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沦陷时期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的乡愁书写*
——以 ‘海’‘月夜’‘车站’意象为中心

2021-12-06 07:47张文娟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满洲家园乡愁

张文娟

(1.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蚌埠 233100;2.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前言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我国东北三省,为进一步实现殖民拓疆的野心,高举“五族协和”的虚伪幌子,炮制出伪满洲傀儡国。金朝奎(1914-1990)是朝鲜现代诗人①,同时也是移民时期我国朝鲜族的著名诗人,他出生在日帝殖民统治下的朝鲜平安南道,1938年②,为躲避朝鲜境内“内鲜一体”殖民体制下日帝侵略者的监视,被迫移居至我国东北沦陷区伪满洲国境内,成为移民诗人。与日本殖民者煽动下的政策移民意识形态不同,诗人对于“满洲行”的认识是集抗拒、焦虑、无力为一体的复合情愫,其中,乡愁构成诗人复杂情感的基调。在诗歌《北行列车》③[1]123-125中,诗人追忆道:“雾蒙蒙的夜/我怀着阴暗的青春/踏上了北行列车/逃命般地离开了家乡//瞒山/过海/北关千里……//车内是所有人共具的/一撇生活缩图/幸福不入门口/不幸使人窒息//”字里行间流露出“满洲体验”④过程中的愁与苦。

金朝奎流寓伪满洲国期间,在诗歌创作和推进“在满”朝鲜人文学建设方面均有可圈点的贡献。首先,由其编著的《在满朝鲜诗人集》与朴八阳编著的《满洲诗人集》作为该历史时期仅有的两部“在满”朝鲜诗人集[2]28-30,具有重要的文学史价值。其次,诗人文学产出丰富,其作品因所处历史语境的特殊性而富有多元审美属性,研究价值不容忽视。与朝鲜学界着重关注光复后的诗人诗作不同,韩国学界则主要关注包括诗人“满洲体验”时期在内的光复前作品;我国学者李仙虎(1999)、吴野迪(2007)、张春植(2010)等主要从移民作家这一层面对诗人“满洲体验”作品进行了关照。纵观国内外学界先行研究的脉络可知,目前针对金朝奎诗歌的研究焦点总体聚集在对诗人或诗歌意识形态的考究,结合意象审美解读乡愁书写的研究较少。

“乡愁”是家园文化与离散现实的冲突并人生旅途心灵诉求所触发的带有悲剧意味的情思与感触。“乡愁情结”不仅指向离乡人(游子),其实还包括在乡之人(个体与群体)因分离牵挂之情或土地人民乃至天地人际关系而产生的种种忧患意识与现实诉求。[3]43日帝殖民主义的侵略与压制使朝鲜半岛丧失了原有的家园文化,强取豪夺,满目疮痍,乡愁是该时期朝鲜文人笔下恒定的主题。就金朝奎诗歌而言,乡愁书写一直贯穿于朝鲜解放以前的作品中,如再以诗人移居“满洲”的时间为截点划分,其前期作品中所体现的乡愁可视为源于日帝侵略下故乡的丧失[4]173-196;而“满洲体验”时期的乡愁则可视为源于日帝殖民现实对诗人精神深层造成的创伤。该时期,诗人所承受的磨难不仅是因失乡离散而致的生理与身体的痛苦,更多是因理想的挫败所致的精神层面的煎熬,他“丢失了梦想,失去了故乡,连爱也埋葬在了南方”[1]90-91(《乡愁》),体现出的丧失情感更加深刻复杂。本文拟以在诗人“满洲体验”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海’‘月夜’‘车站’为中心,通过意象审美探究日帝殖民统治视域下诗人独特的乡愁书写与精神诉求。

二、‘海’:彼岸的家园、乡愁的摇篮

在日本殖民主义的侵略统治下,大批的朝鲜人被迫踏上背井离乡的流亡之路,在移民迁徙与融合的过程中,自然环境的改变首先成为离散者需面临的挑战。伪满洲国内寒冷干燥的大陆性气候与朝鲜半岛三面环海的海洋性气候具有明显的差异,令初到“满洲”的朝鲜离散者难以适应、苦不堪言。因此,就“在满”的朝鲜离散者而言,‘海’明显地具有故乡的象征性,是他们追思与守望的对象。在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中,‘海’意象虽以“海”“夜海”“月夜下的海”“海岸村”“海岸”“码头”等多种语言形式直接或间接地显现于文本,但其蕴意相对单一,均可视为诗人寄予乡情、抒发乡愁的象征物。在“旅愁在湿润的海的肉香里膨胀”[1]80(《夜·码头》)的诗句中,诗人以“旅愁”涵摄乡愁,将两者糅合一处,暗示着“海”与乡愁的涵蕴关系;除此之外,诗人还写下了“月夜下你要想起海/记忆起寒秋带来的丝丝乡愁//……彻夜在凄凉的海潮音下入睡/失去大海的我比白鸟还要悲伤//”[1]94(《信》)的诗句,采以喻指的艺术手法,书写出“海”与记忆乡愁之间的承载关系,他将故乡喻成“海”,用“失去大海的我”倾述失去家园的悲伤与惆怅。

‘海’存在于诗人的记忆里,而记忆的本身则意味着‘海’的现实不在与丧失。在《海的记忆》[1]85-87中,他写道:“失去了海,在陌生的山中/我坚守着回忆的里程表”,“海”与“山”分别喻指故乡朝鲜与流寓地“满洲”,诗人以“失去了海”和“在陌生的山中”表达出历经故乡离散和异域流亡的事实,“坚守着回忆的里程表”突显出他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坚定意识,与离散隐喻共同交织出混杂有悲观与解慰双重情绪的乡愁。“海”是故乡的象征、诗人的精神乐园。诗人的忆海行为虽不可避免地牵引出流亡他乡的离乡愁,却也是抚慰离散精神创伤(“不可以哭泣/倘若愁泉涌至,那就伏在枕上/倾听窗外传来的浪花声/”)、流亡体验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海/是不能丢却的记忆/失去你将无可安睡的心/”)和心灵的归宿(“终将回去/回到你的身边去//”)。在《海岸村的记忆》[1]84中,诗人再次以记忆暗示着家园的沦失,通过“越过如梦般记忆的小丘/波斯菊悲伤的微笑淹没在黄昏里/海岸村屋的屋顶上蒙罩着不偶然的布帐//”的诗句,表达着离散者苦涩的乡愁和无奈的喟叹。

1939年发表在《评判》113号的短篇叙述诗《海岸的传说》[1]96-97是金朝奎“满洲体验”期间不可小觑的作品,是对遭遇了家园沦陷的朝鲜人乡愁情怀的整体书写。诗人借以“传说”的形式,塑造了留守家园的“海岸少女安娜”和流浪客乡的“海的女人——不是安娜的另一位安娜”两位安娜的人物形象,传达出个体“海岸人”面对家园文化的丧失而产生的共性情感,即乡愁。诗歌自首节起,蕴意凝练深远。“生活在北海岸小港口的安娜,自从长行列的海岸道路被修筑的那天起,便变成了郁郁寡欢的地球之女。”通过对安娜性情的转变描写,反映出殖民侵略统治之下家园的被动城市化带给原住民的精神创伤;“海岸少女安娜”作为留守家园的在乡人,“坐在自家的‘露台(veranda)’,感伤不知明的乡愁”,她的乡愁因家园的殖民侵略沦陷而起,因丧失了自由与主权而悲切。在诗歌末节,另一位“生长在北海岸小港口的海的女人安娜”则象征着被迫流亡的离乡人,她“远洋而行”“经过了充满花香的‘林荫大街(avenue)’/乘着海风,向着不是故乡的故乡饯别,转身离去//”与前者“海岸少女安娜”的在乡愁不同,后者“海的女人安娜”的乡愁则是离乡愁,其情感中更添蕴有离散的无奈与流露的孤苦,更显沉重。在作品中,“海岸”已经远远超过了作为地理空间的物理性,上升为两位主人公安娜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海岸道”的被动开发暗喻殖民主义的压制与侵略,诗人还刻意在“露台”和“林荫大道”使用外来语词汇,从符号的层面隐喻出殖民主义对民族文化的侵犯。她们望海缅怀故乡,追忆那片没有被殖民者践踏蹂躏过的家园。殖民侵略是导致两位安娜触发愁绪的根本原因,诗歌中流露出的乡愁中蕴涵着在乡或离乡的两类朝鲜人共有的民族主义情怀,凸显着殖民主义带给殖民地人民身心的伤痛,暗藏着诗人对殖民者侵略行径的谴责与批判。

可见,在东北沦陷时期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中,‘海’是故乡与家园的象征,是诗人向往怀恋的精神乐园。‘海’不在诗人“满洲体验”的现实生活中,而是恒定地扎根在他心灵深处的精神彼岸,因此,诗人对‘海’的书写多数依托在“记忆”“回忆”“想起”“思慕”“传说”“反刍”等忆念性话语,是他守望家园、牵引乡思、触动乡愁的精神摇篮。诗人因‘海’的现实不在而悲伤,又因其在彼岸而略感欣慰,对于被迫离乡而又归乡无望的诗人而言,‘海’成为他寄托情思、排解愁苦的唯一途径。正如他在《与女人和海岸的悲伤饯别》[1]88-89所言:“将渺茫的思念丢给海岸,踉跄着转回身”,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故乡的思念和无力挣脱现实的暗殇。

三、‘月夜’:悲观中的期冀

‘夜’是“休息的时间,是诗人实现从日常的自我还原为根源的自我的时间。”[5]62金朝奎在《午后》[1]81里也曾写下了“在夜里我拥有长久的岁月/……午后被倾斜了的地球仪、阴花植物、猫/……吃光了我深夜的思想//”的诗句。在诗人的“满洲体验”诗歌中,‘夜’意象频繁出现,与金素月等其他韩国现代诗人将‘夜’视为构建诗思的时间不同,金朝奎则视‘夜’为“黑曜石的海洋”(《夜·码头》),充满了“腐烂的肉体”[1]89(《野兽一节》),像“在丢失了童话的一辈人的心室里,沉淀下的毒素那般漆黑”[1]89-90(《野兽二节》)。在诗人笔下,漆黑、邪恶、腐朽与毛骨悚然的恐惧构成了‘夜’的主旋律,是恶臭的、肮脏的、令人恐惧的世界;‘夜’被黑暗笼罩,象征着日帝殖民者的野蛮侵略与统治。

无论是《生病的构图》[1]99-100首节诗句——“那日,夜的记忆是蓝色的/是穿着弔服,躲藏在夜雾中的你悲伤的微笑//”,还是到《夜、女人和我》[1]110-111中“这令人诅咒的、愤恨的夜……”,诗人无处不在地表达着对‘夜’的抗拒、愤恨,甚至诅咒。在《猫》[1]82-83中,他写到:“夜里,在室内与毒蛇蜷缩一处,吸烟是我可怜的习性。……回忆的花瓣也褪了色,黑暗里,仅剩一条没有街路树的苍白的市外路曲展着,再也望不到曾几何时飘逸过的丝巾。”诗人的视线由“室内”转移至“室外”,世间一切美好均在‘夜’下黯淡失色,只留得“黑暗”与“苍白”相衬映,烘托着空洞与丧失、压抑与死亡的浓烈氛围。夜幕之下,无处宣泄的流浪者的悲愁只能以泪来排解,在《夜·码头》中他写道:“每每夜里,海都在哭泣/无法肯定我的石膏思想/在这个夜里,也作为无人码头的悲伤漫步者哭泣着//”,这正是诗人远离家乡逃离至伪满洲国,却依旧无法彻底摆脱日帝殖民统治的挫败忧郁的心理写照。

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中谈到:“作为自我内心的美的清净,它直接就是神灵光辉的美丽清净,其色彩的象征就是白。”[6]187在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里,单独出现的‘夜’意象从未呈现出美好的蕴意,只有当‘夜’与象征着光明的意象‘月’以诗语‘月夜’黏着出现时,才能体现出少许的美好。尽管‘月夜’不能完全颠覆‘夜’的殖民统治象征性,但它却具有明显的治愈特征,能抚慰那颗被黑夜几乎揉碎不堪的精神与心灵,为诗人黯淡无光、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满洲体验”生活增添了一缕亮光与希望;它触动诗人重拾忆念,催生出治愈性的乡愁。

在《海的记忆》开篇,诗人写道:“月夜里,你/要想起海/不要忘记/缰绳环上溅起的白浪花//”“月夜”“记忆”与“海”三者间呈现出明显的递进关系,“月夜”为诗人忆“海”提供了契机,通过“海”的故乡象征性,触动乡愁。乡愁是离乡者普遍具有的悲剧性情感,也是他们在离散与流亡体验中最宝贵的精神寄托。诗人通过“月夜”和“(夜)海”的‘黑’,与“月”和“白浪花”的‘白’两组鲜明对立的视觉性色彩意象,构建出被黑暗笼罩的天地间仍然存在点滴光明的意境,记忆中的“白浪花”与在场的“月”交相辉映,含蓄出诗人心灵深处的光复期望。在次年(1939年)创作的《信》[1]94中,诗人重复了《海的记忆》的开篇语:“月夜里,你要想起海/记忆起,寒秋带来的丝丝乡愁//”,清晰地展示出“月夜”“记忆”“海”与“乡愁”之间层层深入的精神想象与喻指关系。值得关注的是,在两首诗歌中,诗人都以第二人称“你”为倾述对象,以劝慰式的语气呼吁朝鲜离散者对家园的共同记忆,流露出坚定的民族情怀与启蒙意识。

在《生病的构图》中,诗人以“玄月”和“夜”整合涵摄“月夜”意象,他写道:“那之后我拥有了倾斜的玄月/你举起填满苦涩的酒杯的白手/在夜里尝试着凄凉地瞑目/芙蓉鸟,你何时能停止没有子音的歌唱?//……难道你又要唤醒红色的乡愁?狄俄尼索斯。//”作品里,“拥有了倾斜的玄月”的“我”和“举起填满苦涩的酒杯”的“你”在情感上达成了共鸣,共同烘托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均是带有悲剧性感情色的人物形象。“倾斜的玄月”(或“苦涩的酒杯”)虽不是“我”(或“狄俄尼索斯”)所求的终极向往,但“月”(或“酒杯”)的在场则使其可以“在夜里尝试着凄凉地瞑目”,衬映出“玄月”(或“酒杯”)对于挣扎在黑暗与死亡边缘的二者的意识转变所起到的治愈性意义。诗人没有直接表明“玄月”与乡愁的喻指关系,而是通过质问“芙蓉鸟”的歌声和狄俄尼索斯的酒杯而含蓄其意。在朝鲜语里,“子音”与“母音”相合构成基本文字,“芙蓉鸟没有子音的歌唱”暗示着“子”与“母”的离散,渗透着诗人对母体文化的坚守和对民族身份的认同,与末句的“狄俄尼索斯要唤醒乡愁”遥相呼应,更衬托出他借酒消愁、以‘乡愁’解‘离愁’的精神苦楚。

与前几首诗歌不同,在1940年发表于《断层》第4册的作品《室内》[1]100-101里,‘月夜’意象则通过“月光泛滥”“月光洋溢的夜”“月光‘奏鸣曲’”等诗语间接呈现,诗人以‘月色’寄托乡思,片刻间流露出鲜见的轻松。“一张古风座椅/庭园里,月光泛滥……//当你的面庞浮现在湖面时/水的哀伤消去了/月光洋溢的夜!//非人寝室,曼陀铃的诱惑和蓝色的窗。//伤心的故事也……!现在……/成为美丽又遥远的童话//”在节选诗文中,“月光”成为诗人睹物思情、情感外显的关键意象。“月光”从“泛滥”到“洋溢”的诗意书写和“当你的面庞浮现在湖面时/水的哀伤消去了”的内容映证出“月光”的精神治愈性。诗人先触景生情,又寓情于景,随着视线由室外景观到室内景观——“非人寝室”、“曼陀铃的诱惑”和“蓝色的窗”的移动,描写了诗人对“满洲”生活以及殖民者移民政策欺骗性的深度认识;诗歌书写随之转入精神层面,时间意象“现在”对应着“月光洋溢的夜”,通过对旧事的美化记忆涵摄故园意识与乡愁,再次凸显“月”的治愈功能。

在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中,‘夜’因‘月’的存在而彰显出光明复苏与生命感召力。与黑暗、肮脏、腐朽与压迫的象征意象‘夜’不同,复合意象‘月夜’则给在黑暗中挣扎着摸索前路的离乡人予指引和光明,叠加有牵动乡愁、抵御移民流寓现实、实现精神治愈等多重隐喻。因此,‘月夜’下泉涌而生的乡愁情感中除了充斥着悲观的‘离乡愁’,还闪现有诗人对抵抗黑暗与殖民流寓的精神诉求,体现出在创伤中实现治愈的艺术风格和乡愁诗学。

四、‘车站’:希望与失望的二律交响

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中的‘车站’意象集中出现在1941年前后的“在满”中期作品。此时期,诗人的旅居生活虽日趋常态,但他对故土的思念并未消减,其乡愁意识反而表现得愈加强烈、直白;暗喻型书写明显减少,写实主义成为该时期诗歌的主要特征。‘车站’作为离散者实现离乡或还乡的重要枢纽,是诗人宣泄离散悲郁情感、寄予回归家园希望的核心意象。在《去延吉站的路上》《在某个交叉站》《三等候车室》《在大肚川站》等诗歌中,诗人均以在‘车站’为思源,表达着对结束“满洲体验”生活与离散命运的祈望,同时参杂着想而不能的失望。

在《在去延吉站的路上》[7]19-20中,‘火车站’作为中心意象,是诗人心系的希望与向往:“远处火车站上/汽笛长鸣/我该去哪里?//嗨,火车开走也罢/驿站的马车哟/请把我送到火车站/今晚风儿特别冷/独自坐在马车上//”通过诗人对话者“我”与“车站”的空间距离、以及“我”的未来指向的描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想要逃离“满洲”却无处可去,只能失落无依地经受着离散与失乡之苦的精神伤痛。海德格尔将‘还乡’行为界定为对人类存在本质与精神象征物的探求。[8]57-58当‘还乡’的希望破灭时,并将凝练出沉重悲切的乡愁。“火车站”是实现摆脱离散现实、回归家园的场所意象,但对丧失了归属感的流亡者而言,‘归乡’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含蓄出理想与现实、希望与失望的矛盾与冲突。在《在某个交叉站》[1]118-119中,诗人以极其相似的诗句:“说一小时后/会等来换乘的列车/无处可去的流浪之路/我的位置/该在哪里?//”再次流露着诗人渴求归乡的列车、而又无处可去的精神煎熬,扪心自问归宿的话语中交织着他对流寓地“满洲”的不认同与不融合,彷徨之余折射着身份认同与乡愁。

在孤苦漂泊的异国他乡,‘车站’成为诗人聆听乡音、触碰乡情、缓解乡思的精神空间,在《三等候车室》[1]122-123中,他明确地写道:“为了听到家乡的方言/我踉跄着/来到人潮拥挤的/傍晚停车场//”,通过对“我”与“人潮”“踉跄”与“拥挤”对立式描写,形象地勾绘出“满洲”朝鲜离散者群体流浪的客观事实,暗蕴故国家园的支离破碎、民族同胞的被迫离散。‘车站’预示着离散者流浪的继续或终止,涵括通往不幸或幸福的背反蕴意。诗人满怀希望地来到‘车站’,用“我羡慕坐上了南行列车的路人”表述出对还乡的渴望,但美好的憧憬被候车室内混乱的场景和“载满了更多不幸的”画面击碎,其视线随之转至“踏上北行列车的奶奶”。‘向南’与‘向北’分别预示着还乡与流浪,在作品中,诗人的精神与心理经受了从希望与羡慕转至失望、终至绝望的巨大落差,散发出被迫离乡流亡的游子悲切和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里的乡愁。

在《在大肚川站》[1]111-113中,诗人将造成自身的流浪和离散的根源明确地归咎于殖民者的掠夺,通过“庆尚道、平安道、关北的方言/那肥沃的土地被谁强抢了去/来到这遥远的异域之地/穷乡僻壤的尽头?//”的书写,强烈地表达着对“满洲”的抗拒和对民族与文化身份的认同。作品中,除了第一人称“我”之外,诗人还以重墨“故乡虽是江对面的朝鲜/喧嚷着那是片未被踏过的净土的人们/”等诗句描写出“车站”内的另一类朝鲜离散者群体——与为躲避日帝殖民者的同化政策、探求民族文学生存空间而自主选择逃离的文人群体不同,“他们”是受殖民者“开拓净土”谎言的蒙骗,饥寒交迫地奴役于殖民压迫之下,麻木地顺应着“被逐放命运”的朝鲜“满洲开拓”农民移民群体。因此,诗歌所涌现出的乡愁不再局限性地围绕着个体的失乡痛苦,而是提升至对全体民族同胞失根式命运的忧虑。‘车站’最终成为诗人面向整个朝鲜民族流亡群体寄予‘民智开化’、终结‘被殖民、被驱逐’命运的精神寄托意象。

‘车站’同时涵括“归乡”和“流浪”的背反蕴意,既是离散者在异国颠沛流离生活状态的映射物象,也是他们结束漂泊流亡、寄予归乡希望的场所意象。在金朝奎“满洲体验”诗歌中,诗人对‘车站’表现出了持续且迫切的向往,直观地表达着对归乡的渴望,其情感因归乡的希望而喜悦欣慰,因无法归乡的现实而悲伤绝望。韩国学者郭银姬曾指出,在日本帝国主义压制下,来华朝鲜人的归乡并不单单指领土的回归即空间意义上的回归,而是指政治意义上的回归及恢复国家主权。[9]157围绕着‘车站’意象,诗人作品中交错地流露出渴求、孤独、彷徨、焦虑、绝望、甚至愤恨等的精神愁绪,其中更盘绕着他对朝鲜农民移民群体不分辩离散真相、顺应被殖民命运的忧虑和期盼挽救民族危亡的焦炙情感。由此,诗人的乡愁情感已从着眼个体命运、单纯的思乡盼归,上升到关注民族命运、抵制殖民压迫、祈盼民智开化与民族独立的家国情怀高度。

五、结束语

对金朝奎诗人而言,伪满洲国虽可以暂时躲避朝鲜境内日帝殖民主义黑暗统治与严密监视的避难所,但依然不能摆脱被殖民者暗箱操纵的命运。“在满”期间,诗人身陷伪自由的痛苦漩涡,乡愁成为其抵御孤苦无助的流寓现实、安抚失乡离散的精神创伤、憧憬未来回归的精神寄托,尽管背井离乡的“满洲”亡命体验令诗人身心饱受煎熬,但其原有的价值观与民族意识却没有被残酷的殖民压迫所破坏。在东北沦陷时期的“满洲体验”诗歌中,诗人以大量的忆念与盼归式话语书写出带有民族主义情怀的乡愁情感,‘海’‘月夜’‘车站’三组意象分别体现出守望彼岸家园,悲观中闪现期冀、希望与失望二律交错的乡愁诗学特征,以此不仅可以透视诗人“在满”期间经受的亡国之痛、离散之悲与流浪之苦,又能觉察到他克服黑暗残酷的环境和被压迫的心理固守民族文化与身份认同的爱国热情。

值得关注的是,在作品中,诗人乡愁并非拘泥于其个体的归乡情结或对离散命运的抗争,更涵括了他对民族同胞共同遭受殖民离散与奴役之苦的痛心、对民智启蒙的焦灼祈盼,以及对民族共同体命运的忧虑,进一步展现出诗人渴求抗日反殖、解放祖国、回归故里的民族使命感和政治与精神诉求。这也使得我们终能理解为何诗人在朝鲜光复前夕回国后,就再未曾片刻离开过故土的衷肠。

[注 释]

①我国东北沦陷时期(1931.9.18-1945.8.15)正值日本帝国主义对朝鲜半岛实施殖民主义统治时期,该时期,朝鲜半岛没有分裂为朝鲜和韩国,因此,在本文中将此时期的朝鲜半岛统称为朝鲜,将该时期内移住在我国境内的金朝奎诗人称为朝鲜诗人;文中对目前学界研究背景进行相关阐述时,采用当前语用习惯分为朝鲜或韩国。

②目前,学界对于金朝奎诗人“旅满”的起始时间并没有统一的界定。韩国学者权永溱在《金朝奎的诗世界——以解放前诗歌为中心》一文中,认为诗人于1940年前后移居至间岛;金朝奎诗人的实弟金泰奎在《我的哥哥金朝奎》一文中,认为诗人于1939年移居至满洲间岛,并在1945年朝鲜光复前3个月回国。我国学者李仙虎在《立足写实主义的自我意识——朝鲜诗人金朝奎的解放前诗作》一文中,认为金朝奎诗人自1937年晚春至1945年春在中国的朝阳川、长春等地,创作了80余篇诗作;张春植教授在《日帝强占期朝鲜族移民作家研究》中,认为诗人的满洲体验时间是从1938年到1945年。本文中,笔者以2002年黑龙江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金朝奎诗歌全集》为蓝本,认为诗集中所收录的1938年首篇诗歌《素服的行列》亦有诗人“满洲体验”的诗意流露,因此决定遵从张春植教授对诗人“在满”时间的界定,并将收录于诗集中的1938年-1945年所有作品列入本文的研究范畴。

③本文所引诗歌,除《在去延吉站的路上》引自《中国朝鲜族名诗》以外,其他作品均以2002年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金朝奎诗歌全集》(朝鲜语)为蓝本,由笔者译,不再赘述。

④ 本文单/双引号的使用说明:1.单引号:笔者有意在‘海’‘月夜’‘车站’三组意象特别加注单引号,一则为了强调意象研究;二则因三组意象在文中具有近似母题的意义,标注单引号是为了突出引用诗句(文中用双引号)与研究对象的不同。2.双引号:⑴伪满洲傀儡国(1932年3月-1945年8月),始于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年,是日本殖民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后扶植的傀儡伪政权,本文中凡以“满洲”“满洲体验”“在满”“旅满”“满洲行”等简语形式出现时,均加注双引号,以示伪满洲政权的傀儡本质;⑵文中对伪满洲傀儡政权颁布的“五族协和”“内鲜一体”等殖民政策也同样加注双引号,其意义与⑴相同;⑶引用诗人诗句或他人文献时加注双引号,以示引用。

猜你喜欢
满洲家园乡愁
将大自然带进室内的家园
家园
永远的乡愁
乡愁
寻找失落的家园
九月的乡愁
浅谈在满朝鲜作家玄卿俊作品的主题意识的变化
《竹叶亭杂记》中的满洲萨满遗风
绿家园
回头一望是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