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乡音线装书的反复阅读

2009-09-22 10:04刘朝霞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土炕乡土散文

刘朝霞

乡土散文家对乡土总是怀着浓烈的感情,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常常使作家们眼中饱含泪水。他们对乡村、乡亲、乡情、乡音、乡景、乡俗总是那么痴迷、沉醉。乡俗是一杯酽茶,又涩又苦的茶中有一个清亮而悠远的故乡魂灵;乡俗是一杯烈酒,又醇又辣的酒里有一片炽热而执拗的游子赤诚。乡土散文,总是流露出一种微醺的醉意。作家怀着对那片植根的土地的深情挚爱,回首已经远逝的故里旧闻,绘制一帧帧明朗清新的乡俗图画,刻画一个个纯净洁美的山水精灵,让读者在美的享受、美的熏陶中进一步领悟中国乡村民俗文化的绵延悠长。宗满德就是这样一位深情回望故乡的乡土散文作家。他的散文集《半亩黄土地》、《乡村的颤栗》集中抒发了自己的乡土情思。正如他所言:“乡情乡音,是一本厚重而古典的线装书。用土得掉渣的话语写土得掉渣的事儿。用黄土的阳光一页一页地装订,中间的插图都是跑动的牛羊和面貌依旧的土屋。我是一株幸运的庄稼,曾经移植到城市的案头,如今回来在乡土的草根上做着嫁接,把这线装书反复地阅读。”(《回家·阳光》)生于农村的宗满德虽然凭借着自己的努力,离开乡村,成了城里人,但骨子里他仍然认为自己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他“常常觉得留在县城里的只是我生命的影子,而魂灵却深深地烙在故乡的土地上牵不走抹不掉的”(《故乡》)。他以深邃而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故乡这片土地,用散文记录着它的沧桑变化,用优美古朴的语言抒写平凡百姓的生活。“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正是这深沉的爱促使他要真切地写出生活的原味,透露真的性情,透视真的面目,张扬真的生命。

宗满德对故乡刻骨铭心的爱恋就像一罐陈年老酒,历久弥香,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那封尘和冻结的乡思乡愁便汩汩而出,滔滔不绝。与故乡农村生活联系紧密的绵土、野果野菜、布鞋、麦草垛、石磨、土炕等事物成为宗满德深情咏叹的对象,是他的作品中频繁出现的物象和意象。养人的绵土可以治愈村人的褥疮,可以成为迎接新生命的产床,也许这种风俗习惯在科技发达的今天看来,是不够科学、不够卫生的,可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很多孩子就是在这土里摸爬滚打长大成人远走他乡的,作者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即使“住的是钢筋铁骨的楼房,走的是坚硬的沥青石子路,身上闻不到一丝绵土的味道。但我始终深深地体味到血液里跳动着绵土的音符,骨子里潜藏着绵土的气质”(《绵土》)。绵土的味道已经深入骨髓,而停留在打麦场上的石磨则记录了村子的历史,它“曾经是村庄的一种名片。现在,石磨已经是村庄的一种记忆”(《石磨》)。和石磨一样,土炕也随着时代的发展,即将成为一种记忆。过去乡下人常年睡的是土炕,白天劳累的身体舒展在热烘烘的土炕上,呼呼地睡一觉,困乏自然消失,精神重又振作。所以温暖身心的土炕代代传承。然而如今农村日渐富裕,生活习惯发生了变化,许多土炕都被拆除了,但土炕情结仍然存留于人们心中。“生活让我改变了睡土炕的习惯,可土炕依然占据着我的心灵。每当回到乡下老家,睡在暖烘烘的热炕上,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全身的骨肉和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着踏实的感觉,真的心灵回家了。”(《土炕》)作者用细腻的笔触,饱含深情地抒发着自己对这些农村普通物象的怀念和留恋,倾诉着对它们的真挚感情,像躺在母亲怀里撒欢的孩子,是这样的真诚和无忌。散文是一种讲究真诚的艺术,真挚的情感和诚实的抒情方式,使得宗德满的散文朴实而真挚。在这里,绵土、土炕等不仅成了作者挥之不去的情感记忆,也成了其永恒的精神家园。

宗满德以浓浓的赤子之心抒写家乡的人与事、过去与现在,因而人物的音容笑貌、举止风度、心理状态,他们的爱和恨、悲和喜、美与丑,都呈现出浓郁的地域性和浓厚的时代性。宗满德笔下任劳任怨的凤老汉、一生为儿女操劳的姐姐、爱麦地甚于爱自己的父亲、留恋火炕住不惯楼房的母亲、勤劳致富的哑巴石匠、游走在城市缝隙的农民工,都是故乡变化的见证人。淳朴的风土人情浸润着浓郁而强烈的乡土气息,使人陶醉,使人留恋。比如喝罐罐茶是农村一些地方流传下来的一种风俗习惯。宗满德把这种普通的风俗习惯描绘得富有情趣:父亲习惯喝罐罐茶,用的是很便宜的砖茶,用文火慢慢地熬煎而成。在农闲时节,冬夜漫长,“几个尕老汉子聚在一起,在暖暖的火炕上盘起腿来一坐,旱烟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罐罐茶一口一口地喝着,天老地荒的闲话一句一句地谝着”(《父亲二题·父亲的罐罐茶》),这与其说是喝茶,还不如说是享受生活的乐趣,父亲将罐罐茶喝得有滋有味,直到他生命的尽头。而这种纯朴的风俗习惯所带来的生活趣味,是现在喝功夫茶、保健茶、防病治病茶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生活的意趣,从而把平淡的生活场景转化成为人生的情趣甚至象征,这是需要发现的眼睛的。罗丹说:“生活中本来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的眼睛。”农村的尕老汉沉浸在其中,不能发现且不能言,故而将人生的底蕴深深地刻画在那张脸上;而作者正是由于走出了乡村,产生了距离,故而能在这些普通生活场景中找到其中的生命的底蕴。这正应了“距离产生美”的规律。

当然,宗满德在追忆、跟踪故乡生活时,并未将其乌托邦化。他一贯的警醒和自我检视使他获得了另一种自觉,这就是对放大想象和臆造的田园牧歌的检讨警惕。因为在“恋乡情结”的影响下,往往会出现新的问题,那就是:“对于故乡的认识,游子们无一例外地都会夹杂着浓重的感情色彩和想象的成分。原本十分鄙陋的乡园,经过记忆中的漫长岁月的刷新,在离人的遥遥想望中,已经变作温馨的留念与甜美的追怀,化为一种风味独具的亮点,放射出诗意的光芒。在回忆的网筛过滤之下,有一些东西被放大了,又有一些东西被汰除了,留下的是一切美好的追怀,而把种种辛酸、苦难和斑驳的泪痕统统漏出。”(王充闾《思归思归,胡不归》)因此,作家要想不被恋乡的情感遮蔽了洞察世相的眼睛,就应具备较强的理性意识,以冷静的态度面对真实的故乡,这样才能发现它的真与善、美与丑,才能在审美移情的过程中不为迷情遮住双眼,对故乡保持清醒而理智的认识。

宗满德的散文在对故乡民俗风情的缅怀追忆中,对故乡发展变化的密切关注中,倾注了强烈的主体参悟精神和浓厚的批判意识,这就使他对故乡的爱更清醒、更理智、更深沉,从而使得故乡在真诚质朴的审美层面上平添了几多沧桑和凝重的色彩,其审美内蕴显得更为深刻和内敛。《山娃》中的山娃没有爹,守寡的母亲不愿要这个野孩子,但这个犹如野草一样的山娃顽强地活了下来。但是这蓬勃的生命力却被愚昧的习俗所压制,长大后的山娃与隔壁的花花相好,被众人当作伤风败俗的事件,当场被捉的山娃被吊在老榆树上抽打,第二天不见了踪影,花花则吊死在了老榆树上。人们仍然不够解恨,竟然在树下垒了干柴,浇上汽油,一把火连老榆树和人都烧了。这种集体无意识对人的生命力的戕害,读来令人不寒而栗。大山深处曾经的保守、愚昧使作者警醒,现实中离乡拼搏的农民工和打工妹,他们的境遇更令人深思。他们用青春和汗水换得在城市的暂住权,他们“在城市的缝隙中忙碌地穿梭”,却“永远融不进城市车水马龙的合奏,当然也就永远构成不了城市的主旋律”,只能是“从遥远的乡下飘来的乡村小调”(《农民》)。而迷途的打工妹则宁可挥霍青春赚取大把的金钱,也不愿挥洒汗水换取微薄的收入。“于是,朴实的衣裳换成性感的短裙,湿润的唇膏变成艳丽的口红,质朴的装束变成妖冶的诱惑。”(《村里的女人·打工妹》)朴实的打工妹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消失了。在现代化的进程前,作者既欣慰又困惑,“谁能告诉我,每一座现代化都市的扩张,是不是都要以农民失去可爱的土地为代价?”失地的农民又该到哪里寻找自己的家园?这样的追问在转型期的社会现实面前显得很有古典性和怀旧意味,每一个对土地不怀深情的人是决不会这么想的。父老乡亲面对现代化的迷茫、困惑,他们的人生价值将如何体现,宗满德在苦苦思索着答案。

宗满德还是一位思考型的作家,他善于在抒情的散文中融入睿智的哲理思辩,这就使他的散文形神兼备、情理合一,具有一种大气、雄浑、空灵之美。在他的散文中,理念不是赤裸裸的,而是依附于具体的特殊的形象的,因此,形成一种必要的张力,保持了散文的平衡。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言:“在散文中,议论的抽象性与普通性和事实的具体性与特殊性形成一种必要的张力。哪怕议论再抽象只要与具体的人物事物相结合就达到—种散文的平衡。”①作者善于思考,能从普通的事物、事象中发现哲理,比如《草绳》《驯鹰》《脚印》《门》《日子》《扣子》《影子》等篇目就是典型的代表。草绳曾是农民的好帮手,可以拴牛羊,可以绑小树,甚至可以绑鞋底,现在草绳渐渐从农民生活中消失了。然而作者却从有形绳子的消失看到了无形绳子的存在,虽然现实中“人们不使用绳子了,但心里还有绳子,思想还受着绳子的捆绑,总是怕这怕那,挣不脱羁绊。有形的绳子在生活中消失了,但无形的绳子仍然捆绑着人们的心,使人们不能自由地思想、自由地生活、自由地行动”(《草绳》)。思想的保守与禁锢是发展的大忌,所以解开思想绳子才是关键。在相对比较落后的地区,思想的解放显得更为重要,显然,作者是深刻意识到了。在西部有些地区有驯鹰的习俗,把野鹰抓到后,又捋又熬,彻底去除鹰的野性,使其成为捕捉野兔的得力工具。作者从驯鹰这种习俗联想到人不仅驯化了动物,人自己往往也会被束缚,思想的翅膀无法舒展,无法自由地翱翔。所以,“驯鹰者驯化的是雄鹰,折断的却是自己飞翔的翅膀;禁锢思想的绳索不仅束缚着战士的手脚,还使人们活的源泉和动力枯竭。给驯化的鹰坚硬的翅膀,也飞不上蓝天;给僵化人自由的手脚,也打不开思想的闸门。”(《驯鹰》)在作者看来游子回家不仅是身体的一次旅行,也是漂泊心灵的抚慰,所以,“回家的路很远,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回家的路又很近,因为家就是心灵的巢,就在心中”(《春天的呼吸》)。这些有具体的事实生发的哲理联想,犹如中药的引子,没有它药效就不能发挥,因而在散文中是不可或缺的。

在宗满德的乡土散文集《乡村的颤栗》中,浓浓的乡情渗透于字里行间。在这部分作品中,他很注重语言的凝练,喜用重叠的词语,相近的句式,铺陈的方式,拟人的修辞方法,把细腻情感表露于笔尖,犹如一缕清风刮过,轻轻拨动了读者心灵深处的思乡琴弦,继而与作者共同品味乡土的甘醇。“淅淅的漓漓的,一缕缕织就飘移的网,一声声把回乡的脚步羁绊。脚下流水一片,心头迷乱如麻,细细的、密密的,如银针、如网眼,雨丝儿从网底穿过。”“泪,滴滴有声;雨,丝丝如网。泪,涩涩的;雨,甜甜的。”(《听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触动了游子的思乡情,终于挂着泪痕梦里回到了故乡。这里使用了重叠词语,铺陈方式,同时采用雨泪交错而写的手法,使得滴滴雨声不是落在大地上,而是流淌在思乡者的心田里。故乡永远令游子魂牵梦绕,犹如盛在碗里的一日三餐,供其不停地咀嚼,回味。“一根草叶,扎成一个草戒指。亲亲地戴在游子的手指上,暖暖地装在贴心的衣兜里。没有金的耀眼,没有铂的名贵。没有商标,没有厂址,没有考究的工艺。不用选择,随地捡起来一根,青青的草叶,用一颗思乡的心扎成圆圆的草戒指。戴上它,嗅到了故乡的醇香;看着它,看到故乡青青的山峦。”(《故乡是一根野草》)这里以铺陈的方式表达了游子对草戒指的迷恋,对故乡的思念,野草成了游子思乡的移情对象。大山怀抱里的小山村迎来了春天,“草芽儿在日光的地毯上跳舞,兴奋得昼夜不眠,伸腿,踢脚,扩胸,弯腰,亮嗓子。小虫子在馊土里探路,听风声。毛驴撒了一个欢,撒下一串粪蛋,吓得小虫子们又缩回脑袋,慌慌忙忙。梨花在枝头上出头露面,像一个瘦面女子,穿着超短裙,闪闪亮亮。虽然羸弱,依然精致。”(《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春天在作者的笔下,是如此的生机盎然,草芽儿、小虫子、毛驴、梨花都具有了灵性,生命力在这里得到了尽情展现。同时,这些参差错落的语句,再加上拟人、比喻等修辞手法的贯穿,形成自然和谐的音韵,读起来琅琅上口,铿锵悦耳,抑扬而流畅,读者可从中感受到一种优美的旋律,鲜明的节奏。这样的描写也增添了温婉乡村素描的亮色,和朴素的整体基调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同样是根植于西部深受西部人文风情影响的散文家,宗满德的散文不像周涛那样富有激情,也不像贾平凹那样善于玄思,更不像张承志那样充满苍凉,他以西部乡土作家的身份,尽情开掘乡土文化中的美质与力量,体现出质朴、凝重、温婉的阴柔之美。质朴的人文情怀、凝重的故土情思、温婉的乡村素描构成了宗德满散文的基调,这是一种以古典主义襟怀为底色的展示现代城乡冲撞的文学取向。宗德满正是这样一位不断阅读故乡线装书的现代书写者。

注 释:

①孙绍振《文学创作论》,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5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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