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和里:翻或拉的颠覆性

2014-03-08 12:04谢志强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拉链莫言现实

谢志强

表和里:翻或拉的颠覆性

谢志强

中国作家莫言的《翻》和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拉开拉链》的主人公都碰到了麻烦。这种麻烦表现为一个动作:翻或拉。都有共同的兴趣和执着:对里边好奇。

我也好奇。不过,这种对里边的好奇,对读者来说,是惊奇。阅读的惊奇。惊奇是已经稀缺的情感。作家,要学习这两个主人公,保持小孩一样的好奇,否则,读者就不会惊奇。惊奇并非传奇。

2004年,我碰见了莫言的《小说九段》,2013年,我遇见了凯雷特的小说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凑巧同为接近年底。篇幅都不长,同属于小小说。由后者,我立即想到前者,合并同类项。媒介就是翻或拉开外边,呈现里边的意象。

现实生活中,一个物件的形体,都有固定的结构,该在里边的就在里边,该在外边的就在外边,表和里构成统一。通常说的表里一致。或说表里和谐。打破了,就违反常规。起码,会有麻烦。

小时候,我在西部的农场,记得每年春季都要有一场屠宰,农场称之为淘汰。淘汰一批羊,就得集中屠宰。场面十分壮观。那些日子,连队传遍羊的哀嚎,似乎羊群知道大难临头。附近连队的职工,会来托买羊杂碎。一副羊杂碎包括羊的蹄、肚、肠、肾、肝。其中,羊肠子得翻,用一根筷子,抵着一头,带动整个肠子跟随着筷子,穿越肠子,然后,顺利地将肠子翻了个里朝外,用碱或盐洗净了翻在外边的又臭又黏的肠内壁。我佩服大人翻肠子时的熟练技巧,那是日常生活里的事儿,已习以为常。后来,我也翻过细细的鸡肠子。对“里边”的兴趣,跟莫言小说里的那个小孩差不多。我甚至拆过钟表。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呈现的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扩大了翻、拉的范围,一旦穿越现实的边境,就进入了荒诞。于是,小说抛开现实的逻辑,实践小说的逻辑。

其实,魔幻、荒诞仅仅是小说的手法,表现时,细部还是踏在现实的土地上。创作这类小说(我称为会飞的小说),作家面临着首要的问题是:怎么弄得像真的一样?

小说内在的逻辑紊乱,就失真。前提是,作家本身要相信,那么读者也会相信。这也是小说的道德。“像真的一样”,就是作家相信它真的发生了。而且,确实真的在小说里发生了。

我在一些作家这类小说里,发现了犹豫。可以看出,一只脚踏在“现实”的门外,另一只脚跨进了小说的门内。这种进退两难,犹豫不定的姿态,在小说里泄露出来。导致了小说在打开的过程中,人物的犹豫——迷失方向,就乱走,似乎越奇就越好。反映出作家自身缺乏自信和能量。其实,小说的情节展开轨迹,应当有一个方向感(活着的人物总有一个意向)。这种方向感由人物决定。

意大利作家艾科曾提醒我们:进入小说的森林,请注意,在那里,狼会说话。莫言的《小说九段》,也有一篇《狼》,开头一句:那匹狼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这是魔幻、荒诞小说的一种方法。卡夫卡《变形记》一开始,也直截了当地写了一个人变成一个虫。不交代理由,就从容地展开叙述。我在其中看到了作家的自信——毫不犹豫。莫言、卡夫卡都相信小说里“狼会说话”——已发生或正在发生。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为了增强魔幻小说的可信度,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像老祖母一样用平常的语气讲魔幻故事。莫言的小说《翻》,采取间接转述的方式,转述了现任镇党委书记碰上了麻烦——五岁的儿子小龙的怪症:翻东西。见到什么都要翻过来。翻得里朝外。而且,翻得很来劲。翻到老子身上来了。

这种转述的一个特点是:奇异的事用平常的口气。含着可信性,因为是同乡同学。还以那对夫妻生儿子的经历来铺叙,由第一人称的“我”来转述,增强奇事的真实性——小说意义上的真实,但又由“现实”托着。把荒诞安放在现实的土壤里。

“我”的小学同学几乎是在求援求助,就如同我们的现实,突然出现超出我们计划和掌控的意外,而且,意外是从未有过的意外(这种意外已频频发生了),常常弄得我们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过去的一套都失效了。隐含着一个尴尬:作家并非全知全能。《翻》的结尾,没有出现“我”(也可视为作家莫言)的有效对策。作家的任务是什么?是提出问题,提出“高明”的问题,而且是用“形象”提出一个“高明”的问题,但不解决问题(这不是意味着作家不负责任或推卸责任)。我们许多作家小说中提出的是“平庸”的问题。提出问题的能力下降了,这涉

综上所述,我国民事审前程序规定的基本只有程序性意义,很少涉及证据资料的收集和交换以及争点的整理和确定等实质性的内容。从审前程序的最初产生来看,其并非民事诉讼程序的核心阶段,只具有一元性的价值,即为庭审阶段做准备工作以提高庭审效率,其辅助性任务决定了审前程序不需要具备庭审阶段严格的程序和形式要求。但是,随着实践的发展,审前程序的价值已经不再局限于程序和形式上的意义,从各国的实践来看,在审前程序中通过证据交换来明确争点和固定证据,并借此促进庭前纠纷直接解决(并非仅仅是和解)已经成为各国审前程序的核心,呈现出二元性价值。

及到作家的精神能量枯竭了。

莫言是个擅长提出“高明”问题的作家。过了近十年,我还时不时地想起那个一根筋“翻”东西的小孩。想象一下吧,如果把所有的东西翻个里朝外,外在里,这个世界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起码,没有隐秘可言了。我们死死守护的不就是“里边”吗?

那个父亲的儿子,“翻”东西,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同时,也是小说的逻辑,先易后难——袜子、枕头,继而蚯蚓、母鸡、小狗。翻平常的物事,就像我小时候翻羊肠、鸡肠,习以为常。莫言慢慢地把我们带入异常,甚至要“翻”骡子这样的大家伙,那么就越过了“现实”边界。莫言是一个喜欢“越界”的作家。他从容地叙述,显示了他的自信。

这就是荒诞、魔幻小说的第二种方法:慢慢地越过现实的边界。采用罗列行为的方式,层层递进。最后,再缓一步,写他翻玩具狗熊。然后,一个飞跃:父亲突然感到肚子上痒,睁眼,儿子用指头比量着父亲的肚子,选择一个恰当的入口翻父亲。

莫言在写这个小男孩翻东西的过程中,一层层扩展翻的范畴,让情节“翻”出欧·亨利式的意外,写到翻父亲的高潮,挨了父亲一巴掌——扇到床下。莫言还嫌翻得不够,在“高潮”处,一个回落,写道:他哇哇地哭着,顺手把一只鞋子翻了过来。莫言很好地把握了这个“翻”起起落落的节奏。

翻不成父亲的身子,而翻父亲的鞋子,而且是一只,可见翻得执着、着迷。高手之笔在于翻父亲不成转而翻鞋子。连父亲的鞋子也不放过。

结尾一句仍是向“我”求救求助——你说怎么办?作家没表态,那么就把问题留给读者吧。

古今中外的小说,表现父子关系的作品甚多。莫言写的这对父子,给读者带来了惊奇。那个着迷了“翻”的小男孩,颠覆了我们习惯了的人与物的关系,里与外的关系,更要命的是颠覆了父子的关系。父亲在他的眼里,也是可供“翻”的物件。一种颠覆。

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小说《拉开拉链》,是翻的变体——拉,人物关心的也是“里边”。人体作为主人公视角里的物件,类似一个带拉链的旅行包。他的方法:快快地越过现实的边界。也就是一开始就写生活中的异常。不过,在叙述过程中,有着扎实的写实手法。像真的在发生一样。我佩服凯雷特写这类小说的真诚和自信,毫无顾忌,毫不犹豫,他完全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了。

莫言的《翻》,从大往小写(所谓大,是小男孩的身世背景:他从哪里来?个人的社会背景)。而凯雷特的《拉开拉链》,从小往大写(所谓大,是带出女主人公的大关系,两个男人的背景)。但是,两位作家共同之处是紧扣一个动作,贯穿全篇:翻或拉。

为什么要“拉开拉链”?凯雷特切入小说用了一个小细节来开头:一如既往,一切都是从一个吻开始的。这对男女的舌头搅在一起。舌头是敏感、脆弱而娇嫩的部位。女主人公艾拉的舌头被齐基的舌头扎伤、流血。一奇。舌头泄露了隐秘和撒谎。有悬念,有陌生。

于是,这对男女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由舌到嘴,再到整个身体。小到大。作者给了齐基一个细节:张嘴睡觉。这是个小小的通向秘密之“门”。小说打开的逻辑,就像她打开他,要有一个打开的合理细节或情节的逻辑。乱打开,就失真。

女人主公在齐基的舌头底下发现了异常:一条细小的拉链。这一拉,拉开了真相,并且,为接下来的情节奠定了基础:她的好奇启动了,或说飞翔了。

拉开拉链,作者写道:齐基整个人就像蛤蜊那样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于尔根。于尔根是她前任情人,即未婚夫。可以想到,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实现,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是梦的达成。她其实还怀念前男友。前男友这样隐匿在现男友的体内,形成了对比。二奇。凯雷特却极力把奇异往平常里写——回归日常生活。我们通常会抓住奇往奇里写。而高手是把奇异往平常里写。

艾拉没有表现出惊奇,她像平常一样从从容容地作些善后工作。如同处理垃圾那样,将齐基的外皮折起来,放入垃圾柜。然后,跟前男友过

起夫妻一样的生活——写到双方文化的差异,人生的态度,导致前男友跟她再次分手出国。

爱情出现了数月的空当,于是,无中生有,女主人公记起齐基的外皮——那是个空壳了。一切都不可挽回,她想:拉开他的拉链也许是个错误。这里用的是吃不准的口气。故事进入高潮,是承接了那一个吻受到的伤害。现在,她面对自己,由他者到自己,外转内了,在镜子里先看见伤疤,接着,发现自己的舌头底下有同样一条细小的拉链,想象里面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三奇。但作者没有走以奇为奇的路线。

打开别人容易,打开自己犯难。她期待并好奇“里边”的存在,但她鼓不起勇气揭示。最后,作者点到:怕会很疼。

其实,疼的是心。但是,她已麻木了。

可能每个人的“里边”都有一个别人。一旦能及到自身的隐匿,不就像女主人公那样担心、犹豫了吗?不敢打开自己。《翻》中的父亲,不也害怕了吗?

中国的莫言和以色列的凯雷特,都对“里边”发生了好奇,这种翻或拉的假定,是一种小说的可能性,用陌生的方式抵达我们熟悉的现实,呈现了人类普遍的情感。似乎翻开或拉出了每一个人的隐秘。两个关于里边和外边关系的故事。

年复一年,那么多小说问世,有多少小说能让读者铭记?哪怕一个细节。我记起的是翻和拉的动作,就是这两个动作在我的脑袋里翻来覆去,挥之不去,构成难忘的形象。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说《陈小手》,说陈小手活人多矣!作家不也争取活人多矣吗?

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说:贴着人物写。我还嫌这不够引起注意,因为人物有许多个侧面多种行为。作家应提取其中一个细节,给人物配套。强化、夸张一个细节,并贯穿始终,颠覆习以为常的思维(某种意义上,小说需要有一种颠覆精神),让一个有含量的细节发挥巨大的能量。所以,我认为:要贴着细节写。我是个细节主义者。

补充一点埃特加·凯雷特的背景。1967年他出生在以色列,父母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我想到莫言,经历过饥饿、运动,其作品里有着疼痛)。他以短篇小说创作见长。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里边基本上是小小说。他的小说荒诞、有趣(怎么把小说写得有趣?这是一个经典的例子)。被称为以色列当代最好的短篇小说家,甚至,得到多位当代著名作家的推崇。这是一位没让我在阅读后失望的作家(我在各种推荐、炒作中阅读某些作家的作品,时常会失望),而且,名副其实的杰出。

所以,我把世界文学天空中的两颗星星对比着来观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流星消失了,我相信,这两位作家仍然闪烁着小孩纯真的眼神。因为,我忘不了那小说中闪闪发光的细节,它们照亮了人物形象。人物一旦执着,小说就有趣,人物就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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