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岁老兵的苦难归宿——《十五从军征》赏析

2016-04-13 12:51赵洪奎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9期
关键词:从军松柏老兵

赵洪奎

(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 文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0)



80岁老兵的苦难归宿
——《十五从军征》赏析

赵洪奎

(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 文学院,江苏连云港222000)

著名的汉乐府诗歌《十五从军征》,通过对从军长达65年、亲人皆亡、家园尽毁的生动描写,控诉了战争的罪恶,控诉了汉朝统治者的罪恶,表达了对苦难人民的深切同情。它采用描写、对比等手法,塑造了一个80岁老兵的苦难形象,再现了汉朝百姓的苦难史。

80岁老兵;《十五从军征》;战争;苦难;白描

《十五从军征》属于汉乐府的《横吹曲》。它以简短的对话,生动的描写,控诉了战争的罪恶,控诉了统治者的罪恶,表达了对战士和人民的无限同情,读来令人唏嘘感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始做饭,采葵持做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开头两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始,才,时间副词,表示事情拖延时间太长,结束得太晚。“始得归”,突出表示了他的归来是何等之晚,离家整整65年,才返回家乡!寥寥两句,短短十个字,看似一笔带过,可是,这位老兵,从军整整65年啊!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几乎占据了他的一生!在人类历史上,有多少人,能够从军65年?这65年间,他翻过了多少山山水水, 亲历了多少刀光剑影,饱尝了多少血雨腥风,遭受了多少生生死死,真是千言万语,难以说尽。

可是,对自己漫长而又艰辛的从军经历,他好像早已习惯了,麻木了,他一句也没有说。特别是现在,他离家乡越来越近,从军的苦难早已无影无踪,此时此刻,占据他心中的,只有父母,只有亲人,只有家。快到家了,他有满怀的喜悦,更有不祥的担心:离家整整65年了,父母还在吗?亲人还好吗?家里怎么样?恰巧遇上了乡里人,他想问,又不敢问,可还是憋不住,还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家中有阿谁?”阿,语助词,无意义。有阿谁,也就是还有谁,还剩下谁。这一句问话,表明他的头脑很清醒,他不敢奢望自己的亲人齐全,父母亲人肯定已经不全了,肯定有人已经离世了,特别是父母,不会活着了。所以他问:家里还有谁? 但是,他仍然满怀希望:亲人不会全都故去,肯定还有人在!所以他问:家中还有谁?还剩下谁?

“遥看是君家。”君,对对方的尊称。乡里人听了,没敢说实话,怕他受不了,而是用手一指远处:那里,就是你的家。

“松柏冢累累。”冢,坟墓。累累,坟墓很多,一个挨着一个。远远望去,他看到的是:在一片茂密的松柏中,大大小小的坟墓,一个挨着一个,紧紧相连。他的父母和亲人,早就全都长眠在那里,和他阴阳两隔,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他的全家,65年之后,如今唯一活在世上的,只剩下他自己!在前线当兵65年的他,尚且还活着,而在后方的他的所有亲人,却无一例外地全都死去。可见,后方几十年间所遭遇的灾难,并不比前方少,甚至更多,更严重。他的父母亲人,会有人故去,对此他早有预感,也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令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是,结果会如此严重,如此悲哀,如此惨不忍睹!可以想象,当他得知这种结果时,心情是多么地悲痛欲绝!

亲人全都不在了,自己的家又如何呢?“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狗窦,狗出入的墙洞。雉,野鸡。中庭,庭院中。旅谷,未经耕种而自生的谷物。葵,菜名,又叫冬葵,嫩叶可吃。老人回到自己65年前的家里,看到的是什么呢?野兔从狗洞里出出进进,野鸡在房梁上飞来飞去,院子里长满了野生的谷子,水井旁长满了野生的葵菜。这哪里还是人的家啊,早已变成了野兔野鸡的家,变成了一片荒野。这就是自己65年前充满欢乐的家啊,这就是自己65年中魂牵梦绕的家啊,这就是自己归心似箭、满怀希望的家啊,这就是自己为国征战65年、出生入死65年的残年归宿啊!

面对着这样一个亲人皆无、破败不堪、荒凉如野、一无所有的家,他吃什么呢?喝什么呢?“舂谷始做饭,采葵持做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舂,在石臼里面除去谷子的皮。持,拿。羹,菜汤。贻,送,给。他掐了几把野谷,舂去皮壳,做成了饭。他又掐了几把葵叶,做成了菜。饭菜都有了,该开始吃饭了。65年之前,每当开饭,都是一大家子一起吃。现在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吃啊,他要招呼亲人一块吃。父母啊,都来吃饭吧;兄弟姐妹啊,都来吃饭吧。他声声叫,声声喊,可是,父母在哪儿呢?兄弟姐妹在哪儿呢?他做好的饭菜,除了他自己,又有谁来吃呢?

他独自一个人,实在吃不下去啊。“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抬起昏花的老眼,向东望去,莽莽苍苍的松柏中,一座座坟茔,映入了他的眼帘,那就是自己的父母,那就是自己的亲人啊!他们一个个都长眠在九泉之下,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和自己一同吃饭了,再也不能陪伴自己了!他从军65年,80岁叶落归根,满想和亲人一起共度晚年,共享天伦之乐。可是,这满怀的希望,全都化成了泡影,他将永远永远地孤独下去!想到这些,他那一双早已枯干、很少流泪的老眼,再也控制不住,颗颗泪珠,从那老黑瘦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浸湿了破烂的衣衫。

本诗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的悬念和牵挂:这80岁风烛残年的老人,怎么生活下去?他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谁来给他养老?谁来给他送终?他的余生,肯定是孤独的,凄苦的,悲惨的。他肯定不是饿死,就是渴死、冻死,死了也可能无人掩埋,成为这荒院中的一堆白骨!这就是他“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最后结局,这就是他整整65年,为国从军、南征北战、血雨腥风、出生入死的最后归宿!

读到这里,我们不仅要问:造成这位老兵及其一家人如此悲惨遭遇的,到底是谁呢?难道不是罪恶的战争吗?难道不是罪恶的统治者吗?

从军65年,家园破败,亲人尽亡,这些,并不是文学的夸张,而是汉朝历史的真实写照。按照汉朝兵役制度的规定,男年23岁为正卒,50岁可免兵役。可是,汉朝自武帝开始,直到东汉灭亡,或者对外征战,或者军阀混战,一直征战不休,战争几乎没有停止过。光是汉武帝征讨匈奴的战争,就多达十几次。东汉光是与南部和西南部少数民族的战争,先后就有40多次。长年的征战,再加上天灾人祸,饿殍遍地,汉朝人口大幅度减少,兵源严重不足。所以实际上,统治者常常大大降低征兵的年龄,同时也大大向后延迟退役的年龄。据《宋书》记载,沈亮曾对宋文帝说:“伏见西府兵士,或年几八十,而犹伏隶;或年始七岁,而已从役。”[1]不独是南朝的刘宋一朝,封建时期各个朝代,大都出现过这种情况,汉朝也不例外。

长年的对外战争,军阀的混战屠杀,还有旱涝瘟疫等各种自然灾害,使汉朝400多年间,人口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大量减少,社会经济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摧残。据范文澜《中国通史》介绍,公元190年,董卓驱赶洛阳百姓迁往长安,一路上死人无数。洛阳200里内所有官私房屋,全部被烧毁。公元192年,董卓死后,部将们连年混战,烧毁长安城,关中百姓数十万户,死亡殆尽,长安成了空城,附近几百里内不见人烟。公元193年,曹操攻打徐州,杀死几十万人。这是军阀的屠杀毁灭。再说瘟疫。《续汉书·五行志》记载,光是汉灵帝在位的22年间,大瘟疫就有5次之多。大医学家张机在《伤寒论·序》里说,他的家族原有200人以上,建安纪元以来,还不到10年,就死了三分之二,伤寒病患者十分之七。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217),发生大疫。曹丕说,这一年疫病,很多亲友都遭了灾。曹植也说:家家有死人,室室有哭声,或一门尽毙,或举族灭亡。以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为例,孔融、阮瑀早死,其余王粲等五人全都死在这次大疫中,可见这次瘟疫,丧亡是何等严重![2]224-225

另据朱绍侯《中国古代史》介绍,汉桓帝永兴元年(153),全国有三分之一的郡县遭受水灾和蝗灾,倾家荡产、漂泊流浪者多达几十万家,冀州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汉桓帝延熹九年(166),豫州发生大饥荒,因为饥饿而死者多达百分之四五十,“至有灭户者”[3]。而天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统治阶级的罪恶统治造成的,正如范文澜所说:“它不是所谓天灾,它同杀死饿死一样是统治阶级制造的人祸。”[2]225-226

种种的灾祸叠加起来,使汉朝统治的400多年间,人口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大幅度地减少。西汉末年的户口数为1235万多户,人口数为5767多万。 到东汉明帝时,全国人口就减少到3500万左右。“仲长统《昌言》也说,东汉民户,过去一般在一千万户左右,还有不少遗漏户和居住汉地的外来族都不算在内。到了今天(汉献帝时),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这样下去,人要灭绝了。”[2]226

东汉末年,有许多诗人都记录了这一悲惨的历史。如曹操《蒿里行》写到:“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4]231曹植《送应氏二首》:“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4]258王粲《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4]244蔡琰《悲愤诗》:“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4]249这些诗歌,都是那段苦难历史真实而又形象的写照。

由此可见,这位从军65年的老兵,只是当时千百万苦难老兵中的一个;这个家破人亡的家庭,也只是当时千百万苦难家庭中的一个。人民所遭受的苦难,是何等的深重!战争对人民的摧残,是何等的严重!统治者对人民的残害,是何等的凶狠无情!这首诗歌,是“实录”,是“史诗”,又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在艺术上,这首诗主要使用了白描的手法,收到了感人的效果。一是景物描写。“‘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这是对坟场的描写。“松柏冢累累”5个字,写出了坟冢之众,写出了坟冢的荒芜、凄凉、阴森和恐怖。这里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全部亲人。他的全家,除了他自己,全都到了另一个世界,和他阴阳两隔。“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这是对家园的描写。这哪里是个家?分明是一片荒野。这哪里是人居住的地方,分明是禽兽的乐园,是野兽出没、禽鸟乱飞的地方。可见,这个家无人居住,为时已经多么久远;他的家人全都死去,为时已经多么久远。这两处描写,是当时天灾人祸毁灭生命的历史记录,是当时苦难百姓人亡家败的真实写照,就像两幅巨型油画,叫人触目惊心,永远难以忘怀。

二是人物描写,有对话描写、心理描写、肖像描写等等。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这是对话描写。65年离家从军,出生入死,他时刻牵挂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千里归乡,路遇乡亲,他最先询问的,就是自己的亲人。然而,悠悠65年,时间太久远了,天灾人祸太多了,他的亲人,不可能都活在世上了,肯定有人已经离开人间了。“家中有阿谁”一句问话,既表达了他对亲人的满腔思念,表达了他迫不及待要见亲人的满腔渴望,同时也表现了他对亲人可能故去、但还不肯相信、还满怀希望的复杂心态。“遥看是君家”一句,回答很含蓄,很委婉,既指出了他亲人的所在之处,又没有完全说破,让他自己去看,看那 “松柏冢累累”的地方,他看了自然会明白。这种回答,表现了乡亲对他及其全家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惋惜和善意。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这是心理描写。他舂点儿旅谷,采点儿旅葵,忙乎半天,做好了饭,也做好了菜。该开始吃饭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和谁一块来吃呢?亲人都在哪里呢?悠悠65年间,他转战南北,出生入死。有多少次,他梦见自己在家的时候,梦见自己的亲人,梦见和亲人一起吃饭、一起说笑、一起劳作的美好时光。千里迢迢,匆匆回乡,他满怀希望的,就是和亲人团聚,就是和亲人同吃同住,就是和亲人共享天伦之乐。可是,现在,饭菜做好了,亲人却全都不在了,没有一个人和他一同吃饭,只剩下了他自己,满腔的希望,全都化成了泡影。寥寥10个字,写出了他满怀的孤独、茫然、悲伤和绝望。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这是肖像描写。遥看坟场,荒冢累累,亲人皆无,只剩下80高龄、年老体衰的自己。对亲人故去的满腔痛苦、思念,对家园破败的满腔悲凉、凄苦,对未来人生的满腔渺茫、绝望,对自己风烛残年 、孤独无依的满腔忧虑、悲伤,这一切的一切,都一齐涌上心头,他怎能不心如刀绞?他怎能不泪如泉涌?他怎能不哽咽失声?这是一尊80岁孤独老兵的铁的雕像,我们看到了他满脸的皱纹、满脸的沧桑、满脸的浊泪、满脸的绝望,我们看到了他空洞、浑浊、茫然无光的老眼,看到了他弯腰驼背、瘦骨伶仃、瑟瑟发抖的身躯,看到了他脏烂不堪、浸满泪水的衣衫。

另外,本诗还采用了对比的手法。“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开始从军的年龄“十五”,与退役回乡的年龄“八十”,两者形成强烈的对比,形成了巨大的年龄反差。“十五”,突出了他从军时年龄之小,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八十”突出了他退役年龄之老,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衰老不堪的老者。两者相比,突出了他从军时间之久长,竟然长达65年!

通过这些艺术手法,塑造了80岁老兵这一独特的形象,再现了千百万百姓的苦难命运,从而有力地控诉了战争的罪恶,控诉了当时兵役制度的惨无人道,控诉了统治阶级的残酷无情。

[1] 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126.

[2] 范文澜.中国通史:第2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3] 朱绍侯. 中国古代史:上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403.

[4]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The Suffering Fate of An Eighty-year-old Soldier——TheappreciationofJoiningtheArmyatFifteen

ZHAO Hongkui

(School of Chinese,Lianyungang Campus of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Lianyungang 222000,China)

In Joining the Army at Fifteen, a famous poem of Han dynasty,a complaint against the evil war and the governors in Han Dynasty is made through the vivid description about an eighty-year-old soldier who was back home after spending 65 years in the war,only to find that all his relatives had died, and his house had been damaged. It expresses the deep sympathy to the suffering people. With descriptive, contrasting skills and so on, it shapes a miserable figure of eighty-year-old soldier,and recreates the suffering history of common people in Han Dynasty.

an 80-year-old veteran;Joining the Army at Fifteen;war;suffering;description

2016-05-27

赵洪奎(1957-),男,河南商丘人,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10.16396/j.cnki.sxgxskxb.2016.09.025

I206

A

1008-6285(2016)09-01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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