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直史书新证中字际关系的运用例释

2022-12-27 13:39朱添宋婷婷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9期
关键词:通假本字异体字

朱添,宋婷婷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大连 116081)

陈直,中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于1959年和1979年分别出版了 《汉书新证》《史记新证》两书。书中借助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物等材料,对《史记》和《汉书》中的部分内容进行注解。本文对《史记新证》《汉书新证》两书中,陈直所提及的字际关系的运用情况进行了搜集整理,通过对汉字形、音、义等的整理和分析,试图总结陈直在这两书中体现出来的文字学观念。通过梳理得知,陈直在两书中提及的字际关系主要体现为假借字、异体字、古今字以及字形的繁简和讹误等方面。

1 假借字的运用

1.1 假借字概说

一般来说,假借的定义可分为两种:一种即许慎所言“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一种即所谓“本有其字”。简单来说就是语言中的某一个词,本来有为它所创的专用字,但由于某种原因,在书写时临时写成了另外一个与这个字声音相同或相近的字,这也叫“通假(借)字”[1]。关于假借与通假的关系,学术界目前可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假借与通假在本质上存在极大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如侯康等人的观点;一派认为两者都是一种借字现象,区分两者并无太大意义,如裘锡圭等人的观点。也有人直接将两者合二为一,认为假借又叫作通假,指的是语言中的某词在书写时不用其专字,而是借用另一个音同或音近的字来代替[2]。简单说来,假借字有广、狭之分:广义假借包括本无其字的假借以及本有其字的通假两种;狭义假借仅包括本无其字一种情况。“本字”产生时间的先后顺序难以考定,即使是在主张将假借和通假分为两类的侯康的书中,也存在论点和结论自相矛盾的现象。假借与通假在实质上都是一种借字表音方式,无须另立“通假”一说[3]。因区分假借字与通假字的难度较大,故本文采用广义的假借字定义对《汉书新证》《史记新证》 中涉及的假借字进行简单的讨论,陈直训释假借字的术语主要有:假借、通假、以某为某、某与某通等,两书中共统计出假借字263 组。

1.2 假借字的分类

1.2.1 从对应关系进行分类

(1)一对一,即一个假借字对应一个本字。《汉书新证·楚元王传》:及徙昌陵,增埤为高。陈直认为:“以埤为卑,为两汉通常之假借字。”按《说文通训定声》:“埤,叚借为卑为庳。”《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埤,增也。”《诗经》亦有言:“政事一埤益我。”此外,一对一类型的假借字还有“耐—耏”“導—”“谍—牒”“搉—矐”“圹—旷”“琱—彫”“萃—倅”“依—扆”等。

(2)一对多,即一个假借字对应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本字。《汉书新证·沟洫志》:今内史稻田租挈重,不与郡同。陈直认为:“张汤传之挈令,为栔字假借,谓木刻也。本文之租挈,为契字假借,谓租契也,《隶释》卷一,史晨奏铭,引‘孝经援神挈’,正以挈为契字。”按:契、栔为本字,挈为借字。“挈”字有用刀刻、契约两个意思,正文中的“挈”为契约义。《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挈,通‘契’。用刀刻。”《假借字汇释》:“契,通‘栔’。”书中一对多关系的假借字只有以上一例。

(3)多对一,即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假借字对应一个本字。《汉书新证·王贡两龚鲍传》:县次具酒肉,食从者及焉。陈直认为:“汉代饮食自食者读作食,食人者读作飤;飤官或又变作飼官,好畤鼎则称常乐飼官(见薛氏钟鼎款识卷十八,十一至十二页),皆食字之假借也。”按:食为本字,飼、飤为借字。《假借字汇释》释“食”与“飤”互通,又引睡虎地秦简《效律》:“禾粟雖敗而可飤殹”一例,释其中之“飤”即“食”,“殹”即“也”。“飤”与“食”古时本为一字,所以可以通用。《玉篇》:“飤,夕恣切。食也。飼,同上。”(即飤)书中多对一的假借字还有“阑、蘭—籣”“郇、筍—荀”“禺、寓—偶”等。

(4)互借,即两个字之间互为本字和假借字。《汉书新证·爰盎晁错传》:财不下五帝。陈直认为:“《隶释》卷一、《史晨后碑》云:‘还所敛民钱材。’碑文借材为财,本文则以财为材。”按《说文通训定声》:“材,叚借为财。”《假借字汇释》释“财”与“材”互通,即“钱物”之义,孙诒让间《墨子》云:“财、材字通。”

两书中陈直先生所指出的互借假借字不多,除上述一例外还有 “億—意”,也可以互借,书中的“册—策”“嚮—饗”“人—仁”“径—经”等假借字在其他文献中也可以互借。

(5)递借,即A 为B 的假借字,B 为C 的假借字。《汉书新证·叙传》:班氏之先,与楚同祖。陈直注释:“班氏以虎斑得姓,则斑当为正字,班为假借字。又按:是班字又可假借为辨。”按《假借字汇释》:“班,通‘斑’。班、斑同音通借。”《王力古汉语字典》曰:“班,通‘斑’。”又“班,通‘辨’”。这一类假借字在书中仅此一见。

1.2.2 从声韵关系进行分类

因假借字之间是通过声音产生联系的,所以厘清两个字的声韵关系就极为重要。该文依据上古三十韵部以及三十二声钮,对书中假借字之间的音韵关系进行分析。

(1)声韵皆同,这一类假借字的声母和韵部都相同,即双声叠韵,例如:

飭—敕,同为透母职部字;徦—遐,同为匣母鱼部字;摩—磨,同为明母歌部字;

羽—雨,同为匣母鱼部字;狼—琅,同为来母阳部字;鉅—渠,同为群母鱼部字等。

(2)声同韵近,这一类假借字的声母相同,韵部相近,即双声。

上古音有转韵现象,在一定的语音状态下,即使是两个来自不同韵部的字也可以进行押韵通用,这就是转韵。对转是转韵的一种,指两个字在主要元音相同的情况下,可进行对转,可分为阴入对转、阴阳对转、阳入对转。在元音相近、韵尾相同的条件下,可实现旁转[4]。阴声韵是指无韵尾或以元音为韵尾的韵,阳声韵是以鼻音为韵尾的韵,入声韵是指以塞音为韵尾的韵。

飤,邪母之部,食,邪母职部,两者声母相同,韵母属之职阴入对转,故可假借。

繇,喻母宵部,游,喻母幽部,两者声母相同,韵母属幽宵阴声旁转,故可假借。

(3)声近韵同,这一类字韵相同,声母属于同一发音部位,即叠韵,例如:

寝,清母侵部,浸,精母侵部,两者韵部一致,声母皆属齿音。

波,帮母歌部,陂,滂母歌部,两者韵部一致,声母皆属唇音。

澹,定母谈部,赡,禅母谈部,两者韵部一致,声母皆属舌音。

盬,见母鱼部,苦,溪母鱼部,两者韵部一致,声母皆属牙音。

值得注意的是,悁,影母元部,涓,见母元部,两者韵部相同,但声母并不是由同一个发音部位发出的,影母属喉音,见母属牙音,但两者仍可借为假借字;稿,见母宵部,豪,匣母宵部,声母同样不由同一个发音部位发出,匣母属喉音,见母属牙音,吴泽顺指出喉音与牙音关系密切,彼此之间常常互通,所以学术界也有喉牙不分、喉牙互通的说法。

1.2.3 从字形方面分类

可根据形体之间有无联系分为两方面。有形体联系的又可分为以下几种。

(1)借字、本字皆为形声字,声符相同而形符不同。《汉书新证·武纪》:将百姓所安殊路,而挢虔史因乘势以侵蒸庶邪。陈直注释曰:“以挢为矫,与本文同,为东汉时通用之隶体假借字。” 按:挢,《说文解字注》:“从手乔声。”矫,《说文解字注》:“从矢乔声。”《说文通训定声》:“挢,叚借为矫。”《假借字汇释》:“挢,通‘矫’。假讬君命;诈称,伪讬。”

此外还有“揄(从手俞声)—愉(从心俞声)”“圹(从土广声)—旷(从日广声)”“悁(从心肙声)—涓(从水肙声)”“琱(从王周声)—彫(从彡周声)”“坏(从土褱声)—怀(从心褱声)”等。

(2)借字、本字皆为形声字,形符相同而声符不同。《汉书新证·爰盎晁错传》:廼至棓生所问占。陈直认为:“棓即桮字假借,苏林之音是也。”按《说文解字注》:“棓,从木咅声。”“桮,从木否声。”

(3)借字为形声字,本字为其声符。《汉书新证·贾谊传》:大人不曲,意变齐同。陈直指出:“王念孙曰:意读为億万年之億。考汉碑多借意作億,亦有借億作意者,如《隶释》卷十一,谯敏碑云:‘曷億遘罹’是也。盖意億二字,在两汉时通用。”按《说文解字注》:“億,从人意声。”《假借字汇释》:“意,通‘億’。”“億”作数词讲,又引申表示极多之义。这一类的假借字还有“徕—来”“埤—卑”等。

(4)本字为形声字,借字为其声符。《汉书新证·地理志》:堂琅为螳螂之假借。按《说文解字》:“螳,螳蜋也。从虫堂声。”此外还有“发—废”“党—傥”等。

(5)字形无关的情况,即指假借字和本字在形符和声符上都没有联系,只是因为古音相同或相近,所以两者产生假借关系,这一类的假借字有:

《汉书新证·宣纪》:飭躬斋戒。陈直认为:“以飭为敕,与本文同,为东汉时之通用隶体假借字。”飭与敕,上古同为透母职部字,同音假借。

《汉书新证·叙传》:近者陆子优繇,新语以兴。陈直注释曰:“以繇为游,与本文同,为东汉时之通常隶体假借字。”繇与游,繇为喻母宵部字,游为喻母幽部字,音近假借。

此外还有“钱—泉”“羽—雨”“禄—鹿”“籍—鹊”等都属于音同或音近假借字。

2 异体字的运用

2.1 异体字概说

异体字的定义亦有广、狭之分。广义之异体字,包括一个字曾有过的各种形体,其中包括繁简字、古今字、通假字、全同异体字、非全同异体字。狭义之异体字,即全同异体字。异体字不同于繁简字、古今字、通假字,繁简字以文字笔画数量作为判断依据,笔画多的是繁体字,笔画少的是简体字[5]。而异体字是从字形与其所承载的音义关系层面来说的,不考虑笔画的多少。古今字是从历时层面看的,即文字的产生有先后之分,强调的是时代性;异体字则是共时层面的,文字多产生于同一时代。通假字是意义不相关的几个字之间,以声音为中介,产生的文字临时借用现象,异体字是一个字的不同形体,在使用时没有外在的附加条件。总之,异体字和上述几种文字现象之间的界限还是比较明确的,概念不能混淆,还是应该分开讨论。通过对两本书中陈直所用注释术语的统计以及各位学者对异体字所用术语的看法,文章将以下术语作为判断两字之间异体关系的依据:省文、某字或作、或写作、异文、异体、俗字、或体、别体、隶书变体等,两本书中共统计出异体字88 组。

2.2 异体字构成方式

2.2.1 换声符

《汉书新证·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冢间单外,君宜以时归。陈直:“单为墠字省文,墠即壇字或体。”按:墠,《说文解字》:“从土单声。”壇在《说文解字》中释为:“从土亶声。”

2.2.2 改换形符

《汉书新证·外戚传》:佳侠函光,陨朱荣兮。陈直注释曰:“颜师古注,侠与挟同。”按:侠,《说文》:“从人夹声。”挟,《说文》:“从手夹声。”这一类的异体字还有“畤—时”等。

2.2.3 形符、声符同时改换

这一类异体字在形符与声符上都发生了变化,两个字在形体上产生了较大差别。

《史记新证·外戚传》:“褢诚秉忠,唯义是从。”陈直注释曰:“《隶释·卷六》,北海相景君碑云:‘惊偅伤褢。’又曹全碑云:‘人褢不安。’皆与本文相合,知为东汉时通常之隶体字。”按:褢,《说文解字》释为:“从衣鬼声。”怀,《说文解字》释为:“从心褱声。”这一类的异体字还有“焞—敦”等。

2.2.4 因隶变而产生的异体字

从小篆到隶书是古今文字的分界线,很多汉字在隶变的过程中产生了异体现象,且书写使用无定式,这一类的异体字有“牆—廧”“亝—齊”“踈—疏”等。

2.2.5 省减声符

在《汉书新证·地理志》中,陈直将“苑陵”释为:“续汉书郡国志作菀陵,《隶释·卷六》,议郎元宾碑云‘考工菀陵’,即苑陵隶书之异体。”按:菀,《说文解字》:“从艸宛声。”苑,《说文解字》:“从艸夗声。”

2.2.6 增加或省减形符

有时为了增加文字的表意功能,或出于书写简便的需要,人们会在原有的文字上增加或减省形符,这一类的异体字有:“韦—围”“夷—銕”“銕—铁”“俞—鄃”“羽—祤”“真—慎”“蘩—繁”等。

2.2.7 改换部分部件或改变构件位置

2.2.8 正体与俗体之间构成异体字

陈直在《汉书新证·匈奴传》中,将“比疏”释为:“理发之具,齿疏者谓之梳,齿密者谓之枇(今俗写作篦)。”这一类的异体字还有“带—祋”“湌—飡”等。

3 古今字的运用

3.1 古今字概说

古今字从历时层面出发,反映的是文字一词多形现象,即在不同时代的文献中,在记录同一个词时使用了不同的字,先使用的字即古字,后使用的字即今字[6]。通过对两本书中陈直所用的注释术语的统计以及各位学者对古今字术语的说法,我们将以下术语作为判断古今字的依据:古今字、古文、古字、后起之字、古某字等,共统计出古今字11 组。

3.2 古今字分析

3.2.1 从形体上来看(前为古字,后为今字)

(1)增加构件,这一类古今字有中与仲、般与盤。

(2)省减构件,这一类古今字有賹与益。

(3)改换构件,这一类古今字有柏与伯、笵与范、勮与劇、唫与吟、瓨与缸。

(4)形体不同,这一类古今字有田田田田一与虺、丣与酉。

3.2.2 从语音上来看

(1)读音相同。

笵,《说文解字》释为:“从竹氾声。”范,《说文解字》释为:“从艸氾声。”两字在上古都属于并母谈部字。这一类的字还有丣—酉(喻母幽部)、柏—伯(帮母铎部)。

(2)读音相近。

中,端母东部字,仲,定母东部字;般,帮母元部字,盤,并母元部字;勮,群母鱼部字,劇,群母铎部字。

4 字形的运用

陈直精通汉字字体的流变,因此,在两书中经常运用字体间的相互比较考证史书中的一些问题。主要涉及繁简字和讹误字两种情况,经过统计,共有5组繁简字和43 组论误字。

4.1 繁简字

书中所涉繁简字很少,且只涉及文字的简化现象,例如:

《汉书新证·齐太公世家》:雍巫有宠于卫共姬,因宦者竖刁,以厚献于桓公,亦有宠。陈直认为:“竖刁左传作寺人貂,刁貂固属同音,作刁者亦等于后代之用简体字。”这一类的简化字还有“邯郸—甘单”“交—蛟”等[7]。

4.2 讹误字

陈直指出,二书中误字现象出现的原因主要有两种:一是文字形近致误;二是文献在传写过程中致误。例如:

《史记新证·楚世家》: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拒之[8]。陈直注释曰:“据此当作扜关,今作扞关,为传写之误文[9]。”因传写产生的误字还有“熒—滎”“治—洽”“眜—眛”等。

《汉书新证·匡张孔马传》:子放嗣。陈直注释曰:“放收二字,形近易误。” 因形近产生的误字还有“征—延”“惪—喜”“嬹—嫖”等[10]。

5 结语

本文共统计出两书中的特殊用字410 组,其中假借字263 组,占总数的64.1%,异体字88 组,占总数的21.5%,古今字11 组,占总数的2.7%,简化和讹误字48 组,占总数的11.7%。由此可见,陈直较为重视对假借字的分析与运用,在对假借字进行分析时,通过梳理各文字之间的声音、形体等的关联性,对本字与借字进行判断,在对文字形符、声符进行替换的过程中达成文字假借目的。假借字的产生与文字的形、义并无必然联系,其本质以声音为媒介,进而使某字代替某字,陈直在分析假借关系时深谙其道,虽未全部明确指出假借字之间的声音关联,但在形义皆不同的情况下,陈直必是通过文字古音以求得假借。异体字也是陈直着力较多的一个部分,不同于所谓的广义异体字,陈直对异体字的界定主要还是从文字的形符与声符本身出发,把那些改换或增减声符、形符等的文字当成异体字处理,这种处理方式能够更为清晰地区别其与繁体字、古今字等的差异。对于讹误字的分析,陈直已明确指出讹误的原因有两点:一为形近致误,二为传写致误。对讹误字进行阐释说明,以达成对文本的正确判读。陈直对古今字、简化字的分析较少,主要是从历时角度进行说明,说明文字在不同时代的发展变化等。

通过对陈直《史记新证》与《汉书新证》用字现象进行梳理可知,陈直在对各类文字关系进行分析时,注重从文字形音义本身出发,这是判断字际关系的重要依据,并辅以大量传世文献以及出土资料,这样才能尽可能得出正确的释读。陈直的这些分析对于典籍中字际关系的梳理,对于史书内容的校勘与解读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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