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行

2019-07-25 06:41韩松落
小说界 2019年4期
关键词:麻将馆金光彩票

韩松落

“四万三千瓶”,“八万零六百五十七瓶”。有人问起酒的销量,周德光便以这两个数字应对,前一个数字给普通人,后一个数字给同行。说起来,两个数字都所言不虚,前一数字是他开店第一年的销量,后一数字是第五年的销量,这一年的销量为开店八年最高。事实上,他所代理的那种白酒,销量常年在五万瓶到六万瓶之间,尤以89块一瓶的最低端入门级为最多,单是这一种,就要占去五分之三的销量。但周德光认为,自己已经恪守了商人的职责,在不同场合给出不同的应答。

二十三岁之前,周德光已有六年商人生涯。他家世代种植苹果树,到他父亲这里,果园已有二十三亩。周德光习惯跟随果树的生长周期,春季拉枝、刻芽、环剥、复剪,这些均在四月前完成,夏季打药、施肥、浇水,秋季采摘、运送、种植新苗,冬季清理土壤。每亩收益,相当于在县城打工两月所得。

周德光的父亲曾经尝试做果商,他怕触怒本地大果商,只敢以“远方亲戚家做果脯厂”为名,联络较为熟络的几户果农,收购他们的苹果。收购、包装、寻觅储存地点、运送,都由他完成,他甚至考虑置办卡车,让三个儿子学大车,以省下长途司机的费用。第一年勉强盈利,第二年就遇到果价下跌,果商的卡车甚至不肯开进他们村子。第三年遇到冰雹,该地区苹果产量缩减,苹果品相欠佳,连县城水果店都开始销售河南苹果。周德光的父亲稍事休整,于两年后再度启动苹果生意。不料,那年爆发非典。

苹果花照旧依时开放,花瓣白中透粉,方圆几公里都是清甜味道。周德光的父亲选择绕路,穿过果园回家。修剪果枝的工具在工具箱中静止不动,分量和一块生铁无异,但他却觉得那和提着生铁是两种感觉。遇到沟壑时,他跨步越过,工具箱里的刀剪哗哗作响,卷尺滑动,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工具瞬间激活,似在响应他的感触。

周德光警觉地观察着父亲的生意,待父亲偃旗息鼓之后,也不再提起做果商的事,本村果商投资两亿五千万在附近建起果品冷库的事,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转告给父亲。他的野心启动,全因为一件小事。父亲因为非典遭遇重挫那年,他十七岁,乘班车去省城看亲戚,在途中小县城停靠时,几个神色焦虑的中年人上车来,给司机交代几句,满车搜寻,随后要捉一个孩子下车,那孩子手抓椅背,放声大哭:“我十五岁了,还要吃家里的,我要做生意,我不念书,你们不让我做生意,我跟姑父做去。”

周德光深受震动,到了省城就开始寻觅机会。此后六年,他做过各种生意。起初,都与节气有关,春节贩卖鞭炮焰火,开春倒腾化肥,清明前后贩卖纸货,中秋摆摊卖月饼,乃至操办红白喜事,以及用卡车拉运杂货下乡。小生意不外如此,如同打猎,听到风吹草动就赶去放枪。

渐渐,他敢于操持长线生意,租赁摊位或者小店面,卖酒,卖化妆品,直至获得执照,开起一家彩票经营点。店面面积十平米,员工两位。彩票店开张三月后,他又有新发现,到店买彩票的人,并不急于离去,买好彩票后,拈在手里,或坐或站,和周围的人聊天,彩票似是聊天的门票。他由此发现新商机:人希望和人在一起。他又在居民区租下一套一楼住房,开设麻将馆。麻将馆顾客,多数由他从彩票店引流而去。

三年时间,由他售出的彩票,中奖的最大数额,为51万元,中奖者是附近的旅馆老板。他将这张彩票用手机拍照,打印成图,过塑镶边后,悬挂在店里最醒目处。照片半年后就已褪色,新的大奖并没产生。但他很快找到新的生意。

麻将馆顾客中,有人无意间透露信息,某种白酒,销售连年增长,意欲增设县级代理点,本县已经有人获得加盟资格,准备装修店面,店铺就在两条街外。这位顾客极为厌恶白酒,这在小地方也算罕有,他以这样的句子作为结语:“把这些狗日的喝死去。”

他转身招呼一声,就去那条街上搜寻,找到那家正在准备装修的店面,向装修工讨到店主电话,询问加盟事宜。两天后,他已乘上火车,前往酒厂实地考察,随后在酒厂接受培训,参观酒窖,与加盟店店主恳谈,与其他考察者交换名片。十天后,他打电话给家人,希望家人帮助凑出二十万块。

他已通过从鞭炮到彩票的各种生意,攒下三十万,而加盟该白酒品牌,需要五十万。到这一步,前来考察者已经离去大半,多半人是因为拿不出这笔资金,少半因为疑虑。他想起報纸上看到的数字,月收入5000块,就已经超过95%的人。果然如此。

家人以为他遭遇传销,已在家乡报警。等到他回家,才解除警报。但如此一来,他的积蓄就尽数曝光。此前六年,家人并不知道他的生意是赚是赔,他也时常含糊作答,多数时候回答“还过得去”,偶然对赔钱的生意大肆声张,存款也分别存入五家银行。

学会这些并不困难,如果你有一个战战兢兢做着生意的父亲,如果消息从村头传到村尾只需一个上午,而且银行职员也时常在酒桌上抖漏别人的存款数额,或者漫不经心地询问朋友的妻子,她的丈夫一周前在金店刷卡买下一件金饰,怎不见她戴出。

父亲对他的生意,一向持有纵容之意,所以假装不知道他时常逃课,也假装不知道他在高二辍学。只是对他要去四千里地外的另一个省开店,表现出某种不舍。父亲也并无挽留,只是竭力打听那边有没有人可以照应,很快得知,有位亲戚在那个县城工作,这位亲戚,算是他的堂妹,周德光可以叫她姑姑。

周德光依旧记得初见那座小城时的感触。在省城火车站下车,在附近客运站乘坐大巴,一个半小时,到达县城。进城之前,大巴在加油站加油,加油站在城外小山的山坡上,县城在山下一片冲积扇地带,乘客刚好可以俯瞰县城。

长空碧蓝,似是一挥而就,小城就是天空下灰色和赭红色相间的一片。小城往左,是一片荒野,黄褐色的土地上,有墨绿色的树带,再远一点,是无尽的荒山,似黄色的海浪,一直推远,直到和天空相接,相接之处的天空,泛着淡淡的蛋白色。小城往右,地势渐高,绿色渐浓,随后就是一带高峻的绿色山脉,山间有雾气和白云缭绕。他已查过百度,知道那是祁连山的一支,海拔将近四千,从山下到山顶,是垂直景观。

进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小城被落日的金光笼罩,虽然那金光来自落日,却仍旧给人来历不明之感。金光悍然、广大,人们走在街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向着金光走去。八点之后,金光减弱,八点半之后,余光彻底卷入山后,替换而来的蓝色天光,依旧广大、悍然,四周的语声,在这广大的天光下,有种寂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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