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云者的死亡

2019-07-25 06:41程皎旸
小说界 2019年4期

程皎旸

A

一年一度的台风过后,美崖湾又死了不少植物。风平浪静后的早晨,人们绕过苍绿或焦黄的尸体去海滨花园散步,却惊讶地发现,在儿童角和观海台之间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坑,足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物业管理员很快用安全带将花园围起来,并给出官方答复:这是由于社区内部爆水管而引起的地面破坏,不久就会修复。但居民更相信流传在美崖论坛里的结论:作为由人工填海而形成的小岛,地面沉降的噩梦终于成真了。

老欧也许是最后一个看见大坑的美崖湾居民。那时夜已深,他搭末班船从市区回来,走在幽静的树影下,头昏脑涨。酒精混着一整天的丧气,在他体内发酵,眼前不断闪回这一天的某些时刻:被扔到垃圾箱的剧本,甩他脸上的辞退信,围观的年轻同事,喋喋不休的嘴,指向大门口的手指,箭一样戳过来。为了避开它们,老欧开始小跑,气喘吁吁,跌跌撞撞,终于,他穿过一排安静的长椅,无人抚摸的灌木丛,眼看就要抵达令他安心的海滨花园,却忽然被绊倒。抬眼一瞧,那个原本缠满鲜花藤蔓、仿佛爱丽丝仙境入口的铁门,竟然被安全带挡住,门前还立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危险勿入”。但老欧看不清,也不想看,他猫着身子,打了个滚,从安全带下钻过去,用整个身子撞开门——熟悉的海风迎面吹来。他晕晕乎乎地绕过幽静的滑滑梯、跷跷板,向观海台走去,这才瞧见,眼前的地面凹陷了。这个宛如巨大陷阱的奇观令老欧清醒,他想起来了,自己似乎在报纸上瞥见什么大坑的报道,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时,却忽然见到一束微光,好似遥远记忆里的萤火虫,从大坑中央飘起,又落下,反反复复。

微光仿佛魔咒,吸引老欧走过去。他看见坑里有一团白乎乎的東西,软绵绵,轻飘飘。他本以为是什么人遗漏的绒毛公仔,却见到它在空中上下起伏,仿佛具有生命。他小心翼翼蹲下来,伸手到坑里抚摸它——好像摸到一团巨大的蒲公英。一开始,它会躲避,但适应了老欧的手掌后,开始自动变形,以柔软的弧度迎合他手掌弯曲的部分。

这真是神奇的事情。老欧忍不住将那家伙捧起来,仔细端详。他对它吹气,它并不会像蒲公英那样散去。他将它向天空抛,它便好像气球,飞一阵子,又落下来。他想,也许是什么奇怪的生物?于是,他捧着这团东西,走到保安室。

保安捏了捏它:

“这不就是一大坨棉花嘛。”

“可是……你瞧,它身上有光。”

“现在很多玩具都可以发光,气球也可以啊。”

哦……原来是这样。老欧尴尬地离开保安室,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酒精泡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将它放置在干净的长椅上——那么洁白,它可不要沾了土。转身离去时,老欧却忽然看到它移动起来,一上一下,跌跌撞撞,紧紧跟过来。

老欧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它——这家伙,跟朵云似的——啊,老欧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它不会是一朵云吧?

但很快,这个想法就像烟花一样点亮了老欧烦闷的心。他蹲下来,轻轻捧起云,抚摸着它那微颤的、受了惊吓般的柔软身体。

“不要怕,”他对云说,“我带你回家。”

就像曾经在街头救助一只打湿了翅膀的麻雀,从停车场的轮子底下抱回奄奄一息的奶狗,又或者从餐厅的笼子里领养一只大白兔,老欧先将云放置在客房,从玻璃橱柜里拿出消毒液,像喷香水一样,对着云的四周喷洒下淡淡柠檬味。随后,他将云放进许久未曾使用、小城堡一样的粉蓝笼子里,给它盖上印着星空图案的真丝披肩,点亮了薰衣草色的灯。

云的出现很快洗刷了老欧再次失业的抑郁,他的生活重回规律的自娱自乐。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一边吃牛奶麦片粥,一边看动画片,云乖乖趴在他的腿上,听他解释剧中情节。当晨光像碎银子般潜入厅堂时,他拉开窗帘,对着阳台外那片绿油油的草坪舒展身子。云随着他的脚步,也在地面上轻飘飘移动。晨浴完毕后,他套上蓝白波点衬衫,直筒牛仔裤,将一顶格纹报童帽扣在光头上,捧着云出门了。

熟悉的邻居向老欧打招呼,除了如常赞美他的穿搭外,也赞美云:

“这是新买的抱枕吗,还是什么饰物?很特别啊!”

“不。”老欧轻抚云,将它抛起又迅速接回怀里,“这是一朵云,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

自那以后,美崖湾居民时常见到老欧和云的身影。有人将老欧对着云自言自语的样子偷拍下来,发到美崖论坛,化身为各种账号的居民在帖子里聊天:

“怪叔叔居然和一大团棉花作伴……”

“中年危机引起的精神分裂?”

“我很早就留意他了!觉得他打扮奇怪,没想到脑子也有点问题……”

尽管老欧几乎不上网,没看到美崖论坛的帖子,但多少感受到旁人对他的注视,他并不为此烦恼,反而有种久违的欣喜。实际上,他乐于被标签为怪人,并坚信自己与众不同。年少时,他听得懂衣柜和台灯在夜晚的窃窃私语;救过一只乌鸦,并每日收到它寄到窗边的玻璃片;在一次旅游时发噩梦,预言了姑妈被劫匪刺杀的事实。后来他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当作周记作业上交,却被老师视为宝藏,参加比赛拿了大奖,大人们都认为他是天才。遗憾的是,15岁以后,他再也遇不到异于常人的事。为了掩盖平庸,他唯有继续写周记,虚构奇怪的经历,这没有令他找回独特的能力,倒是让他被电视台的编剧班录取。

“你知道云为什么会从天上下来找我吗?”当路人对老欧的云好奇,驻足询问时,他便忍不住说起往事,“因为呀,它是我创作出来的,它认得我。”

路人对此的反应不一,有的嘻嘻哈哈敷衍,有的似懂非懂点点头,但很快,注意力就再次被云吸了去。他们只想碰一碰那软绵绵的神奇身体。但无论对方如何,老欧都会自顾自讲下去:

“你看过《神奇少年》那个动画吗?十多年前,非常流行的——对对,就是讲四个少年探险的那个——嘿嘿,那可是我写的。那四个少年呢,每个都有不同的超能力,其中一个,就能与世界万物沟通,而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朵巨大的云……”

老欧沉浸在青春的回忆里,觉得那些被遗忘的、发现奇怪事物的能力,又逐渐回来了。

直到有一晚,当他心满意足捧云回到家,却发现灯亮着,门也没锁。

“我回来拿点东西。”

一把女声从他头顶上的旋转木梯传下来,伴随她噔噔噔的急促脚步——那是曾陪他度过五年时光,最终还是走向分手的雅子。数月未见,她剪了短发,穿牛仔背带短裤,不施粉黛,仍像学生一样轻盈灵动。

和那个新晋导演在一起,收获不少吧?嫉妒让老欧在心中质问,但自尊心逼他沉默。他故意什么也不说,倚靠在大门口,把玩着手中的云,任她上上下下地跑,拿出衣物和书籍。

他一边对云喃喃自语,一边期待她能问候自己,或者关心一下他手中的那个神奇生物,那樣的话,他就可以对她说,你瞧,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超能力又回来了——但最终,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钥匙放你柜子里了。我走了。”

雅子的突然出现与迅疾离去让老欧失落,数月来他逼迫自己不去回想的情感,刹那间如龙卷风般袭来,将他搅成一摊烂泥,摊在沙发上。云似乎感受到了老欧的难受,飘飘撞撞地攀上他的膝头。他抚摸着云,仿佛抚摸一只软绵绵的小猫,内心的苦闷就这样流泻出来。

他说起自己与雅子的相识,说起她那张小猫般的脸,曾经机灵又崇拜地望向他。

“那时呀,我还在电视台做编审,呼风唤雨的。她呢,是新来的实习生。每年我都带不少实习生,但不知怎么,中了魔似的,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为了那难以言说的情动,老欧和分居多时的老婆离了婚,和雅子搬到美崖湾来住,全心全意开启一场重回青春的冒险,并不断把雅子的剧本推荐给自己熟识的圈内人,这让她实习结束后就被一个导演带走,跟着剧组,走南闯北的。但一切的希望都随电视台的帮派斗争而逐渐崩塌。台长忽然辞职,并挖走一批创作者,另立门户,做新媒体平台。雅子劝老欧跟着离开时,他犹豫了——高中一毕业就在电视台做学徒,那么多年的情谊,他舍不得。结果,没过多久,新的台长上任,他连同其他的老同事很快就被裁了。

“我以为自己出来之后也能找到机会,但慢慢才发现,那些很早就离开电视台的同行,不是在做广告,就是在搞什么网剧、网大——我不知道那些粗制滥造的内容有什么好看,我根本就看不进去。前阵子,有个朋友把我推荐去做编剧,也是写网剧,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故事,但我还是挺努力写的,你知道,我也不想那么早就退休……但那个老板太混蛋了,根本就是个草包,什么都不懂,一时嫌我写法太传统,一时又觉得我出稿太慢,还非要我把女主角都改成什么大波长腿、性感蛇蝎——我受不了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前辈啊?他就让我写这些?我出来混的时候,他都没出世!然后我就跟他吵了几句,结果呢,就又失业了……”

老欧越说越多,将近两年来的不痛快一股脑吐出来。奇怪的是,每说一句,他便觉得有个什么东西附在脑子里,将那些恼人的记忆、心不甘情不愿的感觉,逐渐抽离,直到全身被焕然一新的轻盈感所覆盖,再低头看,只见云的身上出现了一条条仿佛血管般的、乌黑的线条,宛如逐渐暗沉的夜光。

这是怎么了呢?老欧连忙从厨房拿出无纺布、清洁纸为云抹尘,急促又细致,但毫无作用,那些乌黑的线条仿佛生长在云的身上。

云感应到老欧手指传来的焦急,努力绽放光亮,像穿越浓雾而闪烁的星,漂浮着告诉眼前这个人类,自己没有大碍。

老欧捧着云,像捧起一汪湖,一边为它突如其来的污渍感到自责,一边却沉浸在低落情绪被抽离的舒畅感中……就在这一刻,他冒出奇怪的想法:

会不会是云吸走了我的坏情绪呢?失望、自卑、孤独、焦虑……通通在云的体内转化成了脏兮兮的痕迹?

哎呀,想到这,老欧愈发自责了。

可怜的小东西,跟着我这个怪大叔在一起,你也变得黑黑的,这样可不好啊。

他尝试对云说一些快乐的事情,洗走污渍,可是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例如“昨天吃的咸蛋肉饼饭很好味”之类的话。直到他捧着云,走入书房,并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那些背他而去的时光,逐渐回来。

“喏,这就是我们电视台,一出门就有个山坡道。那时候我刚刚进去做学徒,最喜欢沿着这个坡道往下跑,和刚刚认识的同学一起,一边跑一边大喊,好像就要飞起来……这是我过生日,个个都来编剧室凑热闹,瞧,这个浑身肌肉、满脸奶油的,是胡飞,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打星。他刚刚进我们电视台的时候只是个武打替身,每天都找人跟他打架,从山坡练到山脚,然后再抱拳告别……这个戴眼镜的,是阿程,是个动画师,我的第一部动画片就是跟他合作的,后来那片子在加州入了围,我们高兴得快疯了,对着镜头大喊——‘这是我们打入迪士尼的第一步!哈哈……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好像开了个广告公司……”

老欧每说一件事,眼前的影像便不断旋转、模糊,仿佛瞬间又穿越回了那一刻,快乐的沉浸感让他觉得既新鲜又亲切,忍不住越说越多。而他手中的云,也随着他的叙述,一点一点消退污痕,重返白净。

那天晚上,老欧仿佛经历了一场幻梦,他感觉自己又坐在桌前,用电视台的稿纸写剧本。每写一个字,它就跳到天空中,幻变出不同的影像,最终变成少年和云。他们一时在深海里躲避人鱼的追击,一时进入森林与半兽人做游戏,一时又飞去蓝天游泳,最后,他们踏上红地毯,面对幽静的黑夜,掌声却从夜的深处传来,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当他醒来时,看了看自己的手,依然是粗糙的中年皮肤,但身边的云却成长了,由最初一团抱枕的大小,逐渐膨胀成一头白汪汪的小猪——却愈发轻盈,风一吹便飘到天花板。云似乎尚未习惯自己的变化,稍稍飞高些就剧烈颤抖,打着旋儿跌回老欧怀中。

这样可不行啊,老欧想,身为一朵云,迟早要回到天空的,怎么可以害怕飞行呢?为此,老欧在云的身上缠了一根线,像放风筝一样,牵着云,训练它飞。

美崖湾的人又有热闹看了。论坛出现了新帖子,“野生捕捉放云怪叔叔”,网友们争相上传老欧放云的照片——沙滩边,长椅上,咖啡厅的玻璃窗后,公厕的镜子前……直到最近,云出现在美崖超市的宠物栏。

“那天我执勤,远远就看到那个大棉花飘过来!我赶紧拦下怪叔叔。

“我说,先生,你不能这样进入我们超市。

“他吓了一跳,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不能携带金属气球入内。

“他很生气,说,那不是气球,那是云!

“你们真应该看看他那副认真的神情,又瞪眼又推帽子的,我忍笑忍得好辛苦!

“我接着说,哦,是云呀……那麻烦先生将人类以外的生物寄存在宠物栏,谢谢合作。”

超市保安的发言引起了一连串的大笑和点赞,他沉浸在虚拟的荣耀里,完全没留意到,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孩,正悄悄靠近超市的宠物栏。

B

對于文仔来说,那是快活的星期五午后,不用补习也不必担心功课,他一放学就去林荫大道耍,大叫着吓跑一群麻雀,再折断一串花朵,将花瓣撕碎,扔到被拦住的花园门前。如果不是它被封了,文仔接下来会去儿童角玩单双杠。如今,他只能顺着大道往前走,去美崖超市看热闹。超市当然没什么好玩的,好玩的是门口的宠物栏。那里的狗真多呀!大的,小的,白的,黄的,斑点的,每次去都不同。他总是悄悄从家里偷出点牛肉干,带到宠物栏喂狗。而这一次,他发现那里不仅有狗,还有一坨宛如棉花糖的东西,飘在空中。

这是什么呢?他扯了扯系着云的线,云便随之降低,与他视线齐平,发出淡淡的,好似硬糖外壳的光。

他摸摸云,好像摸一只安静的小兔,一股奇怪的感觉传到文仔手心——它仿佛在呼吸,在蠕动,一颤一颤的。

“喂!”

文仔对云说话。

“你是什么?”

“你的主人是谁?”

“你要吃东西吗?”

当文仔拨开牛肉干的包装,他脚边的狗已忍不住上蹿下跳甩尾巴,唯有云依然静于风中。文仔好奇,捏着牛肉干,戳了戳云的身体——它轻轻晃了晃。这让文仔更有兴趣,用力地将牛肉干向前伸——只见那柔软的云竟仿佛痉挛一般,向中心收缩,嗖一下,将牛肉干完全地吸走了。

啊!

文仔吓得直往家跑。他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

他穿越林荫大道、篮球场、咖啡厅、图书馆以及一排整齐的小洋楼,爬过山坡路,进入人烟逐渐稀少、杂草丛生的废墟村落,穿过那些外壁上贴满白色封条的平房,再跳跃过一堆堆乱砖,便见到几个零星散落的海蓝色铁皮屋——文仔就住其中一间。

当文仔推开家门,正好碰上一只甩到门口的拖鞋。灰暗的光下,两个高大的剪影在家中骂来骂去,仿佛两只对着咆哮的鬼,但文仔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没多久,这一双影子又会抱在一起,亲来亲去的。

“爸爸爸爸……”

他缠住文爸不断跳动的大腿:

“我看到了一个怪物!”他说,“怪物!”

文爸一把将文仔抱在怀里,嘴里并没停止和文妈的争吵,他们继续相互扔东西,直到一条青瓜砸到文仔,他大哭起来,文爸文妈手忙脚乱地哄文仔开心,东问一句西说一句的。

文仔顾不上疼,抽泣着重复:

“……我看到了,看到了一个,怪,怪物……”

“噢噢,阿仔不哭,阿仔乖……”

“真的,真的有怪物……”

文妈以为文仔遇到坏人,一把推开文爸,认真询问:

“阿仔,你跟妈咪形容一下,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他有没有欺负你?”

“是个棉花糖,会吃肉的棉花糖!”

文爸文妈面面相觑。

忽然,文爸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阿仔说的是那个,那个把大棉花当宝贝的,怪大叔!”

“哦——”文妈也发出恍然大悟的长叹,随后她与文爸二人陷入连绵不断的大笑,嘻嘻哈哈地收拾被自己搅乱的房屋。

文仔望着逐渐远去的高大剪影,觉得自己的重大发现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倍感郁闷。接下来的一星期,他先是揍了同桌一顿,强行借走其iPad,然后,每天放学都守在超市的宠物栏边。一天,两天,三天……终于,云再次出现。文仔一溜烟蹿过去,顾不得被撞到的路人、被吓得狂吠的狗,他一手举iPad拍摄,一手掏出准备多日的牛肉干,对着云,重复上一次的动作。

iPad镜头下,云一声不吭,沉默地痉挛、放松,一张一弛地吸收着突如其来的牛肉干,一粒,两粒,三粒……紧接着是地面上的小石头、树叶子、花瓣,逐个逐个,迅速又无声地消失在那仿佛永远也不会沾染污渍的、柔软的身子里。

“我的天……”文爸看着文仔拍摄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十多次,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恐惧,到难以置信,再到灵光一闪——那不是一朵普通的云,他想,那是可以吞噬世间万物的云,是黑洞,是宝藏。

老欧还不知道云和文仔的相遇,更没有察觉异物被塞入云的体内。只是第二次离开超市宠物栏后,灰暗浓稠的液体从云的体内流出,一点一点,滴了一路,这可吓坏了他。不会是被狗给咬了吧?他捧起云反复观察,见不到任何伤痕。但那些液体仍滴滴答答流淌,落在老欧手掌心,他闻了闻,感到苦涩。云在哭吗?他想,会不会是因为训练飞行太密,疲倦地流泪了?好了好了,他抚摸着云,安慰它,我们休息几天便是了。

几天后的夜晚,老欧泡完澡出来,门铃响了。

出现在猫儿眼里的是文爸——但对老欧而言,那是个陌生男人,穿着发了黄的汗衫、花格子沙滩裤,露出粗壮黝黑的四肢。

“你哪位?”老欧警惕询问。

“先生!”文爸在门外急促呼喊,“先生,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老欧开了门:“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我儿子,前几天和你的云玩游戏,然后不知怎么,不吃不喝,又哭又闹,天天说要找云……”文爸急得快哭,哆嗦着掏出手机,播放事先用APP剪辑好的视频。

老欧低头看,只见视频里,云正一上一下地从文仔那柔软的小手里,强行吸走他的零食。画面里出现的宠物栏,也令老欧回想起云离开超市后流出的浑浊液体。他明白了,那是云偷吃零食造成的。老欧望着眼前焦急的父亲,不禁内疚,疾步走回屋内,牵起云的绳子就往外走。当他跟在文爸身后,爬上夹岸生着路灯的山坡路,拐了个弯,进入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时,才略感心惊——在美崖湾租住了好几年,从没来过这边,只知道在填海之前,岛上的原居民住在这村子里。

橙色的灯光从远处传来,老欧瞧见一排蓝色铁皮屋,像小工厂一样,立在夜色里。

一个圆乎乎的女人迎出来——那是文妈。

“啊,云来了,云来了——阿仔,快出来看看!”

老欧跟着文妈进了屋,只见杂乱的厅房深处,有一个折叠门帘,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门帘后悄悄探出头。就在老欧牵着云,向着门帘而去时,咔嚓一下,有人在他身后剪断了系着云的绳子。老欧迅速回眸,云却已经被文爸牢牢抓住,并扔到蛇皮袋里,锁了起来。

老欧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被骗了,不过来不及愤怒,他只想把云救回来。

文仔就在那门帘后面,看着老欧高瘦的影子和爸妈肥圆的影子扭打在一起,然后,他的视线落到了蛇皮袋子上,他知道,那个吃东西的棉花糖在里面。

大人们没有留意脚下的动静,连打带骂,终于,老欧被推倒了。他原本只是向后崴,结果又被文爸踢中膝盖,整个人斜着就倒了,在倒地的途中,他的脑袋磕到铁架,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你干什么啊!”文妈吼文爸,“你把他弄死了怎么办!”

“不是你让我踢他的吗?”文爸反驳,“怎么,现在出事就怪我了,怪我你有好处吗,好趁机让警察把我抓走,你就再去找第二个吗?”

文仔对爸妈的争吵不好奇,他已经将云从袋子里悄悄捧了出来,并匍匐着到老欧脑袋前,摘下那顶格纹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他看着眼底的光头,又看了看手中的云,忽然被新想法刺激了。于是,他使劲举起老欧的头,往云的身子里塞。

当老欧的身子在地面迅速移动并发出噌噌噌的声响时,文爸文妈才终于发现异样,只见脚下的云,正一张一合,无声且有节奏地,吞噬老欧的身子,从头到脚,一点不落。

美崖湾居民好久不曾见到老欧和云,网友的关注点便又回到了大坑上。还我海滨花园!有人在安全栏外拉起横幅。还我物业管理费!横幅下还有更多的标语。直到有一天,一个海蓝色的铁皮小推车出现在林荫大道。车上悬着一朵洁白的云,云后站着戴着小丑面具、穿着花花衬衫的文爸,煞有介事地,双手游走于云的四周。

在石板地玩耍的孩子们迅速围了过去,一个个都瞪大双眼,盯着文爸的手,还有那朵白汪汪的、飘在空中、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光亮的云。忽然,一颗糖果被抛上天空,云在文爸的操纵下,被透明的线牵引,像木偶一样腾飞,稳稳接住糖果,然后将它吸了进去——这引起了孩子们的惊叹。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后,文爸故意停住,他的双眼躲在面具后,掠过这群小孩,观察四周围的大人——他们才是需要被吸引的消费者。

当晚,文爸的云魔法视频被文妈传到美崖论坛。居民们都好奇,“这又是哪来的一朵云?”文妈连忙在帖子下面回复:“我在废墟村旁边的蓝铁皮café见过那朵云,它真的是云!而且还会吃东西!”

越来越多的美崖居民开启寻找蓝铁皮café之行。胆大的人只身前往,胆小的人则组团而至。只要他们踏过那片阴森的废墟,便能见到豁然开朗的平地,还有那童话一般的蓝色铁皮屋。而那朵云,正被一條线牵着,飘在屋子门前,晃来荡去呢。

“哈喽,请问你想喂云还是放云?或是欣赏云魔法?我们有不同的服务。”文妈站在门口,穿着魔法师一般的长袍,笑眯眯的。

为了满足孩子的好奇心,大人们自然是什么服务都会掏钱试一遍——当然,他们自己也会忍不住要花钱喂云一次。当孩子们牵着云在平地上奔跑、照相的时候,他们便坐进铁皮屋歇息,吃一碗由文爸亲手制作的糖水——蛋花马蹄露、海带绿豆沙、芝麻糊炖鲜奶……不知是不是见过了云的缘故,人们竟觉得,这铁皮屋里的糖水还真是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呢。

这一下,文家生意再次红火起来。当文爸对着文爷的遗照烧香时,他想起了曾经火遍全村的糖水店,还有在铁皮屋里度过的一整个童年。

爸,他说,我们文家没有败在我手里——他被自己感动得流了泪。

蓝铁皮café的流行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大小屏幕上都在介绍这一家由铁皮屋改造的、开在废墟边的café。文爸不厌其烦地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坎坷经历,如何继承父亲的手艺,去餐厅打工、攒钱,好不容易准备创业时,却被朋友骗去投资伦敦金,一下子破了产,唯有搬回那个曾经养育自己童年的铁皮老屋子去住。

“那么,你又是如何发现这个云的呢?”主持人话锋一转,尝试掏出更多真相。

“我也不知道。”文爸狡猾又俏皮地耸肩,“也许是上帝看我做甜品太辛苦,也赏我一个巨大的棉花糖吧。”

节目的录制往往在轻松的氛围里结束,但文爸接下来的夜晚却依然不能休息,因为他要迅速赶回家,开启新一轮的清洁工作。这几个月,云服务的客人多了,身子变得松弛又肿大,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个铁皮屋,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具有自洁功能,它长出一条条乌色痕迹,好像血管、脉搏,遍布全身,以至于再也看不见曾经如萤火虫般的微光了。最可怕的是夜晚。每当夜色渐沉,酸臭的液体便会顺着云的身子流淌而出,搞得文家人夜不能寐。

“得想个办法把它弄走!”文妈戴着口罩发牢骚,手上的工作并没停下,给云喷白色染料、香水,再清理流淌的污液。

“你以为我想把它留在这里啊?”文爸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上前帮文妈干活,“我还不是为了赚钱……”

文仔坐在门帘后写功课,望着厅堂里那两个忙忙碌碌的高大剪影,觉得不再吵闹的他们竟有点陌生。

可惜,云并没有因为文爸文妈的辛苦而有所改善,反而越来越讨人嫌。有一次,它不仅吸走了孩子投喂的香蕉,还用力吮吸孩子的手指,差一点就害得对方脱臼,惹得家长大发脾气。最可怕的是,这样的情况已经连续出现了五六次,蓝铁皮café的生意惨淡了许多。

“我让你吃!”文爸很是生气,他举起拖鞋砸云,甩起皮带抽云,云妈在旁边怎么都拦不住——想不到,云却毫发未损,飘在墙边,安安静静地将文爸丢来的所有东西都迅速吸收。

望着墙边这团乌黑又庞大的物体,文爸忽然觉得这不是什么云,而是一个丑陋且贪婪的恶魔。这个想法让文爸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他没有留意到,自己身后的折叠门帘里,文仔正盯着他的背影,也看到了他对云施暴的全部过程。当文爸搂着文妈摇头叹气地走去门外抽烟时,文仔迅速跑了出来,蹲下来摸摸云,尽管它乌黑又肿大,可在文仔的手掌里,它还是仿佛在呼吸一样,微微颤抖着蠕动。这一刻,他看到一串串液体从云的身体流下来。你不要哭呀,文仔努力去帮它擦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尽。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文仔越来越搞不清家中的变化了。首先,爸爸不再让云去接客,而是用棉花糖做了一个假的云,放在门外,并宣称云病了,不能施魔法了。紧接着,每到夜晚,就会有奇怪的人来到家里。尽管妈妈会站在门帘外,不让文仔出去,文仔依然能趴在地上,通过门缝里的影子猜测厅堂里的活动。他能看到有人对着云塞东西,那些物体的影子时大时小,千姿百态。

直到有一天,文仔放学后便不再回家——文爸告诉他,他们赚钱了,搬家了。当文仔坐在车子里,听着爸爸妈妈讲述新家的各种装饰时,文仔觉得若有所失。他看着逐渐远去的山坡路、小洋楼、超市门口的宠物栏——“云呢?”他问爸爸,“云要跟我们一起走吗?”文爸摸摸文仔的头,并指着窗外:

“云回家了,你瞧,它到天上去了。”

文仔看着天,那里密布着灰黑的、初初形成的夜。

C

尽管文仔搬了家,但他还没转学,依然要回到美崖湾码头边念书。他的同学们天天都烦他:“喂,你家的云呢?”

“云去天上了!”文仔说。

“骗人。”

“我爸妈说,你家是骗子。”

“你家从来就没有云!”

文仔气不过,回家就要求爸爸再带他同学去看一次云。

背着文仔把云卖了的文爸,一说起这个话题就心虚,为了不让文仔再追问,只能把文仔暴揍一顿——“你再问,我就再打。”

文仔一边哭,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自己找出真相。于是,这一天的运动会,文仔没有参加,他要去找云,把云带到学校给同学看看,让他们知道,他的爸妈不是骗子。当文仔穿过那片熟悉的废墟,准备飞奔回铁皮屋时,他却看到几个陌生男人守在门外,东张西望的。文仔有点怕了,猫着身子,溜到乱石堆后观望。不久,一辆小型货车从另一边驶来。他看到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人从车里走出来,先是和铁皮屋外的男人交谈一阵,紧接着,男人们打开了屋门——就在那一刻,文仔看到了云。那还是他最初遇到的云吗?它变得完全的乌黑,仿佛一团化不开的夜,挤满了一整个厅堂。粉发女人看了看那片乌黑,然后便从车里抱出一个婴儿,一个赤裸裸的、嚎啕大哭的婴儿。就在文仔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时,男人们已经从女人手里接过那团小生命,并转身将它塞入铁皮屋,喂给屋里的云——哭声由强变弱,直到彻底消失。

文仔吓得跌了一跤,乱石的响动引起那几个男人的恐慌,他们抄起木棍向文仔追去。当他们跨越乱石堆,眼看著就要一棍甩向文仔时,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铁皮屋那边传过来。男人们回头一看——只见那团黑云像是膨胀的野兽,迅速生长、蔓延,胀裂铁皮屋门,瞬间吞了门外的女人,也吞了她身后的货车,像张着大嘴的野兽,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

男人们拼了命地奔跑,但很快,他们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酸臭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他们无法呼吸,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光消失了,氧气消失了,他们被凝固在一片浓烈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云继续向前进,吃掉了吓晕的文仔,吃掉了满地石块,吃掉了贴着白条的废弃平房,一路向上,飞过山坡路上生长的路灯、鲜花、绿树。

美崖湾的居民被突如其来的黑色风暴吓坏了。他们惊慌失措,一个个从家中向外奔跑。但来不及了,云很快就蔓延开来,什么林荫大道、图书馆、便利店,一切的一切,都被吞进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

胃口大开的云并不满足,它继续向海滨花园前进,却遇上从远处刮来的风,那种咸咸的味道让云忽然停步,它微微颤抖着身子,恍惚回到了被系着绳子、飘上阳台天花板的时光。就在那一刻,云崩裂了,成了一股猛烈而下的瀑布,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岛上的一切都在无穷无尽的雨水中消亡,顺海而去。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海滨花园里的那个坑,它化作向下凹陷的孤岛,坚硬地存活于灾难中。当云彻底地流泻了自己,只剩一团薄薄的雾气,飘在坑上时,它一张一合,像蚕吐丝一样,逐渐淌出水滴。那些水滴触地便成了人体,由头至脚,逐渐拼凑成完整的人——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年,四肢又细又长,腰杆总也不会弯曲似的。

少年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想不起过往的事情,只看见有人坐在床尾——是一个女人,头发短短的,脸像一只猫。她告诉他,他是美崖湾里的唯一幸存者。她还说了很多,什么自然灾害啊,大坑啊,黑云啊,风暴啊,说着说着还流了泪。可他什么也听不懂,思绪轻飘飘的,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仿佛进入过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差一点点就窒息了。

这一年有什么变化?

多了几个朋友,说了很多快乐的废话,沉迷于烹饪与塑身,几乎不再为工作焦虑了,并尝试在晨间写作。

近来最难忘的一次偶遇……

碰见一头野猪,后面站着一个只有半边身体的男人,以及他的女朋友,女朋友手里拎着个硕大的透明塑料袋,装满毛绒玩具。我们一起过了马路,然后分离。

关于这篇小说,你想说点什么?

最初想写一个与香港马湾有关的故事。去年夏天,我在那个岛上住了两个月。一个周末,好朋友来看我,那个傍晚是玫瑰色的,天上浮着大团大团的云朵,我们在云下聊着已逝的以及尚未开启的时光,轻飘飘的。但真正下笔后,故事越写越沉。经历了坠入深渊似的风暴后,我不忍心了,还是在结尾留了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