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站在阴影中尽可能不露面”的人

2009-03-15 10:16熊俊杰
飞天 2009年24期
关键词:黑一雄史蒂文斯留痕

熊俊杰

《长日留痕》是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最负盛名的杰作,并一举获得了布克奖。这部小说不再以对战后日本故土的回忆为题材,而是一反常态地把背景设在英国。作者以不同凡响的现实主义手法,刻画了一战前后一位尽善尽美的典型英国男管家史蒂文斯颓废乖戾、偏执保守的内心世界。史蒂文斯在获得新主人的恩准后,驾车离开了达林顿府到西部去看望肯顿小姐。在为期一周的旅行中,他展开了对过去为达林顿府服务三十几年的追忆。对主人盲目的忠诚不仅使他失去了女管家肯顿小姐的感情,也甚至使其不能给近在咫尺的父亲送终。通过刻画史蒂文斯及其所面临的情感和道德困境,石黑一雄不仅揭露了当时的英国社会,也表达了一种个人文化心态上的“失根”之痛。著名评论家萨尔曼·拉什迪在其文集《想象中的家园》(Imaginary Homeland)中对《长日留痕》进行了精彩的评论。在篇幅不长的文评“石黑一雄”中,拉什迪对小说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命运轨迹作了十分精辟而透彻的分析,指出史蒂文斯所烙守的人生准则正是导致他的一生都是一个“愚蠢的错误”[1]。该评论的最后一段在总结了石黑一雄主要小说的共同特点后指出:“在它们高深莫测而又大相径庭的表象之下,英国和日本之间似乎并没有特别巨大的差别。”[1]246该评论由此揭开了从石黑一雄移民作家的身份出发来研究《长日留痕》的序幕。在这些评论家看,石黑一雄的个人经历使他具备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身份,因此,《长日留痕》“在主体精神、品位和色彩方面,颇似日本小说。”[3]同时,随着对后殖民语境研究的盛行,也使得对该作品带有强烈政治意味的解读日益增多,给作品研究本身带上了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

近期,《长日留痕》的研究格局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批评家们逐渐摒弃片面和单向度的传统阐释模式,开始在多向度的多维视角中尝试使用各种新的理论和方法来解读这部曾被打上强烈“作者符号”和时代印记的作品。新视角和新方法的介入,不仅有利于提升这部作品整体研究的新层面,更有助于揭示这部作品本身哲理上的普遍意义和重要的当代价值。

在创作《长日留痕》的时候,石黑一雄是先写出对白与情节,后来再添加故事的场景与人物民族身份的。由此不难看出,小说的场景和人物的民族身份并非是作者最关注的。在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心理过程”背后,石黑一雄其实更为关注的是全人类一种身份的失落和焦虑以及由此应运而生的认同危机问题。

身份是指从本质上可以确认某人或某物的一系列特征的总和。而认同作为一个心理学术语,则是指“一个健全的人格(Personality)在经历了某种危机之后获得的一种具有持续性、统一性和主体性特征的意识和感受”[3]。当“认同”用于社会学领域时则意味着“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塑造成的、以人的自我为轴心展开和运转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5](9)社会学家把人的认同大致分为两种:自我认同是“一种内在性认同,一种内在化过程和内在深度感,是个人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而社会认同则是指“人在特定的社区中对该社区特定的价值、文化和信念的共同或者本质上接近的态度”。[4]16因此,人的认同感一旦发生危机,不仅意味着 “人的自我感”和“内在深度感”的危机,而且说明了“人与他者的关系以及在人与他者的关系中形成的意义观、价值感和地位感”的危机。”[4]19小说的主人公史蒂文斯的身份认同危机并非在其离开达林顿府之后才开始,而是在他的身世之中早就潜藏了产生了认同危机的种种诱因和条件。

史蒂文斯出身于一个“管家世家”,他的父亲是一位无条件忠诚的男管家。他曾“将内心情感掩藏起来”,以完美的标准服侍过自己的杀子仇人,尽管他对仇人的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从孩提时代起,史蒂文斯就受到父亲的影响。与生俱来的现实生活环境就注定了他自我身份感的缺失。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父亲那样的男管家。在他看来,施展其才华为达林顿府效力会将他带至“心满意足的境地”。史蒂文斯对于成为“杰出男管家”的期盼也可以说是一种对“自我价值感”和“自我意义感”的渴望。对于普通人而言,生活地有价值并非难事,因为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是统一的,但是对于史蒂文斯来说,这二者恰恰构成了悖论,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在他身上被割裂开来。他举止高雅,语言规范,却没有显赫的家世;他工作勤奋,努力进取,却从不敢发表自己真实的想法。每当被问及其意见时,他的回答总是“对这种事情我无力效劳”或“毫无疑问,你是相当正确的”。

史蒂文斯试图以自己的思想和言论的屈从来迎合周围的环境,以换得方方面面的接受和肯定。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和小心翼翼的处世态度与其说是其良好的道德操守,还不如说是体现了他早期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的一种征兆——即“个人语言的丧失”。语言既是人类思考生活和把握世界的工具,也是人类交往、沟通和交流的载体。哲学家维特根斯认为,语言不仅是一种“生活形式的组成部分”,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生活的意义和价值。”[4]23因此,史蒂文斯选择了沉默就等同于放弃了表达,意味着选择了一种单向性的倾听,而不是一种双向的、积极的沟通。他的选择或许有个人心理上的动因,也或许有外在环境的压力,但这种选择的结果无疑表明了“自我感”的缺失,也正是伴随着这种自我感的缺失,史蒂文斯渐渐失去了“用来交流彼此深邃个人意见的语言”。[5]

当肯顿小姐和史蒂文斯的父亲是一同到达达林顿府时,史蒂文斯正忙于处理前任女管家和男副管家缺职的事情,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太过留意,只是认为他们会解决府上雇工短缺问题。他深知对他们的到来,尤其是对肯顿小姐的到来表示过多的兴趣并非是件安全的事情,有时候可能会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困扰。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此时史蒂文斯的自我定位感是相当清楚的,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原以为能像往常一样,他们的到来能够“维持府内井然的秩序”,他自己仍然能够回到冷静的状态。但是,人是情感的动物,无论史蒂文斯对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抱有怎样的掌握感,在社会中试图避开情感和伦理道德而构建自我身份的努力就只能注定是梦想。从他对自己父亲和肯顿小姐的一系列的反应中,我们不仅读懂了命运的无奈,更体味到了人性的脆弱。

肯顿小姐在达林顿府工作期间之所以会选择对史蒂文斯进行情感暗示,其主要是因为她用自己的情感标准来评判史蒂文斯,认为他也应该有感性的反应。当看到史蒂文斯在读一部“多愁善感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她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以说,在肯顿小姐的情感暗示中包含着一种信任和期待,但这种信任和期待也意味着对史蒂文斯以往构建自我身份的误解。史蒂文斯其实对情感故事并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所有的工作以外的情感交流都是危险的。他读此类书籍的原因很简单,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一个极为有效的方式以保持并提高工人驾驭英语的能力。”因此,相对于肯顿小姐的到来的冷静,史蒂文斯不得不对她的不请自到的情感暗示做出强烈的反应。他拒绝了肯顿小姐的花,撤消了和她一杯咖啡时间的会面。如果说,之前的“刻板”和“毫无色彩”还只是认同危机出现前的征兆,那么在肯顿小姐的不请自到则使得史蒂文斯清楚地表现出了认同危机的另一重要特征——即“焦虑感的增强”。焦虑是人的一种心理体验,也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心理学家认为,焦虑是人“自身的存在受到威胁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东西,焦虑所打击的正是人的内在‘核心”。[5]25肯顿小姐的情感暗示对于史蒂文斯来说,是一种强迫,一种混乱,意味着对他从前那种理性安全而又“井然有序”的生活的一种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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