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08 12:04沈潇潇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西贡大头越南

沈潇潇

沈潇潇

从杭州经停香港飞到西贡,已是薄暮时分。顺便提一下,我不喜欢以胡志明市来称呼这座城市,这称呼如同一个贴歪了的标签,让人别扭。我心目中的西贡,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情人》里的西贡,是弥漫着浪漫、伤感和暧昧气息的西贡。这种气息,只属于西贡,属于堤岸。其实多数越南人,尤其是越南南方人也习称西贡。

在机场迎接我的,是大学时代做了我四年上铺的老同学袁大头,还有他的两个狐朋狗友。大头本名袁杰勇,因为头颅大,相貌颇似民国银元上的袁世凯,同学们就给他取了绰号“袁大头”,简称“大头”。记得刚被这样叫时,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皮,憨憨地说:“头大福大,吉人有吉相,我认了。”但在四年大学生活,这个自称有吉相的吉人,连寝室室长这样的芝麻官都没挨着过。如今,按他的说法是:兜里也有几块银元响丁当了。家伙,说话也越来越有大头味了!

一见面,我就挨了大头一拳,令我肩头肌酸疼了好一会儿。接着就大

呼小叫着和我拥抱。搞出这么大响动,好像是老友久别重逢似的,其实半月前还刚刚在杭州碰过面。正是这次碰面,我被他拉下水,今天才会来到西贡与他同流合污。同来接机的还有他的两个狐朋狗友。显胖的那位是福建石狮人黄善德,绰号“黄鳝”,在这里经营着一家瓷砖厂,越南城乡几乎家家户户都铺瓷砖,脱鞋进室,干干净净,所以生意不错。显瘦的那位是浙江温州人赵水贵,绰号“水鬼”,在这里做机电生意,开始主要倒腾摩托车。中国摩托车在这里曾一度风光,但现在已成了质次价低的代名词,甚至有人还认为骑中国摩托会影响到身体健康,所以市场大部被日韩摩托所占。现在“水鬼”把目光转向农村市场,兼营柴油机、水泵等农机具什么的。两人都是典型的人来熟,对我表现出来的亲热程度并不亚于大头。大头说过,在西贡,虽然华人华侨不少,面孔相似,语言熟悉,但要找到真正可以称兄道弟的朋友也是很难的。他这么多年漂在越南,要好的也就“黄鳝”“水鬼”这两位,反之也一样。我来越南加盟他们的队伍,给他们带来的兴奋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几个热热闹闹地寒暄着,不远处站着一位越南女子。她不声不响,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在我印象里,越南女子就是那种婀娜苗条的身材裹着飘逸的奥黛,斗笠下明眸灼灼、长发如瀑的样子。她们柔情脉脉,又嫉恶如仇,在中越战争期间,素有爱民传统的解放军就吃了她们不少的亏,比如明明看到她还在给孩子解衣喂奶,不提防却从她手里嗖地飞出枚手雷来。眼前的这位女子虽然早已过了如花年华,但一袭合身的奥黛掩映着玲珑有致的曲线,别有一番少妇风韵,也基本符合我对越南女子的想象。在我与大头他们说笑拥抱间,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好几次驻留在我脸上,而一与我的目光相撞,便倏地弹了开去。

“来来来,”大头把我拉到这位女子面前,介绍双方:“这位是阮玉兰,你可以叫她兰妹。这是我的好朋友陈立彬。你们两人以后就是搭档了。”

阮玉兰羞涩地绽开一丝微笑:“您好,彬哥。”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越南女人说汉语。汉语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好像经过了水的过滤,很柔润的感觉。对一陌生异国女子,我一时还不习惯称兄道妹的,稍有点窘迫。

我们一伙男人说笑着往外面的广场走去,阮玉兰跟在后面。大头去停车场开车,我们在路边等候。突然,我手里的包被人猛烈一拽,一辆摩托擦过我飞驰而去,我本能地喊出:“哎哎,我的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直文文静静的阮玉兰猛地蹿出去,伊里哇啦地大叫着向摩托车方向追去。错愕间,听到警笛鸣叫,又传来“叭、叭、叭”的枪声,再后来,见远处聚起一圈围观的人。正诧异间,大头的奔驰商务车已滑到了身边。“黄鳝”拉了我一把:“别担心,我们在车上等。”

约过了一刻钟,阮玉兰回来了,把手提包递给我:“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我迅速检点了一下,护照和数码相机都在。“那我们走吧。那人死了。”她淡淡地说,神情与刚才伊里哇啦地大叫的样子判若两人。“什么?人被打死了?”我不由惊叫。她只瞥我一眼就转过了头。看大头他们的表情,也好像刚才压根儿没发生过什么事。

从机场出来的路上,我脑子里老转着的那个飞车抢包人的脸——确切地说,我并没看清那张脸,只感知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在我印象中,越南男孩子都是机警灵敏的,他们能像猎豹一样穿越崇山峻岭,也能像松鼠般敏捷利索地腾挪在竹林树梢。现在,这样一个身手利索的男孩跨上飞驰的摩托车抢包,又被同样身手利索的警察击毙了。大家竟无动于衷,这样的事似乎很平常。

大头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西贡。他对我真够仗义的。在前两个月,在我跌入人生低谷的日子里,他专门屁颠屁颠地从越南往返杭州两次,动员我去越南帮帮他。他这样说是为不伤我自尊心,实际上是想帮我一把。说起来,我和大头还真不只同窗和上下铺的旧情:当年,我们曾经共同追求过同一个都没追到手的英语系女孩子——他曾为此揽着我的肩膀称:我们是情敌,这说明我们的审美口味相同。当年,我

们又是系文学社的社员,虽然他只不过是在大一时写过不超过三首每以“啊”字开头的抒情屁诗,但有年上街他却走在文学社队伍的最前头。后来,他辞职下海,单枪匹马去越南闯荡,也是我们同学中的唯一。

夜幕始降,喧哗热闹的西贡街路上遍地摩托,我们的车就混在浩浩荡荡的摩托车洪流中穿行。过十字路口时,往往前面已亮起红灯,潮水似的摩托还在往前涌,直到另一路的摩托涌出来,这队才暂停,待机再涌过去。这范儿比“中国式过马路”要大气磅礴多了。更叹为观止的,是那些把小排量摩托骑得风快的女子,头盔五颜六色,奥黛下摆飘舞翻飞,惊艳无比。大头手忙脚乱地操纵着方向盘,又不时点一点刹车和油门,还不时腾出一只手来为我指点沿途街景,手、脚、嘴一刻都没闲着。倒是在机场广场上曾一时咋咋呼呼的阮玉兰,一路无话。

在自由之路一家餐厅,大头一伙为我接风。菜既有经典越南菜,如有咖喱蟹、甘蔗虾、椰子刀鱼、生春卷等,也有两三道中式菜,是怕我一时不习惯特地点的。大头处事粗中有细,这在我们同学中是有点名气的。

大头和“黄鳝”“水鬼”想必是常在一起聚的,席间没丝毫拘束。接风宴进入到尾声,大家都有点醉意了。特别是“黄鳝”,酒量好、酒风爽,最先进入状态。见服务员过来续水,他要抢先买单,给大头喝住了:“你特别有钱还是咋的,今天是我做东!”“黄鳝”啪的一声,把钱包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骂道:“钱他妈的是王八蛋!”

我有点吃惊。到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位石狮人的心路历程。那年,他在高中复读一年后,与应届生的妹妹同时考上了大学,她的分数还略高于他。但因家里穷,只能供一人上学。父母重男轻女,他也没谦让,只在心里起誓,以后混出个人样好好报偿妹妹。想不到次年夏天,外出打工的妹妹不幸死于工伤事故。原本体弱多病的母亲因过于自责,郁郁寡欢中染病不起,还没等他大学毕业就去世了。父亲后来也再娶成家了。一个家从此分崩离析。也是因为穷,他在中学、大学时对心仪女生的追求,都有始无终。毕业后,他心无旁骛地钻入了赚钱的门道。等他有钱了,年纪也大了,但仍有姑娘主动追他,他觉得这些女的都是冲着钱来的,跟她们玩是玩了,结婚的感觉却是没了。所以,他每次喝多了就要骂钱,跟钱过不去。

“黄鳝”骂完钱,拌着舌头,拉起我的手:“哥们,你一来,咱们的队伍就势力壮了,你是我的铁哥们……听说你的女人跟人跑了?祝贺你重返自由!无家才可以处处家,无妻才可以人人妻……”

大头赶忙拿起“黄鳝”手边的钱包,拍拍他的脸,“喂,今天你买单,好了吧!”

“黄鳝”揉着被自己钱包拍过的脸,一点也不恼,嘻嘻地笑着,口里流着涎水:“还是勇哥看得起我。”

谢天谢地,我的老同学总算没把绰号给带到越南来。付了钱,“黄鳝”头一沉,鼾声便起。

席间,阮玉兰一直在默默吸啜着一罐饮料,却总没见她喝完过,菜也吃得不多,难怪越南女子都长得这么苗条。听说,对男人的事不瞎掺和是越南女子的美德之一,看来不像是假的。

又是农历腊月二十二。只要还有一口气,国军第一兵团司令官黄杰麾下的二等兵陈宏灿就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两年前,也是腊月二十二,他跟邻村的菊花姑娘成婚。记得那天特别寒冷,母亲早起推门出来,不由惊叫了一声:家门口的七石大水缸里结了至少一寸多厚的冰,把水缸都撑破了,水流一地——也结成了一地的冰坨坨。不好!母亲当即跪倒在冰坨子上,脸朝南山喃喃祈祷“南山菩萨保佑、南山菩萨保佑”,并连磕三个响头。起身时,泼喇喇一声,膝盖处两块布片已粘在了冰坨子上。母亲忙呸呸呸往地上连啐三口,以解晦气。果然,当晚就在他和菊花姑娘牵手拜堂时,他的叔叔风风火火地闯进祠堂,说了声“黑皮来了”,一把拉起他往祠堂后的山上逃去……

可同样是腊月,在富国岛这鬼地方,白天气

温竟高到三十多度。他做梦都没料到,自己在二十岁之前还没有走出过家乡小集镇,这短短两年里,竟一逃再逃,最后困在了这个悬在泰国湾上的荒岛!

那场仓促的婚礼本就是为了逃——逃壮丁。那年冬天,经过徐蚌会战,国军大大失利,共军已打到了长江边上。村口的一棵千年古樟上新贴出了张“二抽一”的布告,覆盖上了半年前贴上的那张“三抽一”的旧布告,县上兵役科的警察(因制服的颜色乡亲们背后称“黑皮”)逼着与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保长、乡长领路,在各村乱窜,见青壮劳力就抓,吓得青壮劳力躲的躲、逃的逃。陈宏灿是陈家三兄弟中的老大,这年正二十岁出头,刚成为父亲的好帮手。为逃避被抽丁,在腊月二十二这天与菊花姑娘匆匆成婚。自恃新婚,总不至于被抓壮丁,却不料还是被“黑皮”搅了婚礼。在山上避了三天风头,看除夕将近,又悄悄溜回了家。不料还没和媳妇温存两天,被突然出现的“黑皮”抓了个正着。在两个“黑皮”的挟持下,他挣扎着朝惊恐万状的母亲和媳妇菊花大喊:“等我回来!”

在新兵集训地,陈宏灿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家和新婚的菊花姑娘。村里也出现过有人当了兵后逃回来的,村东的陈三麻子就是个逃兵油子。他第一次被抓壮丁到逃回家,家里那几袋政府发放的抚恤粮还没吃光。尝到甜头,他后来就串通保长专门干这营生,抓抓逃逃乐此不疲,为家里骗来不少抚恤粮,也解了保长无丁可抽、无法交差的难处。无奈如今新兵被管得比犯人还严,陈宏灿根本找不到逃跑机会。时局又急转直下,按部就班的集训已不敷时需,只经草草集训,他就被充入到长江防线。异地入防是当年国军应对逃兵越来越多的对策之一,这次他就和部分从华东招募到的新兵被部署到了湖北黄石附近的华中江防前线,驻地近三国时的赤壁。团长向全体士兵训话:当年八十万曹军就败在这里,有长江天堑,共军就是想飞也飞不过来。共军飞不飞得过来,不是陈宏灿所关心的。他只想逃回家去,只想去见媳妇!

进入驻地的第三天凌晨,骤然响起的紧急集合号把陈宏灿惊醒,这个从没打过仗的新兵惊恐地以为是对岸的共军打过来了,挎着枪抖抖颤颤地跑到操场上,才知共军还没来,是巡逻队抓了三个逃兵。可怜的逃兵被五花大绑着跪在队伍前,长官又训话,“党国有难,匹夫有责,临阵脱逃,格杀勿论”云云。训话毕,逃兵被当场正法。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活人被枪打死,但不是在战场上。他被吓坏了,生怕被长官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也把他拉出来给一枪崩了。保命要紧,若命都丢了,哪还有机会回家见爹娘媳妇?他暂时撂下了逃跑的念想。没料到,他暂压下了逃的念头,队伍却从此一逃再逃。当对岸万炮齐鸣、万船进发,这支还没和渡江共军打个照面的部队就接到白崇禧的命令向南撤退。战火纷飞,他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场真正的战斗,就一直在逃逃逃:从湖北逃到湖南,从湖南逃到广西……

南方正是淫雨连绵的雨季,北方的毛泽东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了新政府成立。陈宏灿被裹在三万多官兵及眷属、地方警察及游杂人员中,在中越边境的原始丛林里像无头苍蝇乱窜乱撞。随着尾随而来的共军越来越近,混乱中,大家越过了边境姑姆山口。羞愧啊,队伍一入法国殖民地越南境内,所有武器均被法军没收,连手表、钢笔、钱币、手电筒等也不放过。原来黄杰司令官跟法军达成了“假道入越,转回台湾”的协议,随后法方因忌惮前留法学生、中国新政府总理周恩来的“放水”指责,把徒手官兵押到蒙阳和来姆法郎两地拘禁起来,不再提“启运回台”。

真是苦啊!蒙阳的拘禁地是废弃煤矿,三面高山夹出一块狭窄的盆地,只有正午才能照到阳光;矿渣遍地,杂草丛生,瘴气弥漫,蚊蝇鼠蛇肆虐,甚至没有一个能遮雨的草棚。他们只好用竹枝树枝和被单麻袋搭成窝棚栖身。每人每天的配给是主食四两,汲海水或受废弃煤矿污染的水煮饭,军人们根本吃不饱。莱姆法郎也在矿区,地形也比蒙阳开阔些,但衣食住行和蒙阳一样糟糕。官兵和眷属们水土不服,营养不良,缺医少药,疫病传染流行,每天都有几具尸体抬出去,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具,短短两三个月营区里出现大片乱葬岗。妈的,还是被共军生掳了去强!

上峰一直在向他们打气:蒋总统一定会派船

来接他们去台湾。但陈宏灿对陌生遥远的台湾并无兴趣,一心只想回到浙江遂安老家,回到父母和那新婚就别离的媳妇身边。他做梦都想逃脱这个被法军囚禁的人间活地狱。但关押地四周敷设铁丝网,法军在进出道口都配置岗哨,还进入营区巡逻,再加上峰一心想把队伍带到台湾邀功,内部的管训组织严密、纪律严明,逃出集中营几无可能。完啦,今生今世恐怕甭再想回老家、见父母、见媳妇了!

蒙阳和莱姆法郎靠近中越边境,亲华反法武装在此地越来越活跃,为防不测,法越当局几个月后把集中营迁移到泰国湾中的荒岛富国岛。官兵们登岛后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垦荒。火烧烟熏,填沟平洼,伐木取藤,兴建棚屋,开荒种地,养活自己。孤岛与世隔绝,法国佬的神经松弛了许多,除了严控码头和船只,其他还是比较松懈的。没有了船,这些被软禁的中国军人难道还能飞过海峡去?

今夜就是要飞过海峡去!

十多天前,陈宏灿偶然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小海湾里发现了一条不知是从哪里漂来的废弃破木船。他如获至宝,悄悄把这喜讯告诉给了几个密友。大家认为这是天意,商定利用这条船来秘密逃离这囚笼似的富国岛。随后几天里,他们偷偷把船上的几个破洞补上,又偷偷做了几把船桨,并精心选择了一条能躲过法军岗哨视线的逃亡路线,随时等候机会出现。机会终于出现了:今天泰国湾上无风无浪,腊月二十二的下弦月要等到下半夜才能露脸,更重要的是上半夜轮到陈宏灿在营地门口值勤,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夜幕如一块灰不溜秋、脏兮兮的大抹布,已经开始挂上茫茫的泰国湾上空。陈宏灿在哨所里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盼望着这块大抹布快点变浓变黑,再把整个富国岛和泰国湾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熄灯号响过,白天在岛上开山伐木、筑路造屋,累了一天的官兵已进入了梦乡。到了约定的时间,几条黑影从各自的营房悄悄溜出来,摸到了营房哨所。五个人一齐,就快速越过营房门口的平地,随即消失在黑魆魆的热带丛林。

一伙人走在崎岖的林中小路上,有几段甚至没有现成的路。好在正是旱季,路虽崎岖但不泥泞,再说他们对这条线路的地形已侦察得了如指掌,虽然丛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会迷路。经过处,时有三五成群的鸥鸟被惊起,在夜空中响起几声惊慌的啼鸣。陈宏灿走在队伍中,心脏欢快地跳动,一个声音在胸膛里左冲右突:回家!我要回家……

“到了!到了!”

前面传来了带头者小声的呼叫。经过近一个小时候的行走,这里除了他们这伙,愣是鬼都没一个,但秘密逃亡的气氛还是使大家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天光幽暗,但钻出树林还是让大家眼前豁然一亮。那条寄托着他们逃生希望的小木船,静静地搁浅在小海湾的泥涂上,像一个守信的姑娘翘首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他们涌上前去,推动着心爱的小船像一条泥鳅滑向海水。当海水浮起船身,大家小声欢呼着一个个先后爬上船去。这时他们才发现,船上没有一支船桨。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事先将船桨藏在丛林里了。因为兴奋,他们竟把这给忘了。大家自嘲地笑着,忙又下船去找船桨。

老天真的很帮忙,刚起涨的潮水可谓是顺水推舟。陈宏灿奋力划着桨板,心里百感交集。从去年3月第一批从蒙阳集中营被送到这里,到今天已在这个荒凉炎热的岛上被软禁了整整十个月。其间,他和他的战友砍树建营房,饱受毒虫叮咬、走兽袭扰,还总是吃不饱饭,身边也总是有人水土不服、感染病疫而亡,而他却幸运地生存了下来,今夜又有了逃脱噩梦的机会。

不知什么时候,镰刀似的下弦月从天边缓缓往上爬,海面上闪烁起细碎的银光。回头望望,富国岛已远远地抛在了远处,朝前看,黑糊糊的岸线已越来越近。望着下弦月升空,陈宏灿知道新的一天已经来到,而这新的一天正是家乡传统的祭灶节。他记得在遂安老家,每逢这天母亲就会央人写一副上联为“上天奏好事”、下联为“下界保平安”,横额是“一家之主”的对联,贴在神龛两侧。还要用稻草扎一个草马,和被一年烟熏火燎得脏兮兮的旧灶神像一起烧掉,意味灶神骑着马上天庭去了。烧前还不能忘了用一块黏

稠的糖粘在灶神像的嘴上,这样他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该户人家一年来的表现时“嘴甜”。做完这些,在没有灶神监督的几天里,一家人放开肚子暴饮暴食,尽情娱乐,也放纵自己犯些平常不敢犯的小错。若这次能成功逃出魔窟,那么离回到老家的日子也更近了一步……

小船的底部传来沙沙的摩擦声,航速骤然慢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活跃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船底已触着了滩涂。陈宏灿先跳下船去,海水齐大腿深,踩着的是坚实的沙滩。船上少了一个人,船身随之上浮。他推着船向岸边靠近,很快船底又擦着了滩涂,于是又有人跳下水去……不一会儿,小木船靠岸了。这一处荒凉的海滩在富国岛的西北方向,是越南和柬埔寨的交界地带。柬埔寨和越南同属法属印度支那联邦,海岸上也没什么警备。离海滩不远是高大茂密的热带雨林。出来之前,他们想了几套应对上岸遭遇意外不测的方案,现在用不上了,谢天谢地!

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陈宏灿向远处那黑糊糊的岛影投去了最后一暼。心里轻轻喊了声:再见了,富国岛!

五条影子如箭射过滩涂,隐入密密的雨林。

我来越南的职责是帮大头看管他在堤岸的一家针织服装厂。这几年国内的红木价格嗖嗖地往上疯蹿,大头移情别恋,忙于穿梭越南、老挝、缅甸和浙江老家倒腾红木,间或也在缅甸玩赌玉,早就没有精力管理这家厂子了。

堤岸是西贡的“唐人街”。在大学时,我曾经是那样地迷恋杜拉斯的《情人》,那个戴男式呢帽的法国白人女孩,有着纯净而放肆的眼神,在湄公河渡轮上遇见一个胆怯敏感而富有的中国情人:他们躲在堤岸晦暗潮热的房子里用无助的性爱来体验爱情,让肉体的满足来驱赶彼此的孤独。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这里,来到这块留有杜拉斯足迹的土地。只是堤岸昨天的繁华已恍如梦境,眼前的嘈杂凌乱怎么也难以跟杜拉斯笔下的浪漫、伤感、忧郁联系起来。人也一样,当年那个做着文学梦的学子如今又在哪里?我在这里,他肯定不在这里。我还记得杜拉斯写在《情人》扉页上的那句:“我一生都不会停止对你的爱,至死不渝”,但于我,在这个将逝的春天里它已失去了适用对象。

我很快习惯了称阮玉兰为兰妹,这在越南是一种习俗。她是大头聘来的助理,现在我成了大头的替身,她也就成了我的助理兼翻译。原来,此厂最初为来自浙江象山县爵溪镇的一个老板所开设,登记在他的越南小情人名下。爵溪是闻名遐迩的针织之乡,有不少国际品牌的T恤都在那里定牌加工。有一年春节后,象山老板被老婆限制出境,从此失了信息。他在越南的小情人求之不得,在关闭了几个月后,合法地把这登记在她名下的资产换现。大头也来自服装之乡的浙江宁波,在越南也断断续续兼营过一些服装生意,便把厂低价盘了过来,又聘来做服装生意时的合作者——也就是兰妹,协助管理业务。原来的厂规模小,他接手后添了些新设备,召回流失的熟练工,并从家乡一家大针织厂偷偷聘了个兼职的板样设计师——实际上就是个出卖商业秘密的卧底,工厂重新开张了。

但在工商登记上兰妹却是工厂的合法所有人,也就是说厂子只是从一位越南女子的手中转到了另一位越南女子的手中。我问大头:那你不是有可能重蹈那个象山老板的覆辙,成为又一个冤大头吗?大头摇摇头,对我细细分析:一这是低价转让,越南内资企业转让手续简单方便,双方报价高低也没人来追究,若是内资企业转为外商投资企业手续繁琐不说,不但评估值会高出一截,手续费、税费也会水涨船高,再包括一些越南官员贪得无厌,明敲暗诈、雁过拔毛是拿手好戏,这样转让总费用几乎要增加一倍。也就是说,要获得一纸法律的保障,还得白白再送出去一笔相当于现在转手此厂的钱。“这才是真正的冤大头呢!与其多花一倍钱,我还不如拿这笔钱去做别的生意赚钱合算。”二是兰妹是大头做服装生意时的合作伙伴,懂服装,是他在越南生意伙伴中最诚信的一个,百分百靠得住。

越南女子她们率性、温柔,被誉为“东亚美女”。在长期男尊女卑风气的熏陶下,与其说她们富有家庭责任感,还不如说养成了一种屈从的

奴性。不管是在法殖时代、美军在越时期,还是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曾有纳妾传统的台商和中国大陆商人涌入,为了使家人摆脱贫困,她们甘愿付出自己的青春。在越南农村,还流传着“家有女儿赛过家有田产”的说法。我不禁问大头:

“兰妹不会是你包养的情人吧?”

大头一下子严肃起来:“你瞎说什么呀!就算我袁杰勇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但兰妹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作为老同学,我听出大头说的是实情。

“还有,”大头以玩笑的口吻说:“我不是叫你来帮我了吗,在你我的眼皮底下,谅她也不敢做手脚。”

我再次领略了大头的粗中有细。大头在帮我一把的同时,也多少有他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这样也好,我也多少减少了点寄人篱下的感觉。那就好好干吧,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头。

那天兰妹在机场那奇怪飘移的目光至今仍让我纳闷,而跟她的合作却是意想不到的顺风顺水,大头也就彻底放心当起了甩手掌柜。红木生意火爆赚钱,对在缅甸的赌玉也有点小着迷,他是越来越忙了。我几次提醒他对赌玉这种“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生意不要太投入,他当面应承,实际上照干不误。好在这小子的运气也不错,半年多里几次瞎眼猫碰到死老鼠,输赢相抵还是大大地发了一笔,远比办针织厂来钱。

我和兰妹又要内部管理,又要购置原材料,了解市场需求,走访下线销售客户,几乎天天形影不离,忙忙碌碌。大头阅人用人的眼光真是不错,她对工厂是敬业的,对他是忠诚的。

天道酬勤,大半年过去了,针织厂的效益相当不错。一方面得益于现在的越南城市人口膨胀很快,人们的穿着越来越时尚;另一方面得益于大头独具慧眼聘用的兼职打样师,他源源不断地偷出他所任职企业的流行款式,使我们的产品及时跟上国际时尚潮流。最重要的是兰妹非常接地气,开拓当地市场有一套。

我喜欢上了西贡。一幢不经意的法式建筑、一杯口味醇厚的咖啡,使得这个东方小巴黎拥有了独特的古朴浪漫。宽阔的西贡河和湄公河翻涌着发亮的波涛,街头人流和摩托车阵熙熙攘攘、浩浩荡荡,那街巷间林立的咖啡馆霓虹闪闪烁烁,都是这座东亚大都会的激情律动。我也喜爱已作为西贡一部分的堤岸,虽已不复当年的繁华热闹,但那成片的旧建筑给人以岁月沧桑感,其中众多的中国寺庙,中式民居的立面、门楣和屋顶上那些出自中国传统戏剧和故事情节里的画饰、雕塑,让我觉得很温暖。西贡的阳光正在驱散自这个春天以来弥漫在我心里的那团阴霾,这是大头所希望的,也是我所不曾料到的——至少没料到会这么快。如果说在这里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刚到这里时,在街头遇见一些来这里旅游的同胞,三五成群地在大街上闲逛,我便会倍感亲切,会主动上去打声招呼。但那些人立刻因此而紧张,一副敬鬼神而远之的戒备样子。以后我再在街上看见国内来的同胞,就冷冷地视而不见……

越南人也过中国的春节,工厂放假了。这里的春节是真正春天的节日,处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大头回宁波老家过年去了。我无家可归,也不想归。我喜欢这里北纬十度的温暖阳光,而不想回到国内的冬天里,我想在这座我开始喜欢的城市里平静地度过我生命中第一个独自度过的春节。

意外的是,兰妹在年初二下午就来找我,说是否一起去给那些客户拜个年,趁此落实一下新一年的业务。她的敬业让我惊讶又感动,同时我也乐于想借走访零距离感受一番这里的民情风俗。

在兰妹的陪同下,受访的那些客户对我不回国过年,却来给他们拜年道喜,非常感动。令我愉快的还有:平日在工厂里总见她不苟言笑,这几天中我所看到的她的笑竟比这大半年所见到的总和还要多。走访结束,我确信明年工厂发展的势头会更好,有一种成就感。为感谢她,也犒劳自己,我在堤岸最好的中餐馆订了餐。

平时,我没见到过兰妹喝酒,不过这次我给她斟大头从国内带出来的茅台,她没有拒绝。碰过几次杯,她的脸上有几分酒色,反增添了几分妩媚。

“彬哥,我猜这些天你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兰妹突然低着头说。见我一愣,她又说:“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过年不回家。”

“我……”我有点惊讶。在大年初二她来跟我说一起去拜访客户时,我才想到她为什么不好好在家过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这时我才想起,平常是没怎么见她离开过工厂,也没听她提起过家里人什么的。

“您想听我说说吗?”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兰妹的目光灼灼发亮。这目光,与她那天在机场的目光叠印在一起,使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我虽不想探及到她的家事隐私,但我实在是好奇,并且酒精的作用在怂恿这种好奇,我斟酌着词句: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

“怎么说呢?反正今晚我也有说的欲望。”兰妹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很小的时候,我就感知到我母亲和父亲没有一点感情。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的婚姻是被逼的。那一年美国人离开了南方,北越共产干部进来了。因为我外公曾是前西贡政府的一个小官员,北越来的干部说我们一家人是美国人的走狗。一家人被送进了再教育营——也就是劳改农场。有一天,一名管教干部找我妈妈谈话,说:想离开这里,前提是要在思想上脱胎换骨,一心跟党走,对管教干部绝对服从,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说完,管教干部把我妈妈领进一间竹棚。竹棚里坐着一个北越干部,看上去比我妈妈大好多岁,一只眼睛在战争中被打坏了,脸上有个大疤,凶凶的样子。管教干部宣布我妈妈和这个北越干部结成夫妻,这竹棚便是婚房。我妈妈本能地想逃,管教干部一把拽住我妈妈,警告:像你这样的身份能嫁给一个党的干部,是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不从,说明还没有转变反动立场,将继续改造下去,并威胁还要将我外公枪毙……”

没料想平时那么柔美沉静又能干的兰妹,居然还藏匿着这样一肚子苦水,联想起自己生活上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变故,我不禁心有戚戚。

不料,兰妹这时话题和语气同时一转:“彬哥,谢谢你!今天你让我有了诉说的机会。还有,陪我过了生日。”

“你的生日?”我倏地从座位前站起来,“兰妹,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也许是法国殖民的遗风吧,这里的大堂吧有蛋糕和法国香水卖。“生日快乐!兰妹!”我把闪烁着蓝光的香水包装盒放在兰妹的面前,随后侍者把已经插上蜡烛的蛋糕摆放到了桌上。她倏地双手捂脸,没有一点声响,好一会后,等她的双手移开眼睛时,蛋糕上摇曳的烛光已照亮了她淌满泪水的脸庞:

“彬哥,谢谢!我这辈子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我妈妈也没有过。因为妈一想起我的生日,就会想起自己的屈辱。”

此后,兰妹就频频斟酒,频频跟我碰杯,拦也拦不住。我看出她开始醉了,忙叫服务员过来买单。

逃兵陈宏灿一行五人时聚时散,几天后摸进了堤岸。逃出来之前,他们已经打听过,堤岸是西贡最富庶繁华的地方,穷的富的华人都在这里谋生,在这里华人容易生存。果然,到这里后,几个人仗着年轻力壮,很快就在堤岸华商的工厂或商铺里分头打上了工。但堤岸只是他们预定计划中的一个中转站,他们打算在这里赚到足够的钱后继续北上,再偷越边境,回到故乡,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对他们来说,堤岸是一条分界线,如果此前还算是逃亡,此后将是回国返乡之路。

收留陈宏灿的是祖籍广东潮州鹤山的一位王姓米商。早年,王老板的父亲从老家逃难到越南时身无分文,靠打工度日,后来租房开了间小杂货店。经过数年辛劳,积攒了一笔钱,他看到当地盛产稻谷,便改行办起了一家碾米厂,后来又办起了米行,把米销往国内,由此步步发迹。子承父业,到王老板手里,王家在堤岸米谷业中已小有影响。他在经营上手法翻新,不但陆续新开了数家碾米厂和米行,同时恢复了其父亲主营米业后关闭的那家杂货店,还和人合伙再开了家小钱庄。陈宏灿后来才明白了王老板为什么在谷米主业外还要经营杂货店、钱庄的个中奥妙。越南

稻谷业主要掌控在华商手中,单是设在堤岸、西贡的几十家碾米厂、米行,十有七八由华商经营。从稻谷收购到加工出售、出口诸环节,竞争颇为激烈。但有了钱庄,每当青黄不接当地稻农缺钱之时,钱庄就适时向他们放贷,并且约定如收获时向王氏碾米厂销售,利息可优惠,稻谷可以抵所贷本金和利息,这样就与农民形成了一种稳固的放贷预购关系。因同时经营着杂货店,每当下乡收购稻谷时,可让伙计顺便捎带些农民需要的日杂用品下乡销售,或用日杂用品交换稻谷,这一方面不但可产生利润,更是拉近了与农民的关系,在稻谷收购竞争中占据了主动地位。

精明的王老板又心地善良,凡是老家来越南谋生的乡亲,凡是讲鹤山话的,一律免费招待食宿,直至找到工作为止,雇用的工人大多是穷苦华人。当时法越当局规定成年华侨每年都须缴一次“身税纸”,对一些靠卖苦力谋生华侨来说,这也是一笔昂贵的费用。若缴纳不起,就会被抓起来,挨毒打,坐牢房。陈宏灿一进碾米厂,王老板就主动掏腰包替他缴纳了“身税纸”。

陈宏灿也更卖力地替王老板干活。一阵日子下来,他向王老板吐露了想回国的心思,并讨教办法。过了两天,王老板拿来一张华文报纸给他看。他在浙江老家时读过几年小学,识字虽不算多,但在报上读出个文章的大概内容是不成问题的。从这份报上,他得知国内正在轰轰烈烈开展一项叫“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大运动,主要对象是“国民党残留的反革命势力”。这张报纸还刊登着一张血淋淋的照片:一名当过保长的国民党党员在游街公示后被就地正法。正是夏天芒果上市季节,浓烈的甜香味在堤岸的街巷间弥漫。他捏着这张华文报纸,却手脚冰冷,心里弥漫了无边的恐惧。

在随后几天里,陈宏灿一直去买这张华文报纸,在报上细细寻觅来自国内的“镇反”消息。从报上看,“镇反”风头越来越紧。一同从富国岛逃出来的战友,也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国内的风声。风声鹤唳中,几个人几次相聚,商量来商量去,越商量越分析就越害怕。这几个当过国民党兵的穷苦人,自动对上了“国民党残留的反革命势力”的号,料想回去不但没好果子吃,而且还会连累亲人。

原以为冒死逃脱了集中营,就有了回家的希望,现在也算是自由身了,却是有家回不得!陈宏灿心里比在集中营里囚禁更悲苦,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香,身上一下子掉了十多斤肉,甚至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这天完工后,王老板把陈宏灿叫到自己的家里吃饭。一顿大饱大食后,刚才还客客气气的王老板却突然变脸,指着他的鼻子臭骂。陈宏灿惊呆了,自从进入碾米厂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老板骂人,特别是骂得这么凶狠。对好心的王老板,他是一直如对父亲一样敬重、感恩。在痛斥声里,他的脑子急剧运转,对自己近期在碾米厂里的所作所为细细想了个遍,但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在哪里做错了,对不起老板了?

“看看!什么熊样子!哼……”

陈宏灿下意识地看看自己,除了人瘦了许多,其他并没有什么啊!

“年纪轻轻的,路长着呢。你说说,哪个地方不活人?”

陈宏灿这才猛然醒悟,一下子泪流满面。他算是开窍了:自己没在战场上成为炮灰已是万幸,当年王老板的父亲都要寻到这里落脚谋生,自己既然已阴差阳错到了这里,为什么就不能安下心来在这里谋生呢?再说,两年多没和家里通音信,父母和媳妇早以为自己已经成为枪下鬼了呢。那又何必再回去,让亲人惹上是非呢?就算原来的自己死了吧,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陈宏灿了!

陈宏灿的情绪刚刚平复,身体却突然患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急病,人还是瘦瘦的,肚子却膨胀得像个滚圆的大西瓜,饮食难进。两天下来,除了肚子仍然鼓胀,其他部位又瘦了一圈。不到一周,脸上、身体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用说路走不动,就是喘气也很费力了。王老板很自责,认为是那一顿晚餐及那顿臭骂惹的祸,用车拉着他到处求医拜佛,却都不见效。就在这当儿,米行隔壁杂货店里的一位卢姓越南姑娘给王老板送来一个偏方,说她在乡下的哥哥一年前也生过这样的病,也是四处求医无效,家里把他的后事也准备了,最后有一个土郎中开了这个药方

给治好了。王老板死马当活马医,让人按此方配齐药后,捣碎成泥敷在陈宏灿的肚脐上。果真灵验,陈宏灿一连好几天打嗝放屁,肚子渐渐瘪下来了,身体慢慢复元了。他十分感激卢姑娘的救命之恩。而这位越南姑娘也早已对他暗暗关注多时了。恋情,在这对异国青年男女之间熊熊燃烧起来了。

卢姑娘的父母却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更客观地说,也不是因为他们家完全嫌贫喜富,一个很现实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家也太贫穷了,家里的儿子娶不起媳妇。他们早有用女儿来为儿子换亲的盘算。在越南,男尊女卑观念深入人心,女子惯于逆来顺受,卢姑娘为了哥哥能成婚,替卢家传宗接代,不得不屈服于父母,嫁给了一个当地人。

在出嫁三天前,这个情浓又无奈、刚烈又柔弱的卢姑娘偷偷跑到陈宏灿的住处,把自己的初夜决绝地交给了她所钟情的人。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夜她怀上了中国情人的骨肉。

王老板看陈宏灿精明能干又诚实忠厚,又得知他已打消了回国念头,便把一个潮州老乡的女儿介绍给了他。婚后。王老板又拨出自己的一家碾米厂归他们夫妻独立打理,承诺三年内不计厂房设备租赁费,有盈利归他们夫妻所有;若他们经营顺手,以后也可转让过去。王老板是存心要帮他一把。陈宏灿发誓要活出个人样来,夫妻俩早起晚睡,殚精竭虑,碾米厂的经营颇有起色。

这年收稻时节,陈宏灿带伙计下乡,遇到一位愁眉苦脸的地主——他新收成的稻谷,堆积成山,还来不及收藏突遭暴雨。几天时间里,湿谷上长出了嫩芽,天却还没见放晴的迹象。主人慌了,急欲将这批稻谷尽早低价出手。但尽管价格一低再低,几个前来看过稻谷的收购商都一个个婉言拒收。眼看着绿芽还在无声息地长,若再迟几天,说不定会颗粒无收。当陈宏灿走进他的庄园,他心里已不抱多大希望,再一次把价钱压低了许多。

陈宏灿当兵前家里就有几丘梯田,对稻谷种收也在行,他先绕着几堆小山似的稻谷走了一圈,伸手用力一扒,果然至少有一手指深处的稻谷都不同程度地发芽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自己后面的谷主人。主人心里一阵发毛:这笔买卖看来又要黄了。这时候,陈宏灿的手掌像一把刀似的直插那堆扒开的绿芽中,稍顷他感觉到手掌部位是热的,而指尖触到处却是凉凉的,由此判断受潮发热发芽的还只是表层的稻谷,底下的大多数稻谷还是好的。他心里有底了。

“按你的价,我收了。”

主人早已等不及了,双方马上写契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上起运。

起运的过程,果然证明了陈宏灿的判断准确,这一笔大生意让他获利不菲,由此,他生意上的信心大增,也更用心投入。

一年后儿子的出生,给陈宏灿带来了莫大的喜悦。他给儿子起名基龙,基是老家陈家桥陈姓的辈分排行,龙寄托着他对儿子的希望。又过了不到一年,他从王老板那里把碾米厂给转让了过来,王老板还允诺转让款可分几年付清,这使他有能力也学样开起了一家小杂货店。在越南有了自己的产业,生活走上正轨,他甚至都已习惯了西贡都市阶层的生活方式:早晨起来喝一杯冰咖啡,晚上又以喝一杯冰咖啡来结束一天的忙碌。

“娘的,在西贡呆了这几年,国内的冬天就受不住了。”大头没过完元宵节就回到了西贡,稍作安顿,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起也是刚回到西贡的“黄鳝”“水鬼”,上酒店豪吃一顿。

这些年大量涌进越南的华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别看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几年闯荡下来,有些钱了,平日进出做派很有点威势。也别看他们能在咖啡馆里与越南女子自如搭讪调情,甚至偶尔还能熟门熟路地摸进居民区与小暗娼厮混……但他们还只是浮在当地生活表层的泡沫,根本没法融进主流社会,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大头就对我说过一件亲历的事:有一次他和一个当地生意上的多年合作者、也是多年的朋友一起出门,在路上汽车被当地一骑摩托车擦刮,发生了点争执,明明是骑车者无理,但那个越南摩托车手仗着自己是当地人,硬要敲诈一笔修理费。那

同行的朋友竟没站出来帮他说一句话。但即使遇上诸如此类的事,他们在越南人面前仍不敢有怨气,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去巴结他们。在这些华商的眼里,当地人脉就是商业资源,即使眼前还用不着,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如果他们结识的当地人是政府官员,那更被视作是钱权交易的对象。这种情形在东南亚地区很普遍,有的华人华侨自我吹嘘什么自己掌握着当地什么产业的命脉,甚至掌握着当地的经济命脉。其实,只要人家政府一个法令,他们再多的财富也会顷刻化为乌有。这样的悲剧已不止一次地上演过。华人在外多是执著于赚钱的经济动物,却绝对是不堪一击的政治低能儿。于是这世界上便有了众多的唐人街,他们就只能跟同一文化圈内的所谓自己人混。而自己人之间,彼此往往又是竞争对手,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无不防范,以至勾心斗角。所以实际上的圈子也就很碎片化,像大头来越南这么多年,真正能混在一起的也就“黄鳝”“水鬼”。

我们四人相聚,基本上不谈生意上的事,因为我们彼此的相聚,就像在戈壁中找一块绿洲,在茫茫大海中寻求一座孤岛,目的就是想在生意之外找一个彼此人性相融的空间。但大家一旦围坐在了一起,彼此能真正相融的公约数的值也相当小。所以,到头来一场聚会也就大抵是些无聊的话题和豪吃狂饮及卡拉OK、桑拿等寻欢作乐罢了。虽然聚会时常常感到无聊,但没有了这种聚会又感到更无聊,所以聚会一散又开始期盼下一次聚会。

这次由大头作东,他慷慨地给我们每人分配了一个陪酒女郎。席间,大头眉飞色舞,大谈缅甸赌玉的经历和见闻。这一年里,他赌玉赌得顺,跨国红木生意做得火,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老挝、泰南地区以及缅甸南部都有他的足迹。生意做到这个程度,钱就会滚滚而来,想少赚都不行。他多少有点夸张的说辞,把那群陪酒女郎说得一惊一乍的,争先恐后地向大头敬酒。看来,她们今晚的火力算是瞄准这个冤大头了。

大家虽然是朋友,但都还不肯在场面上示弱。见大头说得眉飞色舞,“黄鳝”慢慢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是我们中的国际问题专家,一谈到国际问题,那就基本上没有别人插话的份了。同时他又是我们中的著名爱国者,平日都穿国内带来的服装,特别是喜欢穿有中文字样的T恤,有一股大中华的沙文气。他最痛恨的是日本人,在他面前千万别提日本二字,一提便来气,一气就辱骂个没完。不知怎的一说,就说到了钓鱼岛和南海争端,说到了在这些冲突中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美国。

令我意外的是,“黄鳝”突然用越南话问自己身边的那位陪酒女郎:“你恨不恨美国人?”这位陪酒女郎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他又问:“你恨不恨日本人?”她又点点头,接着他又问:“你恨不恨中国人?”她只是抿着嘴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再问:“在美国人和日本人之间,你更恨谁?”想不到这引来其他几个姑娘不约而同的回答:“当然是日本啰!”

“黄鳝”转过头,改用带着浓重闽南腔调的普通话对我们几个说:“你们看,她们也跟我一样恨日本人,虽然日本没有真正地与越南交战过,当年日本占领了越南的几个地方,是经过当时的法国殖民地当局同意的,几乎没动过刀枪。而美国则是在越南大地上真正用过飞机大炮狂轰滥炸的,并且大量使用的化学“橙剂”,给战后越南人带来了难言的遗害,有多少人因此残疾或丧失生殖能力!但是他们更恨日本人。”他哈哈大笑着总结:“你们看,日本人就是讨人嫌。”

“黄鳝”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位出色的演讲师或是刁钻的电视主播,刚对我们说完,他又问那班女郎:“那你们说说,是美国人可恨还是中国人可恨?”

女郎们的身子倒像是成了一条条黄鳝,风摆杨柳似的扭动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忸怩起来。

“你们看!”“黄鳝”兴奋地对我们嚷道:“你们以为越南人恨美国?其实许多人并不恨,特别是南方人不恨。我有一个越南朋友就这样告诉我:美国人当年来越南,是为了支持南方的政府,而不是为了占领越南,所以后来他们离开了,我们也就不太在意了。你看看,这就是许多越南人、特别是越南南方人的想法。有的南方人还说:要是由美国支持的南越而不是由中苏支持

的北越来统一越南,现在国家就会发展得更好更快呢!听听这话!我们认为中国对越南有情有义,其实越南人最痛恨的就是中国人。历史上,越南长期是中国的附属国,我们以为是关系紧密亲善,而越南人认为是自己长期忍气吞声受中国控制。我们当年勒紧裤带抗美援越,他们说你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把他们推在前线当抵挡强大美国的盾牌和炮灰。而对那场中越战争——我们所称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就更不必提起了。现在又有南海岛屿之争,你说,越南怎么会不恨中国?其实,越南人恨中国人,超过他们恨美国人、日本人。只是今天我们在这酒席上是付费的主人,所以这帮婊子才不敢放肆说出真话来。”

“黄鳝”说这段话时,用的是闽南腔调,夹杂着许多闽南词语,为的是让陪酒女郎们听不懂那关键性的几句。温州人“水鬼”曾经不无自豪地对我们说过:在当年中越战争的战场上,对方使用的步话机是我们当年支援给他们的,与我们所用的是同一型号。战争一打响,我们的通话呼叫,我们的军事部署全部被他们窃听到,毫无军事机密可言。更新装备已不可能,首长急中生智,用参战部队里的温州人替换所有的通讯员。这样一来,我方讲的“温话”,对方每一句都听到了,但每一句都听不懂。“黄鳝”此刻用的也是这一招。

“别说这些大话题了。”“水鬼”不耐烦“黄鳝”的显摆了,上来打断了他的演讲。

“好好好,不说这些,那就说说你的播种机计划吧。”“黄鳝”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爱国主义教育也进行得差不多了。他这一说,我们几个都笑开了。因为他点中了“水鬼”的要害。

“水鬼”是个男性崇拜狂。他的最高理想就是妻妾成群,儿女成队。他在家乡已有一堆她老婆和小三生的儿女,目前正在争取找个白种女人生几个男杂种来。他的理论是:前人创造的财富死不带去,都留在地球表面。那么,谁遍布在地球表面的后代最多,享受到的地球上财富,还有资源,就最多——这才是最大的买卖!

“水鬼”大声反击“黄鳝”:“不管你钱赚得再多,但你至今还没有一条小‘黄鳝’,你他妈的做的是世界上最亏本的买卖!”

闹哄哄中,由于起初一段时间里陪酒女郎的轮番进攻,大头最早进入了醉态。他这时提出玩一个新花样:要陪酒女郎脱衣比奶子大小。他脸上带着红晕,提出比奶的规矩:哪个陪酒女郎的奶子小,就由相应的主宾罚喝一杯酒。若是被检查出哪个陪酒女郎是经人工隆胸过的,那就罚陪酒女郎,并且要连罚三杯……提议立刻得到“黄鳝”“水鬼”的热烈响应,而那几个婀娜苗条的陪酒女郎则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她们知道,今晚她们将从这些中国商人身上获取不菲的小费了。

“够了!”我突然从座位前站起来,砰地扔掉手中的酒杯,怒吼了起来。看着几个人惊愕的表情,我对自己的举动也惊讶了。近一年来,我混迹于漂在越南的华人圈子中,看他们非常拼命地赚钱,也看到他们拼命寻求声色刺激,我有时简直怀疑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漂在越南,并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到这块声色之地来恣意放纵自己……像大头、“黄鳝”“水鬼”这样的,在这个群体中并不算极端,至多只是随波逐流罢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也不可能完全独善其身。但此刻我却暴怒了,眼泪也夺眶而出——因为我突然想到了兰妹!

“他醉了、醉了。”大头说话已硬了舌头,却仍记得为我打圆场。

5月的一天,陈宏灿突然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因韩战因素,经美国斡旋,法越当局同意富国岛上三万余中国官兵及眷属离越赴台。台湾海军第一批三舰船已在出发途中,将于5月23日抵达越南……

陌生的台湾对陈宏灿没有吸引力,但这则消息还是使他陷入了莫名的惆怅,再次勾起了他的思乡梦。这两年多在西贡,回老家去已成他心中遥不可及的奢望,但他常常在梦中回到遂安老家,梦见那里的山川田园,梦见父母和媳妇菊花,梦见那长长的溃逃之路,梦见在蒙阳、在富国岛的拘禁生活……梦醒后就辗转反侧再难入睡,在黑暗中睁着眼胡思乱想:要是当年没有被

抓壮丁,他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样子?要是抓了壮丁后他没有随部队逃到越南,那今天他又会身在何处?他不知道父母亲是否还活在世上,甚至那在梦中和记忆里的菊花姑娘的容颜也已越来越模糊了。毕竟,从结婚到他被抓壮丁离乡,一共也只有五六天时间,并且其中有三天他还独自躲避在山上。他也无法想象在他长年杳无音信的情形下她是怎么过的,也无法知道自己和她是否留下了骨肉——一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一份深深的内疚以至罪孽感。唉,这辈子已无法还清这笔债了,只有下辈子去加倍偿还。

不过,陈宏灿还是庆幸自己当年从富国岛逃了出来。海峡两岸互视为仇敌,如果去了台湾,回老家就更不可能了。如今在西贡,回老家定居已不可能,但在有生之年悄悄回去一趟,远远地望一眼老家和亲人呢?他到底是不死心。

与孩子嬉戏玩乐,是陈宏灿最大的快乐。稍有空闲,他会让孩子骑在脖子上去逛街、去逛公园。热闹繁华的堤岸区,沿街摆满形形色色的零食小吃摊,也有华人女子或越南女子挑着小担一路叫卖的,小担里有像鸡血一样紫红色的糯米饭,中间夹着椰丝和土砂糖,有煮得烂烂的加椰汁糖的苞米粒,有油炸糖面裹着的香蕉等等。孩子爱吃什么,他就给买什么。其中他最喜欢给买的是在浙江老家夏天常见的薄荷木莲羹,那凉丝丝甜蜜蜜的味道,晶莹剔透柔滑清亮的样子,在儿时是那样使自己着迷。孩子们喜欢吃,他也常常尝上几口。品味着这特别的滋味,他似乎觉得回到了童年,嗅到了故乡的味道。但一种无所依着的漂泊感,总是伴随着他。这种感觉是随时可以被触发的。有一次,他带儿子在西贡动物园玩,看到大草坪上有法国小孩在兴高采烈地追逐嬉戏。他便也让儿子去草坪上玩,却马上有管理者赶过来大声呵斥,并被罚款。在法国殖民者的眼里,华侨和当地越南人一样,统统是二等三等公民。有时就连三等公民也不是,因为他只是侨居越南的侨民。在这种屈辱的时候,会想到遥远的故乡和祖国。但一想到他已经回不去那里了,又是另一种失落。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感到自己眼前所拥有的财富算不了什么,他甚至情愿自己失去这一切,而只要能回到故国,回到老家。

1954年雨季来临前的奠边府战役,胡志明领导的越盟军队在中国军事顾问团的直接帮助下,打得高傲的法国殖民统治者不得不低下头,在日内瓦签下了宣告殖民统治结束的协议。陈宏灿对法国人没有任何好感,当亲眼目睹了法国三色旗从印度支那总督府穹顶上缓缓降落的一幕,他像所有的越南人一样喜悦高兴。他还买来一大摞鞭炮,一连三个早上在家门口噼噼啪啪地燃放。

在法国人投资的产业随着军队撤出而不计成本地撤出时,陈宏灿果断出手,低价收购了一座橡胶种植园。在察看橡胶园时,他惊讶地看到在一棵橡胶树下横躺着一具赤身裸体的法国女子的尸体,尸体已开始腐烂,但仍看得出她死前已被割掉了双乳。而从她脖子上的一个绳索,大概可以猜测她是被人吊死在这棵树上的!这情景使他油然想起了他不久前在西贡街上见到的场景:一对法国男女被泄愤的越南民众围堵、追打、侮辱,而其中那女子在广庭大众下竟被扒光衣裤,任人百般羞辱。他为一些越南民众的过激行径震惊,同时他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近百年来法国殖民统治者在越南人民心中种下了何等样的仇恨种子!也许,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恶有恶报吧。他命人埋葬了这个法国女人,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永远和谐相处,永远不要有征服和被征服,也永远没有这种骇人听闻的冤冤相报。

买下橡胶园不久,吴庭艳政府突然发布了禁止外侨经营越南十一种重要工商业的法律,其中包括碾米和橡胶业。陈宏灿如遇当头一棒!为了生存和生意,他不得不像许多华侨一样花钱买到了越南国籍。那天晚上,从来滴酒不沾的他破例喝酒了。自从内战中逃入越南境内的那一天,或者说从富国岛逃出来的那一天起,台湾的“中华民国”和大陆的共和国都已遗忘了他们这一类人,但他日日夜夜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而今天,他却把自己变成了越南人!

“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半醉中,陈宏灿淌着泪水反复念叨这句话。

法国人走了,美国人又来了,也带来了空前

惨烈的南北方战争。美国支持南方,中国、苏联支持北方。战争烽火连烧十多年,三百万越南人死于战火。1970年后一连串空前的失败,使原先与当年法国人一样骄横的美国人不得不回到谈判桌上。1973年1月27日,随着《巴黎协定》签署,美国承诺“将不继续对越南南方的军事卷入或干涉越南南方的内政”。

但南北越双方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一直没有消停。

1975年的雨季来临前,陈宏灿就可以在堤岸的家里听到西贡郊外时起时伏的枪炮声了。一天,他驱车路过美国大使馆街区,被堵在了那里。那个乱啊。才叫做一锅煮开的稀粥!直升飞机像蝗虫在楼顶天空盘旋,等美军陆战队员们砍倒了使馆内的大树,才好不容易在使馆楼顶平台降落。在使馆大门外排着乱哄哄的长队,排队的都是惊恐万状的南越政府官员及其眷属,还有与美国官兵有瓜葛的“吧女”和混血儿。他们高举着自己的身份证明要求搭机离开。使馆官员把一些他们能确认的官员、家属以及他们的越南朋友拉进使馆,同时又拼命把一些试图翻过铁丝网的越南人从墙头推下去。在这乱纷纷的现场他得知,就在几小时前北越军队突袭西贡机场成功,使美国人的运输机群一下子瘫痪,也使原先庞大的人员撤离计划彻底流产,只有靠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降到使馆屋顶,把逃命者运到海上的航空母舰。曾经不可一世的美国人,此刻却是如此狼狈,要不是身临其境,真是难以想象。

好不容易冲出大使馆前的人群,陈宏灿心急如焚地向堤岸家里赶去。但一路上已不是出来时的情景,几乎所有通向西贡外部的陆路全被惊惶失措逃跑的车辆和行人塞满,沿途看到的水路也是拥挤不堪,甚至当船已离岸,绝望的人群还凫水过去,像螃蟹一样爬满了渡船的甲板和舱顶。直到黄昏,他才回到家。

“你总算回来了!”在家门口,妻子和一位同从富国岛逃出来后也已致富的战友急切地迎了上来。这位战友已在这里等他小半天了。战友告诉他,不少华商因害怕被越共“共产”正在纷纷外逃,他已准备移居海外,来邀他同行。沉思一番后,他谢绝了战友的好意。他想。以后的越南和中国一定友好,华人的日子也许会有好的变化,甚至回故土看看的愿望也能实现呢!战友说:你这是幻想。他郑重地说:我这一生不能总是一个“逃”字吧!好友见他态度坚决,便道声珍重,匆匆握别。

南方的工商资产者逃的逃,隐的隐,昔日繁华的西贡一下子变成了一座死城。逃还是留?陈宏灿面对现实开始动摇了。就在这当儿,新政府重量级领导人出来讲话,公开承诺南方的经济制度经济结构至少三年不变。他这才有点心安。果然,市面随后也开始出现活气。

不久,有新政府的工作人员上门来进行户口调查登记。看上去,这是位充满自信的年轻人,像新成立的政府一样踌躇满志。陈宏灿填到国籍一栏时不禁犯难了,迟迟下不了笔。当他从表格上抬起头来,年轻人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求助意思,热情地问他有什么问题。他向年轻人解释:自己在1956年屈从于吴庭艳政府颁布的法令加入越南国籍是被迫的,是违心的,希望能回归华侨身份。年轻的登记人员不假思索,笑着说:反动政府的所有法令都是非法的,应该把它颠倒过来。他闻言大喜过望,就在国籍栏里当即填下了“中国”两字。年轻人离开后,他立即打电话问了华人圈子里的几个好朋友,他们大多也同他一样改填了中国籍。他庆幸自己先前没有随好友逃往海外。他相信,中国帮助越共打败了南方政府,新政府一定会善待在越华人。

当天晚上,陈宏灿又一次破例在家中喝了酒,含着热泪对妻子儿女说:

“我们又是中国人啦!”

这天,我和兰妹在西贡的几个主要商场转了一圈,以直接收集些市场信息。逛完商场,时间尚早,她问我是否想去看看西贡河。我欣然同意。

从那座前法属印度支那联邦总督府旁经过,忽地想起胡适说过的“历史是小姑娘头上那根任人打扮的小辫子”,我不禁一笑。兰妹问我笑什么,我把胡适的话告诉给她,又说:“不是吗?

一座同样的建筑,不同时期却有总督府、总统府,独立宫、统一宫这些不同的名字。”她认真地说:“建筑可以被改名,但在历史里,在战争里,每个人曾经的命运,那些曾经的苦难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是不可改变和装扮的。”对于她,这不是泛泛之谈,而是切身感受。此刻我不想接这个话题,她也没再说下去。

穿过几个街口,西贡河就在眼前了。在南国早春绿意蓬勃的原野里,它像一条绸带逶迤飘向远方。

漫步在河边,我说起在中国,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杭州,也有一条大河,叫京杭大运河,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

“世界上最长?它有多长呢?”兰妹仰起脸看着我,一脸的好奇。

“比苏伊士运河长十多倍!这是1400多年前一个叫杨广的皇帝,动用了两百余万人,花了多年时间,才开凿贯通的。”

“这皇帝伟大!”

“可他是一个亡国之君,是民众眼里的昏君、暴君。”

“怎么会这样?”

“许多人认为,他耗费巨大国力民力开通这条近2000公里长的运河,只是因为他想去远离京都的南方看一朵琼花。对,一朵传说中的花,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之花。”

“有这么浪漫的皇帝!”

女人的看法总是独特。

“但当皇帝来到她的面前,她便立即凋零了,因为她耻于见暴君。”

“呵!”

“其实这只是一种无稽的传说。实质是因为大举开凿运河在当时是劳民,多次乘龙舟巡幸江南是伤财,致使民怨内乱蜂起,最终这位皇帝被自己的禁卫军勒死于运河边。”我随手扯过一片蒿草,在手指间缠绕着。“中国的历朝历代有多少个皇帝啊,他能聚国力开出这条使后世受益无穷的大运河,堪称伟大。如果没有这条大运河,就不会有随后的唐朝大繁荣。但是,传说中关于他和琼花的故事,已把这位皇帝牢牢钉在历史的羞辱柱上了!”

“一个暴君,伟大的皇帝……”兰妹喃喃地说着,眉头一皱一皱。“这么说来,历史真像是你们那位胡先生说的小姑娘头上的小辫子了!”

没想到绕了这么一大圈,又绕回到胡适的话上来了。

这时,太阳正从西贡河的遥远处徐徐下沉,河面染上了晚霞。大自然总是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在这美丽庄严的落日瞬间,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慢慢地,太阳沉入了水面,薄雾开始丝丝缕缕地升起,两岸绿野也变得苍茫起来。

静静的西贡河让我想起大运河杭州段里咬尾的货运船突突地驶过,我转换话题:“像这样自然宁静的河流,在中国的城市里已很难再找得到了。”

“那你就留在这里做西贡人好了。”

“现在不就是吗?”

兰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闪,又倏地移开。这神情去年春天她在机场时就曾出现过。

我们开始往回走。

兰妹忽然问我:“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我随口问。

“想想,一年前。”兰妹提示。

“一年前……”我望着兰妹晶亮的眸子,大脑马上急剧地运转起来。“噢,对了!去年的今天,我来到了这里。”

兰妹神情活跃起来:“要庆祝一下,今晚我请你吃越南菜。”

乘上出租车,兰妹告诉司机去Tib。我说别去这么高档的地方,她调皮地说:今天你得听我的。在一条小街口下了车,穿过一条竹林掩映的小街,迎面是一座中式的庭院大门,门内是法式风格的别墅建筑。这就是Tib了。我知道这里是越南现代音乐大师郑公山的旧宅,他过世后,由他妹妹改造成了餐厅。餐厅名头不小,大堂、餐厅和过道上挂了不少国内外政要和名流来此用餐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放大裱装过的纽约时报,上面有布什、霍华德与Tib老板娘的合照。

“可是,你想得到吗?因为创作反战歌曲,他的音乐曾遭南越政权禁播。南北统一后,他又被新政府判处劳动改造,但最后被平反了。他去

世时,西贡有数万人送他出殡……”兰妹说完,随着正在播放的音乐轻轻哼出几句:

尽管今日你不能到访西贡

尽管今日我无法踏足河内

我的心中却信念依然

祖国和平之日终会到来

……

我知道,这里一刻不停地播放着的歌,都是郑大师的作品。

兰妹点了几个这里的招牌风味菜,有青春菠萝蜜,碳烤大头虾、色拉春卷等。在等菜的间隙,她问我中国菜跟越南菜有什么不同。我想了下,先问她:“我们中国有道菜叫青龙过江,你猜猜这是道什么样的菜?”

“青龙过江?”兰妹托着腮帮子看着我:“你们中国人还吃龙?”见我含笑不语,又微微皱皱眉头:“不对呀,龙是你们的图腾,你们不会吃它的……对了,准是把一条长长的青色的鱼煮成汤,叫青龙过江——我猜对了吧!”

我不由地笑出声来。兰妹佯装生气:“我不猜了,你在笑话我!”

“这道题难猜,直接告诉你答案吧:这青龙过江,就是在一碗汤上放了一根青葱。”

兰妹愣了愣,忽有所悟,便咯咯地笑出声来,说:“青龙过江,一根葱的汤,你们中国人真有意思!”

“所以,在我看来,中国菜和越南菜的不同,一个像是语文教师做的,一个像是数学教师做的。”

兰妹含笑不语,用眼神示意我往下说。

“越南菜特别讲究定式,譬如什么菜是用来做汤不能炒的,什么鱼只能烧,什么鱼只能煮,红烧肉一定要用放胡椒,鸭子只能用来煮粥,鸡肉一定要配香茅,就像数学公式那样标准明确。譬如菜名不搞花样,一看菜名就大体知道这菜的原料、配料或者做法,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了,如刚才点的几个菜,青春菠萝蜜就是很新鲜的菠萝,碳烤大头虾就是用火碳烤出来的大头虾,色拉春卷就是用色拉配料的春卷,对吧?”

“语文教师做中国菜,数学教师做越南菜,太有意思了!”

服务生过来问上什么酒。兰妹兴致勃勃地点了一瓶威士忌。我想起那次在堤岸中餐馆她喝茅台后的醉意,不由脱口而出:“不要烈性酒了吧,就来点这里的特色米酒。”她大概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脸忽地一红,但仍然坚持要威士忌。她说:“我知道你会喝,你多喝一点,我少一点。”又补充:“我外公是会喝酒的,他在西贡市政府做事时常喝的就是威士忌,后来景况不如以前了,但妈妈逢年过节还会买几瓶威士忌给外公送去。我不会喝酒,但我特别喜欢威士忌酒瓶被打开的一刹那间,那弥漫开来的独特馥郁芬芳。”

开瓶,斟酒,真的,我沉浸在威士忌弥漫开来的独特馥郁芬芳中了。

“彬哥,我先敬你,庆贺你来西贡一周年。”我惊讶地看着兰满杯的酒,她会意一笑:“你们中国有句什么话来着?哦,叫舍命陪君子,今晚我就保证把这一满杯喝完,其余都是你的了。”

我笑起来,想这叫什么舍命陪君子,不过我说:“你今晚喝一杯我同意,但我至多只能喝半瓶,你要替我把关。”

“一言为定!”兰妹拿杯子跟我的杯子一碰。

碰了几次杯后,精神松弛了,思路活跃了,想起那天在机场以及在餐桌上她奇怪的目光,我说:“接机那天,你给我的感觉好别扭。”

“你说什么呀?”兰妹本能地辩解。

我故意加重语气:“我觉得你并不欢迎我来,对我有戒备。”

兰妹这才急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真对不起。”兰妹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那天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一个人,你太像他。”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点小紧张:“谁?”

“我哥。”

我一下子放松,“开玩笑吧,我一个中国人,怎么会像你哥?还有,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还有个哥啊?”

“你不会想到,我哥是华侨……他真的是我的哥。但我又多么不希望他是我的哥哥啊……”我听得云里雾里。兰妹却已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了。从她的神情,我看出她早已想对我说这些了。“我哥长得比一般越南人高大英俊,虽只比我大一岁多,却像是一个大哥哥疼我,从不让我受其他小伙伴欺负。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亲哥哥。那一年我九岁,他的亲生父亲来认他了,我这才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哥哥。他是在1978年,也就是华侨遭难那年,陈伯伯一家出逃前托付给我妈妈寄养的。那时他还不到一周岁。本来,我那北越干部出身的父亲是不会同意接受的。但他和我妈妈结婚数年,却未有生育,怀疑是受了美军战时喷洒的橙剂之害所致。他想,或许这次华人被驱赶之后再也不会有重返越南的机会了,于是默认了。他原名陈立平,到了我家就改叫阮立平了。可能是平平哥的到来,给我家带来了好运吧。妈妈后来竟有身孕了,那就是我。虽然越南人也像你们中国人一样重男轻女,但我父亲从此开始对平平哥不冷不热了。因为他对自己有了信心,想再生一个儿子。但父亲一直没有如愿。后来我才知道,是妈妈瞒天过海偷偷到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妈妈要保护平平哥。”

“陈伯伯领走平平哥后,我伤心极了。好在他家离我家并不远,我们常有来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都恋上了对方。我们庆幸我们不是亲哥妹,否则怎么会有这甜蜜的恋情?但是这恋情首先遇到了父亲的反对,理由是华人或华侨虽有钱,但社会地位低,与他们通婚,子女在就学、参军、进政府机关等方面会受限制。对于父亲的反对,我可以忍受。因为这时候的他因受橙剂毒害影响已患上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我虽然恨他,但他毕竟也是这个时代和这场战争的受害者:他依靠强权体制得到了美貌的母亲,但没有得到母亲的心;他作为北越共产党的一分子,取得了对美、对南方战争的胜利,但战争带给他的却是身体的致命伤害。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不忍心再顶撞他。”

“父亲去世后,我本以为我们的爱情可以见阳光了,却没想到又遭到了妈妈竭力阻止。我哀求,我责问,妈妈却只是流泪不松口。更想不到的是,平平哥在他父母那里也一样碰了壁。看我要死要活的,还是我妈妈流泪说出了真相:原来,我妈妈是陈伯伯的父亲和我外婆的女儿,和陈伯伯竟是同父异母兄妹!也就是说,平平哥的爷爷也是我的外公,我和平平哥是陈家三代以内的血亲,我们的婚恋为法律所禁止,也无法绕过伦理、甚至优生科学。”

“怎么会是这样?”我为兰妹的不幸深深叹息。

“妈妈告诉我,当年我外婆和我外公好上时,因为双方家里穷,又因为我外公是华人,家里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由我外婆的父母作主,拿我外婆为她的哥哥换了亲。换亲时,我外婆已怀上了我妈妈。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也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在灾难临头之际陈家会把平平哥托付给我妈妈寄养,而妈妈又为什么那样宠爱平平哥,因为她的血管里也流着陈家的血。”

我不禁唏嘘不已。人有多渺小啊,任何个人在时代的洪流里只不过是一粒沙子、一粒尘埃,它会被洪流裹挟到何方,是自己的意志所不能控制的。这也许就是命运!

“那你以后就一直没结婚?”我忍不住问。

“不是没想过,问题是我的心里却从此再安放不下别人了。”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句,但没说出来:兰妹,你要安放得下我!

说完这些,兰妹如释重负,欢快地向我伸来酒杯:

“彬哥,为过去已经过去干杯,为我们的相遇干杯!”

兰妹的话让我看到我们共同的感情方向,我的心也霎时欢快起来……

1978年之春的腥风血雨,令陈宏灿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局势怎么会变成这样?堂堂一国政府竟会这样一次次出尔反尔?

“反动政府的所有法令都是非法的,都应该把它颠倒过来”,那个年轻政府工作人员说的话还响在陈焕灿耳边,新政府却宣布1956年加入越南国籍的南方华人不能再恢复为华侨身份,也就是说新政府还是实行前“反动政府”的法令政策!这还不够,新政府见经济形势有好转,竟抛

弃“三年不变”承诺,一夜之间颁布法令封闭所有银行,冻结或没收存款,随之发动了“打击买办资产阶级、扫荡垄断市场”运动,凡被定性为“买办资产阶级”的,其财产一概被没收充公。所幸的是,调查甄别下来,他在美国人撤走后的那段市场混乱、物价飞涨的日子里,并没有像一些商人那样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总算没被划成“买办”。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在随后的“废除资本主义私营工商业运动”中,所有的私营工商业者在劫难逃,华人工商业主首当其冲。政府武装人员肆无忌惮地闯入华人住宅,财产被抄家没收,或被以不可想象的低价征购。人被驱赶到新经济区当农民或投入监狱,被杀的事也几乎天天发生。

这样的混乱,程度远超过1975年美军撤出时。陈宏灿这才为当时没有听战友的话逃往海外而懊悔。但这次想逃没上次容易了。若是明逃,政府规定每一离境者须支付一笔不菲的专门费用,还要附加诸如乘船费、燃料费及其他七七八八的费用,并且必须以黄金、美元支付。此时的陈家的资产已大大缩水,如果缴纳了这些费用,一家人到了国外差不多只能进难民营了。

陈宏灿与几个同样境况的朋友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铤而走险:合买一条船偷渡出逃。据电台上收听到的各种相关消息分析,他们拟定目标是逃往澳大利亚,或者是设在阿南巴斯岛的难民营,然后再根据各自的门路投亲靠友。出逃人群中,打算去美国的最多,因为在南方政府时期,美国是和越南南方关系最为紧密的国家,在美军撤出南方时,有好多华人也移居到了美国。其次是逃往法国。他则选择了去加拿大,因为几年前劝他一起逃离的战友就落户在那里。

就在准备出逃的前一天,陈宏灿决定让儿子陈基龙带着儿媳和妹妹一起出逃,自己和妻子留下来不走了,又担心不满周岁的孙子经受不起海上折腾,也不同意孙子跟着出逃。为保证安全,他把孙子托付给靠得住的越南朋友寄养了。

“你们先逃出去再说。我和你妈妈都这把年纪了,事情已到这一步,留下来也不怕有更糟糕的情况了。如果你们逃出去后过得好,我和你妈妈还有平平再找机会出去。万一这里的局势变安定了,你们在外面又过不好,有我们在这里,你们也可以再回来。再说,平平寄养在这里,我们在,也可以有个照应。”他没有说出来的一层意思是: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有限的黄金和美钞尽量用在儿子儿媳和女儿逃亡后的生活上。

在一片漆黑的夜里,一艘机帆船满载着陈基龙和妻子及妹妹几十名华人,离开海岸向东驶去。小孩子们兴奋一阵后睡去了,大人们一整夜惊恐不安,生怕被当局发现缉捕。直到天空渐渐发白,估算船已远离越南领海,大家这才都松弛下来,聚在舱板上一边喝水、吃干粮,一边聊了起来,有的说起各自在国外的亲戚的状况。在逃离前的每分每秒,他们都生活在恐惧中,现在条件虽艰苦,却感觉自由已在前面招手。有一位在西贡中文学校任教的顾姓音乐教师,甚至抱着吉他,坐在船头幽幽地弹唱: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

人总会因为某首歌,甚至只是其中的一段旋律或者一句歌词,瞬间引起共鸣或者伤感,从此再也无法忘却。至今陈基龙最听不得的歌就是这首印尼《船歌》。它会使他想起那场悲惨的逃难之旅,想起那位欢快又忧郁的音乐教师——他和他年轻的妻子最终在那次逃难中葬身鱼腹了。

一会儿,阳光隐去,海面漫起了浓雾,一些人躲进船舱去休息。驾船的人也关了马达,进了船舱。确实,经过一夜的驾驶,他也累了。船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漂荡,正应了那《船歌》里的情境。只有几个小孩子还在舱板上追逐玩耍着,只有那音乐教师和妻子在船头依偎弹唱着那忧郁的歌,只有陈先生和她妻子还在舱板上,在那忧郁的歌声里惦念起那还留在西贡的父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他在想:这样风平浪静,本也是可以带孩子出来的……

“有船!”陈基龙听到隐隐传来马达声响,霍地站起来。之前,曾听说有美国等国家的舰船在附近海域游弋,专门救援逃离越南的难民。他们

敢于乘一条小机帆船出海偷渡,前提就在于期望在海上漂流中遇到这些救援船只。上帝保佑,救星来了!船头那对夫妻还跑进船舱,向大家报告这令人振奋的消息,所有的人都来到了舱板上

马达声越来越近,一艘比他们的船大许多倍的铁壳船刺破浓雾靠了过来。它不是兵舰,或许是一艘过路渔船,或许是一艘运输船。能有大船来搭救,是小船上人们的一致期盼,他们朝着大船欢呼。大船上抛下来一张粗绳编织的网,一群大汉顺着这张网如天兵天将下凡,降落到小船上。还没等小船上的人们明白过来,他们就被枪、刀逼住了。

陈基龙浑身发颤:天哪,海盗!

真是海盗!海盗们开始对小船进行洗劫。他们对小船上的人逐个搜身。小船上的人们随身携带的黄金和美钞,包括女人身上的首饰,都被一一搜走。一个海盗在一名妇女的胸罩里搜到了一叠美元,于是命令所有的妇女脱光衣服接受检查。大多数女子抖抖瑟瑟地脱去衣服,但也有几个不肯脱。当一个长着刀疤脸的海盗上前去扯拉一个不肯脱衣的女子,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音乐教师上前阻拦。刀疤脸不由分说一枪托砸过去,音乐教师像是拳击场上被对手打晕了的拳击手,在甲板上摇晃了几下,挣扎着向施凶者扑过去。等他近身,刀疤脸又是重重地砸过去一枪托,音乐教师被砸倒在舱板上,昏了过去。刀疤脸还不肯罢休,上前攥起音乐老师的一条脚往船舷边拖拽。女人大声哭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刀疤脸,人群骚动起来。海盗们哇哇叫喊着,朝骚动的人群脚下扫射。在海盗的淫威下,一船人眼睁睁看着那音乐教师被扔进大海……女人扑向船舷朝下看去,只见丈夫被海水一激,苏醒了过来,本能地游向船边,但船身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于是,他又挣扎着向船尾游去,试图想抓住舵板。女人哭叫着,向海面伸着双手,向船尾踉跄移步。船上的难友们向船边涌去,却被海盗鸣枪拦住。正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女人发出一声凄厉惨烈的嚎叫,跳进了滔滔大海……水面上一片血浪翻涌,一条凶猛的鲨鱼正咬住音乐教师的大腿,而另一条鲨鱼正箭似的向这里射来。人们狂乱地喊叫着,不顾一切地抓起身边的物件往水里扔,凶猛的鲨鱼哪里忌惮这些,死死地咬住它们好不容易寻得的猎物不放……

这对刚刚还相依在船头弹唱着《船歌》的年轻夫妇,就这样葬身大海,葬身鱼腹了!惨绝人寰的一幕并没有使这伙凶狠的海盗手软,他们带着所能搜刮的值钱物品回到大船,扬长而去。

海盗船已远去不见了踪影,但那血浪翻涌的海水,那凄厉的惨叫声,如一把钝锯久久地在人们的心里来回拉动着。猝不及防的劫难,使幸存的人们一个个像丢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瘫倒在舱板上或船舱里,不知所措。等缓过点神来,所有的成年人都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行动方案。

第二天,又遇到了另一股海盗。这是一场更为丧心病狂的洗劫——这股海盗见船上已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竟把船上的妇女通通掳到了他们的船上。谁要不从,枪口就对准谁的脑门。

上帝啊,我们作了什么孽,为什么让我们遭受如此苦难?作为一个男人,却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妹妹,陈基龙捶胸顿足,仰天干嚎,痛不欲生。但他想到了还留在西贡的父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为了他们,他必须活下去。

船上的油料和粮食也被第二股海盗洗劫一空,没有动力的船在海上漫无目标地漂流,剩下的人陷入了绝望之中,有的人失声哭泣,哭得无力了就沉沉地睡去。木船在海上又漂浮了整整两个昼夜。先是经历了风雨,木船随时可能倾覆,风雨停息后又是烈日高悬,晒得人蜕皮。当快散架了的木船终于搁浅在沙滩上时,这些可怜的人都已奄奄一息了。

陈基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当他神志清醒过来,已在越南政府的劳教集中营里了。原来,风和海流又把他们漂回到了越南海岸。天!

大头忽然从缅甸伐木现场匆匆赶到西贡。我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将我和兰妹的感情进展告诉他,他像一年前在机场接我时一样,一拳过来直打得我肩头肌发疼:“陈立彬啊,你小子得感谢我拉你到越南来!不错不错!”

大头的“不错”,不知是指兰妹不错,还是

我不错,或者我和兰妹走在一起不错,想必是三者皆有之吧。我也觉得,这真不错!

大头这次来西贡,是因为越南政府新出台了限制红木出口政策,他的好几个集装箱红木滞留在口岸了。他要去找一个人求助。此人在西贡很有门道,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在他父亲手上,已积攒起可观的财富,但1978年的劫难使他家一贫如洗。过了没几年,他竟又迅速跻身富豪圈。有人说他靠走私香烟、倒卖汽车重新起家,也有人传说他贩过毒品,甚至有人命案。现在,他已经淡出商界,不过问具体商务,只是偶尔和朋友运筹下一两个项目,照样很来钱。他属于大隐隐于市的一类人物。

当大头说出他的姓名,我惊讶了:“陈基龙,你要找的是他?”

大头更惊讶:“怎么,你认识他?”

我说了兰妹的身世,他呆住了,好一会后才说:“我怎么从没听她说起过这些。”又自嘲地笑了:“她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呢?”又随之兴奋起来:“这么说,陈先生是兰妹的亲舅舅啰!这就更好办了!”

不知为什么,兰妹没有兴趣掺和大头的这等烂事。出于对陈先生好奇,我随大头一起前往。

陈先生的家是一座中式宅第,三开间,前后两进,前进是两层楼,后进的平房是厨房仓储等附属用房。青砖黛瓦,前后两个宽绰的青石板天井。围墙很高,站在院中往上看,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天,这也就是所谓天井的由来吧。我跟着大头来到这里时,他正和一位朋友下中国象棋,已进入残局。我们就在一旁看他们把棋下完。在中学时,我曾经跟一位同学的父亲学过象棋,得过县少年象棋赛的冠军。那同学的父亲原是省象棋队的队员,退役后回原籍担任了县少体校的象棋教师。以后,我虽不大下棋了,但偶尔也会翻几页棋谱,推演几盘棋局。从残局看,两位实力相当。“和为贵,和为贵”,那位朋友见我们到来,再下了几着就起身认和告辞了。

陈先生阅人到底不一般,刚才下棋时只瞟过我一两眼,但在送别那位棋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两位小弟,你们一位是看热闹,一位可是看名堂啊。”他又盯着我:“那是否从今后,我陈某人,又多了一位棋友,啊?”说着,顾自大笑起来。

听大头谈完正事,陈先生还真邀我下了一局棋。他的棋艺还是上乘的,常有高明之着,但因没受过正规训练,也偶有自顾不暇的漏着。那局棋缠了好久,还是我输了。除了我因久不摸棋有点生疏,也有初次碰到陈先生不免有点拘谨的原因。下完后,他说:“后生可畏,今天你小弟只发了七分力,暂时让我占先了。以后还望不吝赐

教!”我再次感受到他敏锐的洞察力,或许这就是历经磨难给他的馈赠吧。

走出陈宅,我不禁对大头说:“这位陈先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头按了按我的额头:“你有没有发烧?”

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没想到次日就接到陈先生电话,说随时欢迎我去他那里下棋。就这样,我成了他每周交手一次的棋友。他对我的光顾有一种格外的热情,对我的称呼也从第一次客套的“小老弟”改口直呼“立彬”。

可以说,我和陈先生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我和兰妹一起出现在陈宅,是在一个月以后了。是兰妹主动约我的,这恰好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的想法是:看到我们相携登门,陈先生应该会明白什么并高兴的。

果然,兰妹一进门,陈宅里就荡漾起一家子的气氛。大家在敞堂里一起说话。陈婶说,因为知道我们要来,她已通知她儿子过来一起热闹热闹。这个立平的同父异母弟弟,目前以澳大利亚投资商的身份在爷爷被拘禁过的富国岛考察设立一家旅游度假村的可行性,大概午饭时分会赶到。“要不是立平、立睿在法国,今天应该是大团圆的日子!”立睿是她和陈先生的小女儿。她喜吟吟地说着,又责怪兰妹不常来看她。也是,兰妹平常并不是太多光临这里,大概是避免触景想起往事吧。说了一会儿,陈婶拉着兰妹去后面的厨房了。她们还要帮保姆一起准备饭菜。

我照例先和陈先生在天井里下棋。今天陈先生下棋不像是平常的风格,似有点心不在焉。果然,他输一局后,把棋枰一推:“今天我的棋太臭,还是说说话吧。”

我一直对陈先生的发家史好奇,过去几次想问而没问,这时就顺势把外边流传的一些猜测、说法讲给他听。

“你也相信这些?”陈先生摆摆手,“那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扯。其实很简单,我那年逃难没逃出如来佛的掌心。从劳改集中营出来后,开了家小咖啡馆,也确实卖点走私香烟,能温饱过日子。不想有一天,咖啡店里来了一位和我一同逃难的华侨富商,他这时已是法国公民。难友相逢,分外亲热,在深入交谈之后,他邀我一起开发一块土地。你不会想到,那块政府以极低价格出售的地块,竟是当年关押我们的劳改集中营。这就是我的第一桶金。”

“那段日子真是难忘呵。”陈先生的话匣子打开了,“在集中营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两年后从劳教集中营出来,妻子和妹妹仍然音信全无,后来我和在劳教集中营结识的一个女孩结了婚。之后的五六年里我没有找过父母,我不忍心让老人家看到我的窘境,更不忍心老人家知道儿媳、女儿惨遭蹂躏和失踪的消息。直到我又活得像个人样了,我才出现在父母面前,除了认回平平,还给他们带来了一对可爱的孙儿女……稍可宽慰的是父母亲在最后几年的生活是安耽的,看到了儿孙的出息。如今,我的孩子们已成婚,亲家都是我那次海上逃难的难友。对了,平平在柬埔寨边境还有一个橡胶园,下个月他就要从法国飞过来,看望我们,也照看橡胶园。”

说到这,陈先生叹了口气:“立彬啊,你别看我现在过得还不错,其实心苦。全世界的华人,没比在越华人更悲苦的了!你想想,华人依靠勤劳和智慧积累了自身财富,为当地发展作出了贡献,但长期受到法国殖民者的歧视。后来又赶上了南北战争,打得鸡飞狗跳,华人经济七零八落。好容易等到了南北统一,又被共了产,中越又爆发了战争……现在讲经济开放,华人的日子似乎又稳定了,但我们仍心有余悸。你看这些年,南海争端时起时伏,政府暗暗鼓动国民敌视中国,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有人去中国大使馆前示威。军方甚至有人扬言,若下次中越开战,就打到北京去。虽然越南高层这样说有出于缓解国内矛盾、转移国内视线的考虑。但中国周边形势真有风吹草动,如日本、菲律宾等一旦轻举妄动,说不定越南领导人真的会头脑发热,跟中国彻底翻脸,那华人的又一次劫难就不可避免了。所以,我把子女全送到了国外,身边一个不留。难道我不希望过子孙绕膝的日子?是华人在这里缺少归属感啊。”

午前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天井里,从厨房方向偶尔传来兰妹她们的三两声欢声笑语。我在一旁

静静琢磨着陈先生的话。过了一会,我听到陈先生好像随意问起:

“兰兰跟你常在一起,她说起过她的身世了吧。”

“她还说了她和立平的往事。”我这样说,是借此暗示我和兰妹的关系。其实,陈先生是何等人士,不用我的暗示,从我和兰妹今天一起登门,他就应该感觉得到了。在平常和我边下棋边聊天时,他虽然只是偶尔提到兰妹,但看得出他作为一个长辈对她的呵护。他和我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恐怕也有兰妹这层关系在起作用吧。

“她是陈家的骨肉。缘分都是注定的。这孩子苦啊,唉——”

陈先生的叹气,使我颇为纳闷,他应该已明了我和兰妹的关系,但怎么没见他因此高兴起来?难道他觉得我配不上她……

“你是浙江遂安人吧?”

我闻言着实吃惊不小:遂安作为一个实体县,早在几十年前就淹没在新安江水库——现在叫千岛湖的万顷碧波之下了,小部分没受淹的,也已并入淳安。遂安已尘封在历史档案里了。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父亲一代就响应政府的移民号召,从新安江上游的遂安迁徙到了下游地区的富阳。连大学的同学也只知道我来自富阳,是的,我确实是来自富阳,出生在那里,遂安只是我的原籍。但陈先生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你说话有几个音带有遂安话的口音。”

我更惊奇了。虽然我出生在富阳,但在我所在的村里,移民们的日常交流几乎还是老家遂安的方言。我是移民的第二代,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免有所沾染。问题是陈先生生在越南、长在越南,怎么会听得出我话里少量残留的方言口音呢?

“我听出你的口音与家父有相似的地方。”

我一惊。兰兰是对我说过她的外公,也是陈先生的父亲,是在战乱中随部队逃到越南的,难道……

陈先生不顾我的惊讶,继续说下去:“家父一生都希望回家乡去看看。更早的时候是根本不可能去。后来到了能去的时候,他的身体又不允许他去。家父是在五年前临终时,嘱咐我代他去老家遂安看看。我听说遂安大部已淹在水底下了,淹了五十多年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遂安县陈家桥那个小地方。”

陈家桥,那是我奶奶、我父亲迁来富阳之前的老家小村啊!我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陈先生依然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还记得家父给我背诵的几句陈家桥的陈氏辈分诗:……创宏基,立伟业,耀本宗,荣社稷……家父是宏字辈的,我基字辈,你和立平都是立字辈的。”

我突然记起陈先生有一次有意无意地问起我爷爷,我说我从没有看到过爷爷,连我父亲也没有见过他。听奶奶说,爷爷在和她结婚几天后就被抓了壮丁,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有人说已战死在战场,也有人说已去了台湾……此刻,我一切都明白了!

“叔叔!”我叫过一声,泪如雨下。泪,只因兰妹。

叔叔耷拉着眼皮,推了推棋枰,无力地说:

“贤侄,我们再下盘棋吧。”

又是西贡机场。

去年春天,大头、“黄鳝”和“水鬼”兴高采烈欢迎我到来的情景还浮现在眼前,而没料到在这个夏天,我们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四人中已有一人不在了——他已变成了灰,被装在大头叫人特制的红木骨灰盒里。这个来自福建石狮,平日都穿从国内带来的服装,以炎黄子孙自豪的黄善德,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常常非与人争辩出个长短高低不可的“国际问题专家”、每次聚会又总是第一个醉并抢先买单的可爱朋友“黄鳝”,就在一周之前,在中越船只在西沙南海钻井平台发生冲撞后的次日,被一伙闯进他瓷砖厂的越南人砸死了。本来,这伙闯进磁砖厂的寻衅滋事者,已被厂内的部分越南工人挡出了大门,但闻讯赶到的“黄鳝”却一时雄辩症发作,竟在现场向这群人讲解起南海问题的由来。惨剧由此发生:有人把一块棱角尖锐的瓷砖原料石拍上了他的头……

“黄鳝”的骨灰盒一直由“水鬼”抱着,他

坚持不让中国大使馆派来的工作人员插手,更不让越南方面故作姿态派来护送的人员碰一下它。在来路上,在候机厅里,他不时把自己的脸贴到骨灰盒上,好像在与好友倾心交谈。看着“水鬼”,我不由得想起那次聚餐,“黄鳝”当着几个越南陪酒女,嬉笑怒骂,谈笑风生,惹得“水鬼”不耐烦了——这个欲以自己的后代尽量多地遍布地球表面,从而更多地享受到前人财富和地球资源为“最大的买卖”的温州商人,曾这样揶揄“黄鳝”:“不管你生意钱赚得再多,但你至今还没有一条小‘黄鳝’,你他妈的做的是世界上最亏本的买卖!”如今,他在跟已装在盒子里的好友说着什么呢?他还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吗?他是在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忏悔呢,还是在为“黄鳝”没有在地球表面留下哪怕只是一条小“黄鳝”而痛心疾首?

大头捧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一语不发,嘴里叼着一支没点上火的香烟。在这次“5·13”反华排华事件中,他的红木生意也受到了损失,其中“黄鳝”的惨死,对他造成了强烈的刺激。而一个多月前,他刚刚承受了妻子车祸身亡的灾难。他几天前向我们宣布:他将金盆洗手,不再做红木生意,也不再玩那“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赌玉。反正这次离开西贡后,他将不再踏进越南领土一步。他已想好,回到宁波后,潜心做一个专门收藏明清甬式红木家具的收藏者,到时建一家私人博物馆。至于在西贡的针织服装厂,我这个粗中有细、讲究兄弟义气的老同学,想送给兰妹,本来厂子注册时就登记在她名下的——也正因为此,在这次“5·13”事件中工厂没有受到任何冲击。

兰妹此刻紧挨我坐着,从她和我相握的手,我感受到了她身体和内心的一阵阵颤抖。这样的分离,对于她、对于我、对于大头,都情何以堪?对这位隐忍不露、命途多舛、执着真情又精明能干的女子,我曾以为会是我最后的感情归宿。但命运早已注定我们只有一份兄妹的缘分,这谜底的揭开实在太过滞后和残酷。本来,我已萌生了在她和大头之间撮合的念头,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我知道大头对她一直是有好感的,否则也不会让她来帮助经营他的针织厂,但这种好感还限于信任的程度。现在大头单身了,是有可能把这种好感往上提升的。想不到世事无常,大头却要永远离开西贡了。那天,她一口回绝了大头馈赠厂子的好意。说厂可以留着,她会继续帮他经营。若真不想要了,她也可以帮他转让兑现,反正她是不想要的。我极力怂恿大头把厂留着,我想若这样,他和兰妹之间就会有一条纽带牵连着。

我的叔叔陈基龙也到机场来送行。他表示,过些日子他就会和兰妹一起去浙江,去看看他父亲也是我爷爷梦绕魂牵的老家遂安陈家桥,即使它已淹没在水底下了,他也要找到那片水面。他又盯着大头的眼睛说:到了浙江,他和兰妹一定会去宁波看望袁杰勇先生——也就是大头。作为陈家的后代,我与叔叔心有灵犀一点通,本能地体察到了我叔叔含在此话里的殷殷期望。我想,大头对此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大头至少到此刻还没说出他的针织厂是留还是转的决定,这说明到现在为止它还是留着的。我在猜想:这是否是大头的又一次粗中有细?

广播里响起了登机的通知,兰妹默默地把面前的行李提起递给我。

“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不知怎的,我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这是去年春天兰妹在这里问过我的一句话。彼时,那失而复得的小小手提包里,并没少了什么;此刻,当我从她手里接过满满的行囊,却觉得缺失了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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