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暴君·监视者

2019-03-27 16:30崔国辉
世界文化 2019年3期
关键词:暴君卡夫卡儿子

崔国辉

《判决》是卡夫卡(1883—1924)第一篇比较满意的小说。在1912年9月23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这篇故事是我在二十二日到二十三日夜里,从晚上十点到凌晨六点一口气写成的。由于久坐,两腿僵得几乎无法从写字台下抽出来,极度的心力交瘁和就在此时的欢乐:故事在我面前展开,我在一片汪洋里划水前进。

这篇一气呵成的小说,如果卡夫卡不曾在内心里深思熟虑过,那么便是从其潜意识里喷涌而出的。卡夫卡将其形容为从他身上生下来的、沾满脏污和黏液的产儿。可就是这个产儿,却好似一个“怪胎”,颇让读者费解。比如父亲何以如此残暴地对待儿子并能够判决格奥尔格去投水?为什么是投水?格奥尔格为何能够如此顺从父亲的“判决”并真的投河淹死?那位始终没有出现的朋友到底存在吗?还是仅仅作为父子之间争夺的强力之象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判决》是围绕格奥尔格和父亲之间展开的一个奇怪而悲伤的故事。

本文试从“父亲”形象着手,在三个层面——作为世俗的父亲、作为暴君和作为无所不在的监视者——来探讨父亲的威势所在,以及父子冲突中格奥尔格的溃败之必然性。很大程度上,格奥尔格的恐惧就是卡夫卡的恐惧,格奥尔格的失败就是卡夫卡的失敗。

作为世俗意义上的父亲

很有意思的是,格奥尔格在跳河落水前,低声喊了一句:“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当他像一个运动员那样悬空在桥栏上,他的父母曾经还为他有此特长而感到自豪呢!可以想见,格奥尔格和父母的关系也有温情的一面。

在世俗意义上,父亲首先对格奥尔格有先天的生身权,这便是第一重权力。这重权力中包含着责任与爱。按照正常逻辑,父亲养育子女,照顾家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等年岁大了,他希望儿子能够独当一面,继承自己的事业,能够有自己的幸福家庭,而自己则可以安享天伦之乐,不胜优哉。在小说中,没有出现父亲对儿子家庭教育的细节,只知道父亲已经老迈,母亲去世两年,儿子将商行经营得红红火火——职工人数增加一倍,营业额增加五倍,往后买卖肯定更加兴隆。

这不是很好吗?格奥尔格很满意。他认为也许是父亲在生意上比较淡泊,不再以独断专行妨碍他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因此能够凭借自己的全副精力使商行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按照西方现代心理学的解释,格奥尔格取代了父亲的自信,相当于完成了“弑父”后的轻松心态。然而,这种轻松感导致他产生了某种愧疚,想要去看望父亲。

这是他隔了好几个月再一次走进父亲的房间,发现即便是晴朗的白天,父亲的房间也是如此黑暗。父亲坐在庭院另一边高墙投下的阴影里。在他周围的角落,装饰着格奥尔格亡母的各种纪念物。这个出场,一方面暗示了年迈父亲的可怜;另一方面,阴影中的人又让人产生畏惧。可是不忘自己已经逝去两年的妻子,又说明作为世俗角色,他必然还是有情有义的。格奥尔格看到阴暗角落里的父亲,心里既有同情和愧疚,想要和父亲互换房间;同时又惊讶道:我的父亲仍然是一个魁伟的人——在这里,格奥尔格出现了第一次心理上的败退。

作为身体上或者说世俗意义上的父亲,他确实已经老迈不堪了。独居一室,嘴里的牙齿已经脱落,白发蓬乱的头低垂到胸前,内衣也不太清洁,完全过着一种老鳏夫的生活。在这个层面上,格奥尔格当然是胜过父亲的。我们很难说格奥尔格对父亲的爱不是出于一种可怜和同情——至少是部分理由。他像对付婴孩儿那样帮助父亲脱掉衣服,抱到床上,还要替他盖好被子。当父亲在他怀里玩弄他的表链并抓住不放时,格奥尔格产生了一种惊恐的感觉。这是他的第二次心理溃败。父亲似乎通过表链牢牢抓住了格奥尔格自身的一部分。

父亲当然自知在身体上已经不如儿子了。他说道:“一个老鳏夫还能有什么别的安慰呢?”“我住在背阴的房间里,已经老朽不堪,周围的一批职工又是那样地不忠实。而我的儿子却欢乐地走遍全世界,因为我已经作了准备,他就很容易把生意做成,兴高采烈,忘乎所以,俨然摆出一个高尚的人那种冰冷的面孔,走过他父亲的跟前!你以为我不曾爱过你这个亲生的儿子吗?”(《卡夫卡精选集》,高中甫编选,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

当父亲明了自己的现实处境,当世俗意义上的父子关系出现严重裂痕时,父亲转为精神上的统治了。

作为精神意义上的暴君

作为“暴君”,父亲从不放过任何一次羞辱儿子的机会。

小说没有描述格奥尔格的身高和体量。但是父亲的姿态却很清楚,他坐在那里,双腿劈开,双臂在胸前交叉着。当格奥尔格在父亲身旁跪下,父亲疲惫的脸上,一对瞳孔从眼角直定定地望着他。这种“挑衅”直到父子俩为盖被子一事而争执时达到高潮。

“我现在已经盖严实了吗?”他父亲问,好像他自己无法看到,两只脚是否也盖住了。

“你躺在床上感到舒服些了吧?”格奥尔格一边说,一边把被子盖好。

“我已经盖严实了吗?”父亲又一次地问道,似乎特别急于要得到回答。

“你放心好了,你盖得很严实。”

“不!”他父亲打断了他的答话喊道,并用力将被子掀开,一刹那间被子全飞开了,接着又直挺挺地站在床上。

接下来,父亲“只用一只手轻巧地撑在天花板上”,摆出骇人的模样。“盖上”(covered up)在这里还有埋葬的意思,父亲显然知道儿子的用意,因此对其“大逆不道”的行为进行了严厉斥责。可以看出,格尔奥格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父亲”完成了从父亲到“暴君”的角色转换,他君临一切,不满一切,肆意捣毁一切。

儿子即将娶妻,这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可在父亲那里,却成了可耻的行为。他甚至高高撩起自己的衬衣,以模仿女人撩起裙子,用甜丝丝的声音指责“讨厌的蠢丫头”以这种方式勾引了格奥尔格。甚至,格奥尔格这种只顾自己快乐的方式糟蹋了亡母,还要按倒父亲而代替之。

父亲指责格奥尔格欺骗并出卖了朋友,写给朋友的信都是在说谎。想必,格奥尔格此时是无比震惊的,他对待朋友的漫不经心,以自己的优越感来对比朋友的落魄,在信里尽说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这一切在被揭穿之后,格奥尔格再次出现心理上的大溃败。他自认为远在异国的朋友和退休老迈的父亲都对自己鞭长莫及了,却始料未及,一切从来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从前平静和喜悦的事情,原来都是假象。

可以说,父亲以精神上暴君的形象出现,处处都在扮演压迫者和威慑者的角色。格奥尔格想用惯常的方式去“盖住”父亲,也以失败告终。

尽管如此,格奥尔格还不敢面对现实,他认为父亲只是在演一出滑稽戏。可是,身体上老弱而精神上强大的父亲用暴君的方式战胜了身体年轻然而精神上羸弱的儿子,他自豪地说:“你别搞错了!我还是要比你强大得多。”

作为隐身人的监视者

卡夫卡在日記中写道:“那个朋友是父与子之间的联系,他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共性。独坐窗前,格奥尔格津津有味地抠挖着这一共同物,以为父亲就在自己的身上,把一切都看得那么安宁,包括那一闪而过的伤感。而故事的开展却让人看到,父亲是怎样从那共同物中,即从那个朋友身上出现的,并且作为对立者站到了格奥尔格面前……格奥尔格则一无所有。”(《卡夫卡文集》第四卷,祝彦、张荣昌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

“这样说来,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当格奥尔格大声喊出这句话时,他的内心几乎处于全盘崩溃的状态。格奥尔格之所以“一无所有”,就在于父亲充当了监视者的角色。对此,格奥尔格一无所知。

对待朋友,格奥尔格虽然不够真诚,在信中隐瞒了很多事实,但他毕竟在很多时候也是站在朋友的角度,给予其同情。对待父亲,他自然含有慈爱,看到父亲生活环境的粗陋时,心有不忍,想到和自己调换住所,并且给他很多生活上的建议。对待商行生意,也是一丝不苟,信心满满。这样的男人有什么错吗?难道就是因为他的年轻、他的可以预见的幸福未来?

作为暴君形象的父亲,毕竟还是在精神上进行威慑。当转为监视者之后,这个父亲就变得无所不能,他将胜利的筹码全部都吸纳到自己一边了。

格奥尔格远方的朋友原来一直是父亲的人。“他什么都知道,你这个傻小子,他什么都知道了!”“比你知道得还清楚一百倍呢,他左手拿着你的信,连读也不读就揉成了一团,右手则拿着我的信,读了又读!”连恋人也不一定就是格奥尔格的,当他挽着未婚妻走到父亲面前时,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拆散他们,而格奥尔格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母亲即使已经去世两年,可是“她的力量”却给了父亲。连格奥尔格的顾客名单,也全部都在父亲的口袋里。

父亲也一直躲在暗处进行伪装,他的报纸是随便带到床上却从来不看,他一直给格奥尔格的朋友写信,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这不禁令人想到奥匈帝国国家监察机器的可怕。可怜的格奥尔格,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既然一切都尽在父亲的掌握之中,加上父亲的猜忌和不满,最终格奥尔格被判为投河淹死。可以说,精神层面的格奥尔格,此时被父亲一举击溃,作为肉身的格奥尔格迅速跑出房间、跑下楼梯、跑过马路、投进河中,一切都不足为奇了。

小结

当格奥尔格一边喊着爱自己的父母亲,一边又顺从地投河而死,不知他是否想过其中的悖论——他心里是冤枉而委屈的;可事实上,他竟然一点也不加反抗。也许,他从未想过或者根本来不及想。

父亲是如此强大,集暴君和可怖的监视者于一体。格奥尔格以为朋友、父亲、女友和事业都在自己这一边,可是随着故事展开,他输掉了一切。更准确地说,格奥尔格作为一个儿子,他自始至终都是一无所有的。联系到卡夫卡和父亲的紧张关系,父亲“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特性”,“只会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来对待一个孩子”,“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了创伤”。(《卡夫卡文集》第四卷,祝彦、张荣昌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可以说,“一无所有”正反映了卡夫卡本人的心态。在这场父子冲突中,父亲的威势压倒一切,像梦魇一样从来都摆脱不掉。幸耶?不幸耶?这就是格奥尔格,同时也是卡夫卡。就像他在自己的札记中所写的:

在巴尔扎克手杖上携刻着:

我在粉碎一切障碍;

在我的手杖上携刻着:

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共同的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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