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班

2014-03-08 12:04江子辰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工钱杨家大伙

江子辰

杨家班

江子辰

年关已近,塔山公园游人稀少。在“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下,我们演唱《一无所有》。正唱得落叶纷纷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杨总,叫我马上回去开常委会。吃人饭听人管,虽然烦得浑身长刺,还得像刺猬一样屁颠屁颠往回赶。杨总平时好说话,但如果不参加常委会,他就会用一百个成语叨得你像孙悟空被唐僧念紧箍咒。

公交车来了,人群无厘头地慌乱起来,上车的像被人追杀,下车的如漏网之鱼。我比较淡定,因为,我一无所有。我放松地望着窗外,五光十色的广告词梦一样刷刷刷飞过,说着梦话。

其实我读书是读得不错的,就是运气不好,高考没上线。这事我想得开,不算什么坏事嘛,少晃荡几年,家里少几万元债务,何乐不为?先打工吧。就算读完了书,没有官爹富爹可拼,还不照样打工?

一到这城市,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飞进透明的玻璃瓶,看着前途一片光明,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老爹在老家县城已经打工二十多年,如今乱发如秋草还在卖苦力。我和老爹不同,除了干活,还憋着梦想。中

学时赶时髦喜欢上了吉他,现在我就是抱着吉他做梦的。周末如果不加班我就赶到塔山公园,参加“流浪者”操练。塔山公园是烈士陵园,烈士的英灵不像某些城里人狗眼看人低,他们安静又宽容,“流浪者”在这里放得开。我们的回报是每次都唱一首红歌,希望他们能够枕着歌声露出甜美的微笑。

“流浪者”是乐队组合,四个打工仔组成,我是吉他手兼伴唱。有时我们到地下通道演唱练胆,如果围观者以为我们是卖唱的,扔下一些钱,我们也会成全他们的慈悲心。演唱结束后,这些善款就会变成一杯一杯的啤酒,友善地滋润着我们因嘶吼而干涩的咽喉。滋润过后就散伙回家,第二天还得干活哩。每一次手指在琴弦上抓挠、敲打时,我都憋着一口气,幻想着有一天变成金庸笔下的武林高手,一拨琴弦就能发出巨大冲击波,震碎“玻璃瓶”,让我看到真正的出路。

回常委会会议室我乘九路车。记得刚来打工时有一次在这路车上,发现一个女孩没来由地打量我,眼神轻慢,随着她的目光我看见扶手上自己粗糙的手背,指甲缝隐隐的黑垢,连忙把手缩进裤袋。不料恰好到站刹车,向前冲了半步才稳住。女孩笑了,笑声像细细的鞭子,抽得我矮了几寸。下车时狠狠剜她一眼:伪造的棕红发,没心没肺的那种漂亮。我当机立断将她命名为“红毛”。她的扮相和放肆的笑,向我宣告她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我是客人,不,是仆人!

那天在回家路上,我买了一管护手霜。护手霜抹不净手上的粗糙,红毛的笑声却像带刺的玫瑰种在了我的心里。此后,在九路车上我经常看到她,希望看到她,看到时又发怵,就尽量离她远些。有时没上班,衣着干净还提着吉他盒,就敢靠她近些。甚至希望她能问一句:哎,你会弹吉他?

杨总叫我顺路叫上七喜,我知道这家伙在哪里。彩票中心中奖号码排列图前,七喜看着图表正在发痴,像盯着美女的色鬼。

七喜是彩票迷,差不多每天都买。幸好没有走火入魔,一次只买一张两元钱。他的口号是:“两块钱的投入,五百万的希望!”也中过奖,二元的,好几次。我笑说这是诱饵奖。

往回走时,我问七喜:“这个月用什么数字?”

“用周杰伦、林志玲、周迅的生日,这个月再不中奖,下个月用各种报警电话号码试试。”

七喜有点憨,自认为很聪明的那种憨。一年到头,他总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我几百次,你看,又请教了:“哎,兄弟,万一我中了五百万,你说该怎么花?”但他自有答案,并不需要我回答:“在城里买一套房,把我妈接来。杨家班的兄弟们,每人十万,剩下的……对了,还要找老婆,这要花一大笔……”

我打断他的梦呓:“哎,杨总今天开常委会又有什么事?”

第一次参加常委会,我感觉很异样,就像突然拥有了月亮。后来月亮变成了月饼,很可怜的一小块。现在,这月饼已经冷硬如石,我已心生厌烦。

“还不是老问题?开会有屁用!”七喜说。

回到出租屋时,大伙都齐了。四旺叔还在看没完没了的韩剧,看得很投入,眼眶潮潮的。杨总叫:“四旺关电视,开会了!真弄不懂这婆婆妈妈的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都走火入魔了。”

杨总叫杨六福,是我们的头,打工十多年泥里来水里去,一身泥水功夫了得,后来修炼成了小包工头,我们几个乡党跟着他混,他就混成了“杨总”,领衔杨家班。

杨家班全伙如下:杨六福、杨大寿、杨四旺、杨七喜和我,我叫杨九龙。我们都来自几百公里外的杨仁庄,都沾亲带故。不知为何村里人起名爱用数字,以至辈分一锅粥。也有好处,就是喝酒猜拳时显出方便,用上酒友名字就行。在杨家班,杨总独占两个酒令,体现了身份的不同。

杨家班驻地叫马站,据说古时是驻客歇马的客栈,现在是传说中的城中村。杨家班在此合租一套三居室民房,小客厅就是常委会会议室,许多重大决议,在此产生。客厅里有台欠揍的旧电视,图像朦胧时甩它几巴掌就清晰些。我们看最多的是本地新闻。也不白看,看到先进经验就学。有一天在看新闻时,杨大寿突然提议借鉴“常委会”制度:杨家班所有决策,都得通过常

委会研究,同时做出决议才算数。此言一出,满堂发呆,然后满堂乱笑,笑得鼻涕口水乱飞。

杨家班里杨大寿年纪最大,他原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杨家班的人都当过他的学生。从满头青丝代课到两鬓花白,从满怀激情代课到心灰意冷,最后被政策一刀切回家,把他家的经济命脉也切断。年近半百,百无一用,只好跟着堂弟杨总出来混。在杨家班,我们都叫他杨老师。

提议建立常委会制度时杨老师表情庄严肃穆,如议军国大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昏了头的自大,还是无可救药的自卑。也许,他是想嘲笑官场的游戏规则?也许是自嘲?看他志在必得的认真样子,我其实很想流泪。

杨老师的提议全票通过,这是肯定的。私底下我们对杨老师既尊敬又同情,只要杨老师高兴,我们干活又不少工钱,长委会短委会随他去吧。

此后,杨家班的“我们商量商量”变成了“常委会”,满身泥水的我们摇身一变成了“常委”。而且每次开会,杨老师坚持要做“纪要”,由他亲自写,还编了号,并要求常委们签名。他认为,程序规范是民主公正的底线,他不希望社会的无德无理、无法无天出现在杨家班。对于他的固执,我们嘻嘻哈哈无所谓,到签名时却突然有了感觉: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从来没有什么决定需要我们签字认可的呀,哪怕和我们生存攸关的事!我不签名,决议就不能通过,这就是权力!权力让人上瘾啊!所以,常委们每次在纪要上签字时,都认真。哪怕字写得像狗爬,那也得像尽职尽责的狗。

本次常委会的议题是:工钱不到位,我们怎么办?这是每年年关的必答题。

杨总说:“眼看就过年了,工程款还没结,形势严峻,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何打破僵局,请常委们出谋献策,畅所欲言。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

杨总初中学历,就怕城里人说他没文化,怎么才能有文化呢?他靠背成语、背唐诗宋词充电,充得满肚子都是电,一开口说话就电光闪闪,闪烁着成语或者诗词。常委们都是自家人,又在他手下混饭吃,好歹从哈哈大笑到置若罔闻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可是杨总手艺不到家,安装成语诗词时经常错位。一次恭维一个包工头的老婆年轻漂亮,说“你太太真是鹤发童颜,一枝红杏出墙来啊”。我一听差点晕过去。那工头读书不多,听了还蛮高兴,他说在老家见过红杏开花,还真他妈的好看!

常委会里杨总职务最高,杨老师说话最有分量。杨总虽然满腹成语诗词,与堂哥比起来,毕竟有点偏科,杨老师教书时可是什么科都教。有时杨总会说自己是最窝囊的包工头,人家当包工头就是老板,他当包工头是生产队长。老板主要动口,很少动手,手下的都听使唤。生产队长干活得带头,收入是阳光明白账,操心多多收入不能多多,否则常委们可以弹劾他。

我觉得出现这现状不怪别人只怪杨总,怪他心善,马善被人骑,心善被人欺,就是在家里也一样。杨总说过,同喝一江水,不能无情义,不能财迷心窍,不能唯利是图。杨总认为这样也不亏:有事大家担,遇事不慌乱。

杨老师说:“这礼年年难送年年送,咱打工的怎么做也满足不了有钱的包工头。我看就请吃饭敬个酒,表示个心意,再送两条好烟。大家看看行不行?”

每年年关讨论这事,我总是又迷茫又愤怒,自古欠债还钱,卖苦力拿工钱,天经地义啊!就像我们农民认真种地地就长庄稼,它没理由不长呀,这是天的理地的理啊!可是现在天理何在?我晕!

常委们也只有晕的份,他们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好办法,最后全体举手通过。

第二个议程是谁陪吃饭。常委会规定,请客吃饭只能两人作陪,除了节约开销,还能互相监督,谨防报假账。杨总是当然人选,经过民主商议,最后选定我去。去年是七喜哥,前年是杨老师,四旺叔的嘴吃饭灵活,说话笨拙,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不称职,他就主动弃权。

就有关细节进行认真磋商后,最后形成会议纪要:

为了促成工程款尽快到手,经常委会研究,决定宴请上家包工头罗连根经理,餐费五百元以内(含酒水),送两条好烟,价格六百元以内。

由杨总杨六福、常委杨九龙作陪。

常委们在纪要上签名后,纪要生效。

会后杨总叫我去买酒,外带几样卤味,大伙小聚一下。吃饭前,我用刷子狠狠地刷指甲,洗净后抹了护手霜。这是路遇“红毛”后留下的后遗症。

几杯酒下肚,气氛也没热闹起来,这酒喝得有点闷。辛苦了一年工钱没拿到手,谁不愁肠百结谁没心没肺。七喜哥和四旺叔猜拳:来就来啊,九龙!来就来啊,六福!来就来啊,三角裤……

杨老师狠狠干了一杯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九龙,唱一首助助兴,助助兴。”

我正忙着吃菜,听杨老师叫唱歌,只好抱起吉他,唱了一首《我的未来不是梦》。杨老师听后不尽兴,说:“还是唱《杨家班》过瘾,唱《杨家班》。”

“唱《杨家班》。”大伙帮腔。

《杨家班》是我作曲、杨老师和我共同作词的班歌。我们经常唱,有时唱出悲,有时唱出喜,随心情而定。

“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我们苦干!”我领唱。

“我们苦干!”大伙闷声低吼。

“在冷漠的城市里,我们慌乱!”

“我们慌乱!”

“我们盖起楼房一幢幢,何时有一扇属于我们的窗……”

歌声好像勾起了大伙什么心事,气氛更沉闷了,没人再帮腔。我也不唱了,狠劲拨个和弦,竟撩断了一根琴弦。

杨总有个外号叫“三角裤”,这外号可追溯到中国国情。中国式的建设工程,特色就两字:转包。工程一层层转包,利润衣裳一样一层层剥去。剥去外衣有毛衣,剥去毛衣有秋衣,一件一件剥下去,最后剩条三角裤。杨总的悲哀是,不管能剥几层,他充当的角色,都是三角裤。那个不体面啊,就像寒冬腊月,只有一条三角裤可穿。有时他也想再转包一层坐收渔利,但是难度大如天:利润到了三角裤已经又小又薄,再剥,见不得人的家伙就露出来了,那利润就是几根毛了。谁会为几根毛卖命?所以,杨总说他经常做梦自己穿着皮大衣,走在穿三角裤的人群中。

今年我们在“富贵居”干活,承揽八号楼的泥水活,上家“秋裤”叫罗连根,人称罗总。罗总承包了八号楼的基建工程。上上家“秋衣”马总,是“富贵居”开发商庞老总的亲外甥。秋裤罗总手下有好几条三角裤:水泥钢筋活、制作安装门窗、水电工程等等,到底几条我不太清楚,这应该属于商业机密。

现在活已完工,只差一道工序了,就是把工钱揣进口袋。这活比泥水活难弄,弄成了工程才算真正完工,回家过年时才能营造一点点衣锦还乡的虚假繁荣。

杨总在罗总手下转包工程好几年了,每年弄完活,就得弄罗总,弄到把工钱拿到手。都是要意思意思的,这是潜规则嘛。如何意思是有学问的:出血要不多不少,又不能不痛不痒,唯有投其所好搔到痒处,才能手到擒来把钱拿到。去年老家来人,托他带来红菇、岩羊,礼物颇有地方特色,好歹把罗总摆平。今年不能再送土特产,只好请吃饭了。

杨总在“好再来”酒楼宴请罗总。那里的菜量足,价钱不贵。杨总和我把自己往城里人的方向收拾了一番,我偷偷在头发上抹了点摩丝。

罗总见只有两人陪吃饭,有点扫兴,说:“杨总你也太抠门了吧,一年忙到头,也不把兄弟们叫来聚一下,三个人有什么气氛?”

杨总赔着笑脸说:“昨晚我们已经会餐了,今天他们也没空。”

“工程都完工了,还有屁事。”

杨总眼睛一转,“在火车站轮流排队买车票,一票难求,一票难求啊!”

酒楼小姐见只有三个人,没什么热情。点菜时杨总畏畏缩缩,被点菜小姐看轻,就出言轻慢,罗总觉得掉了身份,猪头脸拉成了驴脸,这饭吃得离心离德。我可不管这些,低头猛吃。说实话,平时工地上伙食粗,量不足,总觉吃不饱。我担心总有一天我的胃会被胃液消化掉。好不容易捞到一顿大餐,不使劲吃就是傻帽。饭

后,杨总羞答答地把两条香烟塞进罗总的包,也没塞出他笑脸。

走出酒楼时,罗总说:“这饭吃得真是败兴,去放松放松吧。”杨总一听很紧张,我更紧张。我的紧张是对传说中的“放松”充满想象,杨总的紧张是他无权拍板,常委会不决议,擅自“放松”只能自掏腰包。他支支吾吾让我对他充满同情。可是罗总很闹心没有同情心,扭头就走,对杨总追问“什么时候能拿到工钱”拒不回答。

我接到电话又和“流浪者”混去了。拿不到工钱也不能把自己闷死。前段时间网络视频上民工组合“旭日阳刚”很火,听说还要上央视春晚,希望的火在我们心底猛地烧起来。趁年底工地歇工,抓紧时间多练练,准备年后凑点钱也拍个视频弄到网上去,真希望老天有眼,让我们也火一把。

今晚,我们在地下通道演唱。此时唱的是《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天》,是我们“流浪者”的第一首原创歌曲。

“摩天大楼我们盖,温馨的灯光他们的;金碧堂馆我们盖,醉人的酒香他们的……”

唱着唱着,我眼前浮现出红毛漂亮的脸蛋,冷漠的目光,心中的怅然气球般慢慢膨胀……

耳边响起几枚硬币落在盘子上的声音,有人说:“唱得还不错哈!”我心头一震,猛抬头,真是红毛!我的脸忽地红了,看她表情对我是毫无印象。等看清她勾着一个帅小伙子时,怅然的气球嘭地爆裂,炸出的无望像看不到底的深坑。我闭目继续唱:

“湿热的臭汗我们的,冷漠的目光他们的……哎,哎,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天,我们是天边孤独的雁……”

等我感觉她已离去抬起头时,手机响了,又是杨总召集开会,这么迟了开什么屁会!我也没心情唱了,告了假惶然逃离。

不知是不是心情的原因,我感觉这次常委会的议题无聊透顶:罗总要泡妞,同意不同意他泡?更准确地说,就是杨家班要不要出钱让他泡?

我突然发火:“凭什么?他泡妞要我们出钱?凭什么?”

杨总不吭声。杨老师说:“既然罗总开口了,硬顶也不是办法。你们谁不想拿到工钱回家过年?我们不能因小失大、目光短浅、坐失良机……”杨老师赶忙闭嘴,我感觉是杨总的成语从他的嘴里奔出来,他应该也感觉到了。

“你们看呢?”杨总征询意见。

此时我已冷静下来,感觉自己不是一点可笑,而是非常可笑。红毛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哩,吃什么闲醋!我举手表示同意。

杨老师补充说:“只能杨总一人作陪。”我看见杨总的笑意露一点芽又马上收回去。

七喜酸溜溜地说:“杨总,可不要干得太猛,马上要回家了,库存要给嫂子留着,要不然不好交代哦!”

杨老师又说:“杨总只能作陪,不能真泡,要泡自己买单。”

大伙鼓掌通过决议,掌声雷动。

杨总的表情川剧变脸一般,颜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又噎在喉咙口。静场一会,他用溺水者拖替死鬼的语气说:“要陪也不能我一人陪,公关项目责任人要负责到底,九龙也要去。一个人在那等着,不是嗷嗷待哺、束手待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大伙轰地笑起来,一贯不苟言笑的杨老师也咧开了嘴。笑一阵子后我突然感觉不对,我不是也要陪着待哺待毙吗?我笑谁?笑自己?但我不怪杨总,平时他出门接业务也愿意带我,我年轻会说话,还懂点英语,还有点帅,像个跟班的。大伙说我是杨总的秘书。关键时刻,秘书和领导同甘共苦,义不容辞!

会议纪要:为加大催款力度,同意杨总杨六福、常委杨九龙陪罗总放松,费用随行就市,以发票为凭。杨总杨常委只陪放松,不得亲自放松,否则费用自理。

常委们签名后作鸟兽散。

会后,杨总和我坐在一起双双发呆,我们都清醒地意识到肩负的重任艰巨又不光荣、别扭又很尴尬。我们只能挺身而出,但不能献身,常委会不批经费!

这时,杨总的手机响了,他的表情柔和了许多。“程程,放假了吧,期末考考得怎么样?”程程是杨总的女儿。杨总耳朵有点背,手机话筒声特别大,我听见程程说:“老爸,你上次说只要期末考能在班上前十名,要什么礼物都行。这话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老爸说话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我考了第六名。”

杨总高兴地说:“真的?我女儿真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那你要老爸给你买什么?”

女儿说:“我想吃冰淇淋,‘香雪’牌的,电视里有做广告。”

杨总一下愣住了。女儿大冬天要吃冰淇淋,还要“香雪”牌的。她要老爸从几百里外带回家,因为老家没有“香雪”。杨总握着手机有点为难,但他一眨眼,就满口答应了。接过女儿电话,杨总情绪好多了。

杨总儿女双全,老婆早些年和他一起出来打工,由母亲带两个孩子。母亲有心脏病,杨总很不放心。老爹已跑到另一个世界享清福去了,他总怕老娘突然来个心肌梗塞什么的找老爹去,扔下子孙不管。后来老婆不知在哪个工厂被污染了肺,咳得无法做工,只好回家守着,这下杨总心里倒踏实了。程程今年十岁,是乖乖女,读书好,还会干农活,做家务,还照顾弟弟,杨总每次说起来都带着心疼和愧疚。

杨总问我,“回家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冰淇淋能带回去吗?”我还没回答,他手机响起信息提示,杨总看了看,把手机递给我,信息说:“老爸,不要买‘香雪’了,跟您开玩笑的,那么远带回来肯定融化了。您不要给我买礼物,给弟弟买就行了,给奶奶和妈妈也买。”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杨总眼睛有点红,他说,我一定要把“香雪”弄回家。

第二天晚饭后,杨总给罗总打电话,约他在“爽歪歪桑拿”门口等,罗总哈哈大笑的声音震破听筒。

杨总平时小气,工资大多往家里寄,来这样的地方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心慌意乱,表情强扭着不乱。领导都这样了,我这当秘书的更是像小偷半夜三更摸进陌生人的家。

罗总应该是常客,行走自如,表情淡定,像到亲戚家串门。杨总跟在他身后,我跟在杨总后面。先是冲澡,冲着冲着,我发现自己有点不正常,明明没有胡思乱想嘛,小弟却莫名其妙地雄起,不知道它想干吗。平时洗澡不这样的,难道这地方磁场不一样?

正抓狂,有人拍我肩膀,是杨总。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打探一下行情,到底怎么收费。”

我忙披上浴袍出来。收银台那里有价目表,不知用的是不是网络语言,看不太懂:“净桑30元,半套150元,全套280元……”

我开始调动智商:“净桑”应该就是洗澡,“全套”是不是一整套衣服全脱了,真刀真枪赤膊上阵?最让我费心的是“半套”,绞尽脑汁依然不知所云。不知是城里人智商高还是故意耍我们乡下人。完全看得懂的是数字,我总的感觉是他妈的杀猪,弄不清楚的不说,就说这冲个澡能用多少水,要三十元!三十元弄三份快餐那可是有鱼有肉,平时我都只敢吃五元的。愤愤不平向杨总汇报了价格,奇怪他倒不吃惊。对了,他虽小气,可这花的不是他一个人的钱,有常委会在背后撑腰哩。

罗总净桑出来后,杨总装模作样地招呼领班把罗总安排好。看着他底气不足又强撑着的样子,替他叫屈,这任务,真他妈的强人所难!我继续冲澡,不,净桑。三十元好歹也得冲它十几二十元回来。

一会儿,杨总来叫,“哎,洗得那么淋漓尽致干吗,适可而止吧。”跟着他来到休息大厅,才知道他为什么一个人待不住。大厅里昏昏暗暗,脂粉味呛鼻。眼前晃来晃去都是短打扮香喷喷的小姐,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暗中有柔软的声音问,“先生,要不要放松一下?”

我眼睛盯着墙上的电视慌张地说,“不要

不要。”

杨总在一旁说,“等下再说,等下再说。”看来他还是比我老到一些。

嘴里说不要,其实口是心非,我这么年轻,欲望在我身体里到处乱窜,别人看不到,我自己能不知道吗?我假装打盹,眯着眼睛贪婪地扫描,虽然昏暗,但我能感觉到那些小姐都很年轻。

突然,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全身的血忽地灌到脑袋!隔着两张躺椅,我看见一个女孩在玩手机,在手机屏幕的荧光中,高中同学小洁高高的前额,在朦胧中、在浓妆艳抹里依然突显。我的心突然痛起来,情绪一下落到了冰点。赶忙把脸转开。偷偷又瞄几眼,确实是她!

好不容易,罗总打着饱嗝出来了,像饱餐了蚊子的青蛙。杨总付钱时还是心疼,三百多元哩!收银员说:“金融危机后这生意也难做了,原来价钱更贵。”

回来的路上,我的耳边响起一阵歌声:“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那是高中毕业晚会上小洁唱的歌,我为她伴奏的。“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虽然我和小洁只是同学,但我还是想流泪。

杨总看了我一眼说:“难过什么,等有钱了,我带你来一次,不就是二百多元钱吗?哭什么。”

我使劲摇头,不说话,泪水更汹涌了。杨总也摇头,大步走去,不再理我。

回到出租房,三个常委正等着,估计想听公关的结果和支出的费用。这时我们才想起居然没问罗总何时能拿到工钱。杨总只好含糊其辞地说:“罗总说快了,就这几天。是不是,九龙?”我胡乱点头。

汇报公关支出时,七喜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发廊才50元。你们自己泡小姐的钱不能大家公摊,会议纪要里写得一清二楚的!”

杨总没好气地说,“那里就这个价,这有餐费发票。九龙,你说话。”

我说:“下次公关叫七喜去陪。”

七喜说:“狗屁,那天我去发廊……”发现说漏了嘴,忙打住,嗫嚅着说,“我听人家说在发廊干一次就是50元。”

七喜年近三十还没结婚,火力旺,忍耐力差,估计有走私。见常委们盯着他,忙低下头。

现在虽然满世界不认羞耻只认钱,在乡党之间,还是要脸的,不要脸的事至少不能公开做。大家都沾亲带故,厚颜无耻是不好生存的,除非不再回乡。

杨老师说:“七喜,你如果不相信,明天去那家桑拿看看价目表,看清楚了回来向杨总道歉。开了发票还能假?”

我感觉杨老师有点厉害,看似批评七喜,实际上也不相信我们,或者说不相信“放松”要那么贵。

杨总突然爆发了:“去看去看,你们不懂用人不疑,我也可以疑人不用,明年别跟我干了,我什么地方不好找干活的,还要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这话很重磅,常委们不吭声了。当然,我知道杨总也只是说说而已,要真这么做,早就做了,他做不出来,他是杨仁庄的杨总。

大伙都休息了,我睡不着,坐在屋顶阳台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不远处的灯海梦一样迷茫,我感觉五脏六腑都不在了,胸腔里空荡荡的。一阵歌声像落入网中的鱼儿,边挣扎边哭泣着向远方飘去:“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泪水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

两天后,七喜向杨总道歉,说不该不相信杨总。又说:“他妈的,那地方真是杀猪,女人还不是一样的女人,到了那个地方一下就提价那么多,都可以干六次了。难道那里的女人都长两排奶子?”

杨总懒得理他。

该潜规则的都潜规则了,杨总认为罗总没理由再拖欠工钱了,就拉着我又去找他,我只好跟着。说实话杨总爱带“秘书”也是明智之举,

因为他的成语绕口令经常把简单意思复杂化,就像把一块好好的肯德基扔到麻辣火锅里。我的任务就是把肯德基捞出来用清水洗了再给对方。这一点杨总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罗总在公司办公室,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麻利地泡着茶,然后拍着杨总的肩膀说:“老弟啊,今年不知怎么了,还是没有动静,我跟你一样急啊!我要是拿到了钱,还不赶快给你,让你们回家过年?没拿到啊!”那语气是掏心掏肺的。

杨总说:“你一年挣那么多,不要一毛不拔,多请马总到桑拿浴里清水出芙蓉几次不就成了?”

罗总说:“你懂个屁,送礼还要你教,老子出手那就是大出血,你就知道你求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求他?说出来都别做人了唉!”他放低声调说:“请洗桑拿算个什么东东?请一百次我都愿意。可是马总那个鸡巴不行,有毛病。美国有个微软公司知道吗?马总全软,他就是全软公司的总经理!哈哈……”边笑还边对我说:“儿童不宜,儿童不宜。哈哈……”

他妈的,这么弱智的事还儿童不宜,简直就是污辱儿童的智商!何况,我是儿童吗?早几年我就会勃起了!

“不是有壮阳药可以起死回生吗?”杨总问。

“没用,他有心脏病,除了伟哥不敢用以外,这个鞭那个鞭起码吃了好几筐了,那些没有鞭的畜生,就是转世成了人,也只能当太监了,哈哈。他狗鞭吃最多,现在走在街上,公狗老远看见他就夹着尾巴逃窜,母狗倒是成群结队地蹭他裤脚,哈哈……”

这罗总舌头活络,可以骗和尚买护发素。

“你要是能让他鸡巴挺起来,我保证马上就可以拿到工钱。说不定还有奖励哩!”

杨总忙问:“你是说这工钱他已经拿到了不给我们?”

“我也不清楚,找他几次他的表情都没起没落的,看不出山高水低。他是开发商吴老总的亲外甥,吴老总不可能欠他的钱。他就是这个坯,拿到钱了也不松手,要让人家求他,看够了下包工头的点头哈腰才满意。唉,就是下水道不通呐,憋得人变态!”

常委们见我们无果而归,很是失望,阴霾满脸。杨总向常委会通报了马总下水道不通的信息。

七喜说:“他老二软骨病关我们什么事?活该,剥削我们那么多钱,憋死他。”

四旺突然说:“有个东西有特效。”

杨老师说:“什么意思?”

四旺说:“有一种叫‘飞贼’的东西很壮阳。”

闷葫芦四旺今天反常。昨天他接到老婆电话后心事重重,杨老师问了半天,他才慢吞吞地说:“儿子中考成绩很好,能上县一中,可是得缴一万多元的择校费。”

杨老师说:“不是不让收择校费了吗?”

“没收择校费,收赞助费,还要自愿缴。我儿子说,没钱缴就不念高中了,去打工。我老婆说,儿子会念书就要让他念。说这赞助费死活得缴。”四旺愁容满面。

四旺的老婆很暴躁,对婆婆也没有好声音,他很憋气又没办法。有一次大伙笑他爱看韩剧婆婆妈妈,他回答说,韩剧里的婆婆一个个被媳妇捧着,过得多舒服!他们长辈是长辈,晚辈是晚辈,怎么我们这里就这么没大没小的?他还说要积些钱让老婆去韩国旅游,让她学学韩国媳妇的孝道。大伙又笑他想法不靠谱,劝他干脆把老妈送到韩国给人家做婆婆。他还傻乎乎地说,人家怎么会要?大伙笑得满地找牙。

四旺在老家时是抓鱼能手,乡下河流清澈时,他徒手在水里也能抓到鱼。现在老家的河水都变色了,鱼儿也断子绝孙了,他抓鱼的手艺就荒废了。人家说他嘴拙跟抓鱼有关系,鱼是不说话的。

拿不到工钱四旺比谁都急,现在更是急得火烧屋顶。他得得得半天,大伙听明白了:有一种鱼我们老家叫飞贼,样子像鳗鱼又像泥鳅,比鳗鱼短比泥鳅长,浑身乌黑,生长在湿地泥沼里,夏天的夜里,会从泥沼或水面飞起来。飞贼肉有土味,壮阳极见效。四旺说,他给一个老婆闹着要离婚的同学抓过飞贼,后来那人的老婆坚决不离婚了,还给他生了双胞胎。

杨老师一听有点失望:“你在老家抓得到

飞贼,这里怎么会有?现在河水污染厉害,就是在老家,可能也抓不到飞贼了。”

四旺去年才到杨家班,前几年跟别人打工。他说:“这里也有,前年我跟本地一个老板干活,帮他抓过。他带我到一个叫黑湫山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泥沼地。这东西当地人也叫飞贼。”

杨总说:“现在是冬天,能抓到吗?”

四旺说:“冬天要慢慢找,找到更好抓,飞贼冬眠,就躲在泥沼四周的石头下面。”

“鱼还会冬眠?”

“嗯。”

弄清飞贼的根底后,要不要替马总找飞贼,常委会又召开专题会议。两个议题:一是确认马总是否真的需要;二是值不值得去管这个隔层的闲事?

七喜很烦,他说:“什么屁事都开常委会,这马总的鸡巴关我们屁事,真是吃饱撑的!”

我也觉这事怪异,套用那英的歌是“我永远不懂你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月亮的盈缺”。我现在小弟经常撑得像船篙,愁的是没地方撑船,这传说中的阳痿到底是什么东东?

杨老师说:“你们看电视新闻里开的常委会,也是屁事没有,不是跨越发展,就是幸福指数,关老百姓屁事?还不是越开越热闹?这马总的事其实也不是屁事,你们想想,如果这飞贼有用,马总一高兴,把罗总的工程款结了,我们不就也有工钱了,不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了,是不是?”

七喜不吭声了。最后常委会决定,可以管这个屁事,但是要罗总牵头,一切费用由他承担。他花钱买人情,人情算他的,我们只要工钱。

常委们在纪要上签名后,杨总马上给罗总打电话,罗总一听满口答应,说黑湫山他去过,会亲自开车一起去,明天就去。杨总传达了罗总的意思后,满心疑惑地说:“罗总好像很兴奋耶,这家伙是不是老二也不正常?不会吧,那天去桑拿……”

拿工钱的事好像有了转机,杨总一高兴,突然想到一个把“香雪”带回家的好办法。他对杨老师说:“哥,程程这丫头要我带香雪冰淇淋回去,我用保温壶装然后再放在泡沫箱里,带回家应该不会融化吧?”

杨老师看他一眼说:“孩子不要太娇惯了,有什么必要这么远带这个东西回去?不如带几本书!”

杨总不吭声了。杨老师走开时他轻声嘟哝:“城里的家长把孩子当小皇帝,咱乡下当爹的就不能让孩子当一回小公主?”

第二天一大早,出租屋外就传来汽车喇叭声,杨总还睡得朦胧,杨老师叫他:“哎,罗总来了。”杨总跳起来,嘟哝说,这罗总的积极很过头,很可疑。我又被拖去当随从。

坐上罗总的车出发了。罗总问四旺:“上次去黑湫山是不是坐车要三个小时左右?那地方的石头黑黑的是吧?”四旺点头。罗总说:“那是邻县的黑石镇,中午前赶得到,下午去抓,如果时间不够,在那里过夜,明天再回来。”

杨总忙说:“罗总,我们可是说好了,一切开销你负责,你出钱,我们出力。”

罗总说:“放心放心,不会让你们拔一根毛。不过,如果一只都抓不到……”

杨总说:“你是工头我们打工,工程做得怎么样我们都要出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然不能再叫我们出钱啰。”

罗总说:“他妈的杨六福,算得贼精,你裤裆掩得紧紧,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多出一个卵来,哈哈……”

罗总车技怪异,两只手在方向盘上老找不到位置。这辆不老不小的桑塔纳也不老实,有时会突然伸懒腰一样骨节响一声,吓你半死。罗总说:“没事没事,我都开五年了,知道这伙计的脾气,干活还是听话的,放心,放心。”

到黑石镇时已是中午,找个面馆吃了面,抽根烟,问了路,就往黑湫山进发。一片沼泽地出现在眼前时,已是午后两点。

这是一片湿地,中间有水泊,看去不深,荒草像流浪汉的乱发,刺楞楞伸出水面,凄凉地

飘着。山里明显气温低,山风冷冷,蘸过水的细绳一般,一下一下抽在脸上。

罗总对四旺说:“快告诉我们怎么找飞贼,一起找,快点!”

四旺说:“冬天它们都在石头下面,把石头翻起来,看看有没有。”

四个人分开,见石头就翻。冬天的石头冻手,罗总边翻边搓着手,翻了几块没有看到东西,就骂骂咧咧的。杨总闷头找,不时往手上呵口热气。我跟在他后头。翻开一块石头,我看见了一条软绵绵的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体黑如墨,像一条熟睡的小鳗鱼,忙叫杨总来看,杨总叫:“四旺四旺,过来看看这条是不是?”四旺一看就叫:“飞贼!这就是飞贼!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我双手捧着它,突然觉得这小家伙很可怜,没招谁惹谁,躲在山里睡觉,不知大难临头。又想,这冬眠和死亡没啥区别吧,就像人在睡觉时死去,那是非常好死的。如果开春苏醒后被抓,那就要挨刀还要遭汤煮,死得更痛苦……

正没边际地想,罗总一把抢过来,小心地放在塑料桶里,蹲在桶边,神情兴奋,眼冒绿光,像妖怪看着唐僧。兴奋中他乐颠颠地跑着更卖力翻石头,很快,他也找到了一条!大笑。接着又找到一条!笑得浑身乱颤。此时他也不冷了,扯下围巾塞在裤袋里,把石头翻得到处乱滚。

冬天夜来得早,五点刚过,夜幕就从山头上拉过来,无声无息。整整一个下午,就找到三条飞贼。罗总气得大骂四旺。四旺不服气地嘟囔:又不是我叫它们躲起来……

回到镇里,罗总说:“他妈的不住夜了,回去回去,住一夜还得多花钱,这三条飞贼有鸟用!”草草填了肚子,他们连夜往回赶。

天黑如墨,这黑石镇的地界,天黑得怪异,大灯好像只能照出一米远,罗总心情不好,车子很动荡,喝醉酒一样。车子从一个坑里跳起来时,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挡风玻璃上,黑乎乎的一条,又一声,又是一条。四旺大叫,飞贼!飞贼!

我瞪开眼睛,这黑乎乎的东西好像在蠕动,难道真是飞贼?不可能,它们不是在冬眠吗?车子一晃一摇,黑乎乎的不明物前赴后继地扑到挡风玻璃上,罗总大惊,手忙脚乱。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撞车了,挡风玻璃哗地开花,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罗总、杨总和我从侧翻的车里爬出来时,听见四旺在车里大呼小叫,连忙伸手拉他。拉出来后他站不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裆下,直喊痛。

罗总的车撞到路边的岩石上,破碎的挡风玻璃上污泥斑斑。塑料桶还在,三条飞贼不知去向。真是见鬼了!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过路车,我送四旺叔去医院,杨总陪罗总等120来人。

经过医生检查,四旺叔性命无碍,伤情怪异。罗总那辆破车的某部位很流氓,什么地方不好撞偏偏撞他的阴部!医生给他上药时我在一旁,只见他的阴囊肿大如小菠萝,阴茎不怕疼地呈勃起状态,想同情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医生说没事,过几天就消肿了。而事实是:阴囊消肿后,四旺叔的阴茎一直勃起着不肯服软,不知这次撞击惹恼了那根神经。

杨总开玩笑说:四旺,那天撞车后三条飞贼不知去向,原来是你躲在车里生吃下去啊!

四旺叔有苦难言,哭笑不得。他只好不分寒暑老围着一条帆布围裙,遮掩一点锋芒,但依然显山露水。工地上的女工看见他,老远就脸红,走近就偷笑。这是后话。

抓飞贼失败了,杨家班的常委们情绪也阳痿了,守在一起,无计可施。眼见春节一天天逼近,工钱却越跑越远。杨总只能天天给罗总打电话,罗总总是问一答十,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

在等待中,我们不断接到家人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回家。我感觉心里开始郁积,郁积着愤怒和焦灼,像开着两朵花。愤怒应该是红色的,冬天的愤怒大致像梅花。焦灼应该是黑色的,不知道什么花是黑色的。脑海里有一个问号钩得我烦躁: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过最低下的生活,为什么还不能顺顺当当?为什么?我常常

坐在屋顶阳台上问天。

几天后,罗总不接电话了,一打通就掐断,形迹可疑。杨总突然想起那天罗总在撞车现场说的一句话:“他妈的,早把工钱结了,哪有这事?”是不是他已经把钱拿到手了扣着不给我们?他把怀疑告诉大家。常委们一分析,觉得确有这个可能。前不久听说罗总买了一个店面,是不是挪用了工钱?越分析越像,心里的郁积开始膨胀,火苗一样烧得我们蠢蠢欲动。一商量,认为不能坐等工钱,你不行动,工钱决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最后商定全伙出动,找罗总算账。

杨老师说:“我们只是装装样子吓唬他一下,千万不能动手。千万!钱迟早会拿到,出了事就不好收拾了。”他还不放心,很严肃地说:“我们没资格争强斗胜,我们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再苦也得过。别人乱来我们还得讲规矩,我们就是把罗总杀了又能改变什么?只能让我们和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加不可收拾,是不是?”大伙点头。

罗总公司大门紧闭,家里找不到人。我们呆在他家楼下,怒气冲冲,不知何去何从。正彷徨着,看见一个中年女子提着一篮子菜走来,杨总认得是罗总家的保姆,忙上前打听。

保姆说:“在医院,五天没回家了,我去送饭。”

杨总:“罗总生病了?”

保姆:“不是,是他女儿。”

问清后,我们往医院赶。医院像个大蜂窝,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都因为希望生、希望不死。在生死的中间地带,人们惶恐不安、纠结着、无奈着。忙中慌乱,也没问个科室、病床号,我们走上窜下,没个目标,像一群没头苍蝇。

在重症病房走廊上乱窜时,听到身后有人叫“杨总”,弱弱的声音,勉强爬出喉咙口又滑溜进去。回头看见一个头发凌乱、胡子茬茬的汉子,居然是罗总。就几天时间,简直换了个人,人瘦如猴。见他如霜打的茄子,我们一下泄了气。快散架的一个人,怒气冲冲冲散了架怎么收拾?

杨总憋了口气,小声说:“听说你女儿生病了,我们来看看。什么病呀?”

罗总的油嘴滑舌被悲伤浸泡过,变得不太利索。“谢……谢谢谢了,你们真……仁义,仁义。我女儿,她得了白……白血病,白血病啊!”

大伙一听,呆了。罗总的神情悲伤得吓人,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工钱。

杨老师问:“医生怎么说?”

“唉,要做骨髓移植,找不到配型啊。亲戚来了几个,都对不上。有的亲戚也不来……中华骨髓库也配不上,急死我了。还在找,他们说正在跟台湾方面联系……”罗总絮絮叨叨,心里的恐慌悲伤应该憋了很久,宣泄,不择路。

杨老师看看杨总,杨总不说话,杨老师就说:“罗总啊,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问问,这工程款已经结算了没有?我们等钱回家过年哩。”

罗总摇头:“没有啊,结算了早给你们了。真是对不起啊,可是上面不结账我也没法子。”

见他随时要倒下去的颓败相,我们只好告退。

这时,罗总突然抓住杨总的手,急切地说:“杨总啊,能不能求你们一件事,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

杨总一愣:“救你女儿?我们哪有钱?”

罗总说:“不是钱的问题,你们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女儿做配型?也许能配上?啊?求你们了!”

七喜马上叫起来:“我们又不是你家亲戚,干吗找我们?”

杨老师说:“是啊,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配不上呀。”

七喜哼一声:“干了一年,血汗钱还没给我们,还想抽我们的血,亏你想得出来!”

罗总喘了几口粗气,突然说:“工钱已经结算了,求你们给我女儿配型吧,配了就给你们。”

大伙一听愤怒了。七喜一把抓住罗总的领口:“快把工钱还我们!”

杨总忙劝解:“放手放手,不许乱来。”

杨老师对罗总说:“罗总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工钱归工钱,配型归配型,工钱本来就是我们的,你这样不对。”

罗总眼泪一下流下来,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工钱真的没有结算,我急了才骗你们,对不起……”边说边蹲下来,哭得不像个男人。

大伙沉默了片刻,回身往外走。忽听罗总在身后大叫:“杨总杨总,你们去看看我的女儿吧,看看我的女儿!求求你们了!”他冲过来,牵住杨总的衣袖。杨总看着杨老师,杨老师点点头。罗总带我们走到一扇玻璃墙前。抬眼一看,我们都很惊讶!这个碎嘴罗总,旁边哭得披头散发、姿色平平的老婆,居然有一个天仙般的女儿!

床上躺着的少女大约十二三岁,看去就是画上的人儿。见有人来,她挥挥手,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但是那双水光闪闪的凤眼,却忧郁得深不见底。

罗总在一边喃喃:“我的女儿怎么命这么苦啊?她这么漂亮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啊?我又丑又不可爱为什么老天爷不把这病生在我身上?”边说边哭。

小仙女见爸爸哭了,忙摇摇手,摇摇头,还端出一脸的笑。罗总哭得更厉害了。小仙女撑不住了,两颗大泪珠,骨碌碌地滚下来。

杨总轻声说:“这孩子真是漂亮!心疼死我了!”旁边围帆布围裙的四旺叔流下了眼泪。

罗总连忙接过话头:“这么漂亮的孩子,你们舍得见死不救!啊?啊?我让她叫你们干爹。啊?”

杨老师说:“让我们商量商量吧。”

大伙聚到走廊尽头厕所门边。杨总看着杨老师,杨老师看着大伙,不吭声。四旺突然说:“我愿意!”

七喜说:“他自己的女儿,那么多亲属,没有一个配型配得上的?鬼才相信!”

罗总突然从厕所里探出头来,小声辩解:“她不是我女儿,不不不,她是我女儿,她……她是抱养的。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大伙“啊”了一声。我感慨人真是多面的呀,罗总平时看去像老油条,可他再油也油不过现实,在生死面前,他露出了舐犊情深的另一面,这让我深深感动。这时,我心头电光一闪,就说:“罗总,你真像亲爹,我看你就是她亲爹。我也愿意为她配型。”转头对杨总他们说:“试试吧,真能配上,能救一条命哩!”杨总和杨老师互相看了看,点头。

七喜一听掉头就跑,嘴里嚷嚷着:“我不干我不干!”

这时我们才回过神来:这家伙晕血,怕打针,每次生病需要打针输液他都乱喊乱叫,让护士笑死。

杨总说:“那,就算常委会通过了。”大伙点头。这次没有写纪要。杨老师说,纪要主要算经济账,这次是良心账,记在心里就

行。

在抽血时,杨总接到女儿电话:“奶奶问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杨总说:“快了,过年前一定回。”要挂机时,杨总对女儿说:“程程,本来老爸想好了一定把冰淇淋给你带回家的,可是,今年老爸工钱没有拿到,买这个你妈肯定哆嗦死,明年好不好?明年一定给你买,老爸保证。”

梅子说:“爸,我说了不要买的。谢谢您还记得。”

“老爸当然记得,香雪牌的是不是?好了,再见。”

在一旁的罗总问:“你女儿吗?”杨总点头。罗总伤感地说:“孩子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我抽完血,忙到一旁打电话。

大伙都抽了血准备走时,医院里来了几个记者,说有人报料,几个民工非亲非故为一个白血病女孩做配型。

罗总说:“是的是的,就他们几个为我女儿做配型,快采访他们,快采访他们!是这个杨总带头的。”

杨总一见话筒伸出来,摄像机对过来,像被人用枪顶住,一下懵了,满腹成语断了电。

记者问:“你们为什么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做配型?心里怎么想的?”

杨总说:“中华民族……尊……老爱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人生自古谁无死……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拿话筒的女记者笑了。

我连忙挤上前说:“我们想,如果能救一条命,我们献一点血又有什么要紧?现在的人都很冷漠,可是我们都需要温暖……”

记者们潮水一样呼地来了又呼地走了。

医生说配型结果最快也要七天才能出来。现在离除夕就半个月了。

罗总问杨总:“你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呀?”

杨总说:“我们只好守株待兔了,你放心,我们会等到结果出来后再走。”

罗总忙说:“谢谢谢谢了!太过意不去了,影响你们回家过年。”他忙不迭地和我们一个个握手,说:“我给你们跪下了。”说着要下跪,被拉住。

杨总说:“如果谁能配型成功,救小姑娘一命,那也是千里有缘一线牵……”杨老师牵了牵他衣角。杨总不知什么意思,继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孩子那么可爱,谁不想救她,决不能让她红颜命薄,落花流水是不是?”杨总在记者面前没发挥好,现在趁机补上。

罗总牵着杨总的手说:“谢谢谢谢!杨总你真是太有才了,随便说说就这么多成语,你真是有文化!我谢谢你们了!谢谢!”

杨老师说:“罗总,等配型不影响我们回家过年,拿不到工钱才影响哩。等孩子配了型,你别忘了催催,不要过年回来了还拿不到钱。拜托你了。”

罗总的脸竟然红了:“一定一定,你不说我也会催,我的钱也没拿到,我也急。”他一直送我们到医院门口,还拦下一辆出租车,先付了车钱。

坐在车上,我感觉有点放松,看大伙表情也松弛了,满脸的愤怒和焦灼,好像在抽血时一起被抽走了。

回到驻地时,看见七喜已经叫了五份外卖,整整齐齐摆在饭桌上。讨好地说:“今天我请客,我请客。”

吃完饭安静下来时,大伙又发愁了,没钱带回去,怎么过年?

杨老师说:“别发愁了,你们想想,我们的孩子和家人都健健康康的,罗总再有钱,也得羡慕我们是不是?”大伙一听,情绪好转了些。

杨总见堂哥嘴巴说得开朗,安静下来时满腹心事写在脸上,唉口气说:“哥,真是对不起,跟着我干千辛万苦却拿不到工钱。”

杨老师忙说:“六福,别这么说,其实你最辛苦了,哥心里有数。”

“哥,工钱总会拿到手的,你也别急。”

杨老师说:“不急不急。什么人什么命,急也没用。现在还干得动,能挣口饭吃,有时会想老了怎么办?也没有退休金。”

我在一旁心绪很波动。其实刚才是我报料

给电视台打的电话。当时我是有想法的:去年这区里评了“十佳外来工”,户口都在这落了户。为什么城里人的福利我们都没得享受?为什么打工者的孩子不能在公办学校读书?就因为没有户口对不对?我想我们已经做了好事了,索性就让媒体炒作一下,炒大了,说不准也能评个“十佳外来工”,到时如果真的在这有了户口,我们才有出头之日哩!要不然,在这里扎不下根,回家又没有饭吃,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知道如果真的评“十佳外来工”,也不可能五个都评上,杨总、杨老师、四旺叔年纪都大了,他们不会争这个名额,七喜没有参与,也轮不上他,只有我可能性最大……这秘密我只能先藏在心里了。

一个人站在屋顶阳台上,我看着近处的斑驳,远处的霓虹,心里开了锅似的:我真的能成为城里人吗?如果……

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这个很难看到星星的城市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除夕细细琐琐地逼近了,我们在等待。等待配型结果,心被悲悯沉浸着,有些不清晰的神圣。等待车票却满心纠结,徘徊在希望和失望之中。

火车站售票大厅杂味升腾,人头浮动,焦灼像北风一样刮过人们的脸。车票真难买,难于上青天,通宵排队,一开窗里面就说没票,不知道票务员夜里做梦时把票卖给谁了。等票的大多是和我们一样的打工仔——这个城市的过客,即使呆了多年,依然是。车站是我们一年生活的开始和结束,漂泊是我们的宿命。

我们轮流排队,眼见配型都快出结果了,车票还没买到。心里上火,嘴唇都起泡了。七天一闪就过了,在车站等车票的时候,我们真诚地希望另一个等待能有好结果。

杨总的手机响了,是罗总。大伙靠近手机,杨总按了免提键。其实不按也可以。

罗总说:“杨总啊,谢谢你们啦,谢谢啦!”

杨总问:“谁配对了?”

罗总说:“你们兄弟几人配型都不对,但是,你们的仁义带来福气啊,中华骨髓库传来消息,说配上了,一个台湾人配上了!后天就由飞机送过来。太谢谢你们了,是你们兄弟的肝胆义气感动了老天爷啊……”手机里传来哽咽声。我们屏住呼吸。

“你们的车票是哪一天的?我去车站送你们。”

杨总叹气:“票还没买到,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家了。”

罗总说:“我也帮着想想办法,很难买吗?”

“很难!非常难!”

我们领了罗总的好意,他哪有空管这事?

不料第二天中午收到罗总信息,说车票已经到手,下午两点的,叫我们赶快收拾了去车站,他会把票送过来。我们喜出望外。

下午一点,还不见罗总踪影。大伙都急了,正四方张望,罗总那辆破桑塔纳出现了。罗总把车票递给杨总,大伙心情一下放松了。杨总要给车票钱,罗总不接。他说:“就让我表示一下心意吧,成全我一下,成全我一下!”

见他说得虔诚,杨总就代表大伙道了谢。后来我们才知道,罗总是花了三倍的价钱、还托了朋友才买到票的。

正要进站时,罗总叫住我们,说:“兄弟们,我这里先挪了五万块钱,大伙一人一万先过个年吧。”

大伙愣了一下,随之大喜。罗总将五个大信封分给大伙说:“数数吧,看有没有错。数好到车里把钱放好。”兄弟们点好钱,一个个在车里宽衣解带,喜气洋洋地各找位置塞钱。

见四旺把大信封往裤裆里塞,七喜说:“四旺哥,尿尿时会不会掉出来哦,别一不小心把钱喂了茅坑。”

四旺说“不会啦,我内裤里有暗袋,我老婆还缝了拉链,严实着哩。”

五个大信封分别在我们身上潜伏下来后,一下子觉得身子硬衬起来。

罗总拿出一张收条,要杨总签字。杨总看

看,又给杨老师看。杨老师点头,杨总就签了名。大伙往候车室走时,罗总拉住杨总。他从车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露出一个大保温壶。罗总说:“送给你女儿的冰淇淋,香雪牌的,没有记错吧。”

杨总心头一哆嗦,暖流上涌。他紧紧握住罗总的手,想说谢谢没说出来。他说:“你女儿的病一定会好的,罗总。”

罗总点点头,眼睛有点潮湿。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暖暖的。

除夕那天,杨总收到一封快件,罗总寄来的。拆开看,是一卷报纸,五份,打工那个城市的晚报。头版一篇报道:《最美打工仔仁义杨家班》,配着一张我们四人抽血的照片。

哎呀,都上报纸了,有出息了!杨家班兄弟在村里一下出了名,心里热烘烘甜丝丝的,像刚出笼的年糕。七喜被他母亲骂了一顿:人家都给家里人挣脸,就你丢脸!

傍晚,杨仁庄已鞭炮声起伏。这时,杨总收到罗总一条信息:杨总,报纸收到了吗?你们杨家班现在很出名了哎!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女儿骨髓移植很成功,太神奇了,看着她就好起来!谢谢你们了!代向哥几个问好!新年好!

他给罗总回了个信息:平安就好!春节快乐!

这时,鞭炮声更浓了,新年味更足了。

除夕夜,吃过团圆饭后,我们拖家带口来到杨总家,陪着杨母看春晚。看到旭日阳刚唱《春天里》的时候,我们禁不住泪水满眶。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杨母说:“这歌很好听吗?”没人回答。

杨老师说:“九龙,唱《杨家班》。”

我说:“吉他没有带回来,怎么唱?”

杨老师说:“清唱,我们一起唱。”

“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我们苦干∕在冷漠的城市里,我们慌乱∕我们盖起楼房一幢幢,何时有一扇属于我们的窗?

“为了老爹老娘,我们流血流汗∕为了老婆孩子,我们加点加班∕嘿,杨家班!”

我们的声音有点哽咽,在场的老人和女人应该听出了心酸,还有亲情、期望……她们都流泪了。

孩子们跑进跑出,玩得正欢。

杨母热了一壶家酿米酒,摆上几个菜,我们喝开了。微醉中,对那个打工的城市有了一些念想,那里通明的夜晚,宽阔的街道,温暖又凉爽的商店……还有一笔未结清的工钱哩。我们开始讨论怎么弄回程的车票。那里不是我们的家,却要匆匆赶去,这里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却不得不离去。我们纠结啊!

我喝得有点多,想着报纸上的报道,一股希望涌上心头,开始胡思乱想,记者们会不会再来采访?采访时要说什么?有没有可能评上“十佳外来工”?会不会有城市户口?如果有城市户口,是不是就可以找一个城里的女孩做老婆……

电视里午夜的钟声响了,村里村外,鞭炮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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