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鲁迅作品研究述略

2010-08-15 00:44崔云伟刘增人
泰山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阿Q野草

崔云伟,刘增人

(1.山东艺术学院艺术文化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2.青岛大学·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中心,山东青岛 266071)

2009年鲁迅作品研究述略

崔云伟1,刘增人2

(1.山东艺术学院艺术文化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2.青岛大学·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中心,山东青岛 266071)

2009年《呐喊》、《彷徨》研究中,张旭东、俞兆平的《阿Q正传》研究,逄增玉的《故乡》研究,宋剑华、李哲的《伤逝》研究,方维保的《祝福》研究,皆堪称力作;《野草》研究出现了一个比较明显的回落,任广田、吕珏、张鑫的文章均可称得上别具一格;鲁迅杂文研究收获颇丰,吴康、张旭东的阐释极为精彩;于爱成的《故事新编》研究,李怡、辜也平的《朝花夕拾》研究,邓国伟、李震、熊焰的早期文言论文研究,魏韶华的《鲁迅与广义民俗学》皆有其新颖独到之处。

鲁迅;述评;作品研究;2009年

在历年来的鲁迅研究中,有关鲁迅作品的研究总是异彩纷呈,创意不断。本年度的鲁迅研究自不例外。笔者在充分利用网络资源的基础上,特意从中概括、梳理出有关鲁迅作品研究的几个景观。现述评如下,以与学界同仁共同探讨。

一、《呐喊》、《彷徨》研究

与《呐喊》研究有关的文章,主要集中在《阿Q正传》、《故乡》。

本年度《阿Q正传》研究出现二篇重量级论文:张旭东的《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名”“言”之辩:重读<阿Q正传>》[1]和俞兆平的《越界的庸众与阿Q的悲剧》[2],分述如下:

张文提出这样一个假设:《阿Q正传》的题材内容既不是阿Q这个人物造型,也不是由这个“典型人物”照亮的“典型环境”,而是建立在中国文化价值系统全面崩溃这样一个历史境遇中、以回应并“再现”这一历史境遇为叙事旨趣的极富现代派特色的作品。在这里,《阿Q正传》就是一个民族寓言,阿Q就是中国,而我们都来自阿Q。在认识论的意义上,阿Q就是鲁迅在业已崩溃的中国文化价值系统里面发现的一个怪胎,一个游魂,一个剩余物,一个鬼影。但正是这种剩余物最淋漓尽致地把它所赖以存在的系统的弊病揭示了出来。在叙事学意义上,阿Q是鲁迅这个程序员植入到“未庄”这个小世界和“传统”这个大世界里的一个系统病毒。通过描述这个病毒的活动方式和“心理活动”,鲁迅从根本上,也就是说在寓言的意义上,再现了“中国”这个意义系统的全面瘫痪。即,《阿Q正传》不仅是一个特定社会历史转型的寓言(即“启蒙”和国民性批判),也是一个有关中国文明整体意义和价值表述“系统失序”的寓言。在后一种意义上,阿Q注定活得更长久,因为它所再现的语言、形式、身份认同和自我肯定的困难,将在中国文明历史复兴的漫长道路上一路同我们相伴。这也正是此文的价值和意义。

曾几何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成了鲁迅对阿Q的审美态度,也成了几乎不容置疑的定评。但是俞兆平认为这一定评,并不符合历史真实。他认为《阿Q正传》的主旨是憎,精神是负。亦即,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阿Q的审美态度从根本上说是憎恶的、鄙弃的,小说的精神价值取向是“负”的,即批判的、否定的。在鲁迅的一系列文本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精英式的“个人”与愚庸式的“众数”相互对立的模式。考量阿Q在其中的位置,阿Q既不属于精英式的“个人”之列,也与愚庸式的“众数”有别,不妨将阿Q称之为越界的庸众。对于这位庸众中的越界者,鲁迅不是“怒其不争”,而是“惧怕其争”。因为由越界庸众构成的“阿Q似的革命党”,不但不能成为中国革命的推进力量,带来的反而可能是一场灾难。当民众的思想还没有达到启蒙者的思想高度时,由革命所激发出来的愤火,烧掉的往往不是革命的对象,反而是由革命所带来的来之不易的成果。中国的革命始终不能够取得真正的成功,关键就在于阿Q似的越界的庸众太多的缘故。

逄增玉《启蒙主义与民族主义的诉求及其悖论》[3],认为鲁迅《故乡》的主导叙事和主题,是对以“故乡”为代表的乡村世界以及以“故乡”为象征的传统的“老中国”,进行“衰败与落后”的定位和批判性描绘,借以表达“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启蒙主义诉求。但是小说的现实批判性描绘中同时存在的对“故乡”往昔的回忆性描绘,乡村世界却呈现出自然、风俗与人事的美好和温馨,与现实中的“荒村”景象构成对立和悖反。在两个乡村世界的存在及其互相矛盾中,其实也存在深层的精神与文化联系,即现代性的启蒙主义和守成性的文化民族主义,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对立统一”地同时存在,并由此外化和投射于《故乡》的乡村叙事里,成为两个异质的乡村世界存在的深因。《故乡》是一篇美文,从中不难发现鲁迅深藏其间的那种感时忧国的启蒙主义的价值诉求。逄文的独特和高妙之处在于,它于鲁迅所描写的这个“荒凉”的乡村世界之外,还发现了另一个充满着温馨和人情的乡村世界;于鲁迅现代性的启蒙主义的诉求之外,又发现了另一个守成性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的存在。这对于如何理解《故乡》和如何进入鲁迅精神世界的深层,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本年度所发表的与《彷徨》研究有关的文章,主要集中在《《伤逝》、《祝福》。

长期以来,学界往往将《伤逝》视之为一部“现代性”的爱情小说。宋剑华、李哲[3]通过《伤逝》与《莺莺传》的比较研究,却认为《伤逝》是对《莺莺传》的传统叙事模式“始乱终弃”的承袭。《伤逝》是对《莺莺传》的主题重现,其真正价值在于鲁迅借助《莺莺传》这一传统叙事模式,深刻表达了鲁迅与众不同的婚恋观念,强烈暗示了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和独特性。《伤逝》对《莺莺传》“始乱终弃”的观念认同,进而深刻表达了鲁迅对“五四”启蒙话语的强烈质疑。这主要表现为“男权话语”对“女性话语”的强权意识和“公共话语”对“私人话语”的人为遮蔽,而“学界视角”对于“作品文本”的“假定性”思维则进一步强化了有关《伤逝》“现代性”的主观误读。但《伤逝》毕竟不同于《莺莺传》,鲁迅在传统向现代的转换过程中,在理想梦想与现实黑暗的巨大裂缝里,“深感绝望”并“反抗绝望”,这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意识,才是鲁迅崇高思想的核心部分,同时也是《伤逝》与《莺莺传》情节相似但艺术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的关键所在。

方维保[5]认为,《祝福》这部小说之所以是“最强烈的悲剧描写的作品”,就在于它不但设身处地地展现了铁屋子里的人清醒以后的苦楚,也展现了知识分子在这一事件中的道德责任以及作家在这一事件中的现代性焦虑。论者指出,在科学精神与世俗需要之间怎样立论,这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选择。如果惊醒处于铁屋中的人就要违背人道情怀,而不惊醒则要置自己的精神信仰——科学精神于不义之境。由此可知,尽管科学精神与人道情怀在鲁迅观照社会人生的主体行为中共同发挥着作用,但是这种理论上的清醒思考和角色定位,并不能代替现实语境中“功利”对角色的再厘定。由是,面对着祥林嫂的困境,鲁迅也陷入了现代性的焦虑。而且由于作家在具体语境中加入了对科学和宗教的关系和对宗教的“道德力”的思考而愈加复杂。

二、《故事新编》研究

在《故事新编》中,鲁迅解构了老子、庄子,但没有解构孔子。鲁迅解构的是儒家文化经典的代言人:《采薇》中的伯夷、叔齐。鲁迅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说伯夷、叔齐较之孔子更能负载起儒家道德与事功的经义吗?于爱成[6]认为,历朝历代对伯夷、叔齐的评价从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过,反而呈现出千差万别的状况。判断的差异显示出标准和尺度的差异,由此折射出儒学结构和意义的内在矛盾。因此,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就成为一块极有效验的试金石。鲁迅洞察到了这个文本不同阐释版本间的裂缝,巧妙地把解构之刀插入其中,以现代理性的烛光,照出了伯夷、叔齐的“通体矛盾”处。由此,鲁迅步步紧逼,把伯夷、叔齐推入不可解的价值紧张和困境中,实则宣判了儒学价值体系的僵死和非“合法性”;从而在对儒家经典关乎伯夷、叔齐的经典叙述的拆解和反讽中,举重若轻地毁灭性地从整体观上拆解掉了儒学的意义。这种颠覆方式绝对比“新编”一个孔子“故事”来得彻底,显示出鲁迅批判锋芒的犀利和批判视域的独到。

对既往的《故事新编》研究作出汇总的还有詹玲的《文化视野中的新时期<故事新编>研究》。[7]

三、《野草》研究

与去年相比较,本年度的《野草》研究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回落,它主要在三个方向上展开,分述如下:

任广田[8]主要是从《野草》研究史的角度切入。他认为,《野草》研究在近年来的鲁迅研究中极为活跃,涌现了一大批出类拔萃的研究学人和一大批高质量的学术文章,但也随之出现了一些必须加以重视的问题。主要有两种倾向值得注意。第一,私人化倾向,是指在研究中把《野草》的创作仅仅看作是鲁迅个人生活经历的某一个方面的甚至某一事件的完全实录或者完全对应隐喻,而忽视甚至无视《野草》所包含的广阔的社会内容,这就不能不大幅度限制我们对《野草》的内容丰富性的理解。第二,玄学化倾向,是指一些研究者过度强调《野草》的抽象哲学思维倾向,而或多或少地忽视或淡化《野草》的现实性。论者认为,这两种倾向都不利于《野草》研究的健康发展。如高远东所言,“在鲁迅的个人遭遇中寓言式地隐含着中国民族的近代遭遇,与中国近代以来的核心问题深刻相连”[9],鲁迅《野草》固然有个人体验在内,但却并不是完全私人化的,在主要倾向上,还是指向了社会,有很强的社会性。同时,鲁迅《野草》固然有具有哲学意味的深度思考,但却并非纯粹玄学化的冥思,而是主要指向了现实,具有很强的现实性。针对当前出现的一些“心解”之文,论者特别指出,像《野草》这样的作品,如果不是从它的实际内容而是从某种现成的哲学结论出发去研究,就只能抽空了它的生命而流于清谈。

吕珏[10]则仍然着眼于传统的《野草》各具体篇章细读。他认为《野草》是由意象的音符连缀而成的乐章,在阅读的过程中,要试图捕捉到各条意象之流在《野草》各篇目之间的穿梭和变化,以接近涌动在文字背后的意识和情感。他觉得《影的告别》和《死火》就构成一条重要的意象流,由“影”到“死火”的意象变化标志着作者内心挣扎的过程:从分裂到复合。具体说来,即从《影的告别》开始,“影”经历了自我的分裂;走到《野草》的中途,分裂的自我终于得到了暂时和解,并且发掘出伏藏的“死火”,以超越过去的生命。“影”和“死火”正是作者内心蜕变的形象化表现,可以视作作者自我放逐之路上的两块路标。

关于《复仇》和《复仇(其二)》,吕珏找到的共同点是“看”。《复仇》中这对男女用死人似的目光回敬着路人的“注视”(gaze),终于使路人觉得无聊败下阵来。这种对于路人的“赏鉴”正是他们悄无声息的复仇。《复仇(其二)》采取了第三人称叙事,这就将耶稣置于“他者”的位置。这表明我们所读到的诗篇乃是鲁迅凝视耶稣的记录。鲁迅借此得以反观自身,“立此存照”。而“立此存照”本质上仍是“看”的复仇。论者借此挖掘了“看”之于鲁迅的积极意义。认为“看”体现在鲁迅的作品中,就化为各种曲折复杂的叙述方式,不同的叙述方式代表着作者不同深度和角度的“看”。“看”是鲁迅存在的方式,也是他复仇的方式。

在读《颓败线的颤动》时,作者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古老的雄奇和悲壮。鲁迅在这个场域中塑造了一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老妇,借此为痛苦无告的灵魂找到安身之所。鲁迅“神化”老妇的终极意义在于自我的超越而不是宗教性的求乞,他让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以整个生命去承受深刻的苦难和孤独,从中顿悟人世的真相和自我的生命强力,最终使灵魂净化而飞升。

论者对流淌在《野草》中的冤亲式表达方式的论述也颇具新意。所谓冤亲词指称一种特殊的修辞,即将两个相互对立的意象组合起来以表达矛盾复杂的感情。“死火”是冰与火、生与死等对立意象的巧妙结合,符合冤亲词的定义。不仅如此,《死火》对于“死火”意象的一系列描写也运用了冤亲式的表达结构。冤亲式的意象奇妙地表现出对立的两端彼此克服、相互转化,正是鲁迅思维与情感的原始形式之一。

这是真正的读书心得,是颇具“个人性”的鲁迅解读。作为鲁迅的哲学,《野草》是鲁迅最具个人化的创作。个人化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鲁迅得以委婉曲折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隐秘,另一方面晦涩的《野草》语言也阻止了众多理解者的进入。但《野草》又并非是不可解的,关键是采取何种进入《野草》的方式。或许,只有以一个人对一个人的“面对面”(face to face)的方式,在心与心的交流中,在“我”与“你”的对话中,才可求解出深隐于《野草》中的独特韵味。事实表明,越是个人化的东西,则往往越具原创性。创作如此,批评亦如此。面对波谲云诡、充满奇幻色彩的《野草》,尤其如此。

张鑫[11]重点从文体的角度阐述了他对于《野草》中的晦涩问题的看法。他认为《野草》的晦涩,不是因为有话不好好说,而是无言以对,言不尽意,是源于《野草》面临的精神困境及其语言困境。生存的边缘,也是语言的边缘,鲁迅试图用语言照亮那难以言说的存在,在《野草》中展开了严格的自我拷问和自我解剖,把自身的所有矛盾展示出来,并推向极端,在无可逃避的绝地,逼问自我的真谛,凝视生命的真相。非常态的存在状态决定了《野草》非常态的语言方式,进入《野草》,随处可发现违反日常思维习惯、修辞习惯和语言规范的表达。超越规范的《野草》,又怎能以规范去套?生命尖端的语言历险,又怎能兼顾读者的日常阅读习惯和研究家的循规蹈矩的规范?其实,直窥语言本质的人当会领悟,语言的真正的“无限风光”,只能在那生存的最高“险峰”上。作为空前的生存的历险和语言的历险,在《野草》这里,可以领略现代汉语的最为旖旎的风光。

四、《朝花夕拾》研究

与鲁迅其他作品研究相比较,《朝花夕拾》研究在历年来的鲁迅研究中一直处于弱势。本年度出现两篇阐述《朝花夕拾》的论文,颇具特色,分述如下:

鲁迅在谈及《朝花夕拾》时这样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12]李怡[13]认为,鲁迅在这里所使用的“闲静”,具有自己独特的内涵和意义。它绝不是晚明小品所代表的那种中国式闲静,用鲁迅的话说则是一种愉快和休息。从一定意义上讲,一部《朝花夕拾》就是鲁迅寻觅“闲静”而有时却无法“闲静”的产物。由此也形成了鲁迅散文的独特性。首先,鲁迅不断在过去的回忆中穿插进当下人生遭遇的意象与情绪,以形成新旧勾连,“休息”因此与超脱有别。其次,鲁迅的回忆虽然看来都是自由写作,随意、洒脱,但整个作品集其实都存在着一个自觉不自觉的核心主题:这里不是一般的童年琐事汇编,而是一个生命的成长的记录。与之相适应,《朝花夕拾》超越了传统散文的“独语”形式,追求的是对话与沟通。鲁迅为自己选择的“隐含读者”是当时的青年人。他是在与青年一代的沟通与对话中试图寻觅自己的知音与同道的。

辜也平[14]则将《朝花夕拾》放置于传记文学的视野之中,认为《朝花夕拾》以作者自我人生轨迹为主干,穿缀相关的人物与事件,从而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富有个性特征、不断生长着的生命世界,通过对自我与其他人物事件相互关系的叙述,坦露了自己不断思索、不断进取的心路历程,“我”才是这一作品的主角。针对《朝花夕拾》中的虚构话题,论者认为,作为传记文学的《朝花夕拾》本身并非严格意义的史传作品,为达形象生动、妙趣横生,来点无伤大雅的虚构或“诗意”的描写完全可以接受。历史但存其大要、大体即可,传记文学追求的最高境界本应是艺术的真实。鲁迅所秉承的,正是其称道司马迁的“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15]的写作传统,《朝花夕拾》也因此才能在传人和叙事等方面别开生面,成为传记价值和诗性价值相统一的现代传记文学作品。

五、杂文研究

与去年相比较,本年度的鲁迅杂文研究收获颇丰,吴康、张旭东皆发表了精彩的看法。

凡是倾心于鲁迅杂文的人,都会注意到,在鲁迅的后期杂文中有着诸多关于民国检查制度的描述和对于古代“文字狱”的反思。但是能够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指出它们之间历史同一性的存在,并提升到文学体制、政治体制、思想体制乃至文化体制的高度来加以论述的,还并不多见。吴康《民国检查制度和古代“文字狱”》[16]即是本年度鲁迅杂文研究中的一个独特的创获。

吴文开门见山,即以深刻的笔力指出:专制统治的一大法宝是禁止人们说话,在封建的前专制时代称为“文字狱”,而在后专制时代则叫作“检查制度”。鲁迅作为直面生存的言说者遭遇到这困境是必然的,检查制度可以说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生命的始终,因而也促使他一再深思先前的文字狱,从中看到两者之间的历史同一性,揭破统治者如何迫使人们沉默的险恶用心。论者继而细致描述了鲁迅所亲身经历的“中华民国”日益严酷的检查制度,指出鲁迅的遭遇甚至可以单独成为一部现代中国的出版检查史。在这样一个“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环境中,造成一个“无声的中国”是必然的。但鲁迅一生以他最为坚执的生存决断,“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以“无词的言语”来质问苍天,从而使这个世界振颤,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鲁迅不但对“新例”进行研究,同时亦有源自“老例”的沉思,发现“新例”无非是对“老例”的继承和发扬,是历史同一性的现代演历。鲁迅继而看到了被驯服的文士的可恶作为:他们往往为帝王家掩饰历史,于血泊中歌颂统治者们的丰功伟绩;他们不仅不能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惨案,而反能从血泊里寻出闲适甚至诗意来。这就是鲁迅关于民国检查制度与古代文字狱之间的对应关系的思考。鲁迅在谈及文字狱时,曾经热切地期望“有人加以收集,一一钩稽,将其中的关于驾驭汉人,批评文化,利用文艺之处,分别排比,辑成一书”[17],我们认为,吴文恰恰回应了鲁迅的期望,倘若辑成一书,应该更加符合先生的遗愿吧。

张旭东《杂文的“自觉”》[18]所集中讨论的则是鲁迅处于“过渡期”的杂文:《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和《而已集》。认为1925—1926年间是鲁迅的另一个精神苦闷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和《而已集》是在没有一个明确的观念、信仰、运动和组织的依靠和支撑的情况下孤军奋战的记录。在写作上,鲁迅以《华盖集》为标志,走上了自觉的杂文写作道路。鲁迅的杂文从此据有它自身的存在理由,有它自身的本体论依据,有自己的诗学和政治学辩护。它不再需要假借或依托某种思想、观念、艺术效果、文体定例或规范而存在,它开始按照自身的规则界定自己、自己为自己开辟道路,最终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一种主要文学样式。在这个意义上,尽管《华盖集》等在常规的“文学性”意义上远不如《野草》、《彷徨》、《朝花夕拾》耀眼,但却是鲁迅杂文自我意识的一个隐秘的诞生地。

论者之所以选择从这个阶段入手来探讨鲁迅的杂文写作,其意在表明,随着“杂文的自觉”一同来到的是鲁迅对自己人生境遇的自觉,对自己同这个时代的对抗关系的自觉,也是对自身有限性的自觉:越来越明白自己不可能做什么或不愿意做什么。即,鲁迅选择杂文的过程,也是杂文选择鲁迅的过程。这是一个带有点宿命味道的痛苦、挣扎的过程,但也是意识越来越明确地把握和“接受”这种宿命、这种痛苦和挣扎的过程。正是通过这个过程,通过持续不断的对抗和冲突,鲁迅的写作同它的时代真正融合在一起,杂文作为一种时代的文体方才确立下来。而这与鲁迅《新青年》时期的启蒙、批判和文学形式探索是有质的不同的。

本年度发表的与鲁迅杂文相关的论文还有吴康的《历史同一性的现代轮回:君政复古时代》[19]和《鲁迅杂文的生存论意义》[20]等。

六、早期文言论文研究

《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都是鲁迅早期文言论文中的重点篇章。它们目前在学术界的受重视程度,基本并行,如果非要分出高下,亦如前所排列,以《文化偏至论》居首。2008年是《文化偏至论》发表100周年,邓国伟[21]于此发表了颇有见地的看法。他认为:“立人”首先是一个精神性的命题;“张灵明”与“重物质”是根本性的对立;“重个人”的前提是“精神界之战士”的出现;“排众数”是“启蒙”范畴内的话语。总而言之,“精神”拯救乃是“立人”的“根本之图”。由是观之,论者尤重《文化偏至论》的“精神”特色,将之视为中国精神问题研究的伟大成果,这在根本上是抓住了鲁迅此文的精髓和核心所在的。论者在进行论述时,并不囿于《文化偏至论》自身,而是紧密联系了五四启蒙时代的鲁迅思想和文学,于此,《文化偏至论》所倡导的“立人”内涵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而作为一个完整的“精神界之战士”的鲁迅形象也活跃在了读者面前。

李震[22]则对《摩罗诗力说》展开了新的解读。他认为,鲁迅的《摩罗诗力说》长期以来处于被忽视与误读的状态。这部产生于中国社会、文化大转型时代的诗学文献,或被一笔带过,或被视为鲁迅早期文艺思想不成熟之作,或只被认为是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纲领和中国近古文论的终结等,却鲜有人注意到它作为中国诗学现代转型的开端的标志性意义。中西诗学的现代转型有不同的性质与条件,并在不同时空走出了两条相似的轨迹,西方是在自主模式中完成,中国则是在西方影响下被动完成的,因而有着完全不同的特质。《摩罗诗力说》全面表现了这些特质。它以世界文学背景与本土文化语境、人类文明视野与文化批判意识、西方近现代哲学高度与理性精神,决定了其在中国诗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型中的标志性意义,并通过启蒙主题的确立与对传统诗学的质疑、人的主体价值的确立与对儒家诗教的批判、现代审美价值观的确立与对传统诗歌审美标准的批判,反思了传统诗学,开启了中国诗学的现代传统。

熊焰[23]具体关注的是鲁迅早期文言文的文体特征。他认为,鲁迅早期的文言散文是现代中国文言文的经典之作,其经典意义在文体学和风格学上的体现至为明显。鲁迅早期文言文的文体策略,主要是受到章太炎文体论以及“骈散兼宗”文体学派的影响,体现出突出的综合、融汇的文体风貌。其文体特征具体表现为,在基本结构上是论说、记述、辨理三相融合,在风格论意义上则是融骈体文于散文之中,融韵文于无韵文之中。这些阐述都极为精当。由此,我们也进一步明白了鲁迅文言文的水平之高和写作之难。因为要想达致鲁迅文言文的写作水准,则必须同时具备以下几种条件:要具备文言散文的写作功力和骈体文的写作能力,要具备散文的营构水准与韵文的吟诵功夫,还须具备精深的传统文化修养和现代西方文化修养。由于现代人文学者普遍不再具备鲁迅那一代人的知识结构与学养,所以鲁迅文言文留传至今极有可能成为一曲难再有人继承的“广陵散”。

七、鲁迅作品整体研究

以上研究皆属于鲁迅作品各分集及文类研究,魏韶华的文章则属于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对于鲁迅作品的整体研究。

魏韶华的《鲁迅与广义民俗学》[24]首先指出,在现代中国,“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等概念有时存在着明显的混用现象,因此可一概将之统称为“广义民俗学”。鲁迅的小说世界是一个中国宗族乡村世界,是一个半开化的原始野蛮世界。这种文学选择与鲁迅对民俗学、文化人类学及日本“乡土研究”的强烈兴趣有关。鲁迅的文学世界正是以中国乡土透视中国文化的。从此视野出发,论者对鲁迅的小说进行了精彩的解读。如论者认为,《狂人日记》中狼子村与原始部落在文化构成上并无区别,狼子村的历史上“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正与原始文化相合。《药》向我们展示的仍然是一个野蛮的未开化之乡,讲述了一个原始野蛮只能把鲜活的生命送入荒冢的悲惨故事。《明天》中的鲁镇古风犹存。《祝福》中的祥林嫂的生命悲剧正发生在这个由原始祭祀、禁忌、鬼神统治的世界之中。《长明灯》中的吉光屯则无异于中国的一个文化象征和文化符号。吕纬甫的沦落表明这种先于任何个体而存在的习俗禁忌对这个群体的任何一个个体都有一种极强的暗示及惩戒力量。既然魏连殳是一个新人物,那自然也被排斥在这个群体之外,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异端。《阿Q正传》中的未庄文化可以被视为中国文化的一个文化人类学象征。阿Q的精神胜利法从本质上说也正是一种原始宗教精神,它表现为对自我的虚幻的评估,对外物的精神超脱和对现实需求的廉价满足。

[1]张旭东.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名”“言”之辩:重读《阿Q正传》[J].鲁迅研究月刊,2009,(1).

[2]俞兆平.越界的庸众与阿Q的悲剧[J].文艺研究,2009,(8).

[3]逄增玉.启蒙主义与民族主义的诉求及其悖论——以鲁迅的《故乡》为中心[J].文艺研究,2009,(8).

[4]宋剑华,李哲.古典爱情的现代演绎——《伤逝》与《莺莺传》之比较研究[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5).

[5]方维保.祥林嫂的人生困境与鲁迅的现代性焦虑——以《祝福》为中心[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 (4).

[6]于爱成.《采薇》重读:经典解构与身体叙事[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5).

[7]詹玲.文化视野中的新时期《故事新编》研究[J].上海鲁迅研究,2009,(夏).

[8]任广田.关于《野草》研究中两种倾向的辨析[J].西北大学学报,2009,(1).

[9]高远东.“仙台经验”与“弃医从文”——对竹内好曲解鲁迅文学发生原因的一点分析[J].鲁迅研究月刊, 2007,(4).

[10]吕珏.《野草》部分篇目读书札记[J].鲁迅研究月刊,2009,(5).

[11]张鑫.论《野草》的晦涩[J].鲁迅研究月刊, 2009,(11).

[12]鲁迅.朝花夕拾·小引[A].鲁迅全集(第2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3]李怡.《朝花夕拾》:鲁迅的“休息”与“沟通”[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9,(1).

[14]辜也平.论传记文学视野中的《朝花夕拾》[J].鲁迅研究月刊,2009,(11).

[15]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司马相如与司马迁[A].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6]吴康.民国检查制度与古代“文字狱”——鲁迅杂文研究之三[J].中国文学研究,2009,(1).

[17]鲁迅.且介亭杂文·买《小学大全》记[A].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8]张旭东.杂文的“自觉”——鲁迅“过渡期”写作的现代性与语言政治[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2).

[19]吴康.历史同一性的现代轮回:君政复古时代——鲁迅杂文研究之一[J].鲁迅研究月刊,2009,(9).

[20]吴康.鲁迅杂文的生存论意义[J].长江学术, 2009,(2).

[21]邓国伟.《文化偏至论》之我见——纪念《文化偏至论》发表100周年[J].鲁迅研究月刊,2009,(3).

[22]李震.《摩罗诗力说》与中国诗学的现代转型[J].中国社会科学,2009,(3).

[23]熊焰.略论鲁迅早期文言文的文体特征[J].鲁迅研究月刊,2009,(2).

[24]魏韶华.鲁迅与广义民俗学[J].鲁迅研究月刊, 2009,(12).

(责任编辑 王红丽)

Accoun t of the Research on Lu Xun’sW orksDur ing 2009

CU IYun-wei,L IU Zeng-ren
(ShanDong College of A rts,JiNan,ShanDong,250014;Research Cen terof Lu Xun,Q ingDao,ShanDong,26607)

AboutLuXun’sCryout and Hesitation in 2009,wo rksm ade by Zhang Xudong and Yu Zhaoping onTheStoryofAhQ,Hometownby Pang Zengyu,RegretforthePastby Song Jianhua and FangW eibao’sBlessare all excellent.The research onWideGrassappears a relative low tide.ButRen Guangtian,LvJue and ZhangX in’s stud ieshave a distinctive understanding.Studiesof LuXun’sessayshave greatachievem ents in that year.For examp le,W uKang and Zhang Xudong’s elabo rations arem arvelous.Yu A icheng’s research abou tOldTalesRetold,L iYiand Gu Yep ing’sLookingBacktothePast,Deng Guowei,L iZhen and X iongYan’s research of the early c lassical Chinese andW ei Shaohua’sLuXunandGeneralizedFolkloreare all unique and spec ial.

LuXun;review;wo rks research;in 2009

I210.97

A

1672-2590(2010)04-0052-07

2010-05-19

崔云伟(1974-),男,山东邹平人,山东艺术学院艺术文化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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