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环境对青少年语言态度的影响

刘莉芳

(华南师范大学 南海校区中文系， 广东 佛山 528225)

一、引言

语言态度是个人对某种语言的价值评价及其行为倾向，一般来说，语言态度的调查主要在双语或多语(包括双语双方言)地区进行。通过对不同群体的语言态度调查，我们可以了解普通话和方言的使用情况和地位(刘虹，1993；龙惠珠，1998；高一虹等，1998；薛才德，2009；陈立平，2011)，也可以考察语言态度和语言能力、语言使用、社会环境等之间的关系(陈松岑，1999；张积家等，2003；徐真华，2008；周薇，2011)。因此，语言态度调查是社会语言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语言环境是影响语言态度的重要因素，语言社群不同，其影响力也有差异。青少年作为一个成长中的语言社群，思想活跃，容易接受新事物，也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当今社会经济发展迅速，信息生活多元化，语言环境的复杂性对青少年的语言态度和语言使用的影响比其他社群要大得多。对青少年来说，语言环境主要可以分为家庭环境、学习环境和社会环境。一般来说，家庭环境对青少年的语言态度影响较为稳定和单一，由于青少年处于社会化的初期，学习环境和社会环境对语言态度的影响开始显现。本文以语言态度调查为基础，主要探讨学习环境和社会环境对青少年语言态度、语言使用的影响。

二 、语言态度调查的基本情况

(一)调查缘起

粤方言一直被认为是较为强势的方言。由于这一特殊性，粤方言区人的语言态度引起了学者的兴趣，如高一虹(1998)对回归前京穗港三地的大学生进行了语言态度的调查，再如Kalmar等(1987)对广东籍大学生及非广东籍大学生对广味儿普通话的亲和力评价。这些调查结论认为粤语区人对普通话存在偏见、缺乏对共同语的归附动机。我们搜索了中国知网数据库对语言态度研究的文献，发现目前为止对英语、普通话和方言同时进行语言态度调查研究的极少，唐叶(2006)曾专门针对广州市内中学生的语言态度做过调查，认为广州中学生对普通话的评价普遍偏低，而对粤语的评价较高，对英语的评价居中。徐真华(2008)调查了广州大学生和年轻白领的语言态度，认为不规范语言(即汉语夹杂英语单词)现象说明了英语的价值认可度较高。总的来说，对粤方言区人的语言态度调查时间早，但材料少，缺乏时间上的延续和对比。因此，我们有必要对粤方言区人特别是青少年的语言态度进行调查。

佛山有悠久的历史，是广府文化的传承地，是珠三角地区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较快的城市。与此同时，佛山又是语言现象较为复杂的地区之一。主要表现在：第一，佛山属于广府话区域，但是也有自己的土话。随着广佛同城化的推进，佛山的土话呈现出弱势；第二，推普工作成绩显著，2002年佛山成为了全国第五届推广普通话宣传周的重点城市，有良好的学习普通话的氛围。第三，升学就业和经济的需求使英语成为青少年必须学习的对象。佛山工业园多，外贸发达，英语是必不可少的语言工具，这些经济因素的影响使人们对英语的重要性认识也逐渐提高。那么，面对复杂的语言环境，生活在佛山的青少年对于普通话、粤语和英语的态度如何？造成这态度差异的原因何在？对其语言使用有何影响？他们今后的语言生活将会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佛山人一向都有很浓厚的乡土情结，青少年是否会继续传承这种语言情结？这些都是十分值得探讨的内容。

(二)调查对象和方法

本文的基础来自于2011年6月至7月在佛山地区进行的青少年语言态度调查。调查采用抽样的方法，样本设计时考虑到行政区、学校和班级等因素，从各行政区各抽取一所普通中学，随机抽取100人左右的班级，采取“集中填写，当场完成，当场回收，当场检查，不记名”的形式完成。填写问卷的时间约为15-20分钟。调查共发出并收回478份问卷，其中有效问卷473份，有效率为98.95%。收回的样本中，男女比例相当，平均年龄为14岁，有90%的受访者家庭交际用语主要为粤语。

调查的数据主要由两种方法得来：一是用配对变语实验法得到的数据；二是用问卷调查得到的数据。问卷分为封闭式和开放式两种，封闭式问卷直接考察被试者对几种语言的听觉感受、使用感受，及其语言态度、方言情结，并让被试对粤语与普通话的发展前景作出初步预测。具体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基本信息；二是日常使用语言的情况；三是主观感受。开放式问卷使用了态度研究中的语句完成这一实验手段，即事先准备好几个未完成的句子，请被试填写，从中反映出他们潜在的语言态度。在填完问卷之后，我们对部分被试者进行了访谈，以便做进一步定性分析。

(三)配对变语实验结果

调查采用配对变语实验来观察青少年对普通话、广州话、佛山土话(我们选取的是西樵话，下文均写作西樵话)、带有明显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广式普通话，下文简称广普话)、英语。目的是考察青少年对这五种变语的评价。搜集到的数据被全部输入SPSS11.5软件，按照样本的背景因素进行分组或分类，进行统计分析。实验所使用的录音制作和语义区分量表的制作均参考前人研究的相关做法，具体的操作严格按照试验要求进行。我们在试验设计中按照情感层面和地位层面分别设置评价项目，按照需要分别对这些评价项目进行单因素方差检验。

通过分析和比较配对变语实验的数据，我们发现：

(1)广州话和普通话的语言地位不相上下，只在语言感情方面，广州话略高；

(2)英语的地位略高于普通话和广州话；

(3)西樵话的评价在各方面都处于末位。

针对变语实验所显示的结论，我们下面结合问卷和访谈情况进行分析。

三、学习环境对语言态度的影响

(一)学习环境强化了普通话的交际作用

对青少年来说，学习环境主要是校园，交际对象是老师、同学。由于国家大力推行普通话的主要宣传阵地就是学校，因此学校教育对普通话在青少年中的推广起到了关键作用，教师使用普通话具有示范作用。有64.3%的调查对象表示是在学校学习普通话的，教师采用普通话教学的比例占90%以上。 因此，青少年对自己普通话的水平也比较有信心。

表1 你的普通话是在哪儿学的

表2 你觉得自己的普通话说得怎么样

我们还设计了不同场合下语言使用的选择。调查表明，在学校使用普通话的比例大大高于使用广州话的比例，而在问路、问价等场景中，普通话也高于广州话的使用比例。

此外，我们设置了问项 “如果一部电影(不考虑产地)有普通话、广州话和英语三种配音，你一般会选择哪种”来了解被调查者使用语言的倾向情况。两项结果均表明，普通话和广州话的使用倾向十分接近(见表3)。

表3 如果一部电影(不考虑产地)有普通话、广州话和英语三种配音，你一般会选择哪种

这些情况表明，青少年在学习环境中对普通话的交际价值的认识得到进一步强化，对普通话作为交际工具的定位是准确的。

(二)学习环境推升了英语的地位

配对变语实验表明，英语已经成为青少年心目中高价值、高地位的语言。究其原因，与学习环境的推动密不可分。

表4 你开始系统学习英语的时间是

绝大部分的青少年从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接触学习英语，甚至有近一半的青少年从幼儿园和刚入小学就开始学习英语了，因此英语对青少年的影响呈现出低龄化。但是由于英语作为一门外语，和汉语的差距较大，而且除了学校英语课或者家长特意为孩子营造的语言小环境外，青少年的英语运用的时间和机会都很少，因此学习效果并不是特别理想，认为自己的英语能力处于中等水平(一般或不太流利)的人数占到了半数左右，而且有13%左右的青少年还处于英语学习的低级水平。

表5 你觉得自己的英语说得怎么样

以往学者们普遍认为，社会标准体应该在价值层面高于地方标准体，地方方言应该在情感层面高于社会标准体或者地方标准体。但是我们发现，英语已经超越了社会标准体和地方标准体，在价值层面位居第一。这与青少年对英语重要性的认识上的提高有密切关系。从青少年的受教育环境和考试体制来看，青少年从上小学开始，英语就像语文数学一样成为必修课，甚至有很多家长在孩子幼儿园时期就送去双语幼儿园，让孩子接受英语的熏陶，随着年龄增长，还会不断添置英语学习机等电子设备为孩子创造英语学习环境；考试制度让英语在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等的科目中占据重要地位。因此，青少年对英语最直观的感受是学不好英语就无法继续升学。在这种压力下，青少年必定会“热捧”英语，而不是自己的母语或者社会标准体。

四、社会环境对语言态度的影响

(一)经济环境推升了普通话和英语的地位

社会环境主要是指一个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构成的环境。配对变语实验表明青少年对普通话的评价同广州话不相上下，英语地位居前。除了学习环境的影响以外，社会环境特别是经济环境也起着一定的作用。

为了能够更好地了解青少年的语言使用倾向及其原因，我们还设计了半开放式问题，请被调查者完成两个句子：“我喜欢说____”和“我希望能够学好____”，并要求写出原因(表6、表7)。

表6 “我喜欢说____”

表7 “我希望能够学好____ ”的原因

我们看到，青少年的语言使用倾向上，仍以广州话为主。在青少年的心目中，最希望能够提高的语言能力是英语，其次是普通话，这和青少年对自身语言能力评价的结果吻合。经过整理，我们列出了排名最前的几个原因，发现语言习惯成为喜欢说广州话的首要原因，其次是亲切好听，从情感层面给予肯定；在说普通话的倾向上，很多青少年认为实用、通用、方便，这些情况与我们做的变语实验中所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

在“我希望能够学好”的原因中，我们看到，青少年对英语的实用价值特别是自身发展和未来提升空间方面有充分的认识。对普通话则主要基于国家标准语和交际价值的认识，这些结果也刚好验证了我们做的变语实验中的结论。虽然选择广州话的人数极少，但是也表明一些外来青少年由于身处粤方言区，地方标准语的交际价值较为重要，想通过学习广州话来融入当地社会的需求。

唐叶(2006)所做的调查认为广州市中学生的普通话评价低于广州话，体现在对强势方言的认同和对讲普通话的外来者身份上的反感。但是对于佛山来说，我们认为情况与广州并不相同。佛山曾经花大力气进行推普工作，2002年成为了全国第五届推广普通话宣传周的重点城市，推普工作成绩显著。同时佛山人排外意识并不强烈，全国各地的外来人口在各行各业为佛山的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因此，青少年对讲普通话的外地人并不反感，对普通话在价值层面评价较广州话高，也是十分自然的。

在语言地位上，英语明显高于普通话和广州话。从佛山的经济环境来看，由于地处珠三角，对外经贸十分活跃，外贸工业散布各区，在佛山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外贸企业和公司，工业园星罗棋布，许多毕业的大学生都成为其中的骨干，佛山青少年所接触的已经工作的青年人多具有一定的英语水平，甚至一些青少年的家庭就是这些贸易群体中的一分子，在耳濡目染之下对英语的重要性感受更为深刻，产生价值观上的认同。对青少年来说，说一口标准流利的英语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去升学、就业、出国，能够获得更多的机会，更高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回报。经济环境推升了英语的地位和价值。

(二)文化环境

一个地区的文化是地方方言的载体，也是这一地区人们身份认同的重要特征。对青少年来说，对文化的认识首先开始于语言的学习，也体现在对地方方言的掌握程度(表8、表9)。

表8 你最先学会的是什么话

表9 你觉得自己的粤语说得怎么样

用粤语播报新闻是广东地区电视台的一个突出特色。从地方文化的影响来看，用粤语播报新闻仍将占据电视台的半壁江山。因此对青少年来说，在宽松的文化环境中可以实现对粤语的使用和粤文化的继承(表10)。

表10 你愿意看(听)什么话的电视(广播)节目

我们在调查问卷中，还针对青少年对粤语的未来和粤文化的态度设计了问项 “你认为普通话会取代粤语吗”和“你对佛山传统节日活动有何看法”(表11、表12)。

表11 你认为普通话会取代粤语吗

表12 你对佛山传统节日活动的看法

青少年对粤语和粤文化有较为深厚的感情，对粤语的发展抱有很大的信心，期望佛山的传统节日活动和粤文化可以走出国门，发扬光大。从这些结果来看，粤文化并没有被削弱的态势，至少在青少年中仍有很深的基础。长时间内，粤文化将继续成为地区的强势文化，青少年将成为其有力的支持者和继承者。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西樵话作为佛山土话的代表，青少年对它的评价最低。在我们的访谈中，涉及到佛山话和广州话的概念时，受访者表示佛山话和广州话都可以叫白话，差异不大，只是在一些语音上和广州话不太一样，佛山话不是佛山所属地区的方言土语。青少年对佛山话和广州话并不会认真加以区别，但对土话却很敏感，甚至有的受访者认为，西樵话太土了，不算佛山话。由于粤文化的代表以广州话为主，因此，在这一文化大背景下，那些只通行于小镇的方言土语将面临濒危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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