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鲸

2019-07-25 06:41李宏伟
小说界 2019年4期
关键词:野兽沙子邮件

李宏伟

够了,父亲。隔着马路,看见杨溢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等候绿灯,等候向她走去时,我居然有点激动,说幸福可能都不为过。总算由着性子,不听从要求,违背了大人心意的孩童的幸福。我对自己说够了,我不再是孩童,你也早已不是我需要抬起头才能望见双眼的大人。够了。我决定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就是又一次听到你这么对我说的。这邮件够了,这延宕够了。你对我说够了,也够了。父亲,从我写下第一个字、第一个段落、第一篇作品,你就在对我嚷嚷。我拿回第一本书,你说够了。我在颁奖会上神采飞扬,回到家小心翼翼递给你奖牌,这次你总该肯定一下我吧,总该认为,不按照你设计的路线,人生也能过得很好吧,但是你没有,你只是举起它,像很多次冲我冲母亲举起拳头那样,举起它,砸在地上,在一地碎屑中,背过身去。我看到你一脸的轻蔑。那一刻,我认定,你其实对我没有什么设计,不管我走哪条路,你都会嚷嚷一声“够了”,用你全部的恶意,把我赶开。你,比我年长二十二岁的男人,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做的,就是碾碎我。怎么和你斗呢?只要我的世界还有你,顺从或者叛逆,只要我还试图有所成就,都是中了你的圈套,都是活成你的影子。够了,父亲,够了,没有结束,没有道别,到此为止。你想不到吧,一个人可以自我放逐,你的儿子,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自我放逐。切断和你的音讯,不被你知晓,就是我幸福的放逐。你以为,我不去当你口中的什么什么……不去干“实实在在的”工作,就会茫然无措,就会饿死成一堆臭气熏天的肉、骨头?够了。我知道够了的意思,属于我的意思。一座接纳我的村庄够了,两三亩薄地够了,几间破房子够了。我不要隐居,不要急流勇退,不要再写一部大作品。我不要要。这样,你就听不到我的消息,我不要回去看到你的脸,不要从信纸上看到你的字,不要在听筒这端听到你的声音。我在某个你不知道的地方你不知道的时刻,倒在地上死去,你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想知道的时刻,躺在床上死去——无论哪一种,都才勉强算够了。如果知道够了就够了,未免太顺心。父亲,你看,我又回来了。我正在走向这个女人,准备把我的作品,按她筹划的交给她,也许还要把新的小说交给她。在你忘掉我忘掉我的写作时,我又拿出来一部作品,写的还都是你。告诉我,你会惊喜还是恐惧?你觉得自己的一生,至少是作为父亲的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够了,父亲,我才不要和你纠缠这些。我是为我才写的它。如果一切按我的设计,绿灯亮起,我踏上斑马线,不管走到中途还是哪里,就会有个男人或者男孩冲出来,按照所写的,拿出刀子捅进我的身体。他可以捅一刀,也可以捅七刀,不管多少,他都会说一声够了。然后,对面的杨溢会睁大惊恐的眼睛,向这边跑来,我也会就势躺在地上,带着留在身体里的,刀子的凉意。那个男人或者男孩,他可以是她的男朋友,也可以是普通读者,最好是她的男朋友兼我狂热的读者。反正,知道我居然同意把作品交出来重新出版,居然还有新的东西,他不能接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拔出刀子,他唯一想说的,就是够了。就像我对你说的,父亲。我在小说里对你说的。

沙子一如既往地落在这个世界。老桑铎找到那扇门,推开它,走进来的这个世界。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如果只是远望,会以为是一场没完没了的雪,细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雪粒被一只巨大的手抛撒出来,充塞天地之间。老桑铎身在其中,自然知道并非如此。当这些小小的颗粒最终落在地上时,从来都不会融化,更不会消失,只会在他脚下累积,把他的视线填满。隔不多久,他就得伸出手来,从前往后,从中间向四周,手指梳过头发,梳掉落在上面的沙子,再往脸上抹一把,在身上掸一掸,要不然,这些形状毫不规整的小颗粒迟早要将他埋掉,就像埋掉门里的这个世界。

老桑铎继续往前走,父亲告诉过他,不管推开哪扇门,进到哪个世界,都不能停下来。往前走,才可能找到塑造那个世界的方法。往前走,才可能在塑造成形后,找到出口,将那个世界放出来,注入其他人的世界。记住,我说的是可能。儿子,剩下的,都是也只是祝福。从他立志成为一名塑造师,跟着父亲学习塑造世界的那一天起,这几句话他听过三遍。一遍是立志时,一遍是他懈怠时,还有一遍就是他离家时。作为一名失败的塑造师,父亲毕生推开了三十三道门,可是每一道门背后都空空荡荡,他穷尽所有的精力,耗费所有的心神,都没有任何可以进行塑造的东西。更让他气馁的是,每当他以为这一次要做的就是塑造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时,那空空荡荡中就会出现一扇门,要求他离开,证明他的失败。而那扇新出现的门背后,仍旧空空荡荡。我也不算一事无成,父亲总结时,并无苦涩,至少我能够判断,什么样的世界空无一物,无可塑造。

什么样的世界呢?父亲并没有说。那时的桑铎已明白,这需要他自己去领会。何况,那样的经验都是一次性的,只属于一位塑造师,别的人,任何人,都无法借鉴,更无法验证,即使是那个塑造师的儿子。往前走,对一个塑造师来说,这是唯一有效的劝告。在他先前已经推开的十一扇门背后,桑铎都是这样做的。哪怕是那扇当他进到里面,才知道门背后只有一个等身的世界,完全按照他的身形架构,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物质。他也只是在闪念间怀疑那就是父亲经历过的一无所有,然后就往前走了。是走,双腿无法实际迈出,至少在他的意识里,是一步一步踩在坚实土地上的。当他终于理解一种可能,将那个困身的世界塑造成一片羽毛,他所有的动作都是它在空中的飘荡时,一道光起,他顺着光离开那个世界。再一回首,那世界确实显形为一片小小的羽毛,倾泻进外在的世界,在其中飞扬、飘悠。

现在,少年桑铎成了老桑铎,他还是会在这个世界继续往前。依据他已然模糊的记忆,这是他在这个沙子世界里跋涉的近三十六个年头,超过此前他进入的每一个世界,也几乎快赶上他之前进入的所有世界。

我就躺了下去。是躺,不是摔,他最后一刀拔出,也抽走我的力氣,血往外涌,骨头仿佛也涌出去。就那么软软地躺下,躺在地上看到人像树被风从四周吹拢,围过来,又被风吹开,再围上就没那么密了。哈,当然不,父亲。那个持刀的人当然没有出现,我怎么能允许自己这么虚构下去。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模式化地含糊其辞?虽然,躺下去也不错。虽然,躺下去也算打破这些年彼此的沉默,就便还想到几句话——打破沉默,总能领会征兆,你离开海洋,总能得到鱼骨。蓝色的矢车菊在泡沫里绽放,身上是车轮的印迹——但不能允许自己陷入词语的喷涌性谵妄。应该告诉你,我再次写起小说,是因为她,我得到绿灯允许,正经过斑马线,走向的她。杨溢。她仍安坐在桌旁,右手托腮,像是在发愣,像是在掩饰。不认识,判断得出是她。更别说一眼看过去,咖啡馆里没别人。至少靠窗的几张桌子旁边,只有她。和一个各方面相差悬殊的人头一次见面,犹如公开展示的位置总是首选,她也需要尽快认出我,站起来以示礼貌,这是基本判断。抛开这些,凭感觉也是她。没任何预兆,她写来一封邮件,一写就是三年,持续、稳定,每周一封,不说其他事,就说对我作品的了解,就说新的出版计划。全是事务性的,干干巴巴的正式,不谈论个人的阅读感受,只说明时至今日,它们与读者的关系,她打算如何做,如何让新的读者发现它们。语气平静,诉求表达得很淡,如果不是持续不懈地写来,会让人以为和其他人写来的一样,只是兴之所至,能不能成无所谓。按北方话说,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可她就是写,不断地写。收了半年邮件,我一直没回,可真的开始考虑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了。她那些内容单调的邮件从不让我厌倦,甚至有点期待。也许我的自我放逐是把自己扔进一口枯井,现在有人不停在井口喊我?无论如何,我对写邮件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有了猜想,这猜想正可以落实到窗户里边的她。我并不坦诚,父亲,面对你,哪怕不在眼前,只是想象的你,那句话自然浮现——“够了”,还没出口就已说完,还没犯罪就已定刑。不,至少现在不了,这次写作拯救你也拯救我。哦,不管“拯救”是否夸张,忘了它。现在,我能坦然说出口。她的邮件不止约稿,这让我们的关系溢出普通的工作来往。没有暧昧与庸俗,也没有后续,只此一回。那些邮件很规律,每个周五下午三点,雷打不动,内容也固定,可如此的稳定本就是为例外预备的。两年前五月的一个周日夜里一点,她忽然发来一封邮件,当时我已经决定按照她的策划,把旧日小说整理出来。我打算整理好再和她联系。她在那封例外的邮件里回忆了一桩往事,十五岁时,偶然在隔壁镇上见到父亲参与一场斗殴,原因不详,至少不是为保护家庭和家人。她父亲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和她完全不认识的七八个人打作一团,场面混乱,以致她完全分不清楚那些拿着武器的人分作几伙,谁又和谁是一伙。那次群殴如何结束,是否有人死亡或者受伤,她都不知道。她记得的是,她父亲向一个人冲过去,那个人畏缩地躲闪。望见父亲的脸,她逃开了。她还记得,过几天,父亲回到家里,又恢复平常亲切、慈爱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这至少证明,他没怎么因为那场斗殴受到惩罚。“他冲向那个人,脸上的怒气、狠劲,仿佛要把那人捅成一块破布,这让他完全变成一头野兽。”她在邮件里这么说。就是这么说的,父亲,仅仅描述记忆中的场景,除了“野兽”,没有任何评述,更不分析当时的心理,事后的阴影。此前此后,她的父亲都是正常的,和其他父亲一样正常。只此一回,后来再没发过类似邮件,也从未提到那封邮件,大概她忘了吧,她说出“野兽”也一定就此忘了那次目睹的斗殴。那封邮件推了我一把,让我看清整理旧稿时心里跳动的火苗是什么。我决定放下旧稿,写一部新的小说。写你。

快三十六年,桑铎一直在这个沙子世界行进,始终没有找到能够说服自己、可以着手塑造的起点。此前的塑造师生涯已让他明白,推开一扇门,进入一个陌生的需要塑造的世界,首要之事,不是从整体上把握它,而是从局部理解它。无法从局部理解一个需要塑造的世界,意味着在其中生存将变得复杂,所有的日常之事都将充满变数,乃至凶险。是的,塑造师在独属于他的等待他完成的世界里,依旧要解决生存问题,这是桑铎推开第三道门后明白的。他甚至想,父亲之所以推开三十三道门都一事无成,也许与他在门后的世界一刻不停地前行有关?

每当产生这样的疑问,桑铎都会摇摇头,不是这样。毕竟,他推开前两道门,进入那两个等待他塑造的世界后,依循的都是父亲的经验,最终也据此完成塑造,成功地将那个世界引入外在的他人的世界,自己也得以离开,有机会推开新的门。可明白塑造师在其世界中也面临生存问题,确实让桑铎更加懂得塑造的意义。在前两个世界,他像父亲说的那样,“一刻不停地前进”,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不值得停下脚步。吃喝拉撒是纯粹衍生的问题,感觉被触发时,他可以凭借意念让其在虚拟中完成,让身体获得完成的实在感。休息与睡眠更是无足轻重,他只需要协调好身体,让它的各个部分有序地轮休,在轮休中磨合出更高的效率。第三道门后,徒手沿着一道峭壁攀爬至第五天,桑铎忽然被旁边岩壁里一株草莓吸引,它的茎叶瘦小,举着的唯一一颗果实也只有拇指大小。那果实的颜色已经发暗,可桑铎仍旧被吸引,忍不住绕近十步远的道,将它摘下,放入嘴里。

草莓入口之前,饥饿与饱餍生于感觉,止于意念。草莓入口之后,桑铎再也摆脱不了它的汁液带给口腔、喉部,以至于肠胃与整个身体的填充、振奋。由此,他开始有意识地寻觅更多的草莓,更多的别的食物,再也不排斥其他身体官能的诉求,再也不担心这会延阻他的前进,耽误对世界的塑造。说到底,即使他是个塑造师,有一整个世界等待他来完成,等待他将其引入外在的世界,这一切也仍然没有那么急迫。到后来,官能的诉求与所在世界的条件完全融合,桑铎再也回不到以意念解决一切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回去。尽管,他隐隐知道,即使再次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他也绝不会死于有待塑造的世界——塑造师必须也只能死在和他人共有的世界。

所以,这三十多年来,桑铎从没放松对生存的警惕。前进途中,他时刻关注着食物、饮水,也随时留意着身体的感受,以便有需要时,能够找到适当的地方,停下来休息。这沙子的世界,食物、饮水隐匿的方式,能够被发现的途径,和他知道的沙漠的运转并无二致。自然而然地,桑铎会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一座沙漠,至少也是一座巨大的沙丘,特出之处仅仅在于,有风无休止地刮着,卷起地上的沙子,扬在空中。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完整循环的世界,沙子不增不减,只是落下、扬起,扬起、落下。这个设想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沙子飘扬的方向、力道无法证明风的存在。沙子下落的路线固然有所倾斜,显示不止有重力作用其上,可这倾斜并不朝向一个方向,哪怕就桑铎站立的范围而言。无论他站在哪里,周围的沙子都沿着他的身体,呈流线型,如同大雨浇下。总不能说,风是从上面往下刮的吧?当然,也证明不了风不存在,尤其是,假设这风并非起于一处。有没有可能,同样力度的风从不同方向,在不同地点刮起来?有没有可能,他所有的无法理解,都是因为对沙漠尺度的把握无力?他之前的世界都是精致的,边界清楚的,完全可以从字面上当成“他的”世界,而沙漠超越个人的尺度。

怀着这一谦卑的理解,桑铎足足在沙子的世界里行进了快三十六年,总算搞明白它的基本准则:没有风从任何地方刮起,也没有一粒沙子是从地上起来,再落下。沙子就像单行道上的汽车,只是从上往下。也就是说,沙子的世界并非沙漠,至少不是已知的那种沙漠。

父亲,是你吗?是你的脸吗?狭长的强悍无比的,浓黑的眉毛让各部分更见分明的,你的脸。直到现在,它也没有丝毫映现在我身上,我有的是母亲那圆圆的娃娃相的脸,可天晓得,有多少次照镜子时,我都会恍惚一下,想象着你的脸出现在里面。父亲,是你吗?我有记忆起,就是你,以这张脸对着我,以它的冷漠,甚至冷酷,向我证明人世间的不易,要求我必须以更强硬的表情做出回应。我摔倒,你看,我又一次倒在地上,厂子里的人赶过来,要扶起我,被你喝住。你让我自己起来,我起来。我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流下,你上前给我一个耳光。哭就滚开哭,你说。父亲,我不敢哭了。那时候,我多盼望你什么时候也摔倒在地,就在我面前。你哭得像个比我还小的孩子,我不拉你,我给你两个耳光。我想过,两个耳光不够,应该再踢一脚,就踢在你脸上。可是我害怕,你随便瞪一眼,就让我为自己那么想过而害怕。那时候你真是一头野兽,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一头野兽,我不知道我的害怕是面临被野兽吞噬的恐惧。你始终是头野兽,它扑向我的人生,扑向我成长的每个节点,扑向我想要做出的每个决定,将它们撕碎。它丢出一句话,就足以撕碎我的小说。不敢与野兽斗,我就逃离。逃得时间、空间都足够远,我才能设想一下,总有一天你会衰老,你会死去,野兽也终究会成为人们炖汤吃肉的食物。闲置自己二十多年,我是不是感觉到了你的衰亡才重新写作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它是小说,可它更是你的传记,你灵魂的传记,一头野兽的传记。小说里那个带领众人开荒僻野,建起一座村庄,将村庄建成一座城市的人,不就是你?你从来不自诩,但你拯救了整个厂子,是厂子里三千多号人的头领,是他们的父亲,这是从小到大,他们用一句句话敲进我脑子里的。接下来呢?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对,我还和母亲保持联系,这么多年我对你不闻不问,从不回家,可和我她保持着联系。她从不怪我,也从不要求我回去,更不要求我理解你。有时候,我以为她挨了你那多的拳头,被你奴役那么多年,自己无能为力,就把我的远离当成对你的惩罚,她通过我表达对你的恨。她那个电话让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才明白,我之前那样想就是你的思维烙印,就是野兽撕碎猎物的念头。进而,我欣慰这么多年的逃离,欣慰以沉默以无所事事自我闲置。归根到底,那不是害怕被野兽吞噬的恐惧,是害怕自己也变成野兽的恐惧。父亲,你知道吗?那个曾经在你拳头下哀哀饮泣的女人,个子小小、脸庞圆圆的女人,她在电话里说,你老得不像样子。她告诉我,你是怎样被人合谋,从你以为自己天然就该终身占据的位置上被赶下来。这不是最大的打击,那些络绎赶来看望你,宽慰你,为你流下眼流,为你愤愤不平的人,他们转身离开,继续工作,开始歌颂厂里新的头领时,你才受到真正的打击。过了两年——她听从你对命运的观察,忍了两年才在电话里说起这事——过了两年,你发现厂子居然比你执掌时,效益更好,局面更开阔时,你彻底垮了。离开你,世界不仅正常运转,还运转得更见风生水起。她只是说了这些事,“老得不像样子”,没有再说其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你是儿子,原谅他,看望他。她没说。你总该回来,不要再赌气。她没说。她也许不知道我这些年的状况,她也许太知道我这些年的状况。她也许没话可说,她也许有太多话想说。是呀,那群悍匪闯进来,占据城市,统治市民也统治他时,他和他的妻子不也什么都没说?她不知道,她的电话提示了小说的变化。就像杨溢不知道,她的邮件促使这个小说发芽。她和她,说的都是一件事,理解一头野兽。不要在它死掉后,对着它的尸体去理解,那只是一堆肉。理解一头野兽,至少在它风烛残年时,她不就是在你彻底老掉后,连对她挥舞拳头的力量和兴趣都没有之后,连呵斥她到中途都自觉没趣的时候,理解你的?她不就是在写下“野兽”的那一刻,理解属于她的那头野兽的?够了,父亲,我知道怎么理解你,怎么理解你的脸了。你自然不屈服,你带领市民继续和悍匪周旋,可惜此处没有英雄,每一次你都被打败,跟随你的人都被打垮。十多次的遍体鳞伤,十多次的伤口愈合,卷土重来,没用多久就没有人再跟从你,他们发现悍匪统治下也能存活。你孤身一人,继续挑战,没法造成大的麻烦,只图让他们心烦。他们果然心烦了,发了狠,要求你要么加入他们,能捞点油水,能报复那些离你而去的人,要么就蜷缩在房子里,再也不要出来,只要你到房子外面,被阳光照晒,见了天光,就从你身上剁下一个零件。高潮来了,父亲。化身在小说里的你,困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抽了无数支烟,双眼熬得通红,正是要搏命的野兽。化身为小说里的你的儿子的我,同样在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夜,但我没有抽烟,我在磨那把你作为生日礼物给我的匕首,把它磨成一颗坚忍的心。你推开门,我跟随你。我知道,你不是再去挑战,你是去屈服、去加入。你没有机会,你来到悍匪啸聚的酒馆门前,踏上门前的阶梯,我就会赶上两步,匕首将会捅进你的身体。父亲,冰凉的匕首進入你温热的身体里时,我会告诉你,够了。在那一刻,小说里的我会理解小说里的你。过了马路的我,会理解老得不成样子的你。甚至,原谅你。现在,我将走进咖啡馆,走到杨溢面前,不和她谈出版,就谈谈我们各自的野兽。

沙子从天而降,从无休止。确定这一点,接着的问题自然而然:地上并没有日积月累,眼见的增高,为什么?老桑铎意识到问题的解答将是他塑造沙子世界的起点,这让他不禁一阵激动。确实老了,伴随激动而来的还有眩晕,需要站立原地,静待眩晕过去。就是因为我不停地行进吗?他忽然想。如同漫天飞雪中,一个人不停地走,他才总是踩在新鲜落下的雪花表面,而没有被覆盖。可也有休息啊,就算他形成了无意识的条件反射,休息时也能不断掸去落在身上的沙子,至少周边一只手之外的地方,总该积起来吧?但并非如此。为防止沙子在他入睡后落入眼耳鼻中,或者落进偶尔张开的嘴里,老桑铎已经练就打坐一般的休息方式,每次他睁开眼睛,盘着的双腿周围沙子也并不比其他地方高出多少。莫非和不断落沙的天空一样,落下的沙子积聚的地面也是流动的?以超出人能够察觉的方式与速度,沙子保持着它们内部的均衡?

问题接踵而至,没有一个有现成的答案。这也正常,这些问题互相关联,环环相扣,只要解答一个,其他的不说迎刃而解,至少也离答案不远。不管怎么说,老桑铎决定,都可以抛开父亲的建议,停下来,不是为休息,而是为观察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想到就做,老桑铎没有再挑选地点,因为过去几十年的行进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一个无法证实的猜想,它是无边无际的,可它又是有中心的,它的每一处都可以作为中心,只要你认为它是——这绝不是比喻,而是这个世界众多奇异的地方之一。因此,老桑铎就地坐下来,他相信,这一次将决定对这个世界的塑造。他要求自己,必须静下来。像一粒落在地上的沙子那样静,那样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这并不容易做到。第一次不是为休息,更不是为睡觉坐下来,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解除行进的幻觉。因为人的行动,沙子落在衣服上的地方不同,力度也有区别,因而那唰唰声既有时间差又有力度差,坐下之后,这两样差别也有,可都已细微到超出他的听觉范围。现在不是,他坐着仍觉得自己在行进,注意力仍是开放的兴奋,总会给落在身上的沙子叠加想象性的时间与力度的差别。如果一直这样,也就算了。问题在于,他的心底总有提醒浮现:你现在听到的感知到的,都是幻觉。这两者的交缠让老桑铎格外疲累,坐下没多久,额头、脖颈与前胸、后背,都浸出一层汗来。又过一会儿,汗水开始冷却,他开始困惑,究竟哪一样才是真实的,哪一样才是幻觉。

老桑铎心知不对,他要求自己,这些都放在一边,连自己和一粒沙子融合的事都不想,沙子落下就落下,落在身上就落在身上,落在周围就落在周围。那感觉总算不再无休止地追赶时间与力度的差别,慢慢地,它们对他无足轻重,开始后退、消隐。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桑铎闭上眼睛。就像泥沙捏合的人偶,被扔进水中,水的浸泡让人偶崩散,让它漾出一缕缕泥水的线,弹射开一条条沙子的路,泥沙掺和,水变得浑浊,但这只是暂时的,泥与沙终究都比水沉得多,随着它们下降、落在水底,水慢慢地再次澄清、透明。老桑铎的心就如这水,各种思绪杂乱、纷沓,在几十年来行走在沙子世界中的脚步声吵嚷中回归,目之所见的一片昏黄的层次不辨的光也总在眼前萦绕不散,随着他坐下,闭上眼睛,它们渐次降落,伏在意识最低处,不是单纯地澄清、隐没,而是得以化解、消融,最后消失。

随后,一片清泠中,一个声音浮现。不是声音,不是单纯传入耳中的音响,是可以扰动身心、将他整个人纳入其中的一种节奏,舒缓的,稳定的,甚至湿润的,让人彻底松弛的节奏,如同呼吸,如同吞吐。老桑铎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他看见了,他看见整个沙子世界显现出生命,鲜活的永远无法让其死寂的生命。这生命将他包裹,将他放置在其温暖的内部,如其大无匹的无处不在的空气,如空气中的水分。这生命又在他体内穿梭、来往,将他当成自己的宇宙,汲取全部的滋养,获得完整的空间。这沙子世界,同时在老桑铎的身外与体内,同时在塑造他又被他赋形。沙子世界和老桑铎,在他于清泠中有所知觉,在他无需睁眼而目睹亲炙时,与他成为一体又各是其是。

到这里,老桑铎得以睁开真实的眼睛,他确定眼前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如同被一只不止歇的手抛撒下来而成的沙子世界,可以有生命。作为塑造师,他不会幼稚到直接把它当成某个动物的幻影,或者某个他把握不住整体样貌之物的嬉戏。不,这世界是那有生命之物亘古以来无休无止活动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要给眼见之物添加额外的色彩,更不意味着直接将它交付给神秘之物、不可解的因素。就算它可以用那种方式解释,他作为塑造师,也正是要在此刻斥退那种解释,而以具体的形象,将它带到眼前,带至倾泻的出口前,把它引入外在的其他人的世界。

桑铎收敛起不久前被放逐的心神,激活被他置于枯寂状态的感官,他让它们活跃起来,去感知那隐藏在沙子世界内部的生命,去触摸它在这渺茫无边的浩瀚无匹的世界中无始无终存在的荒凉与生意,去体贴它在一张一弛的节奏中生成一个世界的冷漠、坚定,以及爝火一般若隐若现却绝不会被扑灭的暖煦意念。

然后,桑铎以他衰朽得只剩下感官的身体听到布满沙子世界的歌声,低沉的单调的,由几个音拉长、压缩,却纯然优美的歌声,犹如电流的手指无一丝紊乱地无一个遗漏地、编排有序地拨弄着每一粒降落在地的沙子,每一粒犹在空中的沙子,所组合而成的歌声。

游弋在沙子中,喷吐着沙粒,构成沙子世界的,鲸的歌声。

该倒带了。刀子捅进去,带子倒起来。喀啦啦,喀啦啦,寂静中声音响起,喀啦啦,磁头飞速旋转,磁带卷成一圈一圈,内容仍旧,时间的容量没有变化,顺序倒过来。喀啦啦喀啦啦,喀,卡住的话,伸手一拍,继续转起来。喀,断掉的话,拿出来,用透明胶带粘牢,会抹除一点点声音,别有意味,谁能保证不会意外夹入一小片空白。空白如果全部落在事先的留白里,谁还持续不倦地给予意义?再倒,倒带,快进,快退,快进。父亲,是你的脸。我听出来了。刀子在我脸上修饰你的脸。剃掉我的眉,刻出你的眉。嘿,这长长的一根根血之眉,排列起来绕什么东西一圈。什么呢?杨溢站起来。固定地立在原地,自己不必旋转,只等别物前来。试问任何有限之物,予以无限次分割,必然等同于无限序列本身,就此断定前者多于后者,无限A多于无限B,可以吗?她认出我,开始调配表情。刀子无限制游走,一张脸将被刮得无限薄。皮肤再薄也包得住一群肌肉组织,一洼随时可以如注而下的血。游走必然受到限制。到此为止,嗯,就这么停在眉弓上。空空如也的眉弓,挑起一部分尘埃,一部分汗水,余下的轻蔑,就让它顺势流淌。轻蔑,你挑起眉毛,眼神挂不住这世上最轻量级的砝码。调配完毕。她笑,共谋的笑。如果你能做成一件实际的事,我把眉毛剃下来请你喝酒。眉毛,喀啦啦,眉毛被倒带的声音剃掉,剃刀就能转上一圈。镜头转动一下,给我背影,呵斥的是你,挨骂的是你。磁带扔掉,光盘可以,再往回倒一点。在假设的时空里,你有修好的意愿,你看,你看嘛。这难道不是你的姓?你尚在人世,我要这个姓做什么?还不是你的,还不是跟从你。你看,月亮从窗户外升起来,玉般温润,悬挂,俯瞰,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别无去处。不,甜蜜的笑,爱人的笑。酒呀,父亲喝,儿子喝。父亲,磁带倒至尽头,万事重新来过,我们坐下来,喝一杯如何?你得到修正,我也得到修正。本来就是以你的修正修正我。她偏过头,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我居然忘了,你说过,老家门前那棵桂花树是我出生那天,你打电话让爷爷种下的。温情呀,你不是生就冷血,是什么磨炼了你?桂花枝头挂得住一个月亮。月亮映照,满室生辉。就坐下来,一起喝吧。书递给你,这个是你。指一处,喝一杯。喀啦啦,继续倒着放,没多少内容了,定一个时,准点从头放,选定模式,这一次放完,它自动从头开始。先进了很多,一辈子还不是先进了很多。喀啦啦,喀啦啦,哦,换成这样的形式,也好。幻灯片的顺序是个困难活,一帧帧看下来要花多少时间。守着嘛,守着它出现,淡入淡出,左边进右边出。右前方,男人哦男孩出现,三枚耳钉闪亮。她转向他。怎样?我守着你,说到做到。如果你争点气,如果我争点气,一起来嘛。放进去,终是一场置换。无所谓拒绝,谈不上主动权,但也无需商量。它修饰成你的脸。修整出你的时间。刀子离开眉毛,竖起来,沿着脸颊往下如何?犁沟两道槽如何?脸皮是薄的,再厚也禁不住折腾,疤痕是新生,新的宣言的力量。再验证又如何?我就睁大眼睛,瞪着,你松开手吧,松开,时间和沙子都漏下来。不会眨眼。我不会眨眼的。最后一杯之前,我不会眨眼。告诉你。喀啦啦,沙子落在磁带上。嗯,沙子落在每一张幻灯片上。哦哦,等等。拥抱,她紧紧抱住他,脸贴在他脸上。没有亲吻,但亲昵显然。和嫉妒无关,只有困惑。她是杨溢。我确定。约一个人的同时约另一个人。更正。为保险为安全,带着一个人约见另一个人。不谈野獸,只谈出版。这是根本要求。哦哦,等等。我领会了。这是那个设想中将会捅我,或者我刚才过马路时,在斑马线上已经捅了我的男孩。按照约定,我应该推开门。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听他对我说,同时我又对你说。够了。

沙鲸。老桑铎激动地站起来,在落沙中向前疾行几百米,才冷静下来,放慢脚步。没错,这沙子的世界正是沙鲸的产物,他看到了塑造的框架,完备的形象也呼之欲出。往回退一点,不能说是沙鲸的产物,这世界不是沙鲸的产物,这世界就是沙鲸。再退一点,退得足够远,这世界确实无边无际,可它确实有中心,沙鲸就是它的中心,游动的时刻推进时刻固定的中心。

中心不重要,老桑铎冷静如冰。现在必须理解沙鲸,塑造沙鲸,只有沙鲸具体了,这个世界的塑造才算完成。最初的疑问已得到解决,这从无停歇的沙子确实是从天而降,它们就像鲸喷出的水柱一样,喷向空中,再纷纷扬扬落下。等一下,这里卡住了,老桑铎一番检验,还好,不是根本性错误,只是细枝末节的不严谨,稍加修正即可。沙鲸并不等同海里的鲸,它生存于沙子世界,也可以说沙海之中,必然有它特殊的地方。不像海里的鲸那样,喷出空气,由空气带动水形成喷泉——或者空气里的水汽,算了,不必那么严谨——沙鲸实实在在喷出沙子。它游弋于沙海,喷出沙子,一种自产自销、自销自受的循环。

桑铎停下,聆听沙子世界的响动——没有任何变化。自然,没有这么简单。他继续走起来,往下塑造。一头沙鲸确实保证不了沙子毫不停歇地降落,数量必须往上增加。两头,这依循的法则过于简易。三头,这是完备的足以无穷尽的数量。三头沙鲸,它们游弋于沙海,吞入迎面而来的沙子,再将它们喷撒在空中,落在地面。这样互相也有替换,毫无间断。他在这个世界里的近三十六年时间也有完美解释。这一关联不禁让他神清志明,瞬间算清楚,自己推开那扇千年古松根部的大门进入这沙子的世界,已经三十五年三百六十四天二十三小时零五十分钟。再有十分钟,他就在这里待满三十六年。如果这十分钟内他不能塑造完成,也许会再待三十六年。

但不必了。三头沙鲸,它们共同成为这个世界,这一次不会有错。老桑铎信心满满,再次停下来。这一次……这一次仍旧没有响动。哦,怎么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嘲笑自己。如果是三头,它们各自摆动身体,巡游各自的领地,那么沙子的降落一定有倾斜,互相会有重叠,重叠早就会被沙子降落的不均匀证实。根据他的行进与观察,不均匀的猜想显然不吻合实际。老桑铎拍拍脑袋,做出修正。确实是三头沙鲸,但它们拥有一具身体。三头沙鲸在一具身体里互相依存,轮番休息,互相补给,又相互修正,这才保证沙子下降的速度与密度,如此的均匀恒一。

修正刚刚给出,老桑铎就感到脚下的颤动,沙子被翻炒似的流动、翻滚起来,双手无需张在耳畔,都能听到那明确的歌声,不同于之前的感知,现在是如此的清晰清澈,如在眼前。老桑铎稳住身形,准备见证沙鲸从沙海中浮现,也许它们还会张开唯一的嘴巴,让他把手伸进去,摸到那粗糙的舌头,舌头的边缘。可是没有,沙子流动一下又停住,响声传递到他耳里又消失。这是什么情况?老桑铎从没遇到过。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给出绳子必然能从后面牵出牛来。而现在,绳子悬在空中,被拉到眼前,绳子后面的牛却凭空消失了。

只有五分钟。老桑铎没有时间去着急,更没有时间发脾气,他收摄心神,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这又三又一的沙鲸身上,以免一不留神,它们游走,消失。对,没有解决的问题是,沙鲸为什么要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吞吐沙子的游戏吗?游戏不是不可以,但这个量级不能如此低级。沙鲸是有目的的,可以说它们就是为了等待被他塑造成形,可这并不是最终目的,他的塑造也仅仅是手段,被借用而已。

对了,老桑铎彻底明白。想到这里,他大喘一口气,想停下来,可是已经由不得自己。是沙鲸没错,这沙子的世界是沙鲸游弋的世界,是它喷射、嬉戏的玩具,可它也是它的身体。沙鲸在这沙子的世界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可以说它和它的沙海是同一。但它在老桑铎动了意念、为塑造做准备的那一刻,就开始在外面的世界游弋。它吞吐迎面而来的一切,它把整个世界、完整的宇宙都纳入自己的体内,同时又放置面前。它吞入迎面而来的一切,将它们消化成沙子。终有一刻,在它身体里面又在他眼前的世界会被完整消化。那时候,老桑铎熟悉的能够知道的时间和空间,都将只剩下均匀的不断落下的沙子。唯一的活物,只有彻底把游戏当成目的的沙鲸。

到这里,老桑铎总算明白,以前自己和父亲一样,认为他推开三十三道门,门背后都空无一物,那是一个塑造师人生最大的失败,实际上,那是最大的幸福。

但这已经是老桑铎多余的念头,因为塑造完成的沙鲸,正向他游来。

杨溢回到租住的房屋时,曙光已从东方扩散开来,拉得密实的窗帘都遮挡不住。“你太累了,回去歇歇,我照顾你爸就够了。”母亲说。她确实太累,从三天前父亲手术到刚才,一直拘在医院,忙前忙后,日夜照顾。偶尔能趴在父亲的床边打个盹,可就算打盹,她也保持着随时可以睁开眼睛的警醒。

现在又怎么睡得着?杨溢在床边坐下,一帧帧过往的和父亲有关的画面在脑子里走马灯,它们并不匀速,清晰度并不相同,可它们也并不随她的意志而停留而放大。画面的流动中,这几日因忙碌而延阻的担忧猛地在她身上发作,她才真正意识到,过去这段时间,她随时都可能失去父亲,尤其是他手术的那几个小时。也是这时候,她才感受到时间之痛:来北京已经五年,已经五年没怎么和父母有过交流,连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都很少,而她五岁时骑在父亲脖子上看花灯的情景,仍清晰如昨。

不管怎么说,父亲算是挺过来了,她也挺过來了。“爸,你可要好起来。”杨溢出了声,仿佛父亲就在房间里,就在她对面。现在,她确实需要睡一觉,歇不了母亲以为的那么长的时间,至少也得恢复精力,够她去社里处理堆在手边的工作。这时手机响了,是她从网上找来的座头鲸寻求朋友的声音,专门用来提醒她有工作邮件。

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杨溢,你收到时,我已经推开第十三道门。”主题就这么一句话,附件是一个word文件,发件人桑铎。杨溢并不喜欢桑铎,可她确实喜欢他的作品,三年前偶然看到,她断定,他的作品很适合现在的读者。又听社里前辈讲,桑铎二十几年前很受关注,可惜很快销声匿迹,据说完全停止写作,过起了隐居生活,她知道,这可以操作出当下需要的噱头。只辗转找到桑铎的邮箱地址,杨溢发去问候,并提出将他以前的作品重新出版——她没问对方是否还在写作这么不友善的话。况且,真在写着,也未必能比以前的好。桑铎没回邮件,可至少那封邮件没被退回。杨溢鼓着劲儿,写去第二封第三封,后来干脆把它变成每周的例行工作。核心意思还是那么点儿,有时候会稍微扩散开来。但桑铎从未回话,就像一堵只负责吸纳的墙。有时候,她对他的沉默感到愤怒;有时候,她又把他的沉默当成信任的表示。但她从没有写去超过工作范围、超过他的作品她的选题的内容。

现在,他忽然回这封邮件是什么意思?没有必要揣想,杨溢下载了附件,要打开,手机提示:文件设定为直接打印,请确认。杨溢点了确认。永远候着的打印机的蓝牙闪烁一阵,发出声响,开始打印。那是桑铎的小说,题目是“沙鲸”两个字,又划一道线,表示删除。桑铎此前并无这个名字的作品,再扫几行,能认定,他之前也没写过这个内容。新作品,刚刚完成的?杨溢迅速看起来。小说双线交织,一条线以第一人称意识流的方式,讲述一个男人和他父亲的纠葛,另一条线则是一个带有奇幻意味的故事,一个男人在沙子的世界行走,一切也似乎和他父亲有关。小说笔触晦涩,有的地方过于紧实,有的地方又留白过多,让杨溢一时间判断不清楚,这是正文定稿,还是草就的初稿。

不等她进一步判断,打印出来的第四页就出现问题。前面七行还是正常的仿宋体五号字,接下来就是一片黑。也不是一片,就像正常的文字一样,只占据版心的面积,也有分行,每一段也前空两字,每一段首尾也都清晰。只是在应该显示文字、标点符号的地方,是一行行的黑墨,就像有人选中文本,再做了“突出显示”的处理,只不过颜色选择为黑。

杨溢愣了愣,手机出了问题?她伸手去拿,却发现离手机越来越远。不对,是手机在向后退。不对,是她和手机在相互远离。杨溢吓了一跳,站起来。站立的一瞬间,没有砰的一声,却有那样的时刻,她的房间猛地扩张开来,像是突然被大力吹胀的气球。房间的六面都往各自的方向加速退去,整个空间急速膨大。杨溢还能保持站立的姿势,却也相对或绝对地向下坠落,而房间里的一切早已在她周围飘浮。打印机还在工作,不过也受到影响或者得到改造般,打印的速度加快,每打好一张就弹出来。

打印的稿子就这样飘飘扬扬弹出,遮挡着杨溢房间的上方,填充着越来越大的空间。除了下坠,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杨溢干脆摒除其他念头,抓住能抓住的打印纸,继续看起来。大部分页面上仍旧“写满”黑色色块,但它们并不一样,那黑色的地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甚至是浅浅的灰,也许不到黑色的百分之十,但仍旧没有字。不同程度的黑色一行行一段段一页页分散开来,就算原本有什么规律,也因为飘散而打乱了。也有少数几页文字,还在继续开头的两条线索,不过推进缓慢:一方还在与想象的、认定的父亲纠缠,一方还在无边无际的沙子世界行进,猜想、追逐着一头沙鲸。

打印机发疯一般,拼命向外弹射打印好的稿纸,每一张的力度和角度都不同,就算在持续扩充的房间里,也分布得越来越密。杨溢随抓随看,看到后来,她冷静下来,她想知道,这个小说究竟如何结束,这件事又会如何结束。然后,她停止抓取身边的小说稿,凝聚心神于一处。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没有任何提示,打印机的声音就消失了。

杨溢不知道是没有纸张还是已打印完毕,也不需要等待多久,就在她抬头望向打印机时,一张纸穿过如雪花飞扬的其他纸张,来到面前,那缓慢而坚定的身姿,一望可知,正是最后一页。杨溢双手持定,看见半页纸仍旧布满黑色的条块,看颜色像是百分之百。就这样结束了?杨溢满怀失望,桑铎未免太弄玄虚。她的整个身体也开始失去平衡,向下坠落。

且慢。下坠中,杨溢再看看手中那张纸,最后一行黑色条块下面还有内容,那是一个汉字,整个页面上唯一的汉字。五号的,并无加粗的黑体字,它另起一行,前空两字,兀自站在那里,像是从前面几百页纸里逃脱出来的,又像是带领那几百页纸里的文字终于抵达显形之地,让杨溢禁不住念出声来。

出声的一刹那,整个空间静了静,停止膨胀,杨溢的双脚也落在实处。顾不上确认是否落脚在原来的地板上,杨溢又对着那张纸,刻意地大声地念出来——“是!”这次是真实的砰的一声,A4纸在她手里散成一团流沙,崩散开来。砰砰声四起,她抬头四顾,之前飘散的每一张纸,都变成沙子,纷扬散落。

没有来由,杨溢认定自己变成了一头沙鲸,吞吐起这个房間里的一切。

你相信“你所做的一切让你来到了这里”?

无论我们在哪里,都是我们所做的一切让我们到达那里——布兰对席恩说那句话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它指向后面的判断,“你是个好人”,甚至是代神所言的“谢谢你”。进入黑夜的旅程固然漫长,可没有人希望到达旅程的终点时,两手空空。我也不希望,我想看清自己所做的至关重要的那部分,桑铎如此,杨溢同样如此。

所以,父亲是不可或缺的参照?

参照不可或缺,父亲在这里只是象征或代表。但作为一个父亲的命运,或者这个词语提出的要求,就是克服象征与代表的抽象,把生命的丰沛倾注到儿女身上。父亲未必能选择倾注的内容,儿女却可以调整接受的方式与角度。

要是这样,以“是”肯定会不会太简单?

肯定都是简单的,它只需要显示,不需要说服,否定才繁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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