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的亲情观
——以《点鬼簿》为例

2009-04-05 15:11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龙之介生母芥川

陈 珍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学术界对他的研究数不胜数。以往的研究大多从他的厌世主义与艺术至上主义两方面展开,这构成了芥川研究的主体。人们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对芥川龙之介印象,一提到芥川,首先想到的就是厌世主义与艺术至上主义。人们在谈及芥川时往往会认为他是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为了艺术不惜舍弃一切。例如,关口安义认为芥川人口众多的家庭成为了他的负担、累赘,因此芥川的一生是与家人斗争的一生①。白晶在《从〈地狱图〉看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和艺术观》一文中写道:“以上这些叙述(对《地域图》的分析)足以证明芥川的艺术至上的艺术观,为了艺术可以不顾一切、忘却一切,也不惜牺牲一切。”②

纵观芥川的作品可以发现,除了厌世主义和艺术至上主义之外,还有一条主线贯穿始终:对亲情的描写。从初期的《偷盗》到后期的《一个傻子的一生》,以及他的遗书,无不或明或暗地包含着对亲情的描写。毋庸置疑,这说明了芥川对亲情的思考,以及亲情对芥川的重要性。所以要真正地认识芥川,更好地研究芥川,抛开他的亲情观是办不到的。近年来虽然我国在芥川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突破,开始从各个角度来研究芥川,但是对芥川亲情的研究还是十分少的③。文章拟以芥川的《点鬼簿》为中心,在借鉴前人对芥川研究的基础上,对芥川龙之介的亲情观展开论述。

芥川龙之介,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三月一日出生在东京,因为生于辰年辰月辰时,故取名龙之介④。父亲新原敏三,经营牛奶业并拥有牧场。母亲芥川富久,于芥川出生八个月后精神失常。生母精神失常后,芥川被大舅芥川道章收养,受到了舅父芥川道章、舅母芥川儔以及大姨芥川富纪的宠爱。1902年生母去世后,父亲与生母的妹妹结婚,并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废除了他的长子继承权,一个月后削去他在新源家的户籍,由此龙之介正式成为芥川家的养子,易姓芥川。因此,有人称芥川有两个父亲、四个母亲⑤。复杂的家庭关系无论对芥川的性格,还是对他的文学创作都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使得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对人性与亲情、善与恶的思考。

一、对母爱的向往

芥川在大正十五年(1926年)十月一日发行的杂志《改造》中发表的文章——《点鬼簿》中写道:“我的母亲是个疯子。我在母亲那里,从来没有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照顾。记得有一次,我和养母一起特意去二楼问候,她却出其不意地用长烟袋敲我的脑袋。”毋庸置疑,这里的“我的母亲”是以芥川生母为原型创作的人物。芥川不仅没有得到来自母亲的爱,反而被母亲用长烟袋敲过脑袋。这对于从内心渴望得到母爱的芥川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虽然没有从生母那里得到母爱,但是芥川对母亲的死还是感到万分悲伤,并且清楚地记得母亲临死前的情景与母亲的忌日。在母亲临死之前,“我和大我四岁的姐姐坐在母亲的枕边,两个人都哇哇地哭个不停。特别是有人在我身后说‘临终临终’的时候,我觉得满心的悲伤一下子涌了上来”。而在“母亲入殓之后,我时时会禁不住哭起来”。而母亲在“死前好像是回光返照,看着我们不住地簌簌流泪”,这恐怕是母亲临终之前对芥川爱意的表达。这对芥川来说是残酷的,但同时也应该是一种安慰。

芥川对母爱充满了向往之情,这从《杜子春》一文中也可窥见一斑。《杜子春》是芥川在大正九年(1920年)七月创作的一部历史小说,也是一部童话作品。它讲述了从富裕到贫穷两次大起大落的杜子春对人世间产生了厌倦之情,想要抛弃人世间的生活去追求成仙,而在修炼过程中被人世间最伟大的母子之情所感动,自觉放弃了成仙之路又回归人间生活。在这篇作品中,芥川描述了自己深受痛苦却仍为孩子着想的伟大的母亲,而原本已经因为人们的薄情而感到失望的杜子春正是被无私的母爱所感动,准备“不管怎样,我都想过真正意义上的像人一样的生活”,从而又重新对生活充满希望与憧憬。

生母精神失常后,虽然养父母特别是大姨对芥川非常疼爱,但是无法得到生母之爱的事实对芥川来说,可能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芥川才更加渴望母爱,从而无意识中写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母亲形象——为了孩子,愿意承受一切痛苦。

但是童话毕竟是童话,现实中发狂的母亲并没有能够给予芥川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关怀。对母爱的向往与现实的反差,使芥川不断地处于思考与矛盾之中。在众多描写母亲的作品中,芥川刻画了不同的母亲形象,如《杜子春》中拥有无私母爱的母亲、《母亲》中拥有自私母爱的母亲、《小儿乖乖》中勇敢的母亲、《弃儿》中博爱的母亲,这些母亲形象既丰富了芥川的作品,也揭示出芥川对母爱的思考与向往。

二、对父亲的印象

关于生父新原敏三,芥川在《点鬼簿》中写道:“因为母亲发疯的缘故,我一出生便被送到养父母的家(那是母亲那边一位舅舅的家),所以对我父亲也很冷漠。我父亲开乳品店,好像还是个小小的成功者。告诉我当时的时兴水果和饮料的,几乎都是我父亲。”由此可见,芥川对父亲,并没有像对母亲那样怀有亲近感,而是感到冷漠。虽然父亲给了他不少稀奇、时兴的食品,但是芥川并没有因此改变对父亲的态度。在这篇文章中,芥川写出了自己印象中的父亲形象:“我父亲脾气又很急,所以动不动就跟旁人吵架。我念初三时和我父亲玩相扑,用拿手的大外剪动作巧妙地把我父亲给掀翻在地。我父亲一爬起来,就叫着‘再来一次’向我扑来。我又毫不费劲地把他掀倒。我父亲叫着‘再来一次’,变了脸色第三次向我扑上来。一直观看这场相扑的小姨——我母亲的妹妹,后来成了我父亲第二任妻子的小姨冲我使了两三回眼色。我便在和父亲扭打了一阵之后,故意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假如当时不败给他的话,我父亲一定会紧抓住我不放的。”

芥川对父亲的评价是脾气急、冲动,易与别人吵架。芥川对父亲的态度是冷漠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包含着轻视与怨恨。据考证,芥川的生父新原敏三有一个与芥川同年出生的庶子。如果属实,那么这应该是芥川生母发疯的一个重要原因⑥。生父是夺走芥川母爱的罪魁祸首,并且在自己的生母还活着的时候就与小姨结婚,这使得芥川在感情上无法轻易地亲近父亲。而对于这位继母,芥川也并没有承认她是自己的母亲,只是称呼她为“成了我父亲第二任妻子的小姨”。从这个称呼上也可以看出,芥川对这件事是耿耿于怀的,以致于后来收到了“父病住院”的电报以后,也没有立即去医院看望父亲。直到病重的父亲“握着我的手抚摸着,说起了我所不知道的从前——和我母亲结婚时的情形”之后,芥川才“听着听着眼眶不由地湿润了”。也许是父亲临终前的话使他觉得父亲还是爱着母亲和自己的,芥川对父亲的态度稍有改观,但是却“不记得我父亲的葬礼是什么样儿的了”。芥川并没有像渴望母爱那样祈求父爱,这也许是因为在与父亲的交往过程中,生父的性格与行为让芥川感到失望引起的。

由于以上原因,母亲的形象经常出现在芥川的作品中,与之相比,以父亲为题材的作品则相对来说要少得多。发表于1916年的《父亲》一文是芥川取材于他在三中时代(1905年4月至1910年3月)的经历写成的。文中的“自己”是芥川,而“能势五十雄”是以三中时代的好友“能势五十雄”为原型创作的⑦。文章中的“能势五十雄”在修学旅行时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对因为外貌土气、寒酸而受到同学取笑的父亲加以嘲笑。而知道真相的“我”在“能势五十雄”去世后,在悼词里写了“你孝顺父母”这样一句话。对此,吉田精一分析道:“芥川龙之介充分地理解了能势的心情——以父亲为耻,但在使自己不受伤害的同时,又想庇护、爱护父亲。”⑧而芥川之所以能够理解“能势五十雄”的心情,可能是因为他对父亲也怀有同样感情的原因吧。

三、对姐姐的回忆

在《点鬼簿》中,芥川还描述了对死去的大姐的记忆,虽然在文中说“不知什么缘故,我对这个姐姐——压根儿没有见过的姐姐怀着一种亲切感”,但是同时又“时常梦幻般地感觉到,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女人,说不清是我母亲或是姐姐,在某个地方守望着我的一生”。芥川没有感受到过来自生母的母爱,对死去的大姐也没有怀着任何的亲近感,但是他相信她们会在“某个地方守望着我的一生”。把死去的亲人作为自己的精神依托,这对于生性敏感、神经衰弱的芥川来说应该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芥川对家人是满怀感激之情的,他曾经在《戏作三昧》的结尾中写道:“这时,他(马琴)那有如帝王般威严的眼睛里,既不是利害得失,也非爱恨情仇,更看不到一丝一毫为毁誉所苦的心怀,而是充满不可思议的喜悦。或者说,那是一种感激之情,悲壮得让人神往。”在这里,芥川借助马琴表达了对家人的感激之情⑨,正是这份感激之情使得芥川格外珍惜姐弟之间的感情。1927年初,芥川二姐家失火,房屋被毁。而此前因为姐夫投巨额保险,因此被怀疑是其故意纵火。两天后姐夫卧轨自杀,姐姐一家无处安身,投奔到芥川家。这时的芥川已经身心疲惫,并且因为身体的原因,给创作带来了影响,所以在经济上也是处于仅能自保的境地。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到了自己的困境,如在1927年1月30日写给佐佐木茂索的信中写道:“因处理家姐房屋善后事,事情冗杂,颇伤脑筋。但仍必须写些东西。头脑一片混沌……神经衰弱无痊愈之时。”对于不断追求在文学上的进步的芥川来说,这段经历毋庸置疑是残酷的。疾病的折磨已经使他无法正常地写作,并且还要为“种种俗事忙杀”⑩。而这正是芥川对家人、对亲情的一种自然流露。由于对家人的关怀,才使得芥川龙之介暂时放下了他视为生命的写作,为了帮助家人而四处奔波。当时的芥川要照顾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养父母、大姨的生活,现在还要兼顾姐姐一家,巨大的经济负担和精神压力无疑会加重他的神经衰弱。芥川死于1927年7月24日——从时间上可以推测:因为二姐夫的死,芥川不得不担负起照顾二姐一家的生活的责任,巨大的压力加深了芥川自杀的决心。他在遗书《给我的儿子们》中写道:“你的父亲是爱你们的。(如果不爱你们,或者抛开你们而置之不顾,则或许我还有活路也未可知。)”由此也可看出芥川对家人的一片深情。

四、结语

芥川龙之介作为一个作家,不断追求文学上的不断突破,这从他的不少著作中都能明显地看出来,但是不能因此就断言芥川为了艺术就会牺牲一切,至少他就不能摆脱亲情的束缚,做到完全的超然物外。生母是个疯子这件事给芥川带来了极大的困扰——特别是在晚年的时候,芥川一直担心因为遗传自己也会成为疯子。但是,不能因此就忽略芥川对家人的感情。实际上,正是因为芥川无法不顾一切、忘却一切,所以他才会痛苦、会思索、会去探究。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写出了许多关于人性、亲情方面的优秀作品。

注释:

①⑤(日)关口安义:《芥川龙之介 永远的求道者》,东京:洋洋社,2005年,第40页,第1页。

②白晶:《从〈地狱图〉看芥川龙之介的人生观和艺术观》,《长春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第110页。

③唐琼:《盲点的破壳——近十年来芥川龙之介的研究综述》,《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第66页。

④高慧琴:《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页。

⑥刘金举:《自卑对芥川文学的决定作用》,《国外文学》,2008年第1期,第116页。

⑦(日)菊地弘、久保田芳太郎、关口安义:《芥川龙之介大事典》,东京:明治书院,2001年,第331页。

⑧(日)吉田精一:《近代作家研究丛书(121):芥川龙之介》,东京:三省堂刊,1993年,第98页。

⑨芥川在1922年1月19日致渡边库辅的信中写道:“我的马琴仅为表述自己的心情而假托其人。”

⑩见1927年1月12日芥川致南部修太郎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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