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中大鹏之神话溯源

2010-08-15 00:49张存钊
关键词:大鹏神话庄子

张存钊

《庄子·逍遥游》中大鹏之神话溯源

张存钊

《庄子·逍遥游》开篇就为读者讲述了一个关于“由鲲化鹏”的神话,作者还以其奇特的想象力为读者详细的描绘了“鲲”和“鹏”的外在特征以及鹏由“南冥”飞往“北冥”的雄壮之举,这对我国后世的浪漫主义文学产生的深刻影响。而鲲鹏作为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动物,也因庄子的生动描写而深深的印在了后人的脑海之中。

鲲;大鹏;神话;原型

一、后人作品中的大鹏形象

《逍遥游》开篇就给人一个很阔达的场面,作者以以描写神奇莫测的巨鲲大鹏为开端,向人们展示了一幅雄奇壮丽的画卷:北方深海之中,有一条“不知其几千里”的巨鲲。这条鱼的巨大,已经够令人惊奇了,它竟又变化为一只大鸟,怎不令人感到神奇万分?显然,这样的鱼和鸟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没有的,但庄子却偏要让世人相信世间有此二物,特意对它们进行一番形象化的描写。描写的重点是大鹏:这只神奇的大鸟岂止是大,它还要腾空而起,乘海风作万里之游,由北海直飞南海天池。它积满气力,怒张毛羽,一振而直飞九天,翅膀像遮天盖地的大块云影。接着,作者又假借《齐谐》一书的话来证明他的描写是可信的。经过一番描写、比喻,无形中联系了普通人的生活经验,调动了人们的联想和想象,把作者心目中一般人难于理解和想象的高远哲学境界,变得易于理解了。

尽管后世公认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是屈原的《离骚》,但笔者却一直认为《庄子》比《离骚》更有资格作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后人凡有雄伟壮志者,多以大鹏自比,留下了大量优美的诗句。中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李白便是一个典型。李白青年时期以大鹏自比,写下了《大鹏赋》,其中借描写大鹏的“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喷气则六合生电,洒毛则千里飞雪”等诗句,就充分地显现了李白的凌云壮志和伟大抱负,他此时那种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也显而易见,“大鹏飞兮振八裔,威风激兮扬万世。万里山河落胸间,千层云天系双翼。”当他在长安官场失意,受朝中权贵排挤,被“赐金放还”后,他还写下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这时的大鹏虽然已经不再像在《大鹏赋》中的那样目空一切,勇往直前了,但却仍然不甘寂寞,还在抗争拼搏。到了《临路歌》中他则已经力不从心,有心无力地走到了命运的终点站了,“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向来以她的凄清柔婉的婉约词著称,但她的部分词句却也充满了像李白那样凌云壮志。“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渔家傲·记梦》)这里,她也是通过大鹏来表达自己的雄伟抱负的。

以上只是继庄子之后中国两千多年的文学史中大鹏形象的两个特例。当然,纵观中国数千年的文学史,大鹏作为抒发个人雄心壮志的象征远不止于此。

为什么首次出现于《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会对后世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呢?作为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作者想象虚构而来的神鸟,有没有一个原型呢?

二、鲲化为鹏的寓意

鲲鹏之变是《庄子》中最为恢弘的意象,虽然庄子在这个寓言中加入了许多个性化的改造,但从神话学角度来考察,这显然是一个变形神话。那么庄子为什么要以这样一个神话开篇,并且多次加以浓墨渲染呢?在这个鲲化为鹏的表层叙述之下,是否隐藏着更为古老的原型呢?参考历代注学者对鲲、鹏的解释,我们或许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端倪。

关于“鲲”字,《尔雅·释鱼》中解释说,“鲲”为鱼子。鱼子即为鱼卵,何其小也!而鲲却又如此之大,似乎很难将二者联系起来。然而任何个体都有一个由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如鲲之巨大的鱼,必然也得由鱼卵而长成,这便是二者之内在联系。再看“鹏”字,《经典释文》作过详细的考证:“鹏,崔音风,云:鹏即古凤字,非来仪之凤也。《说文》云:朋及鹏,皆古文凤字也。朋鸟象形。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朋为朋党字。《字林》云:鹏,朋党也,古以为凤字。”

按照这些注解,“鲲化为鹏”的变形神话便可被置换为“卵化为凤”。现在再来看鲲鹏之变的神话:茫茫的大海中漂浮着一粒巨卵,随滔天骇浪化为一只凤鸟,带着漫天的金光冲天而起,这种奇异的景象不由得让人想起海上日出的壮丽景观。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太阳都是从海中升起,绕天空一周再回到海里。海中有巨大的扶桑树,太阳就是从扶桑之上升起落下的。那么,卵——鸟(鹏或凤)——太阳,这三者之间是否具有同构关系呢?下面试结合中外神话加以考察。

首先来看看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在这部充满了想象色彩的浪漫主义神话小说中,蕴含了大量中国古代神话。孙悟空在保护唐僧西去取经的路上,经过狮陀城时遇见三个魔头,那三魔长得如何样貌:“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这便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2]这个大鹏雕是“金翅鲲头”,金翅即金色的翅膀,而一说到金色,马上便会想到金色的阳光,旭日初升之时,便有万道金光照耀天边的云霞。再看《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里是把大鹏的“翼”(翅膀)比作了云彩。而日出之时那金色阳光照耀天边云霞——翼,不就成了“金翅”了吗?而后如来佛祖对孙悟空说的一番话更是确定了大鹏与凤凰的关系:“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飞禽走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出孔雀、大鹏……”可见,大鹏与凤凰原本就有“血亲”关系,所以在多数神话中可以互换交替。

在德语和梵语神话中也有这样的说法:“因陀罗的手掉了,换了一只金手。”陀罗即太阳神,他的金手也就是太阳所射出的金色阳光。而在中国更早时期的记载上古神话的《山海经》中也有关于类似神鸟的描述:“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沌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从外形看,“状如黄囊,赤如丹火”、“无面目”,这不正是太阳的典型特征吗?“六足四翼”同样可以视为太阳的外形特征,太阳作为一个发光发热体,经常被比作是一颗火球,在众多的古代雕塑、绘画中,太阳的形象都是由一圈火焰围绕着,这一团火的形象不是很容易被直观地视作挥舞的翅膀和手足吗?这是神鸟与太阳的相互联系之处。

将卵与太阳联系,在许多民族的神话中都可以找到例子。古埃及人认为,太阳是一只由神鹅每天生出的蛋;在芬兰的神话中,太阳则是一颗鸟蛋的蛋黄变成的;在印度梵天诞生的神话中,梵天从中而生的那颗金色的巨卵,也被比作是“灿烂的太阳”。可见,将卵与太阳相比,是上古神话中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由此可以推测,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日出,特别是海上日出容易给原始人类以海中浮着巨卵的直观联想,按照原始人的类比思维,他们便很自然地将卵与太阳等同起来。因而这巨卵很有可能就是最早把鸟与太阳联系起来的媒介。李炳海先生在研究图腾崇拜的演化过程时,就从理论上指出了它们之间的深层联系:“由鸟图腾分化出太阳图腾,更深层的根源是在卵崇拜上,类比思维是以卵为媒介把鸟和太阳联系在一起的。”

上古神话中将太阳与鸟直接联系的例子就更多了,直至今日太阳还被称作“金乌”,这就是一个民族集体无意识中遗留下的神话痕迹。《山海经·海外东经》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山海经·大荒东经》也有记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鸟”。郭璞注曰:“(日)中有三足乌。”《淮南子·精神训》中也说:“日中有骏乌”,都是以三足乌作为太阳的象征。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一幅帛画同样绘有一棵神树,上有九枝,枝头各立一鸟,值得注意的是树尖上还立着一只背驮太阳的神鸟,这岂不正合上古神话“后羿射日”中的“十日”之说吗?此外像古埃及、古波斯和古印度都把鹰尊为太阳神,可见将鸟与太阳相联系,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有例可循的。

综上所述,所谓卵化为凤,其实就是原始人对日出的一种形象比附。

叶舒宪先生在其《中国神话哲学》中提出的宇宙模式说为鲲鹏神话即太阳诞生神话提供了又一证据。叶先生认为,《庄子》文中这场由北冥到南冥的运动,如果放在神话宇宙模式中来看,又象征着由地下到天顶、由黑暗混沌到开辟光明的运动。如果用宇宙模式上来解释南冥、北冥,就能发现由黑暗到光明、由地下到天上,显然就是太阳的运动模式,鲲之化为鹏就是太阳从幽暗的地下世界或水世界中升腾而起的过程,就是太阳诞生的过程。

太阳的运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从下到上、从北到南;再由上到下、由南而北的一个大循环,这一循环的结果是带来了地球上黑夜和白昼的交替,进而构成自然界最直观的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象征。庄子的鲲鹏神话完成了这个运动的前半个过程,即太阳诞生的过程。

在《山海经·西山经》中,曾经有“混沌无面目,是识歌舞”的记载,然而纵观一部《山海经》,能“歌舞”的,只有鸾凤和混沌。这仅仅是简单的巧合吗?从《山海经》的整体语境来看,这一特性显然是有着深刻内涵的。笔者假设,莺凤和浑沌本就是二而一的。可以这样说:在上古人看来,只要是鸾鸟凤凰歌舞的地方,必是人间乐园。那么能给原始初民带来安全富足感的是什么呢?那便是能够持续不断地给万物生长带来光和热的太阳。而太阳的运行也是有规律的,在太阳热力最为充足的春夏之季,草木最为繁盛,而随着太阳光热的衰退,寒冬降临,万物枯萎。因此,在原始人的思维里,将太阳生命力的消长同自然界植物的生命枯荣联系起来是很自然的事。对他们来说,太阳的存在有重大的意义,太阳的消失或太阳热力的衰退是一件可怕的事,而保持太阳有规律地运行也就成了原始人克服恐惧和威胁的支柱,所以在各民族的神话中才可以普遍发现那么多类似的模仿太阳运行的仪式,因为原始人相信,太阳是有生命的,借助这些仪式能够说服它按照人的意识行动,让它正常地发光,帮助人们驱逐黑暗,带来安全;正常地发热,化育万物,带来充足的食物。

综上所述,将混沌、凤鸟、太阳相等同是有现实依据的。笔者断定,浑沌、凤鸟(鹏)就是太阳。这样一来得出结论,《应帝王》篇末的浑沌之死,就是太阳之死。以太阳的诞生开篇,以太阳的死亡终结,恰好构成了一个生而复死的循环。鲲鹏之徙于南冥,是日出并运行太空的过程,浑沌之死则是落日和太阳运行于地底世界的过程。其潜藏的运行模式就是等待第二次由地底世界跃升空中,从而构成死而复生的循环。

三、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以为,庄子在其代表作《庄子》一书中,就是凭借着他自己丰富而奇特的想象力以及对于宇宙整体的宏观认识,利用上古时期人们流传下来的神话,加上神奇想象和艺术加工,把上古人们对太阳崇拜的一系列神话故事,融合而成自己十万言的旷世奇作。而处于这部大作首位的就是逍遥游中的那只大鹏,它以自己的特有的艺术魅力以及神奇原型(太阳)影响了后来的一代代人。当然,在后来的流传的过程中,其原始意义可能会逐渐消失,但是大鹏那种宏大的气势和雄壮的大志却多多少少流露出宇宙中唯有太阳才有的这种气魄!

[1]庄子集释.郭庆藩[M].北京:中华书局,1978.

[2]西游记.吴承恩[M].延边:延边人民出版社,2005.

[3]庄子散文选集.冯钟芸选注[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4]李炳海.部族文化与先秦文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

B223.5

A

1673-1999(2010)08-0068-02

张存钊(1982-),男,河南安阳人,西安外国语大学(陕西西安710128)研究生部200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2009-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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