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不详

2014-03-08 12:04徐海蛟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死神

徐海蛟

归期不详

徐海蛟

有一天,我想跟孩子们聊聊死亡,我想知道死在他们眼里长什么样。我委托他们的语文老师帮我做个小调查,甬城一所小学二年级205班教室,张老师在黑板上向孩子们提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死是什么?由此,我得到了一叠写在小纸片上的答案,孩子们的字歪歪扭扭,一个句子里总会夹杂着几个拼音。显然表述问题的答案超出了他们识字范畴,他们得借助另外一种方式。

九岁的陈涵磊在纸上写道:“一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就是死。”

小姑娘钟情喜儿的答案是:“我觉得死是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我。”

陈嘉怡说:“老了一百岁就会死。”

郑涵清的回答是:“我觉得死是呼吸的气没有了。”

鲍鑫杰的纸上写着:“我觉得死是人流血了。”

而鲍泽烨应该是一个小小哲学家,他说:“我觉得死是辜负信任。”(“辜负”一词鲍泽烨用拼音标注出来)我看着他的这个句子,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们写在纸上的答案,仿佛一个个谜底,那么“你觉得死是什么”这个提问其实就成了一个深奥的谜面了。确实,在孩子的世界里死是一件遥远的事,我本来还想问问更小的孩子“死是什么”,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们的小脑袋里没有装进这个概念。

在人类天性里,死是被避讳的。大人们会集体向孩子编造一个谎言,或者把死这件事和孩子的世界隔离开来,大人们按照习俗举行葬礼,按照古老方式把死去的人妥善处理,这一切都跟孩子的世界相去甚远。这也是人类呵护童心的天性,似乎远离了这份残酷,孩子才能在自己的童话里无所畏惧地生长。孩子们被反复告知,那个很老的,活到八十岁的曾祖父,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许多孩子会想象有一天曾祖父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他们总是怀揣期待,希望村口重新出现曾祖父摇摇晃晃的身影。

只有一个事物清晰地提醒我们死的存在,那就是坟墓。它把这个大人讳莫如深的现实呈现给我们。童年时代,我生活在大山里,经常往山上跑,山在大多数时刻是可亲可敬的,它的慷慨和无私是城里孩子无法想象的,山提供各样的游戏场所,提供各种美味的果实,我们在山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们每天下午都要跑去祖父门前的那座小山一趟。但有一件事会困扰我,有时我们在山路上奔跑,玩得正欢,一个坟茔扑进了视线。那时,我的心会往下沉,即刻被一种庄重的气氛捉住。我知道这是对死亡的恐惧,墓地的存在让死亡显得具体。原本死亡是遥远而抽象的,远在天边,远在一个空茫的地方,它跟我们的童年毫无干系,在孩子的世界里,死根本无处容身。而那一刻,突兀的坟茔分明在提示小小的我们,瞧,这就是死亡,死亡是这个样子的。

死亡从未远过,他在每个人身边,在晴空下的大道上,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他是不既定的,没有固定的神情样貌,从不告诉你什么时候来,也不告诉你往哪里去,只留下冰冷的结果。九岁的夏天,傍晚到来,暑气已不像正午那么暴戾。我们几个人到河埠头洗澡,河埠头石阶一级一级铺下去,恰若钢琴黑白键,渐渐接近河水较深处,那应该是较低的音阶。石阶上爬满了青苔,河水里落着夕晖,水温经过日光调和,显出一副温吞的模样。我照例站到第二个石阶,把毛巾浸入水中打湿,第二个石阶的水到我的小腿,那是一个恰好的位置,没有危险。但河面很祥和,我就是被这种祥和蛊惑了,仿佛遇见了一个特别好脾气的大人,孩子心里的顽皮劲都松动了。我小心挪到了第三个台阶,水面到了大腿部位,我不知道第三个台阶写着死神的魔咒。夕阳下夏日的河是友好的,脚下青苔柔软,散发出一种慵懒的光滑,我已放松了对这条河的戒备。我想试着蹲下身体,让水浸到身体其他部位,就在那一刻,我滑倒了,无声无息倒在第三个台阶上,整个人浸在了水里,突然无法动弹,其实水并不深,翻个身就能站起来。但我发觉做不到,我就躺在了那片不深的水里,水伸出了许多双手,将我整个人牢牢按定在那块青石板上。我能看到头上的夕晖在晃荡,看到旁边小伙伴的腿在晃荡,可这浅浅的水之于我是铺天盖地的,它们开始往我喉咙里灌,我已喝下了好些水,连呼喊的气力也顷刻间丧失了。我来不及想到更多,一种无望感结结实实地将我控制住了,我处在悬崖边上,命悬一线,几十厘米的水面,就隔开了人世的静好。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神,他潜伏在温吞的水面,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悄然而至。两分钟后,有一只手把死寂的水面打破了,我看到一团翻滚的白浪,我被人从第三级离死亡很近的台阶上拽起来。跟我一起的小伙伴转身发觉事情不妙,他一伸手,我就摆脱了死神的诅咒。我站在水里喘息着,水面上空气清爽,夏日的蝉鸣一下子传到了耳朵里,热烈响亮,我想我又回到了平

安的人世间。回到家后,我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它一直在我心里藏到今天。许多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傍晚水中无意间的滑倒,成为一次夺命的灾难,我的生命就在九岁的夏天停滞不前了,往后所有故事都不复存在,那些被我改变过的地方将是一番怎样的迹象?

而多少年后的另一个上午,一个十岁的男孩,刚刚活过我的九岁,则永远被死神带走了。那时我还在学校做老师,那个小男孩坐在隔壁班教室里,他跟其他孩子一道静静聆听一堂语文课,他有一张白净的未经世事的脸。孩子们跟着老师读一篇课文,他们稚嫩清脆的嗓音在教室里跳跃着,像活蹦乱跳的鱼,谁也不会想到,如此明媚的上午,死神会光顾到这一群天使中间。课堂是那么平静,语文老师讲好一个段落后,让孩子们拿出本子写一句话。那个男孩也拿出了自己的本子,上午的光线从朝南的窗户里斜斜射进来,他的本子上也洒落了一纸阳光。他拿出自动铅笔,发现铅笔芯子断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旁边的同学已经开始写下两个字了,他有点急,但还得耐着心把一根细细的笔芯装进去,刚装好的笔芯,因了手轻轻一抖,又断了。这下,男孩急促地按了几下铅笔尾部的按钮。死神此刻就静立在他身旁,他全然不知,一个十岁男孩,在自己的课堂上按动铅笔,这是一个多么无辜的动作。有谁会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呢?死神就在那一刻下手了,铅笔尾部的那个按钮,突然从男孩的拇指滑脱,像一枚小小的子弹向男孩嘴里飞去,那一刻,因为着急,男孩的嘴正好微微张着,小按钮无比精准地射入了男孩的气管,这样刁钻的角度,除了死神的手,谁也设计不出来。教室依然平静,阳光像金色竖琴的弦,有细小的浮尘在阳光的缝隙间穿梭,孩子们在摊开的本子上认认真真写下一颗一颗汉字。我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在课堂间安然巡视。谁也不知道,一场杀戮已经开始,一个年少的鲜活的生命即将在这个课堂上终结。没过几秒钟,男孩的同桌觉察到了异样,紧接着语文老师跑了过去,课堂顷刻乱成一团,那个孩子已不能呼吸,一个小小的铅笔按钮,死死封住了他的气管,孩子在自己的座位上激烈挣扎,活像一条落到河岸上的绝望跳动的鱼……他踢倒了桌子,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那一刻,谁也没有办法,男老师们手忙脚乱地冲进教室,将孩子抬上担架往校门口跑,可是他的生命刻不容缓。几分钟,仅仅几分钟,孩子的整个脸由白转红,由红而紫……这个小小的孩子,还来不及到达几公里外的医院,就被死神带走了。

有时,生命无比脆弱,仿佛一个薄如蝉翼的瓷器,它经不住一颗飞来的小石子,经不住手指稍稍用力的叩击,经不住泥沙的摩挲和岁月的裂纹。几乎弹指间,一念之差间,死亡就席卷而来。

同事给我讲过一个他老邻居的故事。邻居老张是多年的高血压患者,但高血压并没给他带来太大困扰,只是老张一直坚持着吃降压药,老张一吃就吃了七八年。老张的床头柜上每天摆着一个小小的药瓶子,里面有白色药丸。医生嘱咐,别小看小小药丸,关键时刻它是能救命的,高血压病人必须坚持服用。老张自然不敢怠慢医嘱,这药瓶子成了他床头柜上固定摆设。生活大多数时候是顺畅的,从表象上看,人的身体仿佛一架不会停止的机器,以至于人们全无顾忌地去摆布自身的欲望,误以为真有千秋万代的事业可以延续。但有时,一个小小零件出现故障,这架庞大机器就得罢工。老张的命运被一颗小小的降压药更改了。老张降压药吃到第八个年头,时间进入农历大年二十九,那天下了场大雪,雪下得急促,不出一个时辰,就积了厚厚一层,老张家开始张灯结彩,新年即将到来,节日的盛大气氛已经铺陈开来,人们被喜庆之气感染了,脸上绽放着喜悦。大年二十九的夜晚,老张像我们这个国度其他所有本分而操劳的老李、老刘、老王、老孙一个样,推杯换盏,为一个节日的到来欢欣鼓舞。酒足饭饱又看了会电视,老张按照平时作息时间进卧室就寝,顺手拿起床头的药瓶子,拧开盖子,但瓶子里并未如期跑出一颗白色小药丸,老张发觉降压药吃完了。老张随即走到客厅跟老伴交代说药吃完了,他得去买一瓶新的。老伴答应了,嘱咐老张小心,雪后路面滑。

老张拉开客厅的门,一阵急促的风雪扑了进来,像来势汹汹的猛兽,屋外的雪下得正紧,雪花密集地让一根针都插不进去。老张禁不住一阵

寒战,赶紧用力把拉开的门合上。那一刻老张迟疑了,那么大的雪,要走到一里开外的药店,况且药店伙计们是不是也去吃年夜饭了呢?老张决定不去买这个劳什子的降压药了。老伴追问老张,干吗不去买药,连续吃了八年了,一天没落下过呢。老张说,不要紧的,又不在乎一颗药,明天一早等雪消停了就去买。

老张当然不可能想到,因了这颗小小药丸的缺位,他将不可逆转地滑向死亡。那个临近新年的风雪漫天之夜,老张脑血管破裂,与世长辞。

另一个死亡的故事则更为轻率,死亡几乎是连带的,像球一样由此及彼,轻轻一脚,就进到了别人的球门。一个一心寻死的人,自己没死成,却将死亡转嫁给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钢筋工陈跃得了肺结核和糖尿病,得连续吃药,药物副作用强烈,使得陈跃体内雌性激素一路高亢,他的嗓音变得尖利,胸部突起……他站到镜子前,看到一个越来越接近雌性的躯体,他的斗志、梦想、憧憬甚至欲望都像路灯一盏盏熄灭,生活的道路充满了阴霾。陈跃无法冲破阴霾,又不想活成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他想到了死,其实死也是简单的,一根绳子,一瓶药,一把薄薄的刀片,这些都可以轻易摧毁一具肉体。但陈跃青睐跳江,我们不知道这个从福建来到浙江打工的中年男人,他是不是对水有着特别的感情,反正一想到死,他第一反应就是跳江。跳哪里的江呢?陈跃心里也是有过设定的,起初想到的是长江黄河,他觉得跳入那样的大江大河结束此生也算是一种悲壮了,“黄河之水天上来”,“唯见长江天际流”,尽管未见过他们真面目,但陈跃好歹受过义务教育,在语文课本上还是和大江大河有过邂逅的。不过在现实世界里,即便想死,也未必真能直奔理想中的河山,陈跃人在浙江嘉兴,一下子到不了长江黄河,他得采用就近原则。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是不会如此计较的,可见陈跃的“死心”并非那么决绝。他想不是跳水吗,好在嘉兴不远处还有一个杭州西湖,何不到西湖了断此生呢?陈跃前些天恰好在路旁捡到过一张小报,小报上说许多人死了都期望埋骨西湖畔,他是断不可能有那样的幸运的,那跳西湖总归是可以的吧,西湖就在那里,谁都可以跳的。

遂去了西湖,从湖滨路走到断桥,从断桥走到孤山,从孤山走到苏堤,陈跃竟然找不到跳湖去处,西湖边到处人头攒动,他觉得随便走到哪里,往哪个方向一跃都会被人像一只落汤鸡一样捞上岸来。这么一想,寻死的心气泄去大半。那天,陈跃就在西湖边茫然游荡了一天,他算是好好地观赏了一番这人间天堂。天色晚下来了,四合的暮色像一行略带嘲讽的提示,仿佛说,瞧,西湖边游人逐渐少下去了!不过陈跃此刻已没了寻死的心思,他离开西湖,走到一个小巷子里,找个小旅馆住了下来,反正要死的人了,何妨再住一晚,把这事想通透了。就在陈跃去旅馆的路上,经过一个水果摊,往日不怎么舍得花钱的他在水果摊里买了三个苹果。他想,都要死的人了,何妨买几个苹果尝尝。买了苹果走出几步后,迈开的脚步停住了,陈跃想起没有水果刀,于是拐进一个便利店买了把水果刀,他真的只是为了这三个苹果特意配了把水果刀,这也是平生第一回,以往他吃苹果都是带皮直接嚼下去的,在他概念中,只有城里人才把苹果削得光溜溜的,一圈皮也不剩。他想,都要死的人了,何妨讲究些。

陈跃在小巷的小旅馆里一连住了两天,这一住把到西湖里寻死的心思彻底弄丢了,但却没有把活下去的勇气找回来。陈跃最后想明白了,还是得一死了之,但地点不能是西湖了,这是个令人泄气的地方,水平如镜的小湖面找不到自杀的地。他想起了另一个更好的地方,那个地方也有水,而且要比西湖来得澎湃壮阔,那就是钱塘江。陈跃觉得自己真是兜了个大圈,嘉兴不就有钱塘江吗?想到这里陈跃心里居然涌出那么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决定即刻赶赴嘉兴海盐,因为那儿离他打工的地方不远,熟门熟路的,他知道那里有钱塘江流过,还有一个著名的观潮大堤。寻死的陈跃又乘上车,一路辗转到了嘉兴海盐那段著名的钱塘江堤坝。一路上,陈跃遇见了许多人,人群在他的面前像纷扬的雪片,飘忽闪烁。

陈跃觉得这热闹的人间再过一会就与他无关了,一路上,没有一个人问起这个寻死的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身旁坐着一个要到钱塘江找死的人。

陈跃来到江边,正是午后,钱塘江在他脚下延展开来,金色的阳光在江面闪烁,显出温暖的活力。一个被生活打垮的小人物,在滔滔的江水前慢慢寻回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尊严,他感觉自己真正有了跳江的勇气。可就在他站上江堤准备纵身一跃时,他的身旁走过来一群人,他们大概是看潮的吧。陈跃定住了,故意做出一副好奇的神情,直起身子在堤坝上往远处望了望,在外人面前,他竟然为自己要跳江的念头感到羞耻。陈跃即刻从江堤上跳回平坦开阔的堤坝,他往回撤的动作甚至带上些许轻松。面对浩荡的钱塘江,陈跃跟自己说,这次心意绝了,等没人的时刻吧,都要死的人了,反正也没啥好急的,他走到江边的一棵大树下,还是躺一会吧,反正都要死的人了……阳光如金,在陈跃看来,这是人世最后的礼物,阳光触到他的脸庞,就像老母亲突然跟他讲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他的眼角渗出了两滴泪,在阳光下躺着,潮声像亲人的鼾声,有节奏地在耳边起落,陈跃竟然睡着了。

就在陈跃睡着的那一刻,有一对小情侣酝酿着晚上约会,高栋给女友小均发出了一条短信:下班后带你去钱塘江边看潮。高栋和小均也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们由贵州来到海盐打工,还没有去看过著名的潮水,现在看潮恰好成为一对热恋的人的借口。但当天,工厂活特别多,两人一直加班到晚上八点多。不过繁重的劳动仍然没有扑灭约会的热情,只是两人忘了看潮水的初衷,先去吃了宵夜,然后一头扎进网吧玩起了游戏。游戏玩到夜里十点多,小均开始抱怨,说好要去看潮水的,结果啥也没看成。高栋说现在就去看,晚上的潮水更好看!小均开始不愿意,小均说晚上看个大头鬼啊,后来转念还真没在晚上去过江边,或许有一番特别滋味呢。这么一来,两人向观潮的江堤走去。等他们晃晃悠悠磨蹭到江堤旁,已近午夜,两人在堤坝上望了一会儿,风很大,夜晚的钱塘江显得黑沉沉的,并不能看清翻卷的波浪,倒是夜潮的声音听来还是很有气势的,像一头巨兽的呼吸。高栋和小均后来在江堤不远处一棵小树下坐了下来,为什么是树下,那样的处所对恋人自然显得隐秘些,他们自然是要找一处隐秘的地方亲热一下的。

但因了这样的亲热,杀身之祸随之而来。

陈跃就坐在高栋和小均不远处。陈跃的外套已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了脚边,陈跃觉得他的最后时刻总算到来了。午夜江边,潮水汹涌,这不就是他离开的最佳时刻吗,陈跃心头竟然涌上来几句张雨生的歌词:“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请全部带走。”陈跃觉得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跟自己预想的越来越接近,他是被这个冷漠的世界抛弃的人,唯剩一死。

陈跃起身,准备走向江堤,高栋和小均打情骂俏缠绵悱恻的声音不偏不倚地穿出潮水浑厚的回响落到了陈跃耳朵里。陈跃突然很愤怒,“这对狗男女”,深更半夜的,连他寻死时都要来骚扰一番。陈跃霍地站了起来,寻死的心思是会让人的胆子变得很大的,陈跃径直走到了高栋和小均面前,他们两个还沉浸在身体厮磨的欢愉中。突然面前站了一个人,高栋和小均被吓了一跳,高栋第一反应是有人抢劫,高栋推开怀里的小均,也站起来。站起来的高栋让陈跃起初膨胀得很大的胆子突然缩回到了原先大小,高栋要比陈跃高出半个头,陈跃慌了,陈跃没等高栋开口就把裤袋里的水果刀亮了出来,水果刀没在陈跃和高栋间停留,直接奔向了高栋的腹部,这是第一刀,紧跟而来的是第二刀,第三刀,站起来的高栋复又在陈跃的水果刀下倒地,并当场毙命,毙命的高栋只有十七岁,一心寻死的陈跃却没死成。死亡在那一刻突然拐弯了,它的运行轨迹诡异而令人无言。

有时,生命不堪一击,你用血肉之躯根本抵挡不住死亡的侵蚀。有时,生命又无比坚韧,这看似柔弱的躯体竟能躲过一场场浩劫,风雨洞穿,时间侵蚀,它却依然在天地间行走。

消化科专家王医生照常上班,王医生这儿每天有各样病人光顾,有重症患者,有普通的胃肠不适者,王医生见过各样的表情,也见过各种情状的疼痛,这些就像平常天气一样,作为一个资深专家,他看病人,脸上早已是波澜不惊了。但那天王医生见到老孔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当红光满面的老孔出现在门诊办公室,王医生正埋头写病例。老孔招呼了一声,王医生抬起头来。“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的老孔。”老孔说完这句话,王医生的身体明显一激灵。“老孔?你还在?”王医生从不相信鬼神的,但那一刹那,他真有遇见幽灵般的惊诧。

王医生的眼前即刻浮现出十年前的情形,那是一场大手术,病人是横着进来的,来的时候已到胃癌晚期,并且肿瘤向肝脏转移。他是主刀医生,他们剖开病人腹部,打算手术切除肿瘤,但病人腹腔里的脏器已血肉模糊,医生们面面相觑,根本无从下手。只好中途跟家属商量,将病人剖开的腹部重新缝合。这个病人就是老孔,老孔的外科手术草草结束,被重新缝合后,在医院修养了十几日就出院了。医院给老孔判了死刑,他顶多只能活三五个月了,医院的意思是老孔不必治疗了,治不治都难逃一死,该干嘛干嘛去。老孔也觉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全家人都彻底向死神缴械投降了,但死神并没有说缴枪不杀,缴械投降或者负隅顽抗,死神说老孔都得死。

老孔在家里度日如年般过了三天,老孔发觉生活彻底暗了下来,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深入骨髓的暗。他吃饭,家里人担心;他到门口走两步,家里人担心;他睡个午觉,家里人也担心他就那么两腿一蹬死过去了。病入膏肓的老孔现在成了一个无比危险又无比沉重的累赘。作为绝症患者,老孔的生活仿佛剩下一个主题:等死。老孔闭着双目,在心里直喊苍天大地,但谁也没有听见。有一天老孔突然来脾气了,老孔觉得十分气恼,不就一死吗?谁还能不死?要死我也死得痛快点,这么蹑手蹑脚等死,还不如干干脆脆死得痛快点。“士可杀而不可辱”,读过几本武侠小说的老孔心里居然涌上来这么一句话。老孔这么想过后,心里下了一股狠劲,他想死得痛快些。不还有三个月吗?老孔按照最后指示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孔酷爱饮酒,他重新握住了酒杯,先将家里三瓶56度的茅台干掉,接下来老孔又到超市采购了一批白酒,老孔就着白酒吃大块头的牛肉,吃整只的鸡,老孔还到乡下去住着,吃乡下的土鸡,吃乡下的蔬菜,吃乡下的猪肉,尽管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老孔的胃、肝常常发出剧痛的信号,但老孔是带着一股赌气的狠劲的,老孔想,管他痛不痛,只要我的嘴巴还能吃,只要舌头牙齿觉得舒坦就好,活到这个份上,老孔只能从局部争取到自己的舒坦。老孔还去钓鱼,还去听戏,还偷偷去过两次洗头房,当然这个事情老孔跟一般人没说。

老孔真正过起了肆无忌惮的日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节俭了一辈子的老孔,死到临头的时刻才过上了梁山好汉们才有的生

活。大不了一死吗,横竖都得死,就要死得痛快一点。老孔每次这么想的时候,心里都会涌上来一阵英雄主义的悲壮。这种悲壮跟当初荆轲于易水边和高渐离作别后,独自前往秦国时候的情形是一样的,并没有深浅高下之分。

三个月很快到了,在热闹的生活里狂奔的老孔突然意识到终点临近,安静下来,在乡下老家的房子里等待死神把自己带走。老孔一连等了好几天,但都没有死的迹象。老孔想,死期应该是在第五个月吧,医生的话里是这么说的,不出三五个月,那就五个月了。这倒让老孔内心起伏了一下,他明明已整装待发了,就等着一脚踏出门去,而且也不准备前脚踏出,后脚返回,他连家里的钥匙都放在床头柜里了,什么身份证工作证什么银行卡老孔都装到了一个塑料袋里,好顺手交给老伴。但老孔还得再等等,显然这时候死神有些过于拖沓,这样的拖沓倒让老孔原先决绝的心思像坚冰遇见了春阳,变得优柔起来了,老孔非常痛恨死神跟自己开了这么一个玩笑。要他在两个月后再一次举行跟世界的告别仪式,这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情状确实令人懊恼。

五个月也到了,一生省吃俭用的老孔,在近半年时间里结结实实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老孔觉得,这下子值当了。老孔又开始等死,这次心绪和上回还是有些微不同,尽管觉得值当了,但心里的那份留恋劲更足了,从容赴死的心境倒反而没有了。不知道是老孔的留恋劲让死神有些不忍,还是老孔的放浪形骸让死神厌烦,总之,老孔从第五个月一直等到第六个月,眼看第六个月也剩下尾巴了,老孔还是好好的,相反,他那被医生剖开后又草草缝合起来的肚子里,倒不那么剧痛难忍了,吃下去的东西,也居然能渐渐被消化了。老孔觉得这绝对不是死的迹象,但老孔还是不太乐观,老孔相信这是死神暂时性地把他给忘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最尽职的人,最负责的神都会有纰漏的。

不过这一回老孔真猜错了,死神再也没有降临,整整一年过去了,老孔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好转,就像一棵原本即将枯死的老树,枯黄的树干正逐渐转为青色,枝桠上正冒出嫩芽,老孔觉得自己是活过来了。当然他也不明白什么原因突然活过来了,他是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条漏网之鱼,被遗弃在了死亡的疆域之外。这么想来,有时候血肉骨骼构成的身体还是耐折磨的,到了气若游丝,病入膏肓的时刻,居然还能枯木逢春,重新活过来。

死亡更多时候是残酷的,如果他悄悄降临,用一剑封喉的方式顷刻间夺人性命,倒也罢了。有那么多时候,他横亘在你面前,像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后有追兵而前无去路,他逼着你往下跳,还有更残忍的,他自己不出牌,他让你做选择题,让你来决定别人的生死,这是不是会比死本身更痛彻心扉呢?

前几年,时常听到一个狗血的心理测试,常常由一个已婚妇人面向她的丈夫发问:“如果我和你妈同时落水,只能救一个人,你先救谁?”或者:“如果我,你妈,我们女儿三个女人同时落水,只能救一个人,你先救谁?”假设这个问题是在婚前提出的,我想许多男人都会格外纠结,开动脑筋想找到一个最佳答案,以博得美人欢心。但在婚后提出,恐怕许多男人都会嗤之以鼻,这种假设本身非常不道德,提问的人的出发点是希望证明对方是爱自己的,但她恰恰是最不信任对方的。而这三个落水的人里头,男人选择救任何一个人都是对的,但同时又是错的,因为他的行为伤害了未能得救的另外两个。那么就形成了这么一种逻辑,一个期望得到爱的人,却将自己的爱人推到了不仁不义的境地。其实,如果提问的人想过这件事,就不会向自己男人提这样的问题,因为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男人选择救任何一个人都是对的,况且前提是他的能力只允许他救一个人。他的选择无关好与坏,如此说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失却了全部意义。

现实中,这道事关生死的冷酷选择题如果横在谁面前,就是生命无法承受的痛了。那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二十多年前,陈锋十七岁,暑假里赶上早稻收割,跟父母一起去田里割稻。三个人,每人一把镰刀,从稻田的这一端出发,向另

一端挺进,很快,一片金黄的稻子倒伏在田里了。阳光强烈,午后的稻田散发着成熟的谷粒之香,混和着阳光还有汗液的味道,让人心里格外踏实。陈锋在稻田中间,父母分别在陈锋两旁,三把镰刀从稻秆上起落的声响汇成一种好听的刷刷声,这是一家人劳作的声响。一家人为了粮食和收成,一起在自己的稻田里挥汗,这样的情形在那个时代并不鲜见,但许多年后,陈锋回忆里那样的时刻却有着别样幸福,父母在侧,谷粒饱满,转身后,田野不远处有可以回去的家。这就是幸福生活的基本模样。

一个时辰后,父亲收割的地带明显向前推进了一大片,后面留下一长溜放倒的稻秆。陈锋和母亲远远落在了后头,母亲也曾一度超过陈锋,但陈锋的身影一直紧紧咬着,十七岁小伙子的好胜心像喉结一样高高突起,在田地里劳作,比不得身强力壮的父亲,总不能落后于母亲吧。一家三口正你追我赶低头收割,天空突然阴了下来,方才还热烈奔放的太阳,顷刻不见了,黑云聚集,一两滴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仿佛提醒还没躲到屋檐下的人赶紧撤退。陈锋看见一直弯着腰的父亲直起身来,回头望着娘俩说:“该收工了吧?”“差不多了”,母亲回答,她仍埋着头,没停下手中的动作,“把割好的这片收拾下,就回家去。”陈锋和母亲还没扎两捆稻子,一道闪电晃了一下,一声响雷炸开了,疾雨如箭,这下不是三两颗豆子了,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豆子泼洒下来。父亲已经收好了镰刀,正拔腿往妻子和儿子这边来。但紧锣密鼓地,第二道闪电再一次撕开漆黑的云层,它的亮晃得陈锋父亲心里一激灵,接着一个闷雷落在陈锋父亲面前,不偏不倚地打在陈锋和他母亲身上。陈锋父亲整个人都在雨中僵住了,他看到妻子和儿子被一声巨响狠狠地甩了出去,像两个沙包一样地甩出去,落在刚收割完的稻田上,透过倾盆而至的大雨,他甚至都看到一股青烟从两个身体里冒起来……

紧接着发生的事在当事人的回忆里就像一地锋利的碎片。陈锋的父亲在那一刻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但他刹那间清醒过来,疯了一般扑向儿子,他将儿子一把托起,背到田边一个低矮的稻草棚里。心肺复苏,人工呼吸,按照他平日掌握的一套急救方法,一边呼喊,一边对儿子展开了急救,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觉得身体里有着再也使不完的劲,雨水从他头发上滴下来,滴在儿子业已发青的脸上。他死命地拍打儿子的脸,一下一下用力按压儿子的心脏,一大口一大口地,他把新鲜的氧气吹进儿子的嘴里……他在跟死神作战,他在明处,死神在暗处,但他能见到死神狰狞的笑,他并不泄气,他有无穷无尽的力气来跟死神对抗,他要夺回心爱的儿子,夺回他的呼吸和心跳,夺回他十七岁的年纪轻轻的命。因了父亲的竭尽全力,原本命悬一线的陈锋生生地活了过来,他重新有了心跳,重新有了呼吸,几十分钟后,眼睛也缓缓睁开了,世界的光亮重新回到他眼里,脸上的青紫色逐渐消退……不过这一刻,父亲并不在身旁了,父亲已经跑到了母亲身边,他搂着妻子哭得呼天抢地,雨已骤然停了,他的精气神全部坍塌了,他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两个手抖得筛糠一般。即便他仍有使不完的劲,也再无法像刚才抢救儿子一样从死神手中夺回妻子了。在他救儿子的时刻,死神已经对躺倒在另一边的妻子下手了。在那个生死交汇的路口,死亡给出了一个选择题,他只能选择一个,只可救回来一个。

这样才有后来的陈锋,是父亲潜意识的一次选择救了他,也是母亲在死神刁难面前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那些离开的人,究竟去了哪里?有另一个相对于我们现世人间的世界,还是像生物学上说的那样,随着肉体腐化永久消亡了?但还有些时候他们还是通过一种奇特的方式活下来,至少他们的气息还没有在人世间消散,他们的故事还在,像一棵倒伏路旁的树,绿叶不在,果实不在,但年轮还在;像一块从深山滚落河床的石头,棱角不在,体温不在,但肌理还在。

有了这样的存在,死亡稍稍不那么令人沮丧了。在我三岁的时候,三叔就离开人世了,那会儿,他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我们家族的序

列里,三叔的位置永久空缺,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我们喊二叔、四叔、小叔……我们的嘴里已不能出现三叔这样的称呼了。我们排座次,也是二叔、四叔、小叔……三叔像一排齐整的牙齿中间缺失的那一颗,他缺席了我们整个家族往后的所有离合悲欢。可是,更多时候,即便对于我这样从未在记忆里留存过三叔音容笑貌的人,也清晰感知到三叔的存在。我是在母亲的回忆里和三叔相逢的,母亲一次又一次讲述,成为一条隐秘的道路,让我多年后在记忆里找回走失的三叔。母亲说,三叔是一个特别本分的人,他得了血癌躺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总是阻止他们把我抱到他跟前去,三叔觉得孩子要远离病人,三叔让祖母把他的碗和筷子跟其他人区分开来,三叔觉得自己不能拖累家人。母亲说三叔的病很严重,但山里人家生活拮据,也没想到去大医院里给他看病,只是靠着我父亲学过医,给三叔采取一些保守治疗。那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我们家是大房,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母亲说,父亲时常被三叔痛苦的呻唤声吵醒,他总是跑上去照顾三叔,父亲在三叔的病上殚精竭虑,但这世上的许多事靠着人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的。我无法想见父亲当初的样子,但我能够理解他的痛苦,父亲作为一个医生,目睹病魔肆无忌惮地侵蚀弟弟的身体,他承受的痛苦要比谁都深切,他一定会责备自己的医术还不够高明,他一定会幻想着能在深山里找到一味可以起死回生的药。在三叔过世之后,父亲还承受了来自亲戚的非议,他们认为父亲的治疗导致了他病情加重。舅公在三叔葬礼上大发雷霆,拍着桌子说,要不是你搞些神神鬼鬼的事,他不至于落到今天地步。他说的神神鬼鬼的事实在是太冤枉父亲了,父亲几乎想尽了办法,甚至听人说入基督教可以救弟弟。原本怀着传统佛教信仰的父亲,在走投无路的日子,改变了信仰,他把画着十字架的图片贴在墙上,他开始做祷告,开始祈愿远在西方的神能挽救病入膏肓的弟弟。作为一个医生,父亲太知道弟弟的病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的理性和经验都被令人绝望的病魔一点点抽丝剥茧般带走了。我记得母亲让我唤父亲吃饭,父亲仰面躺在床上,他看着三岁的我,说若没有你,我早可以死了。我听不懂父亲的话,许多年后才理解话背后锥心的痛楚。

三叔只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去了城里的医院。许多年后,在他人的回忆里我仿佛总在重新经历他离开的那个夜晚,时间是那么神奇的事,回忆反复错位后,我恍惚成了亲历的目击者。看见祖父和父亲陪伴着三叔,我听到父亲在走廊上轻声跟祖父说,他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我看到三叔眼睛里仍然带着一贯的烦扰了别人的歉疚,他二十二岁的身体已彻底被一场疾病给打垮了。后来,三叔昏睡过去了,父亲坐在他身旁,那时候父亲那么年轻,背影里却写满了绝望的疲惫。后来,三叔再一次醒来,三叔说想吃杨梅,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春天把自己的酸涩和甜蜜一点一点藏进这江南的果子里,这酸甜夹杂的味道让三叔在生命最后时光里心怀惦记。父亲说我去买杨梅,父亲走出医院破旧的门洞,他眼里的泪水就挂了下来。夜幕初临,父亲在小街上走了好一会儿才买到杨梅。三叔吃了几个杨梅,他嘴唇边留着一圈红红的杨梅渍,许多年后,我还看见父亲俯身用毛巾擦去三叔嘴边的杨梅渍。二十二岁的三叔吃完杨梅后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他那么年轻,有过梦想,还来不及落进现实,有过定亲的姑娘,还来不及品尝爱情……一个二十二岁的人,面对死亡,他一定有太多悲喜无法放下。确实,如果生命是对应着四季轮回的,让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就去思考生死的事,无疑有着生吞活剥般的残忍,就像春天还没来得及翻篇,冬雪就堵住路口了,那该有多少花事熄灭,有多少念想熄灭。

三十三岁那一年,我又一次直面了死亡的威胁,这一回有别于九岁那次意外滑倒,那会儿的短暂落水并没有事先预知,有的仅仅是后怕。但到了去年,我三十三岁,这个年龄其实是一个男人最鼎盛的年纪,除了奔赴一个个路口,争夺更多生活的资本,很少有人考虑健康,更少有人会想想死是怎么一回事,这种事还真不必急切去想,就像你刚刚毕业工作没几年,你一般很少会考虑退休后的事。但恰恰这个年龄,在当地人的

说法里是很凶险的,宁波流传着一句老话:三十三,乱刀斩!意思说三十三岁的男人要格外小心,这一年会有种种劫难,劫难像乱刀那样纷至沓来,而正值年富力壮活蹦乱跳的男人就是砧板上的鱼。在男人跨入三十三岁的门槛时,老底子人家的丈母娘或母亲都会在大年三十晚上备下一个仪式:在家门口放一个砧板,砧板上搁一块厚实的猪肉,让男人拿两把菜刀,蹲在家门口把一刀猪肉剁成肉泥,据说这样可以避开三十三岁的诸多劫难。我不知道是不是跨入三十三岁的那个大年夜,我没在门口剁肉,一场大劫如期而至。到了八月底,我例行参加单位体检,被医生拦下,一场来自身体的历险开始了。各种检查接踵而至,B超,造影,CT,增强CT……结论不可更改:右肾肿瘤。紧接着立即赶赴省城医院,准备手术。我无法忘记那个早秋的夜晚,独自乘车前往异地的城市,因为要提前抵达跟医生接洽,家人们要请好假随后赶来。这不是旅行,是去一个远方的医院,赶赴无法预知的手术。这样的旅途令人不安,夜行的车像海上的船,夜色苍茫的航程风波浩荡。到了杭州,当晚没有医院病房可入住,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接着到附近餐厅吃晚饭,坐定后,发现餐桌上放着一个沙漏,我把沙漏倒过来,里面白色的细沙丝丝缕缕往下流,原本那么自然的一个场景,在那会看来却有残酷的隐喻,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是不是对应着急速流逝的生命呢?那些时候,因为惊恐,人都患染了些神经质的迷信。一碗面上来了,我赶紧把沙漏移到身后视线见不着的地方。

最难熬的是手术前夜,有两件需要格外担心的事,一是手术是否会失败?医院在手术前有一个例行告知程序,一般是向患者家属告知手术风险。那天上午主治医生跟我说,术前需要家属签字,我们有一个术前谈话,跟你自己谈可以吗?我看你还是比较理性的。我说可以,然后他就跟我谈手术风险,总之所谓手术风险就是各样的概率,他说这个肿瘤长在右肾靠近动脉的位置,我们的方案是切除肿瘤,保住右肾,如果不小心会导致动脉破裂,概率是千分之一;他说,肾质实脆弱,缝合时有难度,缝合过程会导致伤口破裂,概率万分之几;他说,手术过程中,全身麻醉也会带来风险,有些病人突然心肺功能障碍,不再醒来,这个概率是几万分之一,甚至更低,当然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主治医生是一个年轻的博士,他配合一位颇有名望的主刀医生给我手术,每次说完之后,都加一句:当然,这个不会发生在你身上。这句明明安慰我的话,在我听来背后却有着无尽风险,让我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有那么些凉飕飕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看不见的刀,如果死神手起刀落,没准我第二天就醒不来了。第二件事是手术后,病理报告显示的切片化验是否严重?这也意味着术后能否继续平安地活下去。

但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回过来我还是相信主治医生的话,相信他说的这些意外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相信他说从CT影像看,这个肿瘤并不是特别可怕。说实话,一个三十三岁的人远远没有想到要和世界诀别。但潜意识里,我又禁不住想到死亡,想到我铺展在人世上的三十三年的人生,想到小小的女儿,她只有四岁,她还在等待我回去送给她一个童话。想到她的未来,想到她上小学,被一个小男生欺负了,再也不能高傲地甩出这句话:“你再欺负我,我告诉爸爸去!”我甚至想到她的婚礼,在她生命里的大喜之日,不是我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另一个男人身旁……这样想过,我觉得肠子都要断了,我再也不敢往下想了。我摊开笔记本,但以上一切都没敢写到纸上,我害怕那些写在纸上的话像巫师的预言般应验。我只在纸上写下:此刻,爸爸在杭州,等待一场手术,明天晚上会重新醒来。日记的最后一行是:女儿,我爱你。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远在异国的故事。2009年,三十四岁的摄影师本和艾丽结为夫妇,当年,他们在位于俄亥俄州新房中拍过一组幸福的婚纱照。但幸福短暂,2011年,两人的女儿奥维利亚年仅一岁时,艾丽患肺癌与世长辞。2013年,本决定卖掉婚房,和女儿搬到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离开前,本和三岁的女儿奥维利亚在这栋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拍下了一组照片,本和女儿重现了当年他和妻子拍摄婚纱照的场景,他们在门边、墙角、过道、楼梯,静静对视,深情拥抱……几乎未变的场景,极其相似的

姿势,只是那个过去的新娘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儿。本告诉人们:“拍下这组照片,是希望人们可以在这些影像里感受到,这不是悲伤的故事,而是一种爱的传递。”但我看到这个故事后,我的体会却是生命的传递,显然奥利维亚的存在让艾丽的生命以某种奇妙的方式在人世间延续下去,这是人类对抗死亡的方式,尽管大家从不声张。

面临生命的绝境,你才能体会出有儿女的好,你会发觉你的念想还有一个清晰的落脚点,你曾在这世界上反复折腾出来的那些玩意儿还有一个人可以交付。即使你走了,这世上还留下一个鲜活的生命,她的侧脸上还留着你的神情,她的眼神里还留着你独有的那一股子倔强,她的眉眼间还藏着你沉思的模样,甚至她生气的样子,都像曾经的你。她就是你的下游,是一棵竹子旁冒出来的春笋。这下,即便你离开这个世界,你的梦想和热望都还能继续在她的血液里奔腾。

手术回来后,我对死亡有着说不出来的避讳,它曾带来的惊恐像回音一样在我心里迟迟未能散去,我总觉得死藏在很近的地方,近得让我闻得见它的鼻息,它随时觊觎着我的年轻幸福的时光。过了大半年后,我重新开车上路,在按下汽车主控台上的音乐按钮时,我一定会让音响的刻度跳过14的位置,要么13,要么15。在那段时间里我无比反感4这个数字,其实4是那么无辜,仅仅因它跟“死”有着相近的读音。相反,我很迷信地喜欢起3这个数字来,当地人去探视病人,他们带的东西必定三件,寓意百病消散。我喜欢吃3个小包子,3个汤圆,3颗草莓,计算着手术到出院的日子恰好是13天,想着复查的日子选在哪一个3号。

一场大病让我的精神世界里满是残垣断壁。我无法计算,用了多长时间才重新把内心倒塌的世界清理干净。有时候内心世界的重构比身体创伤的修复来得艰难许多,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给心腾出一片洁净的空间,让自己相信,生命还将继续,身体的历险结束后,我的灵魂还能拥有对身体的控制权,这人间的悲喜还将继续斟满我的酒杯。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也开始郑重地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我发觉等到那么多惊恐逐渐散去之后,关于死亡的思考让存在变得清晰透彻,就像一片峰峦林立的山,因了脚下有个明镜般的水域,才得以照见自己的青峰秀岭和草木枯荣。

死亡的存在,让世上的人学会怀藏敬畏,学会在有限时日里妥当地安排一生,这样人生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篇章。设想,若人的生命是无止境的,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怀想和热恋呢?还有谁会把生命安排得井然有序呢:这是早晨,那是正午,紧接着是黄昏,最后进入一个天心月圆的夜晚,一生也结束了;或者这是早春,那是初夏,紧接着是风霜浸透,独上寒山的深秋,最后是一个空寂干净的冬天的山谷。如果生命是无止境的,很多人的人生恐怕会像一本没有结尾的小说那样,有着无比冗长的开头,无比散漫而无趣的过程,但始终不会成就一个入心入肺的好故事。

有了这样必然的设定,我们才知道每个人都是地球的过客,每个人都要离开。因为生命短暂,而死亡恒久,你才会留恋青春的欢颜,才会感叹良辰美景奈何天,你才会感念人生苦短,儿女情长。因为生命短暂,而死亡恒久,你才会觉得亲人的好,走着走着,大家最终都会走散,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兄弟,你的姐妹,你的故友,你的恋人……他们都将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路口,没有影子也没有声音。你怎么会不深深疼惜呢?疼惜每一次餐桌上的短暂相逢,疼惜每一个月台上的举目相送。在三万个不到的日子里,你的爱恨、欲望、念想,宏大的基业,金山银山堆积起来的富贵……一切的一切都不会被你带走,在你离开后的若干年,这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你怎么能够不珍惜你的当下,珍惜这一刻放在你手心里的手,珍惜这一刻坐在你膝上的那个小宝贝,珍惜这一刻日光照亮的屋檐,珍惜这一刻细雨打湿的桃花……

死亡也成为所有人生命里一把珍贵的尺子,他是丈量人性的最后标准。人性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就像一个横无际涯的湖面,更多时候你见不

到它的彼岸在哪里。现在,因为死亡,我们时常看到人间大爱,我们也时常感慨人性的光辉。在古老汉语里,我们的老祖宗们早就洞悉了这个法则,他们把这样的法则写进一个个词语,写到一个个诗句里面,然后隐秘地留传给后人。他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们说“生死之交”,他们说“至死不渝”,他们说“向死而生”……你看,经过死亡的浸染,才有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境地,经过死亡的洗礼,生命才呈现出从容通透的迹象。

我问过一个自杀的朋友,还会选择自己结束生命吗?他曾在青春期因了一场失败的爱情,吞下过一大把安眠药。他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等待死神来临,随即安眠药将他带到了生的边界上了,他在沉沉死寂里滑向另一个世界。好在他父亲外出归来,看到儿子房门紧闭,感应到如临死亡的不祥,破窗而入,将他背去了医院。其时,他已口吐白沫,完全不省人事……许多年过去,他坚决告诉我说不会,那种在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感觉足以让你丧失再一次寻死的念头,确实,死亡是恒久的,但活着那么短暂,又何必着急赴一场茫茫无尽的约会呢。

我不知道那些离开的人最终去了哪里,我的三叔是否跟我祖父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久别重逢?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否在另一个世界久别重逢?还有我的堂姑,还有我小学时候的那个又瘦又乖巧的女同学,她十二岁被白血病夺去生命,还有我慈爱的邻居老太太……这么多人,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拥有不同职业,说着不同的语言,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心思,他们将汇聚在哪一片天空之下?

毕竟有许多东西留下来了,尽管他们都不是能进入历史的人,他们没有深宅大院,没有旷世的思想,没有等身的著作,没有亮丽的诗句,甚至没有一个更好的故事,但仍然有东西留下来了。除了儿女,除了几间老屋,祖母用了一辈子的那块洗衣石还搁浅在老家草木深深的园子里,那块橘色的石头上迄今仍然有当年流水的迹象,洗衣石上的流水声还在月亮皎洁的夜晚响起。祖父手植的桃树和栗子树都还在,到了春天,一树的红焰如期点燃,多像是祖父早年在春天里的一场抒情。而一进入秋天,栗子树上爬出一个个毛栗子,我相信这也是祖父留下的暗语,栗子咬开来,满嘴都是实诚的味道,这难道不是祖父讲过的一句农谚?

那么我相信,死亡令人惊恐,但终究不是令人沮丧的事。等到历经世事,等到看遍风景,我想也许我们大家都会明白,这上天的设定是奇妙的,百年之内的人生一定是最好的,不是那么漫长,也不是那么仓促,让你来得及把一个故事的开篇讲好,把一个故事的情节展开:来得及跌宕起伏,心绪绵长,来得及看见少年的明媚来得及品咂中年的苍凉来得及磨磨蹭蹭地进入老年的迟暮。也让你来得及用一个小小的段落来结尾,或者高亢或者低回,或者抒情或者说理。然后,某一个不详的归期突然跃入你的日历,那时候你该会有一种今生无憾的从容吧,那时候你说,走吧,再见了,这个爱恨交织的世界,再见了,这个热恋过的现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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