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草叶集》

1981-07-15 05:54黄药眠
读书 1981年7期
关键词:惠特曼草叶船长

黄药眠

本文的目的,不是想就惠特曼诗人的全部著作加以研究,而只是想就读《草叶集》谈一些个人的体会和感受。①

我同许多人一样,初读的时候,也感到不习惯。因为他那种从自我的感受去体验关于宇宙的哲学,他的那种很长而无韵的诗句,都使我感到陌生;但一读再读以后,也就渐渐熟悉它,而且放下来经过一个时期的回想,他的好些诗里面的神韵也就不禁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这就足见他的诗是有感人的力量的,是耐人寻味的。

总的说来我觉得惠特曼是这样的诗人:他有时就象是用铁笔在高山峭壁上勾划出给人强烈印象的诗句;有时又象是一个巨人挥动他的有力的巨臂,把整个新大陆人们的生活和劳动端出来放在广场上:其中有木匠,有建筑工人,有渔人,有捕鲸者,有旅行者等等……,他们每个人都拿着自己所用的工具,欢乐地劳动。当时北美洲地广人稀,所以不论是谁,只要有强壮的躯体,有气力,肯努力劳作,就可以获得丰富的报酬,就可以看到各人自己的、也是共同的光辉的前景。所以他的哲学是:每个人都是全体中的个人,每个全体都有个人的一份。

在我看来,他这个哲学,正显示出那时新兴的资本主义时代,每个人都充满着生气,充满着希望,充满着信心,要把这个新发现的美洲大陆创造成一个有异于古老欧洲的新世界。

他说:“我要写出物质的诗歌,因为我认为它们正是最有精神意义的诗歌,我要写出我的肉体的和不能永生的常人的诗歌,因为我认为那时我才可以有我的灵魂和永生的诗歌。”(《从巴门诺克开始》第六节)这些话的意思是表明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只有通过肉体来劳动才能创造新的幸福的世界。

他和十九世纪初期英国的诗人拜伦、雪莱的诗不同。一般说,那些诗人总是自视甚高,甚至总以为自己是高尚的,超出于常人之上的,但惠特曼却不是这样。

他说:“我将自己遗赠给泥土,然后再从我所爱的草叶中生长出来,假使你要再见到我,就请你在鞋底找寻他。”(《自己之歌》五十二节)

就他个人本身生活来说,他也的确是一个平民,一个普通劳动者。他做过建筑工人,做过教师,做过新闻记者,做过护士,做过华盛顿的职员。也正由于他的平民化的生活,所以他自比于脚底下的草叶,这决不是出自于夸张矫饰,而是出自于他对于下层劳动人民的“伙伴之爱”。

他说:“我低身向棉田里的农奴或打扫厕所的粪夫,我在他的右颊上给他以家人一样的亲吻,以我的灵魂为誓,我将永不弃绝他……”(《自己之歌》四十节)

我也做过几年打扫厕所的粪夫,看到他这句诗,不禁觉得这诗打动了我的心坎,他的确是我的知心的诗人!

真的,他不是要为自己的伟大的功绩而歌,为自己的生平的光荣历史而歌,为把“自我”反复歌颂成为超出于众人之上的“神”而歌。他也歌颂自我,但这个自我,并不是英雄的个人主义者自己,而是普通的职工中的一员。

以上这些诗,可以说是惠特曼的哲学,和诗的宣言。

惠特曼主张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脑筋去思考,“静静地向各方面倾听。经过你自己而滤取它们”,他认为这样,你就会有一切诗歌的泉源。所以他又说“我承认‘现实,不敢对它发生疑问,唯物主义自始至终贯穿在一切之中。为实用科学欢呼呀!为精确的论证高呼万岁!”(《自己之歌》二十三节)

这里作者明显地表现出要人们摆脱一切因袭,睁开自己的眼睛直接去观察事物、判断事物的独创的民主的精神,唯物主义的精神。

但是,他也不主张抛弃过去一切进步的传统。他对于过去起过进步作用的“死了的诗人,哲学家,僧侣,殉教者,艺术家,发明家,以往的一切政治家,在其他地方曾形成过各种语言的人民,一度强盛现已衰微、退步和零落的民族,直到我敬谨地认识了你们所遗留在这里的一切,我才敢前进……承认它是可钦佩的”(《从巴门诺克开始》第五节)。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重视那些在政治上文化上有成绩有贡献的人物,而且重视形成各种语言的人民大众,不仅重视现在正在兴旺的民族,而且也重视现在已经衰微、零落的民族。这也就是说,他既主张诗歌要有独创性,但同时也要珍视有价值的遗产,从其中吸取营养。

那时候,初来新大陆的侨民对原在美洲的印第安人,对那些从非洲贩运来的黑人,是怀着歧视态度的。但是,惠特曼对于印第安人也好,对于黑人也好,都充满着同情。他曾说过,和过去在美洲的人,和将来到美洲的人,他都将和他们共同劳动。他有意要为一切被压迫者而歌,要把历史上一切被践踏和被压迫者的呼声都经由他的诗吐露出来。

他主张表现肉体,并认为肉体同灵魂一样永恒和具有意义。但是他也主张信仰,“没有信仰,则没有名符其实的品行和生平,没有信仰,则没有名符其实的国土,男人或女人。”(《从巴门诺克开始》第七节)

当然,这是作者所说的信仰,是信仰神呢?是信仰实体呢?看来他是说一切实体的存在就是信仰。我这种理解是否妥当,还不敢一下子就作出判断。

有些地方他还谈到了民主和信仰的伟大:

“我的伙伴哟,

你可以和我分享两种伟大,更丰富,更有光辉的第三个伟大便将产生。

爱与民主的伟大,信仰的伟大。”

(《从巴门诺克开始》第十节)

“这是一个梦么?

不,没有那种信仰那才是梦,

没有它,人生的学问和财富只是一个梦,

整个世界也只是一个梦。”

(《常性之歌》第四节)

** *

《草叶集》在一八五五年第一次出版的时候,它在美国本土并没有受到欢迎,倒是在英国得到一些称赞。第二版他加上了《向世界致敬》、《大斧之歌》及《大路之歌》等,但奇怪,舆论比第一版更不好。不过,在我个人看来,他所增加的诗篇如《大斧之歌》、《大路之歌》等,已足以证明他的诗已渐臻于成熟了。

例如以《大斧之歌》来说,就写得非常之精彩。只有做过建筑工人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好的诗,他从工人的劳动中,开辟了一个新的诗的境界。

当我最初看到《大斧之歌》的题目的时候,我就想,从斧头当中能够作出什么新的联想,获得什么新的感受呢?无非是作战的武器或者是在丛林荆棘中伐木砍柴罢了。但是不然,我觉得他写得很好,有新的境界、新的创造。他的诗很长,我这里只能举一、二段比较精彩的例子:

“斧头跳起来了呀!

坚固的树林说出了流畅的语言……,”

(《大斧之歌》第九节)

“形象出现了

出入频繁的门户的形象,

交情决裂的朋友迅速地红着脸闪出的门户,

传进好消息和恶消息的门户,

自信而傲慢的儿子从此走出了家庭的门户,

在长久而可耻的别离之后,他身体患病,萎靡不振,丧失了

天真,缺乏生计,而又重新进入的门户。”

(《大斧之歌》第十节)

“主要的形象出现了!

全部民主的形象,这是若干世纪所造成的结果,

永远反映出别的形象的形象,

扰嚷的雄壮的城市的形象,

全大地上好客者和朋友们的形象,

拥抱大地被全大地拥抱着形象。”

(《大斧之歌》第十二节)

这是劳动者的诗,里面充满着劳动者所创作的形象。也许有人说建筑工人很多,他们并不都能写出这样的诗,倒是惠特曼写出了这样的诗,足见这还是诗人的诗。我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建筑工人都能写出这样的诗,但是由于惠特曼热爱户外生活,热爱同大伙一起劳动,因此他在工作中才有这样的感受,才有这样的自豪感,他脑子里才能涌现这样多的欢乐的形象。假如一个建筑工人,他对于自己的工作没有热爱,没有自豪感,当然他也就不能、不会写出这样欢乐的形象了。我认为生活、劳动是基础,但也并不是说一劳动就可以无缘无故地直接产生文学作品,中间必须通过作者个人的感受或感情的中介。所谓情动于中,发而为诗,大概是指此而言罢。

到了一八六○年,惠特曼在新闻机关工作的时候,他写了一百多首新诗,学会朗诵,他的诗更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了。他曾朗诵过《从永久摇荡着的摇篮里》,我认为这首诗是抒情诗的佳品,他通过海,通过月夜,通过小鸟的悲鸣,写出了失去了爱倡的悲哀、失去了纯洁的爱情的悲哀。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去引用了。

一八六七年,《草叶集》出第四版,增加了《桴鼓集》、《林肯总统纪念集》。在这里,由于同实际的战斗接触,作者的诗就表现出了更多的现实主义的战斗的气息了。前一个时期,他以自我的体验来探索宇宙的哲学的色彩现在减少了。他的《啊,船长,我的船长哟!》《当紫丁香最近在亭园中开放的时候》是悼念林肯的。

南北战争发生以后,作者坚定地拥护林肯总统,支持解放黑奴的战争。

在《敲呀!敲呀!鼓啊!》这首诗里,他对于战争表示了坚决的态度:

“不要谈判——不要因别人劝告而终止,

不理那怯懦者,不理那哭泣着的或祈求的人,

不理年老人对年青人的恳求,

让人们听不见孩子的呼声,听不见母亲的哀求,

甚至使担架要摇醒那躺着等候装车的死者,

啊,可怕的鼓,你就这样猛烈地震响吧,……”

这是一首雄壮的、鼓励进军的战歌。他表明了决不动摇的战斗的信心。他还有一首表述这次解放黑奴战争的正义性的《埃塞俄比亚人向旗帜致敬》。这首诗写得十分短,但它却包含着长期的、深沉的悲痛和这次战争的明确的正义性。这里作者已学会了抓住典型。再也不象从前了,从前他以为罗列出许多个体,从这许多的个体就可以集合为整体。

他追悼林肯总统之死的诗,这里限于篇幅,我只引《啊,船长,我的船长哟!》一首:

“啊,船长,我的船长哟!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

我们的船渡过了每一个难关,我们追求的锦标已经得到,

港口就在前面,我已经听见钟声,听见了人们的欢呼,

千万只眼睛在望着我们的船,它坚定,威严而且勇敢;

只是,啊,心哟!心哟!心哟!

啊,鲜红的血滴,

就在那甲板上,我的船长躺下了,

他已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啊,船长,我的船长哟!起来听听这钟声,

起来吧,——旌旗正为你招展,——号角为你长鸣,

为你,人们准备了无数的花束和花环,——为你,人群挤满了海岸,

为你,这晃动着的群众在欢呼,转动着他们殷切的脸面;

这里,船长,亲爱的父亲哟!

让你的头枕着我的手臂吧!

在甲板上,这真是一场梦——

你已经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

啊,欢呼吧,海岸,鸣响吧,钟声!

只是我以悲痛的步履,

漫步在甲板上,那里我的船长躺着,

他已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他写得简洁而深沉。作者一面写航程已经终了,岸上有许多人欢呼,钟声叮当,号角长鸣,许多的花环、花束在挥动,但船的甲板上,船长却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读了以后,它既使人感到失望和悲痛,而又令人感到胜利带来的兴奋,喜悦带来的悲哀。

** *

当然,惠特曼也和其他任何伟大的诗人一样,他的诗也是有缺点的。特别是在他的早期的作品中,他企图以自我的体验,来探索宇宙的秘密。我们怎能以人世的经历来探索出自然界的秘密呢?在动物世界里,虽然它们总的说来还保持着生态平衡,但彼此之间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是十分剧烈的,怎么能说它们都好象自由自在各得其所呢?或完全平等和谐地相处呢?其次,他歌颂大伙欢乐地走在大路上,他只歌颂前进,前进,前进到什么目的地去呢?他又说不清楚了。所以他的思想方向性、目的意识性是不明确的。他不懂得马克思主义,由于受时代的局限,他没有看到社会主义的远景。他承认他的思想有矛盾,有善也有恶,但如何在矛盾中前进呢?他又不说了。他说他在任何事物中都看到上帝,而且把任何事物都看成平等的,都是有神性的。这里显然还可以看到斯宾诺莎的泛神论的影响,记得过去的批评家中说他有神秘主义的倾向,我看大概就是指这而言吧。但是惠特曼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诗人,他的大的倾向性是进步的,他歌颂劳动,歌颂群众,歌颂民主,歌颂科学,歌颂平等,反对种族歧视,同情法兰西的革命,他愿意和大伙在一起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志愿做一个平凡的人,做一个鞋底下才能找到的草叶,这就值得我们十分钦佩了,而且从他的诗里可以体会劳动者的感受和气质,这当然就更应该值得我们学习。

由于他的诗,最初一个时期,过分强调整个城市、港口的各种各样人的集体的场面,强调欢乐、热闹、紧张劳动的大伙,没有着意去雕塑某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物的特征,这样,有时候他的诗就显出平铺直叙,缺乏动人的力量。但到了后期,他的诗显然有了长足的进步。他比较能用短的篇幅显示出深沉的感情,比较能集中某一个特定的人物,特定的事件和场景来显示出整体。

W·惠特曼在我们中国颇有声名,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民主的诗人,但实际认真读他的作品的人则不多。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客观原因的,因为惠特曼的诗是重视节奏的无韵诗,译成中文,只能首先译辞的意义,这样一来原诗的节奏和音乐的韵调就失去了。他的诗的荷马的、莎士比亚的、圣经上的颂圣诗的韵味,我们中国的读者如只读译文,就难于欣赏到了。

我们中国曾有人把郭沫若的无韵诗同惠特曼的诗相比拟,我们认为他们两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思想不同,风格不同,勉强拉在一起,对于了解他两人的诗都没有什么好处。惠特曼曾标举出他的“大西洋主题”的任务,要把所有的现代生活和人都高举到诗的领域,不省略、不隐藏任何东西;惠特曼把自己比作是鞋底下的草叶;惠特曼只知道同各种不同职业的人们一起前进,但前进到什么地方去呢?目的是什么呢?他不清楚或甚至老实说不知道。但郭沫若的诗并不如此。

惠特曼是努力歌颂健康和茁壮的诗人,但从一八七三年起,他就得了瘫痪症,辗转床褥几乎达二十年,一直到一八九二年去世。这也真是这个诗人的莫大的悲剧!

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夜写完于北京

①本文根据下列二书写成:1.LeavesofGrass(1)&DemocraticVistevs(万人丛书本);2.楚图南译《草叶集选》一九五六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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