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许地山小说的宗教意蕴及其现实意义

2009-03-15 10:16
飞天 2009年24期
关键词:许地山人格小说

娄 成

“五四”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多姿多彩的时期,在中西文化思潮激烈碰撞的时代背景下,许多作家对于“人生”的探究,都表现出了高度的热情和勇气。作为“五四”时期的人生派作家,许地山同样对“人生”问题给予了深切的关注。然而,与其他新文学先驱者关注人生时思考维度不同的是,许地山既不用“爱”与“美”的理想来解释人生,也不用“苦闷”与“悲哀”来总结人生,而是以宗教思想为基点,借助宗教符号系统抒写情感话语,揭示生存的困境与人生的真谛,并以此形成了独特的人生感悟,在创作文本中,构筑了一种具有鲜明宗教色彩的人生派风格。

许地山一生的作品并不多,其小说创作大都集中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内在的宗教意蕴是许地山小说一以贯之的审美品质。在他为数不多的小说中,均蕴含着一种仁慈、宽容、泛爱、超俗的宗教气息。那种同情弱者、乐善好施;那种忍耐宽容、仁厚慈悲;那种相知相容、超脱世俗,无不作为许地山人生探讨中所倡导的道德观念和所坚守的人生信条,在小说中充分地展示出来,给人留下鲜明而深刻的印象。

《命命鸟》是许地山的处女作,这篇小说一发表,便以独特的宗教思想与奇异的浪漫色彩引起了文坛瞩目。小说以缅甸仰光的社会为背景,描写世家子弟加陵和梨园女儿敏明自由恋爱无法结合双双携手投湖而死的故事。女主人公敏明深爱加陵,而父亲的百般阻挠,受到强烈刺激后,从宗教幻想中寻找精神寄托。作者用了相当篇幅描写敏明游历幻境的情景,最后她和加陵双双携手进入湖水。“好象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并且加陵还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故事的结局,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当然是悲剧,然而作者并没有把它处理成悲剧,也没有以传统的殉情来表现反对封建伦理道德的主题。却让他们怀着虔诚的宗教感情,恬静自若地来处理自己的生命,以宗教的方式实现了爱的完美,这显然是作者涅磐归真的佛学思想在作品中的反映。

同样以婚姻爱情为题材的还有《换巢鸾凤》《春桃》等作品。在《换巢鸾凤》中,大家闺秀与绿林好汉的热恋,两人携手私奔,上山落草,这种克服门第观念的爱情追求,似乎传达着“五四”时期的反封建气息。然而,小说给我们的强烈感觉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一种平等相待的宗教精神。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关于平等相爱的说教,和基督教中所倡导的我们都上帝的儿女,没有地位、种族、等级、贫富之分,是完全一致的。《春桃》中春桃所维持的“一女二夫”奇特却又和谐的家庭模式,在宗教意义上是超越凡俗情欲的神圣与崇高,也显然蕴含着基督教泛爱主义的理想成分。正是在这样的富有宗教精神的情感意蕴中,许地山笔下的这些小说与“五四”时期以婚姻爱情为题材的其它作品表现出了精神实质上的分野[1]。

通读许地山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其小说中的宗教文化意识的构成并非是单元化的,往往是多种宗教义理的杂糅和融合。这一现象在其前期代表作《缀网劳蛛》中表现最为明显。从文本意义上说,《缀网劳蛛》这篇小说有着明显的佛学意蕴。正如作品中尚洁所说:“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这种听天由命的“蜘蛛哲学”,明显带有浓郁的佛教的宿命论色彩。从具体情节来看,这篇小说表面上写的是丈夫长孙可望对妻子尚洁从误解到休弃到悔悟的故事,实际上在描写过程中,许地山却不惜笔墨,大肆渲染了女主人公尚洁在这一故事框架中所表现出来的仁厚慈悲的特性。作品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窃贼翻墙行窃时摔伤,尚洁作为一个贵夫人,却用一番“救苦救难”的话语,制止了下人用荆条抽打他的鲁莽行为,并让下人把窃贼扛进屋里,亲自为他治伤、擦洗,被感化的窃贼一个劲地说:“慈悲的太太,菩萨保佑慈悲的太太!”整个细节过程,尚洁的思想、语言、行为中,无不表现出基督式的泛爱。当丈夫误将她为窃贼视为偷情,怒而刺伤她时,尚洁始终不为自己辩解。她认为事实无需分辨,日后自然明了,真所谓“大辩若讷”、“善者不辩”,把一切发生的事,都看作本应如此,听之任之,无可无不可地承受下来。不仅如此,尚洁的泛爱情怀,在许地山笔下,可以说已达到了一种极致,在家庭生活中,丈夫并不爱她,她只是施爱者,而不是被爱者。她维系这个家庭的理由,完全是出自对众多人的爱与责任,为了对众多人施爱,竟然超越了个人的情感,完全把个体溶于众人之中,达到了老庄所提倡的少私寡欲,摒弃偏执之自我,达到忘我之境界的标准。

在《玉官》里,许地山刻意设置了玉官向匪兵布道的离奇情节。兵连祸结的战乱中,在匪徒们行将对无辜村民实施奸淫杀戮的大难降临之际,她不忧不惧,不卑不亢,凭传教士的身份,以布道、讲经、唱圣诗的方式,用一大通宗教义理,感化了企图为非作恶的士兵。面对危难,玉官的行为所表现的正是佛祖“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慈大悲大无畏精神和基督的为苦难者背负十字架的博爱情怀。

值得我们关注的还有《商人妇》这一短篇,女主人公惜官被丈夫卖给印度商人,命运几经波折,其悲苦程度可想而知,然而在她皈依基督后,却以十分豁达平静的态度面对这一切的,她认为:“久别,被骗,被卖,逃亡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她从宗教的教义里获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惜官的人生哲学是:“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底分别……眼前所遇底都是困苦;过去,未来底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这种对苦难经历的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显然是在佛教的“人生苦多乐少,变幻无常”的世事感悟的基点上,又以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加以调和的结果。

正是在这种宗教化情绪的严格制约之下,许地山开拓的审美世界,才产生了特有的面貌和特殊的境界,给予读者别致的启迪和感染。而理解认识这些作品的真正价值所在,还必须从探究许地山热衷于表现宗教、幻想世界的内在原因以及作品中宗教符号所传达的思想意蕴入手。

众所周知,许地山的一生都和宗教有着不解之缘。他的父母笃信佛教,使其从小就深受宗教意识的浸淫。青年时期,无论在燕京大学,还是在美、英各国,他都潜心研究过宗教比较学和宗教史。著名学者陈寅恪曾说:“读许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论文,关于教义本体具有精深之评述,心服之余,弥用自愧。”[2]这种对宗教的深刻领悟,必然会影响许地山对人生的探讨,进而影响到他的创作。同时,个人生活的颠沛流离,也促使他同情弱者,从弱者的角度审视社会和身边发生的一切,并以此决定了他的感情色彩是现实的。更为重要的是,许地山步入中国文坛时,正值“五四”退潮期,时代风暴过后,社会依旧黑暗。作为富有时代感和民主精神的新一代知识分子,面对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他不免会陷入彷徨、苦闷之中。出于当时政治动乱生命无依无托的一种深层文化心理的需要,许地山自然而然地趋向了对宗教的依恋。从而在抒发这些人生痛苦时,较容易地找到一种恰当的表达方式,即用他所熟悉的宗教义理来传达自己的痛苦感受,表现自己对未来社会氛围的希冀。于是,坎坷的人生经历、丰富的生活体验和固有的宗教沉淀一并付诸笔端,造就了许地山作品的独特风格。

克尔凯戈尔说过,宗教在显露意义、未来与无限的可能时,展示了人的精神本质和人类生存的深层目的。要是一个人想使自己的生活多少有点意思,而不是像动物那样,压根儿就不曾仰望过什么,要是一个人想使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而不是把自己交给有若浮云一般的东西,不是急不可待地让自己被过眼烟云的幻想所惑,也就是说,既不使自己的生活百无聊赖,又不无谓奔忙,那么,就必得要有某种更高的东西存在,通过它,人们可以走向高处[3]。我们从许地山皈依宗教的角度和动机可以感到,许地山是有感于社会的不平和人生的黑暗才走入宗教的,其作品的背后隐藏着非常深沉的现实意义。他的小说往往有一个固定的价值模式:主人公都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接纳着人生世俗的痛苦,却又不忘以宗教的理想来回避现实,在寻找解脱的过程中“走向高处”。惜官、尚洁们常常被认为是没有任何反抗精神、逆来顺受的弱者,但我们却恰恰不能忽略这些“不争的斗士”们,在表面的顺从与沉默背后所蕴藏的惊人的坚强与超脱。作者也从未让这些心爱的女主人公们停止过对命运的进取与抗争。因为在他看来,“人类底命运是被限定的,但在这被限定底范围里当有向上底意志。所谓向上,是求全知全能底意向,能否得到且不管它,只是人应当努力去追求”[4]。从这样的信念出发,惜官、尚洁等人面对苦难没有任何畏惧与退缩,而是在对苦难迎接和承受中实现了生命的感悟和人格的升华。正如尚洁所作的那个生动的比喻一样: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净化掉并转化成热量和能源,人也能够通过品尝痛苦与苦难而变得坚强起来,在厄运与痛苦中享受到幸福和快乐。

事实上,许地山在创作中至为关注的就是对崇高理想人格的塑造和完美生命方式的追求。他往往是从宗教教义中汲取有价值的内容,通过人物的自我反省、自我完善,塑造出一种理念与实践相和谐统一的理想人格以及生命方式,从而获得特定时代中的现实意义。在《缀网劳蛛》中尚洁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管人家怎样批评我,也不管他怎样怀疑我,我只求自己无愧,对得住天上底星辰和地下的蝼蚁便了。”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完全是从独善其身,自我完善的角度来提出一种理想人格的建立方式,是在一种有意识的自觉之中,来把握、净化、升华自己的人格,来使之达到宗教所推崇的极纯美的人格修养的境界。正是在这样的追求中,许地山笔下的人物,面对前途暧昧的人生之路,都能站在一种极高的宗教基点上进行审视,然后来选择和确定自己独特的生命方式,达到至善至美的人格境界。象尚洁可以在一种宽容之中原谅一切;惜官可以在一种忍耐之中寻到人生乐趣;春桃可以在一种坚毅乐观之中达到人格的独立等等。可以说,这里都是作者把理念上的人格理想投入到现实生活中,以宗教式的完满人生作为一种精神启悟,达到感化他人,唤醒众生的现实目的。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确认,许地山的创作是在一种浓郁的平等、宽容、仁慈、泛爱的宗教云雾中探讨人生、表现人生的。在他的小说中,佛教、基督教、道教的思想得到了很好的融汇,贯穿在女性人物的命运轨迹之中,给她们以思想的支撑、精神的引导和道路的索求,所以宋益乔评价说,“他谨言慎行,若彬彬儒者;他奉佛唯谨,于佛大有缘法;他深通道家三昧,是道家良弟子;他注籍于基督教,是标准的基督教徒,亦儒、亦佛、亦道、亦基督[5]。而通过对其作品的深入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许地山对宗教思想的接受是有甄别有取舍的,是一种有意识的有选择的认同与借鉴。毕竟各个宗教都有不同的理论方针、信仰理念和行动准则,有些时候甚至是矛盾的,不容的。许地山很好地找到了它们的融合点,探索到了中西文化的交汇轨迹。许地山面对宗教显然是哲人的理性态度,他并没有把宗教情感人生化,他看重的是宗教理想中包含着自由、平等、博爱等许多近代西方思想文化的基本观念和倾向。拨开作品所笼罩的宗教雾霭,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作品所洋溢着的强烈的反封建气息,这正和五四时期追求个性解放、提倡平民意识,呼唤爱人的精神是一致的。

许地山作品所表现的宗教色彩极浓的人生内涵与人生方式,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文化意向,都是当时乃至当今所有作家的创作中没有表现出来的。可以说,他是在使宗教信仰更加世俗化,融于现实人生中,完成理想人格的塑造和弘扬,来达到启蒙民心、改善人性的目的,这和鲁迅等作家重视精神启悟颇有相近之处。所以我们认为,许在山正是在宗教人生的执着中,通过对崇高的道德提倡、完美的人生倡导和理想人格的塑造,来实现救世理想的。

【参考文献】

[1]沈庆利.死的向往与生的坚定——论许地山的

生命哲学[J].郑州大学学报,2002,(3).121.

[2]周俟松.许地山传略及其作品[J].新文学史

料,1980,(2).146.

[3]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

版社,2007.241.

[4]许地山.造成伟大民族底条件[A].许地山选

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87.

[5]宋益乔.追求终极的灵魂——许地山传[M].

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8.90.

(作者简介:娄成,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系讲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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