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视角下《洛丽塔》中的迷失、彷徨与救赎

2022-01-01 07:38王爱雅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奎尔洛丽塔夏洛特

王爱雅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江苏南京211816)

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虽因饱受争议的道德问题数度被禁,但仍具广泛影响力。国内有对其叙事策略的探究,如房芳从制造同情、消解同情两个角度出发,分析得出纳博科夫先引导出同情、后通过反讽策略凸显批判与反思[1];或有学者从后现代主义视角,阐释了其独有的艺术特色和文学价值[2]。但少有研究能关注到两位主人公伦理蒙昧的原因、在伦理选择中的彷徨以及最终的伦理回归。

聂珍钊教授提出的文学伦理学强调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文学作品进行解读,并从历史的角度作出道德评价[3]14。本文运用文学伦理学分析《洛丽塔》,从人与社会、人与他人和人与自我三个角度探讨其伦理现象产生的原因[4]49。

一、人与社会:伦理蒙昧的缘由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理性的核心是伦理意识,而理性的成熟是人类遵守伦理禁忌的前提[3]17。理性不能完全控制人的原因往往都起源于主人公的成长环境和经历,这和人与社会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笔者主要从家庭关系、恋爱关系和婚姻关系三个方面分析《洛丽塔》中两位主人公与社会的关系[5]。

亨伯特的母亲在其年幼时意外死于雷击,导致了他母爱的缺失。他生活富裕、思想自由,自诩“成了一个幸福、健康的孩子”[6]12。但他的父亲并未给予他足够的关心与照顾,尤其是在他三观逐渐形成、生理迅速发展的青春期。在亨伯特有了最初懵懂的性经历后,他的父亲以“轻松愉快的方式,把他认为我需要了解的性知识都告诉了我”[6]13。亨伯特的性教育仅有父亲单方面的灌输,却没有后续正确的引导与及时的纠正。父亲为了其他女人抛下亨伯特的残忍行为,不但导致了亨伯特父爱的缺失,还造成了他伦理身份的错位。原生家庭的破碎、父爱母爱的缺失已为亨伯特的伦理悲剧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除此之外,在家庭关系中,父亲与姨妈不正当的关系也给亨伯特的伦理意识产生了负面影响。亨伯特的姨妈遭到遗弃后在他家做家庭教师和女管家。“我父亲在一个阴雨的日子轻松愉快地趁机利用了她的爱情,等到雨过天晴就忘却了一切。”[6]12父亲对姨妈的乱伦行为和抛弃漠视无疑也致使亨伯特伦理意识淡薄。父亲的影响是他生出杀母亵女的乱伦想法的深层原因之一。

在恋爱关系中,短暂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成了亨伯特恋童癖的直接导火索。这与家庭关系也密不可分,亨伯特在家庭中孤独无依的处境促成了他对安娜贝尔的执念。安娜贝尔的猝然罹难导致亨伯特寄托的消逝。而家庭没有给他及时、足够的开解与引导,使得这种情感的无处安放变成了一种对九至十四岁的“性感少女”的偏执——恋童癖。“我深信,从某种魔法和宿命的观点而言,洛丽塔是从安娜贝尔开始的。”[6]13亨伯特认为这段炽热而仓促的恋爱关系成了他苦难的起因之一。

从婚姻关系的角度来看,亨伯特两次不幸婚姻的动机都不当。他第一次踏入婚姻是为束缚自己不正常的欲望。对他来说,妻子瓦莱丽亚只是一个令他嫌弃厌恶的工具。在他眼里,她“是一个肥胖臃肿、短腿巨乳实际上毫无头脑的baba。”[6]42他选择瓦莱丽亚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妥协”[6]40,吸引他的也是她有小女孩的影子。即使在妻子出轨提出离婚时,他的愤怒仅是出于自己尊严和话语权受到冲击的不满。这场婚姻以亨伯特与瓦莱丽亚离婚而仓促收场。而第二次婚姻的动机则带有毁灭性。亨伯特因去乡下疗养入住寡妇房东夏洛特·黑兹的屋子,在后院邂逅了“性感少女”——洛丽塔。在收到夏洛特的告白信后,他想与夏洛特结婚,借助继父的身份掩饰与洛丽塔过分亲昵的行为下畸形的癖好。婚后,得知洛丽塔要被送往寄宿学校、计划落空后,他甚至筹划谋杀夏洛特。这段婚姻以夏洛特翻出他的日记而告终。夏洛特在情绪激动的状态下去寄信,被撞身亡。亨伯特没有一丝难过,而是兴奋地去夏令营接洛丽塔。婚姻对于亨伯特来说,只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两段婚姻的动机都违背了现实的伦理禁忌,因此这两段婚姻也必将走向悲剧的结局。两段婚姻的终结都为亨伯特进一步的伦理蒙昧提供了条件,起到了推动作用。

对于洛丽塔来说,家庭关系中,父亲早逝,她与母亲相处并不愉快,总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母亲对她的爱,及不上对早夭的弟弟的一半。让夏洛特用十个词形容洛丽塔,没有一个是褒义的。夏洛特生性宽厚、温柔得体,却总用最粗暴、最蛮横无理的态度处理洛丽塔的事务。由于洛丽塔是她改嫁的拖油瓶,是与新丈夫美满生活的阻碍,她迫不及待地要将洛丽塔打发掉。洛丽塔知道母亲喜欢亨伯特,已将他作为下半生伴侣的人选,所以亨伯特这个“继父”身份于她,一边可以弥补自己缺失的父爱,一边可以用亲昵的行为激怒母亲从而达成报复。在文学作品中,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蒙昧[3]16。而亨伯特的伦理身份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洛丽塔心中是模糊的、不明确的,这也她伦理蒙昧的促成因素之一。

洛丽塔在乱伦关系发生前有过几段懵懂的性关系。她的堕落失身是因去年夏令营被同住帐篷的女同性恋伙伴——塔尔博特教会了手淫。在今年的营地里,又因好奇心与查利发生了性关系。这两段性经历,是完全受兽性因子支配的混沌行为。而人是由理性和兽性结合而成的斯芬克斯怪兽[7],理性未成熟的人,往往不能通过理性控制兽性而真正使自己从兽中解放出来,任凭自身的本能与原始欲望自由发展,从而迷失在伦理蒙昧中,最终导致乱伦[3]18。洛丽塔便是如此。尽管在小说中她是迈出乱伦那步的人,其实在她眼里,与亨伯特发生的性行为跟先前混沌偶然的性关系一样,她只是放纵自己的好奇心与本能随意地搅起了漩涡。“她怀着轻率的好奇心进入了我的天地。”[6]261亨伯特如此这般说道。而漩涡一旦开始席卷一切后,她从伦理蒙昧中走出去就变得异常困难了。

二、人与他人:伦理选择的彷徨

人与他人的关系是文学精神价值的集中体现。因为人的本质是在对象化之后通过他人才能得以彰显,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获取的。因此,人与他人的关系是文学伦理学批评关注的对象和评价的维度[4]48。

在亨伯特与洛丽塔陷入了伦理蒙昧后,两人都在面对伦理选择时反应出不同程度的彷惶和挣扎。从亨伯特的角度来看,他带洛丽塔旅行是想借助不断的迁徙避免事情败露,并不断用各种方法试图把这段乱伦关系“合法化”,从而缓解内心的自我谴责。他以偏僻的法令或风俗、文人事迹来淡化恋童癖的罪孽感;把洛丽塔刻画为一个轻浮放荡的坏女孩,试图说明是洛丽塔勾引他,以此摆脱犯罪恐惧的困扰[8]。“陪审团敏感的女士们,我甚至都不是她的头一个情人。”[6]214他把他对少女的畸形的欲望归结为狂热的爱,从而削弱恋童癖和乱伦的伦理审判。这种为自己洗脱罪恶的行径,恰恰是出于对犯罪与乱伦的不安和内心谴责,是他在伦理选择中彷徨的体现。但亨伯特在面对彷徨的时候选择逃避,妄图找寻安慰、进行自我催眠,可见他在伦理关系里的自我抗争是失败的。

从洛丽塔的角度来看,正如上文所述,亨伯特的伦理身份在她心中是错位的,他既承载了洛丽塔对父爱的期盼,又是激怒母亲的工具。因此,在面对兽性因子时,这种模糊伦理关系的不稳定性会急剧膨胀,致使洛丽塔陷入伦理困境。从此亨伯特的伦理身份又进一步复杂化,他成了洛丽塔的乱伦情人。洛丽塔很快就后悔了,她以为这种乱伦关系只是一次意外,可以在见到母亲后让关系回到原位。于是她急于联系夏洛特,在得知了夏洛特去世的噩耗后近乎崩溃。至此起,乱伦悲剧的命运巨轮就开始转动,短期内再不能停止了。即便第二晚亨伯特在旅馆里租了两间房,洛丽塔还是妥协了,因为“她实在没有地方可去”[6]225。亨伯特通过恐吓,用乱伦关系败露后糟糕的感化院生活进行威胁,用钱跟小玩意进行收买,用不断更新的游玩景点吸引注意力,加强对洛丽塔的控制。洛丽塔对乱伦关系的描述是“龌龊的勾当、不能像正常人”[6]249,是她发自内心的否定。而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控诉装聋作哑,也暗示了这段不伦关系的终结必将由洛丽塔踏出第一步。她表面上似乎接受了这样的堕落生活,但却每晚在亨伯特假装睡着后偷偷哭泣。她把与亨伯特的性行为当成交易,用来换取自己参加社交活动的许可或者钱,企图攒钱逃跑。在一次与亨伯特激烈的争吵中,她袒露了真实想法:一个肮脏的恋童癖老男人诱奸了她,杀害了她的母亲。在争吵后她试图逃跑,但因还不是最佳时机,她再一次踏上旅途,并始终与奎尔蒂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最终在奎尔蒂的帮助下,永远离开了亨伯特,从堕落的乱伦关系里成功逃脱。

三、人与自我:伦理救赎的希望

关于伦理救赎,笔者将分别从两位主人公的各种内心选择进行分析。对于洛丽塔来说,奎尔蒂既是帮助她摆脱亨伯特魔爪的工具,也是诱骗她感情的人。奎尔蒂也是个恋童癖。不仅如此,他还酗酒吸毒,有一个专门供自己享乐的达克-达克牧场,过着淫乱不堪的生活。但此时经历过与亨伯特的悲剧后的洛丽塔,已有明确的伦理意识,想要和奎尔蒂建立一段正常的恋人关系,因此落得被轰走的下场。尽管举目无亲、漂泊无依,她也没有再回去投靠奎尔蒂或者亨伯特。最后,她嫁给了淳朴善良的狄克·希勒,隐瞒过去的遭遇,避免了狄克伦理身份的错位,尽可能保持伦理创伤的辐射范围不再扩大,这是她对狄克的保护。他们打算还完债后前往阿拉斯加,开启崭新美好的生活。她一改过去少女时期乖戾浮躁的心性,逐渐有了贤妻良母的成熟稳重。她把曾经厌恶、憎恨过的亨伯特称做“很好的父亲”。她放下了仇恨,成了一个坚毅沉稳的准妈妈。跟狄克的生活虽然清贫,却使她明白幸福的真谛。面对亨伯特执迷不悟的挽回,她坚决地多次拒绝,她深知“就连最悲惨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乌七八糟的生活要好”[6]460。她心中有了要遵循的伦理禁忌,理性掌控着她的精神,让她不再迷失。这是洛丽塔自我的伦理救赎。

而亨伯特的伦理救赎首先体现在他在早期曾尝试用多种手段进行自我约束。他用嫖娼来缓解自己变态的欲望,并“竭力想安分守己”[6]29。在成效不显著后,他选择通过进入婚姻给欲念加上桎梏,希望促成道德观念的成熟。婚姻失败后,他先后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和疗养院,借助药物治疗和精神分析来矫正自己的“精神错乱”。出院后,他又到小镇修养,决定沉浸在学术里。而在整个小说的结尾,他终于完成了伦理回归。他把原该属于洛丽塔的遗产和自己的积蓄都留给了她,并且终于直面错误,对罪行供认不讳。他明白不管怎样单方面自我欺骗和催眠,虚构出“爱”与“勾引”之类的诱因,他终究还是因自己邪恶的欲念摧毁了一个女孩的人生。

在亨伯特找到奎尔蒂后,亨伯特反复向奎尔蒂说明身份:他是洛丽塔的父亲、洛丽塔是他的孩子。这是他走出伦理困境后对两人伦理关系清醒的界定。“我又翻到他的上面。我被压在我们下面。他被压在他们下面。我们滚来滚去。”[6]479在亨伯特心中,与他搏斗的不是奎尔蒂,而是自身的邪念,是他和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的癖好的决一死战[9]。奎尔蒂是镜子,照出他邪恶丑陋的一面。他们扭打许久,真正使亨伯特下定决心打出致命一弹的是因奎尔蒂不断用金钱地位、毒品、色情书籍甚至观看死刑执行的特权蛊惑亨伯特放下手枪。作为镜子的奎尔蒂临死都不知悔改,令他忍无可忍。杀死奎尔蒂之后,他完成夙愿,安心伏法,接受法律与道德的审判和惩戒。在狱中通过写作供认罪行,忏悔罪过。最终以死谢罪,完成自我救赎的最后一步。

四、结语

《洛丽塔》因涉及乱伦和恋童癖的敏感话题而备受争议,但从文学伦理学角度经过人与社会、人与他人和人与自我三个层面的分析,得以挖掘出纳博科夫对伦理道德和人文精神的追求。首先,两个主人公复杂社会关系背景的详细描述,其目的是向大众展示一段畸形伦理关系逐步形成的各种原因,敦促世人通过加强伦理意识的建立和引导,以在源头上扼杀伦理蒙昧。其次,作者讲述了主人公在伦理选择中各自的彷徨,进一步向大众揭示突破伦理禁忌后所要经受的世俗道德的审判与惩戒。最后,尽管两位主人公完成了伦理救赎,但伦理悲剧的后果仍震撼读者,告诫世人要维护伦理秩序和道德原则。《洛丽塔》看似表达的内容都与社会道德标准下的伦理规则背道而驰,实际上彰显了健全的人伦规范的重要性[4]46,是纳博科夫人文精神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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