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黎族女性文身的感受

2013-04-12 13:45王献军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文身黎族笔者

王献军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黎族女性文身的感受,是一个在黎族文身文化课题研究中较为困难的问题,很多论著在谈及黎族女性文身的问题时对于文身的感受,或避而不谈,或一笔带过、语焉不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文身感受这个问题,准确地说是一个受文者当时的心理活动问题,而对于她们在当时受文过程中心理上的微妙变化,如果没有对她们进行现场采访,如果没有和她们面对面的接触,是根本体会不出来、描述不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上仅仅靠别人整理出来的现成的文字资料是不行的,更何况还没有这样的文字资料。好在近三年来,笔者一直在从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海南黎族文身口述史研究”,进行了大面积的田野调查,足迹涉及到了海南黎族地区5个市县16个乡镇的94个村庄,共采访了黎族现存有文身现象的四大方言区的406名黎族文身女性,与这些文身女性有了面对面的交流,收集到了丰富的有关黎族女性文身感受方面的资料。本文就是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完成的。

黎族女性文身的感受,如果细分起来,笔者认为可以分为文身前的感受、文身过程中的感受和文身结束后的感受三部分。

一、文身前的感受

文身,是从前每一个黎族女性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社会上的每一个女性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因而不可能在文身前都有完全同样的感受,而是有很多种感受。根据笔者的调查,这些感受大致说来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种:

一是有一些黎族女性由于文身时岁数尚小,对文身根本一无所知,听凭大人们的差遣,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也不知道害怕。比如五指山市冲山镇福关一村的黄玉论,是4岁时文的身,她在文之前就没有什么感觉,也弄不清文身是怎么回事,只是听父母的话去做而已。

二是大多数的黎族女性在文身前多多少少都有些害怕。因为黎族文身,是要用白藤刺将皮肤刺破,这对任何一个生理上正常的人来说都会有疼痛的感觉,更不要说是几岁或十几岁的黎族女孩子了;由于疼痛而产生出害怕的心理也是顺理成章的。更何况文身在很多的黎族村落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每一个没有文过身的女孩子在文身之前,差不多都看到了别人文身时的痛苦,自然也会产生出一种心理上的恐惧。

虽然害怕文身,但又不得不去文,因为不文便会祖宗不认、便会被汉人偷、便会嫁不出去,所以害怕也得文,这是一道一定要过的坎。于是很多黎族女性在文身前都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忐忑不安,既感到害怕却又无可奈何。有些人就想,文身时虽然疼痛,但别人都能忍得住,自己也一定忍得住——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宽松一点。当然,做父母的也知道自己孩子的这种心理,他们往往会用宽慰的话语劝孩子不用怕,他们会说这是每一个女孩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做的事,到时大家都文了,就你一个人不文,不是很难堪吗?如果小孩子不听,他们又会吓唬小孩子,说你不文身,就把你丢去喂狼;你不文身,死后祖宗就会不认你,让你变成孤魂野鬼。总之,是连哄带骗,以便让即将文身的女孩心里平静下来,不再感到害怕和恐惧。当代著名的黎族作家龙敏先生,曾在其长篇小说《黎山魂》中,把一个将要文身的黎族女孩阿练的恐惧心理以及她母亲对她的安慰和劝说描写的非常准确和生动。[1]这部长篇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然是虚构的,但小说中所涉及到的黎族风俗习惯却是真实的。小说中对当地文身情节的描写就是如此;龙敏在书中所描写的文身内容和笔者调查到的有关文身内容几乎是一致的。

三是还有少数人,可能是出于对文身的极度恐惧,她们心理上非常害怕,有的甚至在文身前一天晚上都被吓得睡不着觉;有的在文身前吓得跑掉了,结果被父母亲抓了回来;也有的硬是不去文身,又哭又闹,最后是被母亲拖着拽着带到了文身地点。这批人往往是女孩子中胆子特别小、特别怕疼、特别懦弱的那一类人。

四是和上一类人相反,也有个别特别勇敢、特别坚强的小女孩,她们羡慕别人文过身后的漂亮面容,也希望自己早一点文身早一点变得漂亮起来,于是憧憬、向往、渴望着文身;她们也知道文身有点疼,但她们并不害怕,用她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喜欢文身,想文身,所以文之前心里一点都不害怕。”

二、文身过程中的感受

文身是要用藤刺刺破皮肤,从生理上自然会给受文者带来疼痛的感觉,所以笔者调查询问的每一个文身老人没有说文身不痛的;但是由于每一个受文者对疼痛的耐受程度不同,各个文身师的文身技术有高有低,因而每一个受文者在文身过程中的感受虽不能说完全不同,但至少也是多种多样的。笔者通过田野调查,认为可以将这些感受归纳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是受文者虽然感受到了疼痛,但由于想到自己是自愿文身的,又喜欢文身,加之本人耐痛能力比较强,所以就强忍着文身过程中带来的疼痛,既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呻吟,更没有乱动,顺顺利利地就完成了整个文身的过程——这种情况在笔者的调查中属于少数。

二是受文者感受到了疼痛,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文一般的部位她们尚能忍受得住,但文到某些部位时,她们就忍受不住了,眼泪就止不住地向下流。这些部位就是文身者感到在整个受文过程中最疼的部位,笔者归纳了一下,主要是这些部位:眼角、嘴角、下巴、后背、脖子、鼻翼。那么文到这些部位时到底有多疼,受文者的感受如何?笔者就摘录个别受文者的口述加以说明。

如昌江县七叉镇大章村的吉欧坚说:“文到眼睛觉得眼珠好像要滚出来了;文下巴时好像牙齿都要被拔出来一样;文到鼻子,仿佛鼻子也要掉下来了。”五指山市番阳镇毛组三队的胡荣令说:“文的时候很痛,文到眼角时像是有要把眼珠挖出来一样的感觉。”五指山市冲山镇空任村的黄桂荣说:“文的时候很痛,文到眼角时痛得像是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一样,文到嘴角时就像是牙疼的快要脱落了。”昌江县七叉镇白石村的吉白念说:“文到眼角、鼻翼及唇下时特别疼,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痛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以上就是受文当事人对文身过程中最疼处感受的真实记录,尽管这些当事人可能是文盲或半文盲,但是当年文身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仍然至今记忆犹新,而且能用非常生动的语言加以形容。

三是受文者感到了疼痛,忍不住流下眼泪,但没有哭出声,有各种原因,有的是觉得自己挺大个人了,不好意思当众哭泣,怕哭出来被人笑话,就强忍着;有的是母亲、姑姑等长辈当时正在身边,怕哭出声来会受到长辈们的训斥或打骂;有的是怕文身师听到就不给再继续文下去了,这样文身就完不成了。

四是受文者感到了疼痛,也忍不住呻吟了几声,但并没有流泪。没有流泪的原因,是因为周围的长辈们听到了受文者的呻吟声,就赶快劝她强忍着千万不要流泪,否则眼泪会冲刷颜料,一方面会导致文身的图案不清晰,一方面也有可能会把颜料冲到眼睛里,所以就把受文者吓得不敢流泪了。

五是受文者实在是忍受不了疼痛了,就大喊大叫,大哭大闹,浑身乱动,不停地颤抖挣扎,以至于手脚都要被周围帮忙的人死死按住,或者用绳索将其捆住,其痛苦之状,溢于言表。由于疼痛,有的人拼命地用手去抓自己的肚子,有的人双手被人按住了,只好把手紧紧握住拳头,有的人体如筛糠,有的人哭声震天。这正如一首黎族的《文身歌》里唱的那样:

受文多苦呀,

身躯不由自己,

好像大病了一场,

好像死去了一次,

一场恶梦一辈子也忘不了。[2]

那么是什么人会在文身过程中感到如此痛苦呢?笔者通过调研后认为,是以下三种人:

第一种人是在心理上对文身有着巨大恐惧感的,他们是被大人逼着去文身的,对文身有着强烈的抗拒心理。

第二种人是从生理上特别怕疼的人。比如我们在昌江县七叉镇机告村就遇到了一位这样的人,她叫符娘错娣,由于特别怕疼,一直不肯文身。当他周围的同龄人全部都文身完了,就只有她一个人来文了,这时她已经25岁了,只好在众人的冷嘲热讽中去文身了。据她说:“文的时候,简直吓得发抖。我一边文就一边呻吟着。等到挤血水时,我呜呜呜、呜呜呜地哭喊,真是太痛苦了!”

第三种是年龄较小的人,他们对疼痛的耐受力较弱,略微疼一点就会受不了的。比如我们在五指山市毛路村遇到的王秀英,就是这样的。她文身时只有6岁,文身过程中不停地哭,使劲地叫,被人紧紧地夹住了双脚,痛苦不堪。

六十受文者忍受不了疼痛,在文身程序未完的情况下就借故跑掉了。比如五指山市冲山镇番茅村的王桂南、乐东县千家镇抱伦村的刘亚任、白沙县南开乡力保村的符小花,就是这样的人。这样中途跑掉的受文者,有些会被父母亲或亲戚朋友抓回来继续文;有些也就不了了之了,在身上留下了永远没有文完整的图案。

七是受文者在文身前已经对文身的目的、过程和意义有了充分的了解和理解,完全没有任何恐惧感。她们在文身过程中,耐疼能力惊人,一开始还有点疼,慢慢就麻木了,没什么感觉了,有的甚至于文着文着就睡着了;当然,这里面也有文身师手脚麻利、文身技术高超的功劳。比如我们在东方市的抱板村见到的符连望,就是这样的人。据她说:“文之前我一点也不害怕。妈妈帮我文的时候动作很轻、很小心,文腿的时候我都睡着了,文完后是妈妈叫我我才醒的。”在文身过程中有这种感受的人不多,笔者在几年的调查过程中也只见到几例而已。

三、文身结束后的感受

文身结束后,绝大多数受文者在其所文的部位多多少少都有点发炎红肿,只不过是程度的轻重而已,如果有些人采取了消炎措施,程度就会轻一些,炎症即会消失的快一些;有些人没有采取消炎措施,程度就会重一些,炎症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所以绝大多数受文者在文身结束后的几天之内,从生理上感觉是很难受的,有的人有伤口疼痛身体发烧的感觉;有的人嘴肿了,不能张大嘴,吃饭不方便;有的人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因为文身后,所文部位几天之内不能碰水,所以受文者往往在文身结束后的几天之内不能洗脸或洗澡,这在气候炎热的海南是非常难受的;还有人的胸部、背部、腿部等多个部位都施文了,一碰就痛,因而几天内都睡不好觉。总而言之,绝大多数人在文身结束后都要难受几天。当然,也有极个别人因为文身部位少或文身面积小而没有什么炎症,他们自然也就轻松多了,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

而从心里的角度来看,受文者在文身结束后的感受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种:

一是就绝大多数人来说,文完之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文身是每一个黎族女性一辈子必须要经过的一道坎,是一种必须要履行的义务,是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现在文身终于结束了,因此有一种无比轻松的感觉。

二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文身结束后欢天喜地、兴高采烈,显得特别高兴,她们之所以如此高兴,主要有如下几方面的原因:

1.有的人很早就羡慕别人的文身,认为女孩文了身才漂亮,很为自己尚未文身而遗憾,她们是打心眼里喜欢文身的,所以在文了身之后感到自己终于也文身了,也变得漂亮了,不用再去羡慕人家了,自然是喜滋滋的,特别开心,而且这种开心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虚假。

2.大多数人在文完后都会受到周围人群特别是长辈人的夸赞、表扬,说她们文身漂亮,因为黎族的传统社会里,无论男女老幼,都对文身持赞许态度,认为文身是美的,尤其是那些文身图案比较清晰的受文者,得到的夸赞更多;当然,在新中国建立初期禁止文身的那个阶段,算是个例外。

3.文身后再穿筒裙,会显得格外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性尤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并得到周围人的认可,自然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在笔者的调查中,很多文身老人都对笔者说,以前都说文身漂亮,因为那时女性都穿筒裙,文身和筒裙相配、很美;现在的女性都穿汉装了,和文身不配、不和谐,不美,所以现在的人即使文身也不漂亮了。

4.当初人们文身的原因,很多人说是怕祖宗不认,怕被汉人偷、怕嫁不出去,而今文了身之后,这些担心都不存在了,死后祖宗也会认了,汉人也不会来偷了,男人也愿意要了,所以他们自然就非常高兴了——这就好比是一种心理上的负担解除了,喜悦之情自会油然而生。

三是也有一部分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在文身结束后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这一类人属于社会上那种从众随大流的人,她们心态平和,遇事也没有什么主见,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也就跟着这么做。比如白沙县南开乡牙南村的符英意在回忆自己当年的文身经历时说到:“文完后没觉得好看,也没觉得不好看,反正大家都是这样文的。再说好不好看都已经文上了,又去不掉。”符英意可以说是这类人中的典型。

四是有个别人文身结束后很后悔,很不高兴,因为这类人在当初就不想文身,他们是在长辈们的劝诱或威逼下被强迫文身的,文身过程中觉得无比痛苦,文身结束后照照镜子又觉得十分难看,当然就高兴不起来,很是后悔自己文了身,但是不文又不行,个人的弱小力量是抗拒不了整个社会的习惯势力和舆论所带来的强大压力的,所以显得无可奈何,只有暗自垂泪,一声叹息!

在本文的最后,笔者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受文者在文身中的感受是多样的、复杂的,不是能一言以蔽之。有个别谈到了文身感受的论著只简单地将其描述得非常可怕,仿佛所有人的文身都如经受酷刑一般,如《黎族文身新探》一书中所言:“文身过程中受文者忍受着皮开血流的疼痛,不时发出惨叫声,在地上翻滚。”[2]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但应当说不是太普遍,它只是其中一部分人的感受而已,我们不能把所有受文者的感受都说成是这样。

[1]龙敏.黎山魂[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184-188.

[2]程天富.黎族文身新探[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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