样的叶片平躺在杯底,微微泛起喑哑淡绿(《茶里的时光》)。她这是单单写茶吗?不,诗人赋予茶以流动的时间和充满血肉的生命。一个人说再见之前,另一个人已甩手离去,那块老地方还在,那棵树依旧站着(《再见之前》)。这单单是写生与死吗?不,我们在诗人这些平静的诗句里,感受到的是像大地一样巨大的孤独。一定有比这个夜晚,更孤单的凄凉,或者有比这个秋天,更冷清的风景(《开到绝望》)。当面对绝望时,诗人又用真实的夜晚和秋天来引导我们进入虚无的精神世界。

《落羽翩翩》里的诗作,显现出诗人特有的女性的细腻,让读者感受到了生活中那些常常被我们所忽视的细节,使用文字呈现在生命的瞬间得到的感悟,是晓雪诗歌艺术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特征。我们来看看这首《千言万语》:在没有结果只有结局的,街心,与他邂逅,时间在这一刻冻结了,感觉瞬间醉酒,错愕的脚步爆了磁,吸定了地球。有一种声音,在我和他之间川流,像是往昔常说的一句话,如今卡在喉头。忽起的市声如潮,将其淹没,卷走……一时无话,千言万语突然老去,竟只有一个淡淡的问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谁没有这样的时刻?当那个曾经在我们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个人再次突然出现的时候,你感受到了什么?是愁肠还是感慨?是悔恨还是遗憾?我们灵魂的震动已经远远地溢出了语言之外。

读晓雪的诗,使笔者想起她发在2002年第3期《诗歌月刊》上那幅犹如《蒙娜丽莎》的照片,在苍老长满青苔的石墙前立着的那个女子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是的,犹如鲜花,因为你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阳光。现在,笔者通过她《落羽翩翩》里的诗句,再次感受到了从她那瀑布一样的长发里散发出的青春气息。

(本文作者创作于2013年5月。《落羽翩翩》,张晓雪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11年12月版)

文学对记忆的唤醒

萧根胜的长篇报告文学《青海长云》是一部关于梦想的书,这个梦想就是青藏铁路。在阅读这部书之后,笔者专门把青海地图拿出来画了一幅地图,从平安到西宁,然后沿着青海湖往上,从天峻到乌兰,然后又从乌兰到德令哈,这篇报告文学所描写的重点,是一个叫关角的地方。关角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登天梯子,这个梯子就在天峻县与乌兰县之间,《青海长云》描述的就是中国铁道兵在把青藏铁路这个梦想变成现实的过程中,在这个名叫登天的梯子的地方的人生经历。青藏铁路确实是我们民族的一个梦想,从1912年孙中山提出修建青藏铁路的设想一直到21世纪初,近一个世纪,终于由工程兵在这里得以实现,什么力量才能在没有人烟的高原上修建一条铁路呢?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有强大的国家机器才有能力集结军队,才有能力把这个梦想变为现实。

笔者和萧根胜先生同岁,都是1956年出生,由于我们的社会生活背景相同,所以这部书唤醒了笔者的许多人生经历。比如,他在书中写到了参军。在那个时代,对生活在农村的青年来说,参军是我们人生最大的梦想。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要走出去,要么是招工,要么就是参军,出生在没有地位没有权势的一般的农民家庭,是很难有这个机遇的,况且还有一个政治身份问题。笔者也做过参军的梦,但是由于政治身份问题没有实现。这本书,唤醒了笔者关于那个时代的太多的记忆。他写到有了金钱以后的恐慌,写了关于饥饿的感觉,写了关于民师的生活,写了关于读书的梦想。他视一本新华字典、一本地图册为他的两个宝贝,那个时代精神与生活的贫乏是我們整个民族的记忆,这些构成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的生命经历。能够唤醒人们的记忆,笔者觉得这就是力量,文字所产生的本书的力量,这部书文字的朴实,就是产生力量的根源,这是这部书最为成功的方面。

笔者认为,这本书的内容可能成为一部电视剧的蓝本。为什么这本书可以被改编成电视剧?一是他描写了在一个特殊时代、特殊环境中生命所面对的许多极限:死亡、高原反应、寒冷、生活的贫乏、疾病所带来的人的尊严问题,人性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充分展现。比如,这本书里写了很多死亡的故事:刚结婚不到一个月从家乡回来的班长,本来是20天假期,结果15天就回来了,可是回到部队没三天就牺牲了。那个叫孟光明的战士的死,给人印象很深,工程兵设计炸石子崩飞的距离是300米,可他在500米之外却被一块石头砸住了后脑勺,让人意外的是,人们在他牺牲的200米之内没有找到一块石头。这种神秘的力量让人震惊。萧先生的这些文字表现了生命的神秘性、不可预测性、人生的脆弱。而这种神秘性恰恰正是文学要关注的。比如他写对寒冷的感受,当他和他的战友从那辆拉面的卡车上下来喝汤的时候,嘴唇已经僵硬,他感觉到原来还有一种另外的东西比饥饿更可怕,那就是寒冷,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也是文学最根本性的东西。另外,这部书提供了大量的生活细节。比如那个一顿吃了15个馒头的战士,在新兵操练的时候一只鞋找不到了,原来被他裹在了背包里;还有一个战士把裤子穿反了,等等。萧先生写了大量的生活细节,这恰恰是电视剧最需要的。

二是这本书表达了主人翁朴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比如,关于幸福的论断。什么是幸福?萧先生认为幸福和金钱的多少是没有关系的;还有对满足的认识,这些都包含了朴素的人生哲学。如果你在生活中没有这种感悟,那你是领会不到这一点的。所以,笔者说这部书可以被改编成电视剧,目的是更好地传播,让更多的人知道。当然,改编成电视剧要重新结构故事,重新利用这本书中的素材,情节、细节、人物,还有特殊的背景,那些人类生存的极限:死亡、寒冷、饥饿、高原反应。在那样一个空旷的地方表现那么一群茫然而悲壮的人群,一准会是一个好作品。

(本文是作者2013年9月18日在《青海长云》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青海长云》,萧根胜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版)

我们要重视文学自身的规律

赵俊杰的小说《箕山小吏》不在于它给文学带来了什么,在于它给我们的人生、给写作者,对人生的认识和对社会的看法而产生的意义。所以,这种写作是对人生的认识和看法、对社会的认识和看法是别的仿写方法不能代替的,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意义。南丁先生说这部小说是自传体,其实这个自传体前面还可以加一个词叫编年史,这部小说从主人公出生写起到小学、到高中到参军,一路走来主人公总体是一帆风顺的。这部小说又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当下基层官员的日常生活的图谱,这个话题就涉及写作最根本的问题,也就是生活与写作关系的问题。

现在有一种观点就是生活的复杂要远远高于小说,我们应该明白文学是有自己的规律的,文学是创造生活的,它不是生活的模板,日常中的生活就像河滩上的鹅卵石,它在阳光下、在月光下都存在,但是它不是文学的存在,它们是琐碎的、片段的,只有文学才能把这种琐碎的生活变得完整,把人生变得完整,只有文学才能把人的精神世界用文字展现出来,所以生活不等于文学和小说写作。这部小说最大的缺陷就是作家跟生活融合得太紧,没有从生活中跳出来,所以他妨碍了小说的虚构,小说最重要的一个叙事方法就是虚构。每部小说都有自己的结构,当然人也有自己的结构,结构就在于你本人的经历,小说主人公的经历就是这个小说的纲。这是笔者要说的生活真实的话题。

其实,这部小说就笔者的阅读经验来看,它是提供了大量的生活素材,还没有完全进入小说叙事的那种最根本的里面。小说的真实在于细节的真实,比如说5岁的时候做打老师的弹弓,四五岁的孩子的经历完全超出了主人公的经历,但是小说大情节的真实恰恰在于虚构,而不是在于你真正的生活经历。文学本身有它自己的规律,日常生活不等于文学,他要有自己的提炼、结构,用虚实语言把它表现出来,笔者觉得这是文学需要面对的,你这部小说最大的意义是你的写作对自己的人生和社会生活有了一个巨大的认识。从这个方面讲,这部小说是成功的。

(本文是作者2013年10月17日在《箕山小吏》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箕山小吏》,赵俊杰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1月版)

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

笔者把《对不起,南极》看成张宇的自传,张宇人生中很重要的人生经历都得到了体验,比如说蚂蚁事件,关于母亲去世,关于父亲,这两部分令笔者很感动,而且改变了笔者对张宇的印象。他写到给父亲洗澡,写到对母亲的爱,他直逼人的内心最深处的东西,笔者觉得是这本书里面写得最好的东西。笔者觉得这是他的精神自传,更重要的是表达了由日常生活所产生出来的,升华到哲学意味的那些警句,那些看法,无论是对社会的看法,还是对人生的看法,笔者觉得张宇的精神有一个蜕变的过程,从世俗到佛,有一个很明显的清晰的精神蜕變过程。当然,张宇这种表达形式是独特的,有一种自嘲的精神。很多年前笔者就说张宇是一个敢于面对自我的作家,这在中国的作家中很少。张宇的重要性在哪?不在文本,在于对自我精神的面对,这就是张宇。张宇是一个敢于面对和担当的人,这种面对和担当,笔者觉得这是对自我的反省,这是张宇精神上最重要的一个体现,也是笔者把他看成精神自传的一个比喻。他对自己是自嘲,对社会是反讽,这就是张宇叙事的力量,他的语言之所以有力量,就是他的反讽,就像他自己做事一样,他做房地产,做足球,实际上他是一个追求极致的人。

《对不起,南极》这本书还有很好的结构,这个结构就是南极,南极是一个点,是一个悬念,是这本书的纲。笔者同意田中禾说的,其实南极在这本书中是一个幌子,重要的还是通过南极这个悬念,通过这个纲,把这个纲拉起来以后,把整个的人生、体验人生经历都带起来。笔者觉得这是这本书的结构,如果这个纲起来了,他给我们讲述的恰恰是另外的东西,笔者觉得南极本身就是很大的隐喻。

(本文是作者于2013年10月30日在《对不起,南极》研讨会上的发言。《对不起,南极》,张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8月版)

知识分子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困境

侯钰鑫的口述历史《大师的背影》笔者在10年前就读过,还把侯钰鑫老兄的作品推荐给一些刊物,这次是完整地读。那个特殊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困境,是通过一系列具有鮮明个性的人物形象展示出来的。他在这本书里面写了太多的人,像水华(音),像崔嵬,这么多的导演,那么多的艺术家、画家。比如他写莫测这个人物,一个农民的孩子,在那个时候小心翼翼,但内心又非常富有的一个版画家的生活,他写他的生活细节,夜深人静的时候给自己的妻子写信,但是他的信永远是没有回音的,当他的同事转给他一封很短的信的时候,那个时候莫测的表情确实很有力量,笔者读到这里时真是心痛。比如说他写浩然,在当时他是一个工作非常老实的人,但他内心又充满了压抑,那个时候的浩然日子并不好过,整天匆匆忙忙,疲于应付,去一趟西沙一个月回来写两本书,后来又被水华拉到太行山写电影剧本,为了得到自身的自由,整天躲避,编谎话。我们从浩然身上得出我们自身的一个问题,就是精神自由问题,一个作家他的精神是不是自由的,当我们读到浩然面对一个外国作家给他提出你的写作是不是自由的时候,他拍案而起的时候我们内心感觉很凄凉,一个怀着报恩的心情去写作的人怎么会有精神自由呢?这本身也是我们现实中存在的问题。

他写郭小川,那个时候他对任何人都是防备的,他跟他们比,比他们的待遇,你住东院,我住西院,你坐这个车可以单独出去,等等。其实他是一个病很重的人,他对任何人都有防备,他的外表是孤独的,但他的内心又是盛放的,他反映了那个时代。其实,我们在郭小川身上看到另外一个话题,就是作者与生活的关系,其实笔者很喜欢过郭小川,但是现在看来郭小川实际上也是一个悲剧,他是那个时代的传声筒,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时代的传声筒,他道出了文学本质性的东西,郭小川和浩然都是悲剧,这种悲剧不是某个人的,而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然后又写马瑔和他夫人边(音)的婚姻,写边和范曾的婚姻,又写她和周世冲(音)的恋爱,周世冲是笔者非常喜欢的一个画家,当写到他们俩分手的时候确实令人心痛。这部小说里面很多人有很多动人的场面,比如写郭小川接到从北京寄过来的暖水壶掉到地上的时候,笔者的心里确实很悲凉,这是人生的凄惨,当李凖瘫倒在地上,嘴里面说着“死之明志(音)”的时候,我们确实很感动,这部小说里面人物的个性都是非常明显的。笔者觉得《大师的背影》最大的价值就是给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

(本文是作者于2013年11月22日在《大师的背影》研讨会上的发言。《大师的背影》,侯钰鑫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8月版)

个人的担当与社会的责任

笔者看重任爱军的长篇纪实文学《春暖花开》这部书的社会学意义,特别是关于上蔡艾滋病的这一章。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任爱军是个敢于面对和担当的人。他写伴随着凄厉的哭泣声的送葬队伍;他写门框上挂满了蜘蛛网,院内长满野草的因艾滋病而破败不堪的家园;他写接连失去亲人神情恍惚屋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家里一贫如洗的老太太;他写年近80的头发和胡子长到一起,像个野人一样饿了用大便充饥的老人;他写身边站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的就要离开人间的母亲,这些让我们读来心酸的场景。从这里我们看到任爱军是一个敢于面对民间百姓疾苦,敢于面对底层民众生存现状的人。面对民间的苦难,任爱军又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他四处奔波,到县里、到省里、到北京,为改善民众的苦难而工作。但同时,他的行为也让我们感到悲凉。试想,如果任爱军不是从中央纪委监察部下来扶贫的干部,如果他没有这么多的由权力结构起来的社会关系,他靠什么来解决和帮助那些在苦难里挣扎的民众呢?我们要的是国家机器里的各个职能部门正常运转,来重视和解决民间百姓的生存困境,这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从《春暖花开》中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那些生活在苦难里的底层百姓,把任爱军视为救命的恩人,就连他本人好像也不回避这一点。其实,笔者认为任爱军应该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使着人民的纳税钱的国家干部,他为他要服务的对象做事不是正常的吗?不是平常的吗?不是应该的吗?如果我们把为百姓做好分内的事认为不正常,那么我们这个社会本身就产生了问题;如果我们把通过各种权力为民众换取来的物质和利益视为恩赐,这也是我们社会本身所产生的问题。任爱军是一个能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的人,因为我们身边太多使着人民纳税钱的人没有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所以才使任爱军显得不平常,才使任爱军成为典范。把自己视为一个平凡的人,这也是任爱军本人的人生态度。《春暖花开》这部书的意义是让我们认识到,做好自己分内、应该做的事,才是做人的原则。只有平凡,才有非凡。只有建立在平凡之上的非凡人生,才是可信的,才是可敬的。

(本文是作者于2013年12月1日在《春暖花开》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春暖花开》,任爱军著,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版)

责任编辑 饶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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