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猫

2019-07-25 06:41徐畅
小说界 2019年4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徐畅

上海入秋以后,天空白蒙蒙的。下过几场雨,有些爬山虎叶发出隐隐的洋红色。说是洋红,其实并不一定准确,来自想象也是可能的。早上接到妈妈电话时,我就在想小时候那一年春天,她带回来一只浅底箩筐。我问那是什么。妈妈小心揭开上面的被褥,里面挤着满满的绒毛小鸭。它们嘎嘎地叫着。我伸手进去暖融融的。妈妈拿来水盆,打开一个纸包倒进去,一时间水红彤彤的。妈妈说,这是洋红。她花了两块钱在集上买的。她用手指头蘸着洋红点在小鸭的额头上。我学着她,去点那些摇头晃脑的小东西。不多时,我的手背和脸颊上都沾满了洋红。

放下电话后,那段回忆一直缠绕着我。妈妈在电话里说,到他们回去一趟的时候了。她说的回去是指回苏北。谁能想到,二十年过去了,高铁的轨道也通到了苏北,伊县赫然成了一处站名。铁轨绕过洪泽湖,往东经过雪田,那个母亲痛恨了十多年的村子也将面临拆迁的命运。想到那个遥远又渺小的角落,我竟没有感到多少惋惜。

一整天我都处于恍惚的状态。好在午后一场大雨哗啦啦落下来,先是打在门玻璃上,再是忽一阵风,从窗口裹挟进来。脑门上淋了雨,思绪仿佛打了一个激灵,人也精神起来了。我看到网页上的一句话: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我关掉那些新闻,看着这个短句发了一会呆。

下班的时候,雨还没有停。走廊上传来几声低迷的叫声,我循声望去,墙边蜷缩着一只幼猫,沾了满身的泥,只有手掌那么大。它身旁有一块布,兴许是它动弹了,布滑到了一边。我正疑惑着,身后有人走过来说,它快死了。我回身看到小陈。她扎着马尾辫,说话间还带着微笑。它活不过今晚的。她又说。那挺可惜的,不是有母猫吗?我说。小陈说,这么大的雨,不知老猫躲哪里去了。我蹲下来,摸了摸,它的毛发里还有一点温度。

我要是开车,就把它带回去了,坐地铁不让带猫的。她说。想来那块布是她盖上去的。我想到有一回晴天,开车来上班,一只小黑猫蹲在车前,它似乎并不害怕,而是欢快地蹦到石头上。我不确定是不是这只。

你开车的吧?小陈问。我点点头。它没有什么病的,不受凉就能活过来。她的语气跟之前的不同了。我犹豫着,她走进会议厅,拿回一个点心盒。她说,要不你就领回去,等天气好了,再带回来。我心想,这也是一个办法。

我抱着盒子上了车。它不出声了,身子缩成一团。车穿过几个路口,盒子里仍是安静的。我想着如何跟阿联解释,我们还从没养过动物。上了延安路高架,两边的高楼看得很是清晰,一直往西离开了市区,商业大厦反而多了起来。这几年城市化的进程真是越来越快了,听说连接昆山的那一片荒地也要修建机场了。长江三角洲这样的经济板块是可能实现的,往后国家可能就要以几大经济体划分版图了。这简直就是科幻的场景,我不觉加快了车速。

回到家,我找来干毛巾,又放了半盆温水,将小猫放进盆里,它划拉着爪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我迅速清洗了一遍,拿起干毛巾裹着它,接着按照人类的思维,取出电吹风把它吹干。弄干净以后,我发现它的两只后爪是白色的。

阿联回来时,它已经能在沙发上爬了。她好奇地前后打量着它,接着饶有兴致地给它喂了一小碗牛奶。小黑猫吧嗒吧嗒地舔着,不多一会便喝完了。阿联张罗着找一些旧衣服,给它临时做个窝。看到阿联忙活着,我说起舟舟结婚的事。阿联说,那你去呗,这几天我会照顾好它的。

阿联就是这样的,面对新的事物,她表现得总是让人意外。当初我们在大学认识时,她真是一个极普通的人,梳着辫子,穿梭在图书馆和寝室之间。除了应付考试,她还规定自己看西方哲学。看完柏拉图,看霍布斯,看完霍布斯还要看维特根斯坦。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人,毕业之后,跟我一道去了藏区。那时临近毕业,我犹豫了很久。要是她不同意,我也不再坚持,或许第二天就会去投简历。没想到她小声说,那边也不错,先待上几年也不是坏事。

在拉萨找一份工作并不难。起先我们在一家旅馆做了三个月义工,到了秋天,我找到一家旅行社,跟着一位资深导游实习。半年下来,我已经能独自带队。旅行社的兰花谷深度游项目,也是在那时启动的。我跟老板打了招呼,让阿联来负责一些旅行社的事。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除了旅游旺季,我每月只需要出两趟活儿。天热的时候,我们开着越野车到广阔的荒野上,一面喝啤酒,一面在车里做爱。两人热得受不了了,便打开天窗。在那里的是无尽的星空。玩累了,我就跟阿联讲工作上的趣事:有一回我们带团往兰花谷走了两天,晚上有一对情侣在帐篷里做爱,结果他们忘了關掉手电筒,两个人的身影就在帐篷上一重一合,这时其他人都还在外面聊天呢。听到这里,阿联紧张地打开车门,朝着一片黑暗望了望。

我们在藏区待了两年。就在兰花谷路线快要成为热门时,我接到妈妈的电话。那时临近深夜,我安排游客住下后,往肚里填了半碗热面,便回旅馆休息了。到了后半夜,我被电话吵醒,发现手机上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我打回去,提示音刚响,那边就接通了。我问怎么了?那边没有说话。我隐约听到风声。

我又问了一遍,那边吸了吸鼻子说,要不你就回来吧?

我问,你在外面吗?

她不说话了,呼吸声有点颤动。

你在哪里啊?我问。

她叹了口气恶狠狠地说,我真的受够了。

电话挂断了。我随即给爸爸打去电话。他焦急地问,她说在哪里了吗?我说没有。爸爸说,妈妈离家已经两天了,到现在仍没有回来。他挂了电话去报警,我焦急地等待着。到了后半夜,爸爸终于打来电话,说警察找到了她。警察称接到渔民的报警,说有个女人深夜在河边徘徊。

我要跟妈妈说话,她却拒绝了。我一夜睡不着,天一亮便通知旅行社重新派领队来。我心里盘算着,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一周后,我和阿联乘上回苏州的火车。我看着窗外排开去的一座座雪山想着心事,阿联捧着一本《在林间》问,你的家是什么样的?我小声说,就是很普通的家庭。

远处的暮色正在降临,山的北面出现了一片阴影。

来到上海以后,妈妈每周都来看我们。爸爸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高铁来。她一进屋手里总不闲着。收拾屋子之后,还要拆我们的床单去洗,有几次弄得阿联都生气了。她觉得拆洗床单触碰了我们的隐私。

但是一直以来,妈妈就是这样,关心我们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今天早上,她还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赶上七点的飞机。

我看着她的短信暗想,苏北的事还不够忙的吗?我闭上眼睛睡了一会。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深深吸了口气。我记起舟舟在电话里说,这只是一个仪式,他们在年初就订了婚。我点了点头,忘记了回答。你听着没?那边又问。我说听着呢。他说,你要来的话,就玩几天。如果只是参加个婚礼,那就别来了,这么远。我说,好啊。过了两天,舟舟在微信里问,那你到底来不来?

飞机落地后,外面气温跌破零度。我套上一件马甲,穿过长长的甬道。那里有一班去郊县的班车。舟舟两天前就提醒我,婚礼安排在户县老家。班车摇晃了半个小时,到了县城。舟舟又发来几则公交信息。我摇摇头,伸手拦了辆出租。

中午早些时候,我赶到了那个叫藕村的地方。沿着小路往里走,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搭着大棚,挂了一副钟馗的像。我有些不解,又细看,还绣了很多蝙蝠。大概就是这家了。刚要进门,有人一把抱住了我。我一抬头,看到舟舟满是笑容的脸。他抹了一把寸头,还是大学时的那一副神气。他说,新娘我已经接回来了,说着拉我往里走,院子里的大铁锅正热腾腾地炒着干虾。推开一帮玩炮仗的孩子,舟舟拉开婚房的门。屋里三个女孩在打牌,舟舟介绍说老马来了。我正疑惑着,陈怡抬起头说,你等一下,随后扔下四张牌。一个炸。她说着将牌友跟前的水果糖都抢了过来。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机灵。赢了牌,她朝我挥了一下手说,你来啦。我点点头,就在一旁看着。

玩了两轮,外面开始放鞭炮了。有个掌事的人来敲门,要新郎新娘去准备仪式。舟舟拉着陈怡慌张地往外面去了。

仪式开始时,我坐在靠前的酒桌上,新郎新娘在台上僵硬地站着,经过了几道流程,他们走到双方父母那边。主持人大声说:“伟大的母爱,伟大的爱情……”站在一旁的陈怡噗地大笑出声,身子不自觉地往前欠着。要不是舟舟急忙扶着她,她很可能踩到自己的婚纱。她的突然笑场,让主持人也失去了底气,赶紧结束了那本该感天动地的环节,转向简单的敬茶仪式。

又放了一轮鞭炮,酒席就开始了。我一人坐着,跟舟舟的亲戚说一些无关的话。新人来敬酒时,我问舟舟,你们刚才怎么了?陈怡举着酒杯说,主持人的话都太假了,那些话真不知他怎么说出口的。舟舟朝她翻白眼,接着抱住我的肩膀,向桌上的人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我们都是同学。其中一位亲戚说,两个好兄弟。舟舟又解释说,不是两个,是我们三个,包括新娘。我们三个都是同学。大学时我们就很亲密。借着酒意,舟舟讲了很多大学时候的事。我们三个人一起作弊,一起去街上买衣服,一起去爬华山。

谁能想到,我们三个又在一起了。他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陈怡说。我们都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舟舟看着我,陈怡也笑着看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说祝福的话。我想到那句百年好合,当然也想到早生贵子。我感到胸口有一股暖流,于是问道,你们这里产藕吗?舟舟愣了一会,似乎很快明白了。他说,不是的,是因为地形上看像两段藕,所以叫藕村。我说,那我就祝你们永结同心,藕村开出一对并蒂莲。桌上有人鼓掌,陈怡笑嘻嘻地说,那不就是两件羽绒服吗?话音未落,舟舟揪着她的袖子,跑去了下一桌。

婚礼结束后,舟舟嘱咐我,先去宾馆休息,明天上午一道去集雨镇,那边刚开发了一处旅游景点。我点头说好,然后根据他的指点,坐上村头一辆公交车。

过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县城。办理入住后,总算可以歇一歇了。我躺了一会,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赶咐的声音,紧跟着,门缝里塞进几张卡片。我没有理会,打开手机看了几条信息。这时妈妈发来了视频聊天。接通后,我看到她严肃的神情,紧跟着画面一转,不远处爸爸站在院墙外,夸张地跨着大步往北面走。仔细看,他手里还托着盘尺。他走一步,就放下一截。原来他在测量地基呢。

画面又转向另一个人,妈妈说这是李叔。这个叫李叔的人握住铅笔头在橘黄色的小本上记录着什么,画面里不时传来他与爸爸的对话。

院子里测完了,还要测屋子呢。妈妈说。她握着手机,让我看看四周。这就是雪田了,石子路上修了路灯,旁边的河塘都干枯了。现在是秋天,菜园里只立着几根木桩。妈妈对着大门照了照,上面的银漆脱落了,还剩一只挂锁的把手。她走进院子,对着耳房照了照,又爬到平房顶上,那里的铁皮小屋还立着。

你现在还能记得吗?她问。我沒回答,她又照向屋后的树林。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她说,还得往村委跑一趟,估计得两天。我点点头。她说,那我先去忙了。我说好。她又说,还得去你叔叔家借两床被子来,晚上还不知睡哪里呢!

挂断后,我并不担心他们晚上怎么办。他们自有自己的智慧,他们借被子,很可能就住在叔叔家了。他们这一辈子,不都是靠这样的智慧生存下来的吗?我躺在床上,妈妈的那个问题仍在脑海里。你现在还能记得吗?我当然记得。刚上小学那两年,妈妈在家里各个地方都养了家禽。刚开始时,她在院外搭了一座长长的木棚,铺上稻草,用草绳隔出两排方格。她从镇上买回的几百只雏鸭,都放养在里面。

建好鸭舍,妈妈又把爷爷留下的铁皮屋利用起来。她去邻县采购了上百只鸽子,又买回十多盏大瓦灯泡,给鸽子供暖。除此之外,她还赶工给鸽子们织了一张硕大的塑料网。

忙活好这些,妈妈似乎并不满意。她又雇人砌了两间猪圈,养了一头母猪。

她把几年的积蓄都花在了这上面。好在到了春天,母猪产下十多只猪仔。有一天傍晚,妈妈把我叫到身边说给我一个玩具,说着她从身后变出一对鸽子蛋。我高兴坏了,鸽子蛋还是温热的。我们看着鸽子和鸭子们一天天长起来。天热起来时,我们就去河边放鸭子。鸭子们褪去绒毛,长出了丰硕的羽毛。

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们去外公家回来晚了。到家时,鸭舍的门开着。妈妈和爸爸扔下自行车跑了过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满地的断尸和血迹。羽毛、内脏随处可见。再往深处去,一群土狗正在鸭群里疯狂地撕咬着。爸爸操起木棍,乱打一通,土狗们撞着棚壁窜了出来。那些狗不会是外面的,都是左邻右舍家的。是狗自己钻进去的,还是有人开了门?

妈妈咒骂着清点了数目,被咬死的有二十多只。妈妈只得往好处想:剩下的还是多的。但是过了两天,妈妈去换水时,成片的鸭子打不起精神,脖子坠了下来。到了中午,一些鸭子蹲在地上,不停吐涎水。那时,她并不知道,病菌已经在滋生,瘟疫袭击了这里。等妈妈从镇上买回药水,已经来不及了。大片的鸭子倒下了,它们眼珠紫黄,脚蹼痉挛。妈妈不得不背着簸箕,一趟一趟,将成山的尸身埋到屋后的杨树林里。

但是真正的灾难还在后头。过了几夜,铁皮屋里出现了大片黄绿色的粪便,妈妈知道不对了,整天给鸽子灌药水,但是她灌药的速度,远没有鸽子病死的速度快。有那么一个月,每个清晨妈妈提着七八只硬梆梆的鸽子走去厨房。午饭时,她端出满盆的鸽子肉,但是我们都不愿意吃一口。

瘟疫同样没有放过那只母猪。有天下午我放学回来,发现妈妈蹲在母猪跟前。母猪脖颈上出现几大块紫黑的斑,嘴边一摊呕吐物。等身体凉了,妈妈拖着它的前爪往屋后去。我跟在后面,发现一棵榆树旁挖了半人深的坑。我远远看着,妈妈半蹲着,借着腰上的力,往后拽着它。经过两棵杨树,猪越来越沉了,任母亲怎么努力,它也丝毫不动弹。妈妈索性放弃了,坐在地上,头埋在胳膊里。

就在这段时间里,妈妈说服了爸爸,要到南方去。饭桌上,她阴沉着脸说,我们出去吧,就算死在外面,我也不想回这里了。过了两天,妈妈扛着米面,带着我去了舅舅家。

此后的十年里,他们在南方打拼,安了一个临时的家。我在舅舅家读完小学、初中,又读完高中,他们在我的生活里也渐渐淡漠下去。

第二天我早起去车行,租了一辆桑塔纳。昨晚舟舟嘱咐我,亲戚家的车没有借来。我开车来到藕村时,路边站了四个人。上车后,我认出两位老人是昨天坐在台上的人。我问了一声好,才发动了车子。陈怡的父母看着年纪都不小了,我记得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两位老人还沉浸在喜庆当中,看着外面谈论昨天的事。

舟舟埋头算着昨天收到的礼金,陈怡陪着父母说话,我觉得无聊便打开收音机。听了十多首怀旧金曲,车走下高速,路边是大片的田地。开了几分钟,旁边出现两块向日葵地。大概已经收割了,灰色的花盘立在干枯的杆儿上。陈怡说,这边真不错,要不我们去看看吧。我点了点头,将车停在路边。

我们下车透透气,舟舟不愿下来,他还要用手机计算器核对一遍。陈怡说,在钱这件事上,他小心着呢。我蹭了蹭地上的土,想到她说话的口气似乎带着怨气。但转念一想这也不算什么事。我在地埂上走了走,秋天里的向日葵,很像小时候地里的玉米杆,一片一片地立着。我站了一会,看着向日葵地里陈怡时隐时现的身影。

继续上路后,陈怡拿了一株向日葵给舟舟,舟舟仍在忙着。她转交给她爸爸,老人拿在手里咯咯笑着。

终于到了景点,这里还没有对外开放,门口巨大的石柱上写着:梦回长安。看到空荡荡的售票处,我们放心往里走。夹道两边是名人雕像,不远处是仿古的皇宫。一圈走下来,没有杜甫诗里“犬戎直来坐御林,百官跣足随天王”的盛唐景象,更像是一座现代小镇。也许是这样的地方在中国实在太多了,在集市上转了转,我们便没有了兴趣,两位新人倒是挺有兴致地在拍照。

我站在屋檐下抽一口烟,陈怡的父亲走过来,我递给他一根,他接过去问,你结婚了吧?我说,结了。我等他再问几句,但他又沉默了。站了一会,他又说,我知道你的。我笑着看他。他说,过去三儿还说起过你。我只是笑着,觉得他很亲切。有一阵恍惚,我很想搂一搂他的肩膀。

回程的路上,舟舟接到家里的電话,说有两个亲戚喝多了,要他回去照应。我加快车速,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藕村。舟舟匆匆下车了,陈怡和她父母跟我的车去县里,他们在那里订了酒店。

到县里已经傍晚了,两位老人入住酒店后,陈怡下楼来。她坐进副驾驶,身体松弛下来。她说,车的费用我们分摊吧。我摇摇头说,你们也跟我客气了。那算了。她说。我以为她要拉开门下车,但是她只是坐着。过了几分钟,酒店的霓虹灯亮了,浅蓝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我摩挲着方向盘,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又过了一会,她小声说,那我先走了。她小心地推开了门。

她离开后,我去车行还了车,办好手续后,打车回到了宾馆。

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又坐起来,走到电视柜旁,拿起那几张卡片,看了一会,打去一通电话。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有人来敲门。进来的是一个女孩。她朝我笑一笑说了声,你好,然后走进浴室。

我听着里面哗啦的响动,重新躺到床上。没过多久,她裹着浴巾出来了。她坐在床边,见我没有动静,便钻到了被子里。我拿开她蠕动的手,说,你不动,也不说话可以吗?她有些疑惑。我说,我照样给的。她舔了舔嘴唇,关掉了灯。黑暗中,我抱住她温暖的身体,小声哭起来。

回上海的火车上,妈妈来电话说,我们正在回来路上,明天到你那里吃午饭。我说好啊,我明天也应该到了。我问,事情怎么样?妈妈叹口气说,回去再说。爸爸在一旁说,是好消息,不用担心。

挂了电话,我把明天吃午饭的消息告诉阿联。阿联发了一个笑脸给我,接着说,那只猫死了。我在座位上愣住了,看了眼窗外的暮色问道,怎么回事?

阿联在微信上说,今天早上,她去给猫喂面包,看到它在窝里一动不动,身体都凉了,很多小黑虫从它身上爬出来,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是跳蚤,还是什么。它可能生着病呢。什么病?我说,前两天还能爬呢。我不知道。阿联说,但是我觉得你不带它回来,它会死。你带回来,它也会死。

我看着她发过来的文字,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原以为可以去挽救,或者去努力,但这些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希望。我眼睛酸疼。打开相册,删掉了几张陈怡的照片。阿联又发了一条信息来:至少它多活了两天。我吸了一口气说道,就是啊,人不也是这样吗?为了多活几天……我看了一遍,觉得太悲观了。又改成:就是啊,那也不是一件坏事。

阿联没有回复我。过了一会,火车停在一处看不见站牌的铁轨上。看着平原尽头山形的轮廓,过去的事情把我压倒了。我想到和阿联回到南方的第二年,陈怡从维珍妮公司辞职,正处在情感上的低谷。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打电话给我。有时她那边的外卖送到了,她也不放下手机。我们谈论的多是大学时候的事。我建议她来上海工作。她说要考虑一下,还在办公司的离职手续。

过了两个月,她说她到泉州了。我那时才知道,舟舟也在泉州。我觉得那样也蛮好的,大学时她跟舟舟就比跟我走得近。但是没过多久,她说,她又到了南京。我想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打电话给她,谈了一小会她就哭了。她说舟舟更适合做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她心中一直藏着一座天平。从大学开始,这座天平就没有停止过摇摆。

火车又开动了起来,穿过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车厢里忽的一阵黑暗,又忽的一阵白亮。我靠在窗玻璃上想睡一会。轻微的震荡中,我想到陈怡到南京后一次次若有若无的试探。

起初她只是跟我谈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话语里很少谈到舟舟的境况。往后有一次她发了一张正在淋浴的照片。热腾腾的雾气里,能看到她精致的锁骨。她又补充一句,大学里你给我写那些信时,没有想过这些吗?我说,想过,但没有想那么多。

跨过那条界限后,她甚至问起我跟阿联之间私密的事。我没有回答她。过了两天,我在微信上问,你愿意过来吗?这个周末。她回复说,好啊。我去买周六晚上的票。大学时我渴望的一切,现在只剩一步之遥。

那个周末妈妈照常过来了,还带着煮好的雪梨汤,我们围坐在一起吃了午饭。捱到了下午,我说晚上有朋友跟我吃饭。阿联说,好啊,我陪你妈妈吧。听到这样平常的话,我的胸口涌起一阵感动。在负罪感和愧疚之下,我叫上妈妈去散步。

妈妈似乎看出了什么。下楼后,她说晚上没人跟你吃饭吧。我点点头,把事情都告诉了她。说到陈怡就在来的路上时,妈妈的神情里略过一丝焦虑。听我继续说下去,那股子焦虑慢慢衍变为一种恐慌。她想劝我几句,又组织不出语言。这样的状态,我经历过几次。一次是他们下决心搬到南方来,一次是我在拉萨接到的电话中。

这一次她平静下来,瞥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别去了。我有些气愤地说,你根本不了解,我跟陈怡的情感更深。妈妈郑重地看着我,似乎我所谓的情感根本不值一提。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除了阿联,别的人我都不认。

她说出那样的话,是喜欢阿联呢,还是害怕这个家庭再次发生变动?

我不想再刺激她的神经。我走出家门,找了一家咖啡馆打算坐到晚上。我想象陈怡从火车站出来,发现没有人来接,她一定非常失望吧。

想到过去的事,我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在没有人的狭小空间里,我捧着清冽的水,紧紧捂在脸上,抬起头时,看到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不知道这趟火车要将我们带去哪里。

第二天早上,转了两趟地铁回到家,楼下停了一辆桑塔纳。我爬上楼时,他们已经在准备晚饭了。客厅的角落里放着那只纸盒,纸盒旁边卷着衣服,已看不出有猫待过的痕迹了。我收拾好行李,坐到沙发上歇一歇。阿联帮着妈妈在厨房忙活,爸爸在往桌上端菜。看到我回来了,他笑着说,还挺复杂的。

我愣住了。爸爸坐下说,还挺复杂的,附近三个村子都要拆掉,拆掉以后,再合并成一个社区。

那得是多大一片?我说。

肯定的。爸爸说,拆迁的话,按人头算的。每个人五万,出嫁的女儿不算。

就这些吗?我说。爸爸倒上两杯酒说,除此以外,就是院子,每户院子根据大小进行赔偿。我们那个院子,我量过了,大概能有五十万。这个五十万,要么是拿现金,要么给分一套房子。房子就在社区里。社区就建在……他想着方位,就在水电站旁边,那里有条河。你有印象吗?

记得,以前还在那里赶过鸭子。我望著厨房里的妈妈说。

那得多大的社区,这么多人?我问。

三个村子,也没多少人的。而且都是楼房。爸爸说。

阿联解着围裙走出来说,那是拿现金,还是要房子呀?

爸爸挠了挠头说,我也在想,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房子,还是房子比较保险。我们有间新房在那里也不错。

我妈怎么说的?我问。

爸爸叹了口气,摆着手说,唉,你就不能问她意见。她就是个老古板。

吃饭时,爸爸闭口不再谈拆迁的事。我倒是想知道妈妈的态度。我喝了一杯酒说,房子也是盖六楼吗?爸爸说,还不一定呢,不知道有没有电梯。我看妈妈,她沉着脸,只是用筷子捣着碗底。阿联看出她有心事,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妈妈捡到嘴里,嚼得嘎嘣响。她看着我们,自己倒是先笑了。

爸爸似乎看到了什么转机,小声说,你看,我们还是要楼房比较好。

这下妈妈的脸色彻底难看了,还带着一点阴郁。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爸爸来了气势。他说,那总得有一个选择吧?

妈妈吸了吸鼻子说,反正建了,也没有人会去住。我有些疑惑。妈妈说,我结婚嫁到雪田时,那一块地,建社区那块地,原来就是一片野坟地。妈妈埋头吃饭,过了一会说,过去的人,是不会把房屋建在坟地上的。

爸爸哈哈笑着,拨着她的胳膊说,那片坟地早十年前就迁走了,你怎么还封建迷信了?

我不管这些。妈妈说,反正我不想要房子。

那要钱也行啊。爸爸说。

钱,我也不想要。妈妈说,钱和房子,我都不想要。

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将话题引向别处。

吃完了饭,妈妈去厨房收拾。阿联问我想看看吗?我立刻明白了。

走到楼下,阿联指着一棵无花果树,树旁边翻出一些新土,靠近墙根的土壤鼓起了一个包。站在无花果树旁,我不觉想起以前的事来。我看着阿联说,有件事你知道吗?

她想了想说,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吗?我身体里拨动了一下,她早就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是这些似乎并不重要。

我笑了笑说,不是的。

她也笑了笑问,那是什么事?

我们在藏区的时候,那个兰花谷,你知道吗?那只是普通的无名山谷,里面恰巧开了很多花,兰花倒不见得有多少。兰花谷这个名字是公司编出来的。真正的兰花谷其实并不存在。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阿联的反应很平静。她说,这样不是更好吗?就像故事书里讲的,我们假想了一个天堂,然后去建造一座通天塔。但故事书里没有讲的是,几百年过去了,有没有天堂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下的这座塔。这座塔才是我们全部的人生。

你想说什么呢?我问。我想到存在主义和勃鲁盖尔的那幅画。

就像守财奴一样,他每天晚上数着心爱的金币,他是贪婪的,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我们这些人,何曾有过这样的幸福呢?阿联说着,眼睛有点湿润了。我知道阿联读过很多书,但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我碰了碰她的胳膊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真的可以养一只猫。阿联摇摇头说,我不想养猫,我不愿意养任何动物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不想说,现在我不想说。

你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最担心什么?

开始写这篇小说时,我第一次有了种笃定的感觉。就是那种可以放慢速度,一块一块垒砌石头的踏实感。我开始担心是在故事发展以后。因为我尝试将三个内容放到一个主题中去。我最大的担心是写着写着,它们会散掉,形散而神更散。但是在几个故事穿插的时候,它们又都回到了那个主题。这个主题其实是我最想表达的,虽然它很隐晦。

小说以小黑猫为主要线索,动物在你的生活中很重要吗?

小的时候就喜欢动物。有一回早起上学,外面起了大雾。我看到水塘边有只绿色的鸟停在树干上睡觉。我走过去,它也没有醒。我一把捧住了它,看了好一会,它才在雾中飞走了。那时我真是觉得大自然是那么奇妙。

我更喜欢亲近自然的生活。在写作中,我经常有意无意会写到动物。在《南方》里写一个家庭要离开故土,不得不卖掉一只老狗;在《苍白的心》里写一位独居男人养了蜗牛作伴;《小黑猫》的最后一句话隐藏了一个对象。阿联不想回答,因为她知道不管养了什么动物,结局都是一样。看着无花果树下的土堆,她不愿说出这个事实。

为什么你写青年人的生活,很少有性描写?

青春期的时候,我对性一直很困惑。后来因为读周作人,看了几本蔼理斯的作品。其中有一本《性心理学》最为有名。看完之后,我似乎觉得性也没有那么神秘。它就像体内的一种欲望,你可以饲养它,也可以驯服它。

在写作中,我觉得写到性,就客观地去写。没有涉及的时候,更不用刻意去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那么困难,哪里像有些小说里写的那么容易就上床了。而且小說里更有意思的不是上床以后吗?可以想象一个画面,一对有着各自家庭的两个人,擦抢走了火。结束后,男的坐在床边说,这下可怎么办?如果小说从这里开始,会不会更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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