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性的深入思考和剖析——比较芥川龙之介的《鼻子》和萨特的《隔离审讯》

2010-08-15 00:42深圳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龙之介芥川利己主义

□马 蕊(深圳大学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近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1916年2月,初入文坛的芥川在《新思潮》复刊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高度赞赏而一举成名。夏目漱石称其:“首尾相顾,无戏谑之笔,却有滑稽之妙,不失上品。……若再写上二三十篇,必将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①此后,芥川果然不负厚望,佳作迭出,在13年间创作了148篇短篇小说,成为日本短篇小说大家。芥川总是将“人性”放在各种复杂的境遇中加以考察,探究人性的本质。《鼻子》是芥川的成名作与代表作,取材于日本古代文学故事集《今昔物语》28卷第20话,它表现人性的自私与丑陋,也反映了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让·保尔·萨特(1905—1980)是法国 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继承并发展了胡塞尔的非理性主义,自成一派,形成了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哲学。同时,萨特也是位优秀的文学家,他的文学作品几乎涵盖了除诗歌以外的所有门类和题材。他善于抓住世人关注的重大现实问题,通过巧妙的戏剧构思和戏剧语言,成功地运用人物形象传递深刻的思想。他的戏剧使存在主义哲学走出书斋,与广大观众和读者直接交流。《隔离审讯》创作于1944年,又译作《禁闭》,是萨特哲理剧的代表作之一。它自发表起便备受瞩目,搬上舞台后,更是引起巨大反响。剧中讨论了《存在与虚无》一书中的“他人即地狱”的思想。

芥川龙之介与萨特间没有直接的影响关系。芥川出道较早,尤擅短篇小说,研究范围集中在中国古典文学、日本文学和英国文学。而萨特是著名的哲学家,有自成体系的哲学思想,他的戏剧是为了更生动地阐释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隔离审讯》发表于1944年,是一部哲理荒诞剧,集中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他们二人生活没有交集,受到不同文化的熏陶,擅长的文体也不同。虽然芥川的《鼻子》发表先于萨特的《隔离审讯》,但是两者间应该没有直接的影响关系。巧合的是,在《鼻子》与《隔离审讯》中,却反映了一些相似的文学主题,我想,这源于两位作家对于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关注。

一、芥川龙之介的《鼻子》

《鼻子》并非虚构,是芥川从经典中演绎而来。芥川的人生经历并不丰富,终日在书斋里写作,作品多不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出发,而是来源于书本。他自幼熟读日本和中国的古籍经典,小说大半走的是“从书本到现实”的路线(《大导寺信辅的半生》)。他从书中认识人生,了解人性,同时也从书中取材。《鼻子》是他的代表作,无论主题还是艺术皆为上品。久米正雄说:“《鼻子》既是芥川的处女作,也是他最后的作品,最为完美,最为成功。”它属于历史类,取材于日本12世纪的一本短篇故事集《今昔物语》28卷第20话“池尾禅珍内供鼻语第二十”,“围绕老僧禅智内供的长鼻,以犀利的笔锋,挖掘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和幸灾乐祸,以及人们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②。

《鼻子》讲的是:池尾的禅智内供长了个五六寸长的大鼻子,从嘴唇上方一直拖到下颚,酷似一根细长的香肠从脸庞的正中间耷拉下来。生活极为不便,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帮忙。最让他苦恼的是,别人经常嘲笑他的长鼻子,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鼻子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最怕人提起。他煞费苦心,用尽各种办法总无法使自己的鼻子小一些。一次,他用了弟子找来的偏方,用开水烫,又受了以脚踏鼻的苦楚,终于使鼻子变成了鹰钩鼻般大小。本以为自此再不会被人嘲笑,但意外的是,反而有更多的人盯着他的鼻子看,笑得愈发露骨。内供心里很不痛快,非常后悔。忽然某天,当内供的鼻子意外回复原状,他却觉得轻松无比,又重新拥有了清爽的心情,想着“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笑话我了”。

《今昔物语》中只简单地记述了一个和鼻子有关的滑稽故事,但芥川的《鼻子》却对老和尚由于旁人的看法而饱受折磨的心理进行了精彩的演绎,触及到人性中最根本的问题。这也是芥川创作的基本主题,“贯穿着这种对人性利己的剖析,对现实的鞭挞以及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③。

二、萨特的《隔离审讯》

1944年,萨特的存在主义剧本《隔离审讯》在巴黎公演。“法文剧名‘Huis Clos’本为法律用语,意谓‘禁止旁听’。作者似乎以之表明剧中人唯恐为他人知悉及人际间彼此隔绝、戒备的精神状态。中文译名有《禁闭》、《间隔》、《密室》《门关户闭》等多种。”④这是一出五场的独幕剧,只有三个主要人物。三个生命终结的灵魂一起住进地狱的一间公寓,等待死神的审判。他们是报社编辑加尔森、巴黎贵妇埃司泰乐和邮政局小职员伊奈丝。加尔森是个二战的逃兵,还是折磨妻子的虐待狂;埃司泰乐谎称自己是被迫嫁给年迈丈夫的可怜女人,但她其实是犯了杀婴罪的色情狂;伊奈丝是个女同性恋,因嫉妒犯了杀人罪。刚开始,三人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罪行,或绝口不提,或避重就轻,或妄加粉饰。他们就像还活在人世间,进行着虚伪的社交性谈话。直到伊奈司揭露,大家都是杀人犯,没有无辜者会进地狱。三人这才凶相毕露,互相攻击。他们在各自的欲望驱使下相互排斥,相互追逐,相互折磨,狗咬狗般地恶斗。加尔森追逐伊奈丝,伊奈丝追逐埃司泰乐,而埃司泰乐追逐加尔森。每个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痛苦得像在地狱中煎熬,无休无止。最终,加尔森领悟了地狱没有刑具的原因:“用不着铁条,地狱,就是他人。”这里不需要死神和刑具,他们彼此互审,既是审判者又是受刑者,每人都是另外两人的刽子手。

这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故事,萨特用艺术的手法建构了一个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地狱”:一个普通的房间,就像宾馆的套间。“地狱”里既没有刑具,也没有行刑人,只有三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来到如此“平静的”地狱,让杀人犯们惊诧不已。正是这种艺术的设置,造成了悬念,使得萨特能更直观地向读者传达自己关于地狱、关于惩罚的理解:这个地狱没有镜子,人们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得通过他人来证实、判断和确认自己,这样行动就被别人所支配和控制,完全失去自由;房间灯火通明,人们永无睡意,这样就无法逃避彼此的目光,互相折磨,摆脱不得。萨特戏剧地展现了现代人的普遍生存处境,诠释了他的“他人即地狱”的人际观。

萨特在研究人的存在的本体论时,把他人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个人的存在离不开他人。“我”与“他人”的关系始终是萨特研究的重点。“我”是以自由为本质的,与两个人或两个以上的自由人发生关系时,必然产生冲突,冲突是为他之存在的原始意义。“我”企图从他人的控制中解脱,“他人”也企图从我的控制中解脱。“我”力图奴役“他人”,“他人”也力图奴役“我”。“我”是“他人”注视和审判的对象,“他人”也是我注视和审判的对象。他人的存在于我是一种永久的危险,反之亦然。人与人之间是互相审视、互相逃避、互相排斥,又相互依存的关系。没有他人,我便失去依托和参照。我既是主体,也是客体。他人于我是地狱,反之亦然。⑤

三、二者的相通之处

虽然两位作者行文时出发点不同,文章也各有侧重,但是由于他们同样对生存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反映在《鼻子》和《隔离审讯》中,就有了些相似的文学主题。

首先,《鼻子》与《隔离审讯》都对人性中的利己主义进行了深刻剖析。老和尚大鼻子被人笑,小鼻子人们笑得更加露骨,就是因为这种“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其实,老和尚的鼻子没有妨碍到谁,周围的人无端嘲笑他,一方面是由于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另一方面,也是用他的悲惨来显示自己无聊的优越感。这种以别人的不幸为乐的利己心理是极为扭曲的;同样,在《隔离审讯》中利己主义亦随处可见。伊奈丝、埃司泰乐和加尔森生前都是极端自私的恶人,只考虑自己、罔顾他人,所以死后才会下地狱。到了地狱之后,三人也是自私丑陋的,他们极力隐瞒自己的恶行,却不断探听、拷问别人的秘密。当彼此了解之后,就互相揭底,互相谩骂。他们妄图控制他人,以取消、打击别人的不幸为乐。置身其间,宛如地狱。

其次,这两篇都点明了个人被他人的观点左右、丧失自我并承受着沉重的心理负担的可悲处境。老和尚费尽心机,忍受疼痛,只要想要一个正常的、不会再被大家注意的鼻子。不是为了美观,只是受不了别人的侧目和非议。长久以来的特别关注,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极为自卑。他绞尽脑汁,只是想不再被注视,不再是异类。于是,鼻子要变,还要变成大家希望的那样。但是,大家不喜欢内供的“短鼻子”,又使他懊恼不已。直到鼻子回复如初,他才如释重负,觉得日子又重新清爽了。这样的老和尚是可笑又可悲的,无论鼻子是长是短,他终是被他人的目光左右和控制。同《隔离审讯》一样,他囿于自在的存在,用别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来认识和判断自己,结果完全依附于他人,成为他人评判的受害者。在没有镜子的地狱,加尔森三人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来感受自己、判断自己、证明自己。于是,不由自主地被他人的目光所左右和控制,丧失了自由和身份,终不堪重负,迷失自我。

最后,二者都表达了对生活的不安和内心的孤独。鲁迅评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时说:“所用的主题多的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之心情。”⑥《鼻子》中内供对生活的不安与苦恼显而易见。他战战兢兢地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生活的重心就是想变得“正常”,不再“与众不同”。他饱受别人的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内心极为孤独、苦闷、不安;而萨特的存在主义讲: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存在先于本质。无论伊奈丝、埃司泰乐还是加尔森,他们的内心都是极为孤独的、苦闷的,他们无处倾诉,无人可靠。由于人们彼此对立,他人即地狱,别人带给自己只能是痛苦和折磨。但同时,因现实处境无法摆脱,于是无人能平静,无人能解脱,只能这样孤立无援、彼此折磨。

四、同中之异

文学都是用来反映一定的社会现实的,《鼻子》和《隔离审讯》虽然反映的主题有些相似,但两位作家写作这些相似主题的原因又不尽相同,这主要源于作者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差异。

1.《鼻子》的背景

20世纪初,日本处于资本主义的极度上升期,经济收入差别的加大使得社会矛盾冲突更加激烈。人们的个人主义与利己主义,还有人性的丑陋与自私暴露无遗。利己主义和怀疑主义是芥川作品的一贯主题,他透彻地指出了人们深层心理的阴暗、扭曲与丑恶,也反映了他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的不满和抗议;《鼻子》中还有一种日本人特殊的文化心里——耻文化。日本人有严重的从众心理,他们极端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日本人对失败、诽谤或排斥的反应很敏感,因而极易恼恨自己而不去恼恨别人。”⑦老和尚的苦恼、不安就是源于日本人这种对外部评价过于在意的文化;日本人还极端强调集体观念,变成一种畸形的状态——个体意识的极端渺小和群体意识的畸形膨胀。《鼻子》就写出了现代社会中,个体不被群体认同的悲哀。个体意识在强大的外在意识的压迫下,孱弱的内在心理不断抑制,最终缺失。老和尚是个体意识和群体意识冲撞下失败的产物,他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也是全体的,是渺小的个体意识在现实社会挣扎的悲剧。

2.《隔离审讯》的背景

二战中的法国,充满消极颓废和悲观失望的情绪,知识分子由于精神上的苦闷、孤独和被遗弃感,觉得没有出路、没有希望,变得玩世不恭、放浪形骸。于是,标榜个人自由,强调存在先于本质的萨特,拯救了出现信仰危机的人们,受到极大的欢迎。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萨特的存在主义已经成为全欧洲最流行的哲学思潮。萨特首先是一个哲学家,然后是一个文学家。《隔离审讯》是他用来阐释存在主义的戏剧,充满了哲理的思辨和深远的思考。萨特的基本观点可归为:“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可以“自由选择”。他强调个体自由,认为自由是人类生存的本质,包括选择权和决定权。《隔离审讯》中的“他人即地狱”并不是宣扬悲观主义,而是阐述自由的重要和改变自身行为的重要,强调要清除妨碍自由的种种障碍,不做他人控制下的受害者。

当然,《鼻子》与《隔离审讯》的侧重点不同。《鼻子》更侧重对人们利己主义的剖析和丑恶现实的鞭笞。芥川作品的一贯主题是对利己主义的抨击和对现实的怀疑,他对生活是苦闷的、不满的,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所以他最终自杀以避世;而《隔离审讯》中虽然讲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但是萨特强调人可以自由选择,人不应该被“物化”、被控制,强调要改变自己的行为,不管生活的地狱如何禁锢我们,我们有权砸碎它。

《鼻子》与《隔离审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两位伟大的作家虽不相识,但是都透彻地看到了人性深处存在的问题,并展示给我们,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①②③ 高慧勤:《芥川龙之介全集》前言,选自《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卷),高慧勤、魏大海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第5页,第8页。

④ 仵从巨:《他人即地狱:〈禁闭〉的意思》,《名作欣赏》,2007年3月。

⑤ 沈志明:《戏剧卷导言》,选自《萨特文集》(第5卷),沈志明、艾珉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第7页。

⑥ 鲁迅:《鲁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21页。

⑦ 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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