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圣”论(下)

2011-11-19 20:27祁和晖
杜甫研究学刊 2011年3期
关键词:诗史诗圣杜诗

祁和晖

四、杜甫其人其诗在体现儒家伦常之美上媲肩儒家经书

1、杜甫从小接受严格系统儒教家训。杜甫十三世祖为杜预。史载其人渊源、事迹如下:杜预(222-284),字元凯。西晋创国功臣、名将、《左传》学大学者。乃三国时曹魏名臣杜恕之子。其人博学多能,曾作河南尹,秦州刺使。拜度支尚书,在朝为官七年,“损益万机,不可胜数”。咸宁四年(278年)任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都军事,镇守襄阳。次年连表,要求攻吴。太康元年(司马炎即位元年,即280年),统兵克江陵,招降南方州郡。以灭吴功,封当阳侯。杜预统兵,率多谋略,朝野誉称“杜武库”。其为官,“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凡所兴造,必考度始终,鲜有败事”。其为政,重视民生、文治。在襄阳与当阳时,兴修水利,溉田万余顷,又召贤修撰“信臣遗迹”。荆州父老仰赖德政,称其为“杜父”。史载,杜预为将,“身不跨马,射不穿札,而用兵制胜,诸将莫及”。杜预功成晋室之后,潜研儒学经籍,尤用功于“春秋左氏传”之学。《春秋》、《左传》原为二书,西汉刘歆首次引《左传》文,按年谱递释《春秋》经文。历东汉、三国,引《左传》释《春秋》已成惯例,然二书各自成书格局未变。杜预参考众家谱籍,又作“释例”、“盟会图”、“春秋长历”,竟将二书扣合成“经传”一书,撰成《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此书至今仍是研读儒家大经《春秋左传》最权威完备的著述。此后,历代“儒家十三经注疏”系统,都不能不收入杜预《集解》,后人用“杜注”一语,专称杜预之《集解》。

有“杜注”才能读懂《左传》,有《左传》才能理解《春秋》,“杜注”的名声和影响,远超“杜武库”和“杜父”,在中华文化史上杜预是一位无人可替代的伟大功臣。

杜甫生平思想、行事,有意以杜预为楷模。杜甫生平行迹游履与对国事、民生的关注都有杜预的影子。杜甫人生志向更是直承杜预。杜甫人生志向高于其祖父诗人杜审言。杜审言恃才傲物,这一点,杜甫骨子里有其禀性。杜审言狂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杜甫在诗文创作与书法功底上颇以祖父杜审言为法。但在人生大志上杜甫一开始就比杜审言高。杜审言器识不外骚人墨客。杜甫器识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器识、志向追比杜预。

杜甫认为做个“文章士”,固亦不失得志。但此志为小志。人生应像杜预具大志,有大器识。致力于社会平靖,民生安康,才应是读书人的志向追求。读书人起码要具“文章士”的修养方可为宦,但不应仅仅止于一介“文章士”抱负。杜甫致诗“鲜于京兆”说,文章往往只是侯伯的“入门修养”,即“侯伯知何算,文章实致身”。杜诗《偶题》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盛世出贤臣而少骚人。骚人多生于衰世。杜甫在感慨“文章千古事”同时,更清醒地说“文章一小伎,于道未为尊”。杜甫此处所言之“道”,即指孔孟治世安民之道。具体说就是“致君尧舜,再淳风俗”之道。致力“文章”固为千古大事,但比之“辅君治世安民”,则又仅为“一小伎”耳。故杜甫人生大志并不在做一个文人,而是要做一位名臣。

读书人须擅辞章,同时却应懂得,辞章比之社会民生之道并不是第一要务。故“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贻华阳柳少府》)。须牢记儒家“致君尧舜,再淳风俗”的“礼乐”之道。杜甫三十岁“而立”之年往洛阳郊外首阳山杜预墓园“筑室”致祭扫墓,并在坟前誓志:“小子(杜甫自称)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树刻丰石,树此大道。”“祭文”追思说:“维开元二十九年岁次辛巳月日,十三叶孙甫,谨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晋驸马都尉,镇南大将军、当阳成侯之灵。初陶唐氏,出自伊祁(帝尧姓伊祁氏)。圣人之后,世食旧德。降及武库,应乎虬精。恭闻渊深,罕得窥测。勇功是立,智名克彰。缮甲江陵,祲清东吴。邦于南土,建侯于荆……静思骨肉,悲愤心胸。”

杜预以降,家族世代“奉儒守官”,形成传统家风。杜甫对安史之乱后轻慢儒学、儒术、儒士等时弊给以批判。汉初刘邦自以为从马上得来天下,曾骂谋士郦食其说:“腐儒几败吾事。”后经陆贾谏劝方醒悟,马上功夫虽可一时取得天下,而要国运亨通守天下不可能仅靠马上功夫。从此刘邦重视文治。经文、景二帝继续文治,到汉武帝时,汉朝终达极盛帝业。汉武帝确立“独尊儒术”理念。杜诗中对儒林持肯定态度,而又有所警惕。如对世儒、先儒、旧儒、老儒、醇儒、硕儒、文儒、宗儒等皆加颂扬。每自谦则常自称“腐儒”,只有对“小儒”持否定态度,何谓“小儒”?只知谋一身一家衣食之徒乃为小儒。杜甫《独酌成诗》云:“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奉儒守官之“儒”理当是大儒。

杜甫誓志要“奉儒”,要“守官”,且“不能忘本,不能违仁”。杜诗通卷颂仁。《壮游》中说:“圣哲体仁恕”;《过津口》中说:“恻隐仁者心”;《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痛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杜甫斥责麻木不仁之辈说:“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慄”,正由于朝廷“多士”的麻木不仁,才招致了后来安史之乱的生灵涂炭。目睹安史之乱后祸患不息,民不聊生,杜甫在《寄张十二山人》中泣诉:“自古皆悲恨,浮生有屈伸。此邦今尚武,何处且依仁。”杜甫着意持仁道、仁政、仁学、仁伦眼光观察朝政、时局与民生,并一一述之于诗,遂使杜诗在容载儒家教化上空前绝后地充实博大。

2、杜甫从小立志效法儒教先贤契、稷二人。杜甫理想中的圣君楷模是帝尧、帝舜,而他理想中的贤臣楷模是稷、契二人。按《史记》帝王谱系之《五帝本纪》,帝尧、帝舜是始自黄帝后的第四帝、第五帝。五帝谱系为:黄帝、帝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帝尧、帝舜。继“五帝”之后为“夏商周三代”。“周”之东周基本上为春秋、战国诸侯方国各自为政。诸侯中出现的“霸主”实际执行盟主职权。东周王室仅有象征性“共主”形象。秦国统一诸侯建立秦朝。其“政统”方又与周室政统相承接。杜甫少年时已立下“致君尧舜,再淳风俗”的夙愿。杜甫25岁所写《望岳》一诗已表明其志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36岁时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倾述:“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以“尧舜君”期许皇上李隆基,而以尧舜时代贤臣稷、契自许。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他自述说:“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甫因感自身怀才不遇而悲孔明才大未尽其用。杜诗《遣兴五首·其一》说:“稽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垅底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幹,岁久为枯林。”孔明有幸遇明主刘备知遇,甘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辅佐蜀汉。但因蜀汉偏处一偶的时势局限,终未能实现孔明助蜀汉重整乾坤、安靖天下的素志。假设蜀汉与曹魏地域换位,则统一天下者将未必是曹魏。

稷、契何许人也?综合儒经《尚书》中尧典、舜典、大禹漠、皋陶谟等篇本经及注疏,其人事迹大体如下:“五帝”之第三帝为帝喾,号高辛氏,有四妃四子。首妃姜源生弃(即后稷),是为周朝王室祖先;二妃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是为商朝王室祖先;三妃庆都生尧(继帝喾位而为帝);四妃常仪生挚,挚(一作质),号金天氏,是为继太皓氏之后为东夷人的首领,史称少皓氏,开创以鸟名官时代。始设工正、农正等职官。后稷为西夷之人,其母姜源践巨人足迹而孕,生子以为不祥,初弃之野。百鸟护佑而不死,然后收养。故名曰弃。弃在帝尧时为农师,帝舜时任后稷。后世祀为稷神(即谷神),“社稷”之“稷”,即指祭祀后稷典仪。后稷十四传而至周文王,十五传而至周武王,终创八百年周朝天下。契,亦作“偰”、“禼”。为帝舜朝贤臣,曾佐禹治水有功,被帝舜命为司徒,掌管天下教化。封土于商,赐姓子氏,为商朝王室之祖。

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对稷、契二人有这样的记述:“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汝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史记》又载,后稷曾为大禹治水出谋画策,累立奇功,如定策“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而“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由上可见稷契二贤皆为儒家理想中辅佐圣君安邦护民的贤臣楷模。

杜甫志向是辅佐明君安邦乐民,有如稷契一样,建万世功业。此志坚持到老。杜甫55岁所写《客居》面对天下战乱汹汹局面,痛叹道:“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稷契易为力,犬戎何足吞。儒生老无成,臣子忧四藩。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杜甫之能成“诗圣”,正由于他援笔作诗乃是“情圣”而为,乃是受弘大社会民生理想与时局动荡之间巨大矛盾激发出的强烈情感驱动而为。

3、宋人读懂了杜甫所抱志向并非虚发。《新唐书·杜甫传》出自北宋中期欧阳修等人之手。《传》中一方面肯定杜甫“深念主忧,义形于色”,一方面批评杜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事,高而不切”。对“高而不切”之论,欧阳修之同时代人赵抃、王安石等皆持完全相反见解。赵抃说:“惟杜陵野老,负王佐之才,有意当世,而肮脏不偶,胸中所蕴,一切写之以诗。”(《草堂纪略》)王安石在“变法”波折之中深感前人杜甫是他“变法”志向的最大知音。王荆公说,他的“变法”苦难,杜甫都提前替他说了。乃至他“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王安石率先着手搜集杜诗,编辑《杜工部诗集》。王安石感杜甫为前代知音,不止仅感于杜诗,更感于杜甫救世之心。杜甫“负王佐之才”,乃成有宋一代共识。黄庭坚指出“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陆游称:“少陵天下士也……盖尝慨然以稷契自许。及落魄巴蜀,感汉昭烈帝、诸葛亮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爱君忧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以佐天子,兴贞观开元之治,而身愈老命愈蹇,坎壈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东屯高斋记》)北宋早于欧阳修的孙仅喟叹:“风骚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是知唐之言诗,公之余波及尔。於戏!以公之才,宜器大任。而颠沛寇虏、汩没蛮夷者,屯于时耶?戾于命耶?将天嗜厌代,未使斯文大振耶?虽道抑当世,而泽化后人,斯不朽矣。”

4、杜诗主题之伦理价值取义倾向,可一言以概之曰:思无邪。杜诗在伦理倾向上充分展示了儒家伦常之美。杜甫凡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皆完整践行“五伦”相互作用原理。首次完整阐释“五伦”之道者为孟子。《孟子·滕文公》篇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是近于禽兽。圣人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孟子释“恭敬”说:“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可见,“恭敬”绝非一味顺从。《孟子·万章》载,万章请教孟子什么叫“友”?孟子回答:“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可见“五伦之教”中,所处五伦不同位置的双方当事人的行为是“互动”的关系。一方面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与此同时的另一方面是:“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则无兄弟。”朋友间只能平等交谊,任何一方不能“有挟”。夫尽夫道,妻尽妻道。按孟子五伦互动精神“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轻则‘去之’(离开此君主),重则‘易位’。(另选人来作君主)故朝廷上君臣间有诤臣,家庭父子间有诤子,方是真忠孝。愚忠、愚孝从来不是儒伦本色。

杜甫忠君而能诤(如疏救房琯罢相事);为兄而教弟(杜甫与诸弟妹关系至亲而敬,无溺爱);为夫、为父,爱而有方,对朋友忠而敦诚,(从与高适,房琯、郑虔、苏源明、李白等之关系中可看出)其至情至性,醇正而厚重。梁启超称其为“情圣”固为不虚。孟子强调:“圣人,人伦之至也。”杜甫伦常之美足称“圣人”,“诗圣”之号不亦宜乎。

5、后人视杜诗如儒教经书。“诗圣”之称不单仅指诗艺及语言艺术成就,更重在诗人品格与诗中品格的崇高超凡。杜甫其人、其诗都完美体现了儒家伦理纲常之美。后人视杜诗如儒家经书。“经”者,纵贯始终之轴线也。经书者,纵贯始终之典籍也。

杜甫自言“不敢忘本,不敢违仁”①。杜甫所言之“本”,指十三世祖杜预以来形成的家庭传统“奉儒守官”。②“奉儒”而为官者,指以仁爱信义治国安民。非以“官”求名与利。杜甫所称之“仁”即儒家仁伦、仁学、仁政。杜甫自释其“仁”说:“愚以为至仁之人,常以道应物。天道远,去人不远。”③杜甫理想的仁政是“致君尧舜,再淳风俗”。杜甫生平三次自述其大志是“致君尧舜”。杜甫初次言此志在37岁。见于天宝七载所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自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56岁时,杜甫在称赞友人王季友儒术人品时又道:“死为星辰永不灭,至君尧舜焉肯朽。”④大历四年,杜甫58岁,人在湘潭(今湖南省长沙市域),幕秋,杜甫接裴道州之长信“手札”,生发感慨,写诗信,回复裴氏兼呈“苏涣侍御”。在这封诗信中,杜甫表达了他顽强不衰的政治志向:“附书与裴因示苏,此生已愧须人扶。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⑤次年杜甫59岁病逝。此次寄语裴、苏二位官员,鼓励二位不惜“捐躯”去“致君尧舜,再淳风俗”,几可将此看成是杜甫的政治遗嘱。

“致君尧舜”是对君国要大有作为;“再淳风俗”是对世道人心、民本救民要大有作为。杜甫给自己的角色定位是做尧舜之君朝廷的“稷契”重臣。即“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覬豁”⑥。稷,指周王族始祖后稷,后稷诞生后曾被其父弃之荒野,后来其父收回弃婴,名之曰“弃”。后稷在帝舜朝中任农官,教民耕种,民始识稷麦二谷。后世尊敬,称之曰“稷”,“社稷”之稷即取义于后稷以农安民。契又称偰或禼,是商朝王族祖先,相传为高辛氏帝喾之妃简狄吞鸟卵而生之子。契曾佐大禹治水,救民于水火,在帝舜朝中契任司徒,掌管教化育民。杜甫自认可做辅佐君王稷契式贤臣。

孔子论《诗》云:“《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杜诗千四百余篇,亦可一言以概之曰:思无邪。故前人说:“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宋代陈善《扪虱新话》)宋代黄彻云:“老杜何如人也?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溪诗话·卷二》)

正因为杜诗为国、为民、为亲友皆“思无邪”,故宋代科举“设科取士,词赋之馀,继之以诗。诗之命题,主司多取是诗”⑦。在宋代杜诗已成为家喻户晓之“儒学”基本教材之一。南宋曾噩说:“独少陵巨篇,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⑧杜甫诗圣之名不虚,而杜诗敢称是《诗经》之后的“后诗经”。

五、杜甫成为中国诗圣是历经千年的历史筛选与世人认同之果实

中国人好诗,六经中有《诗经》。中国文学史上优秀诗人成千上万,但公认的诗圣只有杜甫一人。杜甫成为诗圣经历了渐进认同的长期过程。

1、杜甫在世时已被同侪诗友视为“大名诗独步”。杜甫在世时,杜诗已受到同侪和时人的极力推崇。杜甫的友人任华说杜甫:“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⑨杜甫同侪韦迢说杜甫“大名诗独步”⑩,稍后唐人樊晃、杨巨源等辈赞杜诗说:“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⑪,“杜甫狂处遗天地”⑫。

尤其高适,他与杜甫一见定交,成为终身莫逆契友。这固然因为杜高二人志向、器识相近,惺惺相惜,但确乎也与二人“以诗成友”相关。高适在做诗上,可以说是杜甫的“受教”弟子。高适生平诗歌以50岁为界,前后诗艺、诗题、诗韵颇有不同。总体水平,50岁以后之高适诗在数量、质量上都超过50岁前之作。史上因此误会高适是50岁左右才开始习学做诗。其实高适如一般唐代读书人一样,青年时代已会做诗。只不过遇见杜甫,经杜甫指点迷津后,高适诗之艺术水平突飞猛进起来,竞至独树一帜。天宝三年(744)中国文化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44岁的李白,33岁的杜甫,39岁的高适,三人在洛阳相识结友,一起同游梁宋(今河南商丘市南),相与豪饮畋猎,赋诗唱歌。杜诗对此有深刻怀念与回忆。

据杜甫55岁时《遣怀》回忆,当时李白、高适二人都是知名诗人——“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当时杜甫名气不张,但诗才已给“高、李”留下深刻印象。此后,高杜二人常有诗书往来。杜甫41岁时致书询问正在西域守边已47岁的高适:“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答云一书记,所愧国士知。”此处“国士”乃高适称杜甫。诗中杜甫接着叮嘱规劝高适两件事:一劝高适“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二促高适“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送高三十五书记》)高适能成为唐代边塞诗人领袖,实有赖杜甫的敦促与鼓励。杜甫47岁所写《寄彭州高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一诗中,于篇中询问高岑二人“更得清新否?遥知对属忙”。显然高岑二人都曾忙着在诗律对仗上下功夫。杜甫在此诗中催促高适:“诗好几时见?书成无信将。”其时高适已53岁。

杜甫48岁岁末携家入蜀,抵达成都正逢除夕。只能寄住在成都西郊古寺(草堂寺)僧房中度岁。高适54岁,正任彭州剌使。得知杜甫一家已抵成都,赶紧寄诗信《赠杜二拾遗》问候。诗中设想杜甫在新年中一定忙于作诗书字。往时是朋友间讨论诗书,这几天恐怕你杜二只好自个儿讨论诗书了。“传道招提客,读书自讨论……草《玄》今已毕,此后更何言?”。杜甫回信称“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这一组诗信来往中,反映出高适对杜甫学问才华的崇拜。杜甫居然也不加掩饰地自认是属于司马相如品级的大才子。杜甫51岁所写《寄高适》更直言不讳说:“诗名唯我共,世事与谁论?”杜甫对高适诗才推崇至高,说是“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奉简高三十五使君》)“独步诗名在”。(《闻常侍亡》)

高适50岁后之诗确有学习杜诗的痕迹。杜甫初筑浣花草堂入住的上元二年,高适已调任蜀州牧,州衙在崇州(今成都崇州市),这年新春人日,高适特地写《人日题诗寄草堂》向杜甫问候并述思念老友之情。其诗曰: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堪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知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此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添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仇兆鳌评点高适此诗艺术手法云:其用韵转折与立意转折,都在模学杜诗。仇氏说,此诗第七、第八两句“意转而韵不转”;第九、第十两句“韵转而意不转”。结论是:“杜集多用此法,高诗亦然。”杜诗之“沉郁”来自其内容的厚重,杜诗音韵节奏上的“顿挫”则是由于这类“意转而韵不转”与“韵转而意不转”交替使用形成的独特诗美。高适50岁后之诗,“顿挫”诗美,明显娴于此前之诗。

受到后人推崇相对较易,受到同侪推崇实难。而杜甫受到他同时人的高度推崇,成为同侪学诗榜样,这就是一种当世的历史筛选与认同。

2、到中唐,杜诗已被公认为“尽得古今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是“天才全美”之作。这从韩愈、元稹、白居易等人的崇杜论可以看出。韩愈称“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荐士》)“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醉留东野》)“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时诗人无拟伦。笔追清风洗俗耳,心夺造化回阳春”。(《题杜子美坟》)

元稹称:“杜甫天才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酬李甫见赠十首》)“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诗)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时人谓之李杜”。(《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白居易称:“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与元九书》)

3、晚唐评杜诗出现了“诗史”之称。晚唐杜牧、李商隐等已公认杜诗、韩文为有唐一代冠冕。杜牧《读韩杜集》说:“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可见杜诗韩文已成为晚唐读书人治疗心灵忧愁的灵药。李商隐说:“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漫成五章·其二》)惊叹李杜诗竟能包涵天地人“三才万象”。

赞杜诗为“诗史”,在元稹为杜甫所作之墓志铭序中已经涉及。但正式出现“诗史”一语则首见于晚唐孟棨之文。据《本事诗·高逸第三》说“读(杜甫)其文,尽得其故迹。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孟棨称“诗史”之号,出现于“当时”。这“当时”当然指杜甫在世之时。可见称杜诗为“诗史”,早于“诗史”一语的文献记载。此“诗史”评价,被唐末成书之《旧唐书》、北宋成书之《新唐书》采写入“杜甫传”,于是“杜诗”为“诗史”遂成千古定论。西方古希腊有“史诗”,欧美文化中称誉伟大文学作品,常用“史诗”拟誉。中国称“诗史”则是对伟大诗歌作品的至高赞誉。儒学有“六经皆史”定评。六经中之《诗经》更是诗体史书。历代史学家、思想家,皆引《诗经》以证史。鲁迅赞誉《史记》为“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诗与史之完美结合,当是对其诗美、其史事价值的最高评价。如杜诗非诗史,则杜甫“诗圣”之地位未必能立。

“诗史”当有广狭二义之辨。广义“诗史”可泛指社会内容厚实,文辞艺术高妙之文学或史学作品。如鲁迅之赞《史记》。但狭义“诗史”应有特指——比如专指咏史、咏事、咏人等历史含量为主之诗歌作品。自杜诗被誉为诗史之后,历代后学者众。宋明有些刻意写作“诗史”者,弄得文辞干巴,内容肤浅,甚至流入“叫嚣浮顼”一流。动辄以“诗”写“史”,结果,诗不像诗,史不像史。以诗炫学,以诗考古,颇为古怪。明代前后七子与“唐宋派”也未能全无此弊病。蜀人杨慎实在看不过去,遂发出了“诗非史”的呼吁。“诗”是诗,史是史,从文体特征上辨别,二者是各有界限的。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一味追求“瘦硬”,将“诗言志”,“诗主情性”等基本特征放在一边,这应该是走火入魔的一种“作诗病”。“诗言志”之教强调述刻心声。“志”之第一义项为“心之所之也”。《说文》释“志”曰:“意也,从心。之声。”“志”,天生偏重情感,本性。“诗史”合体固属学杜中一时偏向。但另一方面也应视作一种文体的新探索。“学问诗”,各国皆有。以诗述学术,学术中夹诗,这是在印刷术普及,读书成本降低,大师级学问家辈出的时代背景下,必然会产生的一种文化现象。故须一方面捍卫“诗非史”作为诗歌创作的主流方向,另方面也可给“诗史”合璧留下探索空间。读潘玥《简论明代“诗非史”观流变》一文,引发思索,浮想联翩,欣然命笔写了上述感想,以求方家教正。

4、两宋,杜诗已成科举考试必备教材。宋代科举机会大体有三种:(一)常选三年一试,定期举行,由乡试而廷试完成。(二)制科——按朝廷人才需要或民间异才状况,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特考。(三)童子举——十五岁及以下年龄之特异少年人才,举行特别考试。三种机会的科目有进士,有诸科,有武举。报考进士科和“诸科”都须考诗赋、策论、经史。为是否要必考诗赋,或必考经史,两宋朝廷不断有争论,有调整。大体达成共识。仅仅在诗赋、策论、经史的考试场次顺序上调来调去。故《宋史·选举一》载:“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宋仁宗、宋神宗两朝皆曾有“复古劝学,停考诗赋”的廷议,但都未获成功。苏轼做“直史馆臣”上疏说:“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宋史·选举》)宋神宗读苏轼《疏》后说:“吾固疑此,得轼议,释然矣。”既然必考诗、赋,诗题则多选于杜诗。而举子应考仿杜诗作诗,也易于展才。于是杜诗成为读书人必读教科书。

5、明代学坛诗界以“诗圣”称杜甫形成专语。蜀人杨慎首次正式使用“诗圣”一语称杜甫。此后迄清,“诗圣”一语成为杜甫专称。

两宋政学两界皆推崇杜甫其人、其诗至极。已将杜甫视为诗中圣人。但尚未产生“诗圣”一语。宋人评“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⑬,(苏轼语)可见当时在诗圣、文圣、书圣、画圣上,宋人已具共识。但缺此四个称圣词语产生。

明代学坛终于产生了称杜甫为“诗圣”之词语。而文圣、书圣、画圣三个词语当时既未产生,迄今亦无共识。大体明代杨升庵首次提出杜甫乃“诗中之圣”。此后,“诗圣”一词迅速获得认同。至清人叶燮《原诗》,径直以“诗圣”专称杜甫,提出“诗圣推杜甫”。明代胡震亨《唐音癸》道:“杜诗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⑭胡氏评杜诗在中国诗史上有“三难”。其一难曰:“极盛难继”——“汉魏至唐,诗家能事都尽,杜后起,集其大成。”其二难“首创难工”——排律近体前人未备,杜甫能“伐山导源,为百世师”;其三难“衰难挽”——“开元既往,大历系兴;(杜诗)砥柱其间,唐以复振”。鉴于杜甫克复此“三大难题”,胡震亨颂道:“千载仅有杜甫,千载仅有杜公诗遘耳。”⑮

杜甫之为诗圣,实乃历史气韵所成,亦为历史自然筛选而出。杜甫之成汉语诗圣正是水到渠成,天纵为圣。

注释:

①杜文《祭远祖当阳君文》

②杜文《进雕赋表》

③杜文《说旱》

④杜诗《可叹》

⑤杜诗《幕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

⑥杜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⑦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跋》

⑧《九家集注杜诗序》

⑨任华《杂言寄杜拾遗》

⑩韦迢《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

⑪樊晃《杜工部小集序》

⑫杨巨源《赠从弟茂卿》

⑬苏轼《书吴道子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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